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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之網(wǎng)

        2014-04-29 00:00:00李春良
        啄木鳥 2014年6期

        上期內(nèi)容提要:

        “清網(wǎng)行動”開始了,交警大隊的李焱大隊長被任命為第五追逃小組組長。任務是緝拿夏秋菊上訪的“10·27”交通肇事殺人案和王蓮花上訪的“6·11”交通事故逃逸案的逃犯。帶著兩起多年積案的壓力和家屬的企盼,李焱和他的第五小組成員踏上了漫漫追逃路,他們將前所未有的考驗與挑戰(zhàn)……

        麗雅也發(fā)現(xiàn)了,跑上前看看說:“真的,是人砍的?!?/p>

        我四周瞅瞅,的確在一米多高的大樹小樹上留下了一溜的白茬,那是刀砍的痕跡,茬口還很新鮮。待我上前仔細觀察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些刀痕似曾相識,我把將中的鐮刀和樹身上的茬口進行比對,麗雅和雨燕驚異地說:“我們留下的!”

        的確是我們自己留下的記號。我又看看四周,目力所及,縱橫交錯的刀痕勾勒出我們在這一帶來回穿梭的軌跡。這一刻我真的心慌氣短了,我似乎看到了穿著黑衣的死神從樹蔭中獰笑著一閃而過。

        “姐,我怕!”雨燕拉著麗雅的胳膊,顫抖地說。這丫頭的意志幾乎崩潰了。

        麗雅安慰著她,又瞅瞅我,平靜地說:“冷靜點兒,總會有辦法的,好在太陽還在天上?!?/p>

        麗雅的話安慰了我也提醒了她自己,她突然問我:“幾點了?”

        我看看表,十二點一刻。

        麗雅說:“我們的判斷肯定出問題了,所以才把在南面的太陽看成在北方。我們不看太陽,也不看四周,就看腳下。我們在北半球,正午的太陽無論如何都會在南面,這地上大樹的影子是最好的指北針?!?/p>

        “對啊!”我一下跳起來,說,“雨燕,別怕了,還是你姐聰明,咱們順著地上的樹影一個接一個往前走,關鍵是利用好中午這段時間,快!”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走出那片可怕地域,爬上前面的山梁。我試了一下,手機還是沒信號。已經(jīng)下午一點多了,我們前行的方向應該與地上的樹影有一個小夾角。反復確認后,我們邊啃著青玉米,邊跌跌撞撞走下山坡。根據(jù)時間推算,我們應該走到有通訊信號的地域了,難到還是弄錯了方向?這么想著,就有一口氣一下憋在胸膛。我直起身想暢快地深呼吸,以緩解糾結(jié)的情緒。誰知我剛張開嘴,身邊的麗雅腳下一滑就向坡下滾去,驚得我大張著嘴愣在那里。順著麗雅滾落的方向,通過細密的枝葉,我分明看到山坡陡然中斷,對面的石壁上亂石嶙峋,正張開血盆大口,仿佛要把麗雅一口吞下。

        我們所在的地方,離斷崖只有十幾米!麗雅正滾向斷崖!而雨燕這丫頭顯然沒意識到危險,要奮力拉住麗雅。如果用力過猛,我斷定她會比麗雅還要快地沖下崖去。我來不及多想,迅速用力扣住雨燕的手腕把她拉住,把我手中抓牢的樹枝塞給她。然后,我攀著一棵棵樹枝向下滑動。我不敢去看麗雅,我想我就這樣滑到懸崖邊步她后塵一起摔下去吧,這樣也算還她一份情。我認定我已經(jīng)救不了麗雅了。雨燕自己能找回去嗎?我放慢下滑的速度,回頭沖雨燕說:“順著山梁先向西,繞過這懸崖,下了山坡應該就能打手機了,聽見沒有?”

        雨燕傻愣愣地瞅著我,蒼白的臉上掛滿淚痕,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驚異于自己的平靜,面對著死亡,我竟有了視死如歸的氣概。

        估計快到懸崖邊了,我慢慢回過頭來。我知道麗雅已經(jīng)落崖了,此時我想隨她一起下去,同時我會大聲喊:“麗雅,我來了!”可是我卻本能地右手用力,停止了下滑。我看見麗雅被幾棵極纖細,也就有拇指粗的小樹擋在懸崖邊,小樹在麗雅身下,向著懸崖方向傾斜著,可憐地簌簌發(fā)抖。

        “麗雅,別動,千萬別亂動!”我喊著,屏住呼吸,左右手交替著抓住幾叢灌木,慢慢靠到懸崖邊。陡立的石壁,深不見底,讓我一陣頭暈目眩。我腳下試了試,覺得可以用上力,左手又用力拽住了灌木條,便趴在山坡上,努力伸出右手,終于和麗雅伸出的右手扣在一起。我問麗雅腳下能使上勁兒不,麗雅點點頭說行。她左手扒著山坡的泥土,配合著向我一點兒一點兒移了過來。

        艱難爬過這危險的十幾米,麗雅和雨燕抱在一起哭了個稀里嘩啦。

        二十五

        技術科的指紋比對令人鼓舞,這人就是草上飛!王老炮興奮得語無倫次,急著問具體方位。局長也打來電話,對我們第五小組大加贊賞??磥硗趵吓谯`行了他的承諾,如果局長知道我有機會但沒把握住,準會暴跳如雷。

        我沒顧上休整,第二天便和王老炮帶著上百名警察和武警戰(zhàn)士殺了個回馬槍。結(jié)果草上飛早沒了蹤影,技術科反復勘查了這個地窨子,確定草上飛在警方視線中消失的這些年里一直就住在這兒。

        向?qū)дf這個地方上面還有一個地窨子,離這兒有幾里地。我們一聽立即又來了精神,迅速趕去,把上面這個地窨子團團圍住,一隊武警持槍沖進去。

        結(jié)果更加讓人失望,這個地窨子仍然空空如也。技術科科長說我敢斷定這里兩天前還有人住過。王老炮瞅瞅我沒吱聲,我明白他的意思。這里抄近路到王蓮花所在的興隆屯不到三個小時,今天在向?qū)ьI下我們就是走的這條路,向?qū)Ы?jīng)常跑山,他曾經(jīng)多次和草上飛打過照面,那么在興隆屯知道草上飛的肯定不止一個。和草上飛擦肩而過后,我們應該返回興隆屯,依靠廣大群眾擴大線索,那樣的話現(xiàn)在草上飛早就成了囊中之物。因為向?qū)дf這條山谷是梅市的地域,但梅市到這里沒有路,人可進出的唯一通道就是向北翻過這幾座大山,才能到興隆屯。這大概也是草上飛得以在此隱藏十來年的主要原因吧?遺憾的是,我、麗雅和雨燕一直以為草上飛是被雨燕那聲叫喊驚動的,雨燕還自責不已。其實草上飛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我們跟蹤他,所以他放棄常走的路線,直接把我們引入可怕的大森林,領著我們在大林子里團團轉(zhuǎn),最后扔下我們逃之夭夭。我們在下面的地窨子里苦熬時,他已跑到上面的地窨子里呼呼大睡了。我們九死一生歷盡艱險在大森林里掙扎時,他已吃飽喝足從從容容再次脫離了我們的視線。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除了性無能心理變態(tài),他的智商到底有多高?

        我承認,在大山里,這個回合的較量,草上飛不僅贏了我,還險些讓我們丟命,使我這個學刑偵專業(yè),有著十幾年多警種工作經(jīng)驗的基層指揮員有了挫敗感和不自信,這是從未有過的。

        我連續(xù)兩天盯著卷宗出神,想重建和草上飛的虛擬聯(lián)系。

        王凱、曉剛、李氓三個回來了,樺縣唯一的線索指向黑龍江鳳西。雖然不確定,但任何搞案子的人都明白,下一步去鳳西是唯一可做的工作,如果最終排除了,那也沒辦法,只能宣告我們順著雨燕查出的這條線索追蹤失敗,證明我的指揮判斷是錯的。一切只好從頭再來。

        出發(fā)去鳳西前我去了趟市局,到局長辦公室坐了坐,匯報了我們第五小組的近期工作。

        “還有什么困難?需要我支持盡管說!”局長很慷慨。

        我說:“沒啥事了,一會兒我去治安大隊把槍取出來,原來想讓你再給麗雅和雨燕審批兩支槍,他們記錄麗雅原來審批過,只是她一直不愿意帶,存治安隊了。”

        局長說:“蘇麗雅還行,沉穩(wěn)冷靜,那個雨燕剛參加工作沒幾年,像個小燕子,帶槍可別出什么事,就算了吧!”

        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傍晚我去見麗雅,我把“七七式”丟給麗雅。

        麗雅表情平淡,她看了一眼,說:“不錯,治安隊這幫家伙干活不行,保養(yǎng)槍倒挺在行。”說著便別在腰里。她大概和我想的一樣,在大山里,要是有這家伙,不至于一個個心驚膽戰(zhàn)狼狽不堪的熊樣。

        然后我叫上曉剛、李氓隨麗雅去赴了一個飯局。

        二十六

        曉剛開車向鳳西一路行駛時,我給小精豆子高玉山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們到的大致時間。

        麗雅坐在副駕駛座上,不住地揉搓太陽穴。我從李氓手中拿過一瓶水擰開遞過去。

        王凱說:“姐你是不是暈車?曉剛,不行就慢點兒?!?/p>

        其實麗雅是喝多了。昨天晚上,我真正感到麗雅說妹妹就是她的命這話的分量了。

        麗芬想從井口調(diào)到礦機關工會。事先麗雅也做了一些鋪墊工作,在我印象中麗雅并不善此道,可她卻做足領導們的工作,都還傾向給麗雅這個面子,只是沒最后拍板。

        昨晚的飯局上,我不斷給麗雅遞眼色讓她放心,別太低三下四丟了份兒。好歹礦井派出所指導員也是公安局中層干部,在自己一畝三分地兒上辦點兒事還是有力度的,何況還有我這個交警大隊長撐著臺面,關系硬著呢。

        麗雅顯然經(jīng)驗不足,惴惴不安的神色讓我感到她懷里像揣了個兔子。我只好沖在前面了,談笑風生左右逢源和礦上的書記和工會主席等談工作敘友情,酒酣耳熱之際,我話鋒一轉(zhuǎn)說蘇指導員是我同學,這次又是我第五追逃小組的成員,她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拜托諸位大哥老弟了。

        話畢,眾人一齊望向書記,酒桌上出現(xiàn)了片刻寧靜。

        麗雅的面部肌肉都緊張得發(fā)僵了,一直埋頭吃的麗雅妹夫郝民抬起頭張大嘴停止了咀嚼,旁邊默默觀察的麗芬也瞪大了眼睛。

        書記大手一揮,說:“小菜一碟嘛!我來時大老板囑咐了,明天麗芬就去辦手續(xù)吧,到工會讓王主席再安排個輕松點兒的活,怎么樣李大隊?蘇指導還滿意嗎?”

        麗芬和郝民激動得一個勁地鼓掌。

        麗雅有些忘情,說:“太感謝了!我敬書記一杯!”她端起酒杯一揚脖喝下去,然后分別和在場的每位礦領導各碰了一杯。麗芬要制止我沒肯,在我記憶中這個內(nèi)斂的女人從未有過如此豪情。

        幾杯酒下去,氣氛更加熱烈,有人看看我,說:“真不知小郝是蘇指導的妹夫,張書記,哪天拽巴拽巴小郝,怎么樣?”

        張書記攏攏大背頭,說:“好啊,當個保衛(wèi)科副科長,跟大老板報告一聲就行了!”

        我會意,贊許地點點頭。麗雅摸摸紅潤的臉頰,有些發(fā)蒙。對麗芬來說簡直是天大的驚喜!老實巴交的郝民嘴張得更大了。當年麗雅不同意麗芬嫁他就是嫌他太木訥,麗雅媽媽起初也想叫麗芬緩一緩,好讓麗雅騰出時間打聽一下郝民的出身為人和家庭背景??甥惙诣F了心馬上要嫁,郝民說自己是孤兒,從小媽得癌癥死了,父親也死于礦難,自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在鳳西福利院時姓黨,叫黨民,工作后又改回原來的姓。郝民的經(jīng)歷一下子勾起了麗雅和媽媽的同情心,更斷了麗雅媽媽要會會郝民家長再定親家的想法。

        麗雅想到自己失去爸爸時撕心裂肺的感受,便試著在心里接受這個未來的妹夫。她說我們不能忘本,等有時間你和麗芬回福利院看看。郝民卻搖頭,說對他好的兩個阿姨都已去世了,其余的都不好,回去很傷心,算了吧!

        后來麗雅又上網(wǎng)查了一下郝民的戶籍情況,證明了郝民的說法屬實,他是前幾年那次礦區(qū)擴招井下協(xié)議工時從黑龍江鳳西遷來柳城的。

        “人老實點兒好,麗芬肯定不會受氣。”最終麗雅媽媽拍板決定了這門兒親事,并讓麗雅多幫襯著。而一直以來,麗雅也盡職盡責地踐行著對媽媽的承諾,這個姐姐當?shù)帽葖寢尪己细瘛?/p>

        飯局結(jié)束已是深夜。麗雅喝高了,她不可能不高。我們幾個很費了一番工夫才把麗雅弄上樓架進屋放上床。

        麗芬笑嘻嘻地瞅瞅我說:“姐夫,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你好人做到底,今晚就在這兒照顧我姐吧!”

        我說:“千萬使不得,這可是殺頭的罪,不可亂講!”

        麗芬說:“得了吧,姐夫,我姐心里一直裝著你,你呢,也忘不了她,干脆你倆就重新開始吧!原來我就夢想你要是我姐夫該多好,現(xiàn)在看來這真的可能不是夢想了。來,姐夫,讓小姨子抱你一下,加油!”

        麗芬借著酒勁兒,突然張開雙臂擁抱了我一下。郝民在一邊咧嘴傻笑,麗芬拉他走時,他還跟我念叨說:“李大哥,我真的能當上副科長嗎?”

        看著麗雅側(cè)臥的姿態(tài)有點兒難受,我給她撤了個枕頭,又費力地把她外衣脫了,給她換成仰臥,然后拿熱毛巾給她擦擦臉。做這些時我很自然,也許是從警校開始十幾年的緣分使然。那么大偉和麗雅的這段婚姻注定是悲劇嗎?

        麗雅和大偉的家我來過,可從未進過他們的臥室。我坐在床邊四下望望,這應該是麗雅的主臥,看不出大偉的任何痕跡。剛才在客廳里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套不算大的住宅,兩室兩廳,也就一百平方米,在礦區(qū)是再普通不過了。職業(yè)習慣,我想每個房間都看看,可另一個臥室鎖著,我想鎖著的這間應該是大偉的臥室了。

        愛,從來就是不平等的,你愛得越深,在愛人面前你的身心就放得越低。所以大偉,你是不應該愛上麗雅的,你知道當你說你一直深愛著麗雅的那一刻我有多震驚嗎?

        那是我準備和笑怡結(jié)婚的前幾天,大偉氣勢洶洶找到我,當胸就給了我一拳,說:“你和笑怡結(jié)婚,麗雅怎么辦?”

        望著大偉這個多年的生死之交,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如此動怒。我說:“還能怎么辦?她一直不溫不火地提不起神,我只好再找別人重新開始唄!”

        然后大偉就心潮起伏似有話要說,可他就是不說。我拉他就地坐在路邊等他開口,我們默默地對望著。直到深夜,我實在忍不下去,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掉頭就走。

        大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那我娶麗雅,上警院時我就喜歡她,只是看見你倆好一陣鬧一陣的……”

        我猛地轉(zhuǎn)回身僵在那兒,這個傻兄弟竟然藏得這么深!偷偷愛麗雅這么些年,可我平時還讓他多次為我和麗雅創(chuàng)造條件,他也沒事一樣樂此不疲。

        “那么你就去娶吧!”我說。

        “那你不恨我?我們還是兄弟嗎?”

        “我和麗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沒有理由恨你呀,祝你好運!”

        記得當年說得實在是輕飄!放下和麗雅的這段感情,就像放下一件舊衣裳。可麗雅畢竟不是一件物什,她一直愛著我,愛得深沉,愛得辛苦。當我最終確認她也一直靜靜蟄伏在我心中隱秘的一角時,由于大偉的緣故,我立刻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現(xiàn)在看來,大偉從來沒有像當初我和他想的那樣,慢慢走入麗雅內(nèi)心,麗雅的心大概始終排斥著他,這或許也是他們沒要孩子的原因吧!看來大偉愛得更深沉更辛苦甚至更痛苦。

        下半夜時,麗雅醉意蒙眬地說口渴,我急忙把她攬在懷里讓她半躺著,給她喝了半杯涼開水,然后她又沉沉睡去。我想如果明天她醒不了酒,就讓麗芬來照顧她,這次她和雨燕都留守。

        可是,早晨六點鐘,麗雅準時睜開眼。見我守在床邊,沒有絲毫驚訝,只歉意地笑笑,伸手摸摸我新長出的胡茬,說:“大哥,我的頭好疼!”又說,“大哥,我好幸福!”

        我說:“出去吃早餐吧,方便省事。”

        麗雅說:“不行,我要親手給你做,煮粥吧!我終于可以為你煮碗粥了。你小睡一會兒,飯好我叫你?!闭f著她翻身爬起來,動作猛了一些,又痛苦地搖搖頭揉揉太陽穴。我便想起在草上飛的地窨子里,麗雅急著找火煮粥的情景。

        我們出門時,麗雅望著那扇鎖著的房門長長嘆了口氣,那神態(tài)那表情那嘆息讓我的心直哆嗦,我想那里一定儲藏著她許多痛苦的記憶。

        車順高速公路不緊不慢一路向北。

        這次我們就開了一臺豐田大吉普,為了方便麗雅休息,我讓她坐在副駕駛座。除了中午到服務區(qū)休息吃飯,多數(shù)時間麗雅都在昏睡,傍晚趕到鳳西時,她才差不多緩過來。

        小精豆子高玉山提前趕到高速路出口迎接我們,見麗雅也來了,悄聲說你不該帶她來,應該讓她在家多休息一陣兒。然后便把我們直接引到一個燈紅酒綠的大酒店,山子他們派出所一班人馬和當?shù)亟痪牭膬擅I導早恭候多時了。一一見過落座,山子一揮手讓服務員倒酒。

        吃完喝罷,我看大家興致高,又叫到我酒店房間喝茶并討論案情。

        麗雅燒好水沏上茶,端著托盤過來,說:“今晚看來都沒少喝??!借點兒酒勁還杠上了。趕緊喝茶,聽隊長和王凱的吧!”

        凱端著茶杯說:“這賓館的茶肯定不好喝,隊長咱明天讓麗雅姐去買點兒吧?!?/p>

        麗雅笑笑說:“你先嘗嘗,看好不好喝?!?/p>

        王凱打開杯蓋,一股馥郁的沉沉香氣撲面而來。“這酒店有普洱?打死我也不信?!蓖鮿P呷了一口。

        “我從家?guī)У钠咦语灒 丙愌耪f著把最后一杯遞到我手上。

        我感動地望了麗雅一眼。她知道我的習慣,我胃不好,上學時就喜歡紅茶,這些年她送給我最多的就是普洱。

        “隊長,我是這么想的,”王凱打開“10·27”卷宗接著說,“給他來一個地毯式排查。既然我們在樺縣取得的唯一進展是林玉強在案發(fā)后逃往鳳西,而我們又有持久作戰(zhàn)的準備,那最好的辦法就是這么干:一個井口一個井口地排,一個班組一個班組地摸,我們還有照片,就是他有七十二般變化,也插翅難逃。這樣工作量肯定大了點兒,可慢工才出細活,為了保證進度,咱們還可以分幾組。”

        王凱酒喝多了,話就啰嗦,可在沒有更多線索的情況下,這是可行的思路。

        我說:“那我們就這么干,咱們分成四組,再向山子借點兒人,每組保證有咱們一個人。麗雅你負責情況匯總協(xié)調(diào),四個小組同時行動進度也應該很快。”

        二十七

        我們一頭扎進走訪工作中,才知道在偌大個鳳西市,要想查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連續(xù)幾天,一無所獲。我由山子陪著,已接連排查了好幾個井口。由于時間跨度大,排查的人員多,有時一個井口就要查一天。排除一個,麗雅便在她那張大圖上標記一下。望著面前這張幾乎全是空白點的圖,麗雅也感到進展太慢,她說:“這樣下去,得猴年馬月啊,別把山子也給拖垮了?!?/p>

        “拖不垮,我可是有名的小精豆子!”山子說著突然一拍腦門,“有了,明天讓他們?nèi)齻€組還下去折騰,咱倆去派出所。把協(xié)查通報和照片帶著,把所有派出所走一遍。即使可能有遺漏,咱先用大眼網(wǎng)過一遍唄,反正后面還有細眼網(wǎng)。”

        晚上,雨燕打來電話,說林麗林玲小姐妹大學快開學了,請示怎么辦。我才意識到這一陣兒忙活得快把小姐兒倆忘了。我讓雨燕去找教導員,去年大家的捐款都存在教導員那兒,去趟民政局幫著出手續(xù)減免些學費,最后叮囑雨燕弄個車一定要親自去送小姐妹到北方大學。

        第二天,我和山子開始走訪市區(qū)各派出所。

        五天下來,我們把鳳西市區(qū)包括城郊的幾十個派出所都走訪了一遍。協(xié)查通報和林玉強的照片也發(fā)得差不多了。我粗略算一下,即使每個派出所有幾個人對此產(chǎn)生興趣,那么目前在鳳西對林玉強上心的警察已達到幾百人,這多少還是能讓人獲得一些安慰的。

        其他三個組盡管仍毫無線索,可還是咬著牙繼續(xù)堅持著。我說咱們思路正確,就按這條道跑到黑了。曉剛想說什么,臉憋得通紅,可又把話咽回去了。

        王凱說:“大礦好辦,就那么幾個,管理也正規(guī),關鍵是個體小礦,查起來實在太難?!?/p>

        李氓瞅曉剛一眼,說:“干啥不是干,慢慢查唄,著啥急,反正離‘清網(wǎng)行動’結(jié)束還早著呢。高所長好吃好喝伺候著,這活兒多美呀!”

        麗雅笑說:“沒出息,別讓高所長笑話,給咱吉林警察丟臉!”

        我說:“山子,我還是擔心你那些哥們兒、姐們兒的?!?/p>

        山子說:“沒事兒,今天讓王凱哥兒仨下去,你就坐在屋里休息喝茶,我再把這大網(wǎng)眼弄得密實點兒。放心好了,你們吉林這么大方,懸賞都是我們?nèi)读耍銢]看見那些弟兄們一聽錢數(shù),眼睛都要瞪出血了,哪兒還有心思干自己的活?”

        山子所謂把網(wǎng)眼弄密實,就是貓在屋里給那些剛剛走訪過一遍的所長副所長或者教導員們打電話調(diào)度情況。聽他口氣,開始的確有個別同行沒把這事當回事,但大多數(shù)還是不錯,沒等山子問,便主動說了一些情況。山子感謝著,末了總忘不了追加一兩句,說:“兄弟拜托你了,吉林這幫山炮這些年看來是真富裕了,跑咱黑龍江炫富來了,我那老同學說了,只要提供有價值線索就重獎!他們是拉著一箱子錢來的,就放我同學床底下了。”

        我說:“山子你這么說千萬別把賊給我招來。”

        山子說:“不這么說他們哪兒來的動力,給他們立功受獎?你我哪有這權?再說了這案子不是我們黑龍江的,廳里那幫大爺才不傻呢,拿出獎勵指標去幫助你們破案?”

        一圈電話打下來,“10·27”案仍毫無進展。城南派出所的老兄反倒求起了山子。城南派出所位于鳳西城鄉(xiāng)接合部,轄區(qū)有好幾個個體煤礦,去之前,我曾對這里寄予厚望,特意叮囑過山子。

        “不好意思,幫忙把這個身份證號查一下吧!”山子遞過來一張紙片。

        麗雅瞅我一眼,笑說:“這人還真不客氣啊?!?/p>

        我問:“是他們的‘網(wǎng)逃’嗎?”

        山子說:“不是,是所長家里親戚,他這個親戚很早就得了精神病,這些年連治帶養(yǎng),竟然好了,想考駕駛證,可全國的駕駛?cè)诵畔⒕W(wǎng)就是錄不進去,好像和你們吉林一個地方的人重號了,幫核實一下,如果屬實只好更正一下。”

        前些年全國的人口信息沒聯(lián)網(wǎng),重號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大多是在本地,跨省的還很少。

        我說:“麗雅,這事你問問白雪不就得了。”

        山子說:“對呀,這不現(xiàn)成的人嗎,我怎么給忘了。”

        不一會兒,白雪回電話告訴麗雅,說不光吉林省沒人用這個號,全國也沒人用。她到駕駛?cè)诵畔⒕W(wǎng)上查了,在一代證換二代證的過程中,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最好的解決辦法是當?shù)嘏沙鏊约褐匦赂幌隆?/p>

        山子說:“看看,還得是白雪,專門搞戶籍的總比咱們強?!?/p>

        我說:“那就聽她的,趕緊告訴人家吧,順便讓他對咱的事再上點兒心?!?/p>

        我總感覺在城南派出所會有什么收獲,這個轄區(qū)的位置太獨特了,城鄉(xiāng)接合部,個體煤礦多,外來人員成分復雜,非常符合林玉強選擇藏身地點的要求。

        我想今晚夜深人靜時再看看卷,看看能不能再捕捉到點兒什么靈感,和林玉強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還有,明天我和山子得親自下到礦上去細排細摸,不是信不過當?shù)嘏沙鏊?,而是突出重點,既然有了某種心理暗示,這么傻等著別人給查出線索,往往會貽誤戰(zhàn)機。

        山子剛給城南派出所打完電話,就見麗雅坐在桌前雙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大口喘著氣,腦門兒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guī)撞娇邕^去,問:“你怎么了,哪兒不舒服?”

        麗雅閉著眼痛苦地搖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的喉嚨似乎被卡住了。

        我急忙拿水給她喝。

        山子撥通了120急救電話。

        二十八

        麗雅住進了鳳西市第一人民醫(yī)院,開始時昏迷不醒,醫(yī)生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我和山子都有些緊張。我便把情況向局長做了匯報。

        很快教導員趕來了,教導員說:“我是帶前導車來的,局長把醫(yī)院的救護車也調(diào)來了,要把蘇麗雅接回柳城治病休養(yǎng)。”

        我想也好,回去畢竟一切都更方便些。

        麗雅回去了,我的心一下子空落起來。

        第二天早上,我剛打開門,山子一臉笑嘻嘻地拍我一把說:“哥們兒,快跟我走,好運氣,有信兒了?!?/p>

        我用力靠了一下墻,說:“山子,好兄弟,是真的嗎,哪個派出所?”我想驗證一下我昨晚的靈感,我希望是城南所??缮阶痈嬖V我,是東環(huán)派出所,他們幾乎用肯定的語氣說,幫我們查到了林玉強的下落。

        太好了!我激動得渾身顫抖,給王凱幾個人下達了命令,迅速趕到東環(huán)派出所,準備抓捕林玉強!

        趕到東環(huán)派出所時,劉所長已經(jīng)把茶沏好了??此龡l斯理地給我們倒茶,我實在忍不住說:“劉所長,快談談情況吧,等我的弟兄們一到咱就行動!”

        “不急不急!你倆先喝杯茶,咱們坐下慢慢說。”劉所長把兩杯熱茶推過來。

        山子拉我坐下,說:“劉兄說不急,一定有不急的道理,一切還需從長計議,穩(wěn)中求勝,越是這時,越要穩(wěn)住,你們吉林警察千萬別在我們黑龍江人面前露怯啊!”

        說著話,王凱、李氓、曉剛和山子手下的幾個弟兄也趕到了。

        我終于冷靜下來,覺得自己剛才真有點兒愣頭青了,像個剛參加工作的警校畢業(yè)生,便不好意思地沖劉所長笑笑。

        劉所長說:“這個林玉強我開始真的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其實按說不應該把他忘了,因為當時破那個案子我也參與了?!?/p>

        劉所長是有些啰唆,可我只好耐著性子聽下去,還用眼神制止了曉剛。

        “可能是我們手里的協(xié)查通報太多了,沒查過來,昨天中午吃飯時,我和副所長閑嘮起山子,自然又想起你們的這個案子。副所長說林玉強這個名字咋有點兒熟悉呢?他邊想邊吃,吃完了飯臨走時——他建議我調(diào)一下‘8·30’案的卷宗,他說他記得好像那案子里有個人叫這名兒。我也呼啦一下想起來好像有這回事?!眲⑺L說完喝了口水。

        曉剛急得眼珠子快要掉地上了,說:“劉所長你快說林玉強在哪兒吧!急死我了!”

        劉所長笑笑,揮一下手,說:“我必須一點點告訴你們,省得你們一時接受不了。其實當年的‘8·30’案我們開始是按礦難搞的,這個案子山子知道?!?/p>

        山子點點頭說:“知道,是估計有二百多起的系列殺人案,可惜大部分沒查實,要查實的話歷史上最大的系列殺人案就不在南方而在東北了?!?/p>

        劉所長說:“對呀,我們按礦難立案后,案件越查越大,后來變成了系列殺人案,最后又加上了敲詐的罪名。我上午去刑警隊辦了手續(xù),到市局檔案室取回了這本副卷,你們看看,這個是不是你們要找的林玉強?!?/p>

        劉所長拿出一本卷宗,取出里面的一張一代身份證,遞給我,說:“他死了,在這個案件中他是受害人。”

        我們幾個像突遭雷劈,張著嘴傻愣在那里。許久,我才反應過來,接過身份證看了一下,又一把拽過卷宗翻看,幾張血肉模糊的尸體照片赫然在目,林玉強的臉被砸成紅色的肉餅,已辨不清面容。

        “什么什么?”曉剛瞪著公牛一樣的眼睛,說,“什么一會兒礦難,一會兒系列殺人,一會兒又敲詐的,怎么這林玉強到頭來竟他娘的死了?我們抓了他一溜十三遭,隊長追捕了他十年,你劉所長一句話就把他弄死了……唉!”

        李氓說:“劉所長,就是說有一伙人故意偽造礦難,把人弄死,再敲詐礦主的錢是嗎?那這個林玉強就是被當作道具讓人弄死了?”

        劉所長點點頭。

        曉剛說:“什么,還真的成被害人了?他可是強奸殺人犯啊!”

        我和王凱交換一下傻愣愣的眼神,眼睛余光掃了一下山子,發(fā)現(xiàn)山子的眼神也直勾勾地發(fā)愣。

        二十九

        晚上,我和麗雅通電話時,麗雅又問我案件進展,我說今天可算有了重大進展。麗雅“啊”了一聲,我想那邊她一定驚喜異常。接著我又告訴她,林玉強已經(jīng)死了。麗雅又“啊”了一聲,我知道這太出乎她的意料。

        從刑事偵查的理論上說,“10·27”案已經(jīng)告破了。盡管該案的嫌犯沒有被警察抓住,沒有被提起公訴,沒有被依法宣判執(zhí)行刑罰——這大概是人們普遍的希望,但作案嫌犯已被證實死亡,該案只能就此結(jié)束。不管辦案的警察多么遺憾,不管我們這十年付出怎樣的心血和努力,也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我有些無奈,我還想從中理出點兒別的什么蛛絲馬跡,比如是否劉所長他們當年搞錯了,可我知道這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法律意義了。卷宗材料清楚證明了林玉強在這個個體煤礦下井采煤,他是什么時間來煤礦的沒有詳細記載。當時的管理都是這樣。劉所長說的“8·30”系列殺人案的團伙就是看準了這里面的管理漏洞,把一些個流浪乞討人員和不敢報真實姓名的在逃嫌疑人招進各個煤礦,待過一階段再安排人在井下將這些人弄死,偽造成礦難向礦主詐錢。他們開始每次弄死一個,后來兩個,最后竟一下弄死了三個,弄得煤老板起了疑心,通報給幾個當警察的哥們兒,這才將令人震驚的系列殺人案偵破。嫌疑人一口氣供述了二百多起,可劉所長他們僅僅查實了幾十起,不是警察無能,實在是這些被害人的真實身份太難核實,不是乞丐流浪漢就是隱匿真實身份的逃犯。被弄死后,嫌疑人又以死者親屬鄉(xiāng)友的身份要求礦主拿錢私了,錢一到手,火化后骨灰一揚,一個生命就這樣悄沒聲息地消失了。都說生命是寶貴的,可在這群兇犯眼里,這些不是生命,僅僅是供他們敲詐用的道具。

        林玉強最終就淪為這種道具。他自己作惡多端,隱姓埋名地潛逃,最終落得這樣的悲慘結(jié)局,也是善惡相報因果輪回嗎?

        王凱回來了,他說可以向局長匯報了。經(jīng)過進一步核實,“8·30”案當時的辦案人專門去了一趟吉林的樺縣,調(diào)查過林玉強的身份,因為林玉強已無父母親人,所以沒透露太多的案情。對于林玉強的死亡,只有屬地派出所的兩個領導知道,由于這兩人都已退休,這次我們竟然沒有摸出來。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當年樺縣的屬地派出所已給鳳西警方出具了戶口抄件,可他們自己既沒銷林玉強的戶口,也沒記錄在案。一個工作細節(jié)的差錯給我們的偵破工作造成了多大困難。也許正是當年鳳西警方的樺縣之行,讓有心的警察記住,把我們引上正確的破案思路,否則“10·27”案還不知要掛到猴年馬月呢。

        我安排王凱、李氓、曉剛?cè)藦椭凭碜诓牧?,讓鳳西警方出具說明,親自向局長匯報了“10·27”案這些天的偵破情況。局長開始不敢相信,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其喜悅超乎我想象。他總攬全局,要的只是結(jié)果,根本不像我心里還有各種遺憾,只要破了案,就是硬道理!

        和來時一樣,山子帶著這些天配合我們工作的幾位弟兄,仍然送我們到高速路入口,相互一一握別后,山子有些忘情,又突然和我擁抱了一下。我拍拍他的后背,終于把擔心的話說出來。

        我說:“山子,你們對林玉強的結(jié)論能不能定住???我總覺得哪地方不對勁兒。要是出了什么差錯,你們黑龍江這幫家伙臉可就丟大發(fā)了?!?/p>

        山子說:“別疑神疑鬼,你這人就是犯賤,沒讓你親手抓住林玉強你就難受。你可得把握好了,要是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你們這個案子的上訪人可就慘了。”

        是呀,我的態(tài)度不能有絲毫猶豫,鳳西警方已作出了鐵定的結(jié)論,林玉強已經(jīng)死了。這個結(jié)果一定很讓夏秋菊失望,可這就是生活,總有些出人意料,現(xiàn)實生活哪能都像說書唱戲那么圓滿呢?換個角度一想,我們這一趟真沒白來,“10·27”案畢竟可以宣布告破,僅此一條就值得高興。

        曉剛駕車一路向南奔馳,我欣賞著路邊田野山川的風景,心緒寧靜下來。

        隨著汽車發(fā)動機的嗡嗡聲,我渾身懶洋洋地很放松。我在做夢,我不想讓夢醒來。前面的人影還在奔跑,我明顯加快了速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跑得這么輕松,大概是汽車帶著我跑的緣故吧。終于他被我攆急了,喊出聲:“你別攆我了,我不是林玉強,我不是?!蔽艺f:“你就是林玉強!”終于前面的人回了一下頭,盡管他的臉有些血肉模糊,可我還是看清了,他就是林玉強。

        然后,我便醒來。我回味著剛才的夢境,真是有所思便有所夢。是的,他不可能叫林玉強,也不可能叫葛玉強,他應該知道柳城的警察找葛玉強都快找瘋了。那么他潛逃時叫什么名字呢?想到這兒,我不禁渾身打個激靈。潛逃時他一定會讓林玉強三個字離自己遠遠的,可為什么卻把身份證隨身攜帶,包括下煤井?這太不符合林玉強的行事風格了。幾天來我總感覺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又總找不到原因,現(xiàn)在心卻一下子透亮了。

        我一個一個地假設,又一個一個地推翻,其中一種結(jié)局竟然讓我大吃一驚!

        我說:“回去后我們再梳理一下思路?!?/p>

        王凱說:“隊長又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嗎?”

        我說:“大家都遵守一條紀律,關于‘10·27’案,在沒得到局長批準前,不許對外宣布告破。”

        三十

        我從鳳西回來的第二天,回了趟前妻笑怡和兒子的家,我在笑怡的不平等條約上簽了字,就得踐諾履約。

        盡管鑰匙還沒被收繳,可出于對主人的尊重,我還是按了門鈴。笑怡打開房門一臉不高興,壓低聲音說:“不是讓你自己開門嗎?和以前一樣,聽見沒?”她像訓自己的學生。好在兒子飛快地從房間沖出來,給我解了圍。

        我俯下身擁抱一下兒子,問:“這些天聽媽媽話了嗎?男子漢當?shù)脡蚋癫???/p>

        兒子小大人似的揮揮手說:“沒問題,老爸你盡管忙著去抓壞蛋,家里就放心吧?!?/p>

        笑怡笑著拍拍兒子的頭,說:“好兒子快寫作業(yè)去,待會兒和爸爸一起吃飯?!?/p>

        兒子回屋后,笑怡又換上沉靜如水的表情。

        我也很知趣地收了笑容,說這一段去黑龍江了,時間久了些,所以沒回來。我想了一下,大概是走之前我回來吃過一餐飯的。

        笑怡說:“不用解釋,按協(xié)議做就行了,不過今晚你不能走了,必須在這兒睡?!闭f著用手指指書房。

        這就是笑怡說的必須和以前一樣,才能不讓兒子感覺異常。為了兒子不受到傷害,也難為她這番良苦用心了。只是早晚有一天會露餡的。我們的“清網(wǎng)行動”也就搞個一年半載的,所以我不可能總以忙為由住在單位。還有兒子很快就會長大,等不到八年,他就會有所察覺,到那時候該怎么辦?

        我很想把擔心說出來,可看看笑怡的表情又咽了回去,便主動到廚房給她打下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吃完飯,我和以前一樣洗刷碗筷,笑怡仍然很親密地拿過圍裙,從后面幫我系上。不一樣的是趁兒子在客廳里看動畫片的當兒,笑怡哭了!

        笑怡很少哭,笑怡的淚珠像一粒粒子彈,把我的心擊得千瘡百孔,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我只感到我的心墜入深淵。

        躺在書房的床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異常糾結(jié),竟一夜無眠。

        第二天,我讓王凱他們準備一下,后天要二上鳳西。麗雅已來上班,我安排她和雨燕在家留守。

        見雨燕正在電腦上查著信息,我問:“麗雅,山子上次讓咱們幫查的那個身份證號還記著嗎?”

        麗雅愣了一下,說:“都多長時間了,誰還記得,再說白雪說了咱這兒查不著。”

        雨燕說:“如果咱這兒查不著,可能她登錄的權限有問題,她先進了局域網(wǎng),直接進全國網(wǎng)就好了?!?/p>

        我說:“看看,還是雨燕專業(yè),問山子吧?!?/p>

        可連撥兩次山子的電話都占線。

        麗雅問:“隊長,你感覺有什么問題嗎?”

        說不上來,冥冥中我總覺得林玉強沒有死,并且應該在這個城南派出所弄出點兒什么名堂來,雖然從理論上說二上鳳西有點兒多此一舉。

        吃完午飯,倦意襲來,我打著哈欠回到辦公室倒頭便睡,卻萬萬想不到醒來竟是另一番光景了。

        我開始大概是睡著了,并且還睡得很沉,后來我好像做夢,都是很爽的一些夢,又不像是夢,反正我知道自己還在辦公室,空空的屋子里只有我自己。

        我睜開眼,見一群人圍在我身邊。我先認出了局長,便說:“老狐貍你干嗎把我的美女給拿炮轟走了,你賠我,不就是你的任務嗎?我給你完成還不行嗎?”

        然后我又看到王老炮好像在沖我笑,我說:“王老炮,你笑話誰,我和個美女纏綿一會兒你就嫉妒了?你別他媽總嫉妒我,等老狐貍退了,再倒出局長的窩兒,我不跟你爭,不跟你爭還不成嗎?”

        這時,麗雅“撲通”一聲一頭栽倒,我說:“麗雅你個傻娘們兒怎么拿頭撞水泥地?你不是和大偉早就離婚了嗎?我也離婚了你知道不?你要是摔傻了我可就不要你了?!?/p>

        我看見幾個穿白大褂的進來把麗雅抬走了。我說:“你們這些人還穿得白袍白袖的愣充什么仙女。瞅你們多虛偽,穿上白袍就自以為是天使了?”

        我看到局長好像和王老炮幾個人在說話,可我聽不清他們說什么,我的耳朵里全是嘈雜的人聲和轟隆隆的響聲,我邊蹦高還邊喊:“這是什么人間,簡直還不如地獄,你們還夢想著去天堂啊,天堂已經(jīng)塌了,真的塌了,方才讓老狐貍拿炮給轟的,現(xiàn)在天堂還不如人間呢,人間還不如地獄呢,就頂他媽數(shù)地獄好了!”

        可能是我得瑟得太歡了,曉剛、王凱和李氓上來按著我不讓我亂蹦,我氣得直頂腦門兒,我說:“叛徒,你們?nèi)齻€叛徒,你們出賣了我,我最恨叛徒!我要唱著國際歌走上刑場,我死了變成厲鬼也要回來除掉叛徒??晌也荒芩?,老狐貍讓我抓的草上飛還沒抓住呢!林玉強是死是活我還沒弄明白呢!我是交警大隊長,我神通廣大,必須去完成老狐貍給我的任務!”

        我看到局長、老狐貍和王凱、曉剛幾個人還在說著什么。他們一定在策劃什么陰謀。我很想聽清他們的談話,但我頭腦發(fā)脹。我只斷斷續(xù)續(xù)聽到老狐貍說出精神病院幾個字。

        然后我就看到雨燕有些驚懼地走過來,我說:“雨燕你個小丫頭誰把你嚇成這樣,你告訴我,我去斃了他。你不是我的美女搭檔嗎,我是大隊長啊。你可別往地上撞啊,你再撞傻了我就沒搭檔了,完成了這個任務你就遠走高飛吧,別當警察了。這些人都太丑陋太卑鄙太狡詐太無恥太魔鬼了,想制伏他們你就得更卑鄙更無恥更魔鬼。這個堆里不是你這個漂漂亮亮的小黃毛丫頭混的,快點兒和你的船長私奔吧!”

        雨燕沒走,雨燕向我慢慢走來,她說的話就像仙女一樣讓我開心。

        雨燕向我舉手敬禮,說:“報告大隊長,總部讓我們?nèi)ネ瓿梢豁椫匾蝿??!?/p>

        “真的啊,你看任務說來就來了,總部肯定比老狐貍說了算。”我舉手回禮,問,“什么任務?”

        雨燕左右瞅瞅,低聲說:“為了保密,到地方再說!現(xiàn)在只需要跟我走!”

        雨燕開車一路急奔。好像一眨眼就到了一個水泥高墻圈起的公園,還有幾棟大樓。這地方很眼生,從沒來過。

        我說:“這是總部嗎?”

        雨燕說:“在這里等待命令。”

        下車時,我才發(fā)現(xiàn)王老炮、曉剛、王凱幾個人坐在后座上,我說:“搭檔,后面有叛徒,不能讓他們靠近,王老炮敵友未明,也不能靠近?!?/p>

        我不知道怎么了,感覺大地有點兒搖晃,我問:“搭檔,是不是地震了?”

        雨燕急忙上前扶住我,說:“大隊長,你需要馬上休息,然后才有精力執(zhí)行重要任務?!?/p>

        我回頭瞪著王凱他們說:“叛徒,只有美女搭檔最可靠,從來不背叛大隊長。”

        雨燕攙著我走向大樓。樓里又一下出來好幾個穿白袍的,我說:“不好,又有幾個假天使?!?/p>

        雨燕說:“是自己人?!?/p>

        前面的一個白袍說:“報告大隊長,總部通知,讓我們安排你立即休息,待命!”

        我說:“好,辛苦了!”然后又回過頭沖王凱叫,“叛徒,叛徒絕沒有好下場!”

        進到大樓,果真有一間辦公室。我說:“好,這是我的專用辦公室,你們安排得很好!”說著便有些疲憊地躺到床上。

        閉上眼睛,我又飄向了天堂。

        三十一

        我是誰?身在何處?今夕何年?

        我聞到了一股來蘇水的味道,我想我應該躺在醫(yī)院里。我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我漸漸地記起來了,我是李焱,柳城縣公安局交警大隊長。前幾天,我好像發(fā)生了點兒什么事,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控制不住自己,具體說了些什么記不清了,反正老狐貍王老炮他們來了很多人。最后好像是雨燕把我送到這兒的。麗雅好像摔倒了,也被送醫(yī)院了??蛇@個醫(yī)院的環(huán)境我很陌生。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另一邊的凳子上一直有個護士在緊張地盯著我看,她戴著個大口罩,我看不見她的臉,可那雙眼睛好像在哪兒見過,很好看。

        我說:“雨燕,你辛苦了!”

        她笑說:“我姓張,叫我小張吧!你昨天可是說我們是假天使的?!?/p>

        我順著她的思路回憶,當時的情景更加清晰起來。

        “這么說我前幾天真的是神經(jīng)了?”我又問。

        小張說:“可不是嘛,還是狂躁型的。你可把我們的幾個專家給難住了,他們說從醫(yī)快一輩子了,從沒見過你這種非典型的情況。只是沒想到,幾瓶鎮(zhèn)靜劑下去,你就好了!”

        我說:“怪不得瞅著眼生,你們這是神經(jīng)??漆t(yī)院?”

        小張搖搖頭,說:“哪兒呀,要是神經(jīng)專科我就不想調(diào)走了,這是市精神病院!”

        “??!”我一下蹦起來,說,“雨燕這個死丫頭,敢把我往精神病院騙!”

        小張急忙按住我說:“李大隊,你別激動,千萬給我點兒面子。我們有規(guī)定,不許和患者談這些的,你別又受刺激神經(jīng)了吧?”

        看到小張受驚嚇的樣子,我說:“我好了,你快去匯報吧,讓我趕緊出院?!?/p>

        局長來了,王老炮、王凱、曉剛、李氓和雨燕也來了,還有幾個穿白大褂的,大概是小張說的專家,站在門口注意觀察著,不時互相議論幾句。

        王老炮給我一拳說:“你小子簡直把我嚇死了,像頭發(fā)情的公牛!我說你們第五小組能不能別總整這嚇人的事?!?/p>

        我瞅瞅王老炮又看看局長,有些不好意思。我說:“局長,這老狐貍的外號可不是我給你起的?!?/p>

        王凱指著李氓和曉剛說:“叛徒,叛徒絕沒有好下場?!?/p>

        幾個人哈哈大笑,問我還記得不。

        我說:“你們這一提醒又全想起來了?!?/p>

        雨燕說:“隊長,我可不是有意騙你啊??茨隳菢?,局長說要硬往這兒送你,肯定會把你弄傷,正好你說自己要完成任務,我就順著你說,把你引到這兒的,可都是為了你好啊!”

        我說:“局長,我怎么就得了這怪病呢?大夫,我肯定好了,頭腦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趕緊告訴我為什么,然后讓我出院?!?/p>

        專家們互相交換一下眼色,出去了。不一會兒,小張過來又把局長叫走了。

        王老炮說:“你就知足吧,雖然你住的是精神病院,可畢竟是天天躺在床上歇著,還有美女特護,幸福死了,你知道我們在外面多累嗎?”

        王老炮接著告訴我,他們累是因為草上飛又作案了,這個沉寂了多年的殺人惡魔上次被驚動后,潛回梅市鄉(xiāng)村,又殺了一對年輕的夫妻,開膛破肚,挖走了男女生殖器,被害人其狀慘不忍睹。老狐貍怕草上飛再回來,嚴令刑警大隊除參與“清網(wǎng)”的隊員,其余全員撲在這個案子上搞防范。

        我說:“那我更得早點兒出院,我非親手宰了這個惡魔不可?!?/p>

        王凱說:“隊長,我領李氓、曉剛?cè)P西排除那幾個疑點,怎么樣?然后咱們好全力收拾草上飛!”

        王老炮撇撇嘴說:“看把你們第五組能耐的,好像你們一全力收拾草上飛,草上飛就乖乖讓你們收拾似的??磥磉€真像你們組長一樣發(fā)神經(jīng),李焱,你真是領著一伙天兵天將呢!”

        我說:“王老炮你留點兒口德行不行!”

        這時,局長回來了,他把其他弟兄都先攆回去了,說要跟我單獨嘮嘮。

        局長說:“李焱你別急著出院,你先聽我說。專家說你這種情況他們從來沒遇到過,擔心是間歇性的毛病。留你在這里再觀察個十天八天的,好不好?你是不知道那天你有多嚇人,你那架勢就是一個典型的狂躁型精神病人,可這里的專家卻分析你是非典型的。這一陣子你們第五組不容易,咱們局不容易,當然你更不容易。我知道咱警察應該有強一點兒的心理承受能力,可我理解你,這一陣你的壓力實在太大了,母親去世,好朋友犧牲,還有婚姻變故。今天早上笑怡找我了,她聽說你精神失常,跟我談了,她說要是你真的病了,她就把你接回去照顧你一輩子。你看看,笑怡是多好的女人啊,你跟麗雅能行嗎?你們將要面對的輿論壓力你考慮過嗎?所以你在這兒再住幾天,就當休假了,好好靜養(yǎng)一下,也好讓專家們再觀察觀察。實話告訴你,我真的怕你控制不住自己弄出什么大事來。為了咱警察的榮譽,你就再委屈幾天吧。”

        局長撂下這些話走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灰色的高墻之內(nèi)。哈哈,為了警察的榮譽,我必須作為精神病人再在精神病院里多住幾天。老狐貍,我不就當眾叫你的綽號了嗎,你就這么報復我!再多住個十天八天,如果還沒有個明確結(jié)論,那我就要背上一個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結(jié)局也是曾經(jīng)的精神病患者稱號,那時即使我警察照當,我還能當大隊長嗎?即使我能當大隊長,可繼續(xù)住下去無疑就是宣布我政治生命的死刑。

        我郁悶至極!

        三十二

        大概是受王老炮帶來這個壞消息的刺激,當天晚上我就在夢中遭遇了草上飛。連續(xù)三天晚上,草上飛準時出現(xiàn),最后這晚他竟獰笑著把臉向我貼過來,那架勢似乎想把他滿臉的血蹭到我臉上。

        我驚醒坐起,出了一身冷汗。一股強烈的沖動就突然從心底升騰起來。天冷了,草上飛回來了,或許他跟我有緣,他在等著我,我想他此時備不住也在想我呢,我應該去會會他。

        白天,小張又來陪我。

        我說:“今天陪我出去走走怎么樣?這些天憋死我了?!?/p>

        小張警惕地撲閃著眼睛,說:“這可不行,我們有規(guī)定,再說領導特別交代過?!?/p>

        我說:“那你借我手機用一下,這幫家伙心太狠,把我扔這兒不管了,連手機也不給我送來?!?/p>

        “那我跟領導請示一下吧!”小張見我有些不高興,猶豫一下又說,“不請示也行,一會兒咱去散步時再打怎樣?要不讓領導看見該說我了?!?/p>

        散步時,小張又有些后悔,她說:“這電話咱能不能不打了?”

        我故作生氣地說:“你長得像天使,做起事兒來怎么這么反復無常?我告訴你,我照顧的小姐妹倆今年剛上大學,我很惦記她們,想問問她們的學習情況,看把你嚇的!”

        小張笑說:“大隊長,手機給你,隨便打吧,不過你也得理解我,你現(xiàn)在可是我們醫(yī)院的寶貝,萬一出點兒什么事兒,我責任可就大了!”

        我釋然地笑笑,撥了林玲的號。當林玲聽出是我時,高興地說:“大哥,我總想給你打電話,可姐姐不讓,怕打擾你,我倆都定好了,國慶節(jié)放假回去看你?!?/p>

        我說:“好吧,你們想看我就到醫(yī)院來吧,到市精神病院?!?/p>

        電話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林玲才急切地問:“大哥你怎么了?怎么讓我們?nèi)ゾ癫≡嚎茨??你別嚇唬我!”林玲的哭泣聲傳來。

        我說:“玲子別怕,我只是在這兒休養(yǎng)幾天,沒事的,記住了,和姐姐一起來!”

        我相信小姐兒倆會很快趕過來。放下電話,我想我得先讓小張繳械投降,便講了我們交警隊和林麗林玲姐妹倆這十多年來的故事,直聽得小張淚眼婆娑。

        她說:“真想不到,這么感人的故事就發(fā)生在身邊,你們真是太偉大太高尚了!”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草上飛仍然準時找上來,有時模糊有時清晰,只有那眼神是一樣的,淡漠而冷血,還有那么一絲輕蔑,所以每次醒來我的心口都窩著一股濁氣,上不來下不去,郁積得我寢食難安。我一定要去會會這個草上飛,不是為了警察的榮譽,我只是為了找回我作為警察的或者說作為人的尊嚴。我不能讓這個家伙當猴一樣地耍,然后又去作案殺人來和我叫板。我要盡快實施我的計劃,我盼著林麗林玲姐妹倆快點兒來?,F(xiàn)在只有她倆沒看見過我犯神經(jīng)時的樣子,也只有她倆能夠死心塌地地相信我?guī)椭摇?/p>

        離國慶節(jié)還有兩天,下午剛上班,遠遠地我就看見小張陪林麗林玲向住院部大樓走來,我急忙寫了個紙條攥在右手里,站在門前擺好了姿勢。林玲見我就勢撲到我身邊,急切地問:“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住進了精神病院?”

        我說:“沒事,你倆千萬別擔心,我只是在這兒休養(yǎng)幾天,你看我這不挺好嗎?”說著我用力握了一下林麗的右手,林麗有些納悶兒,但朝我用力點點頭,隨后把右手揣進運動服的兜里。

        “沒有病你干嗎住這里?還穿著斑馬服,在哪兒不能休養(yǎng)??!”林玲聲音有些變調(diào),這孩子是真的為我擔心。

        我說:“這斑馬服我也不愿意穿,可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矩,有機會我就換下來。”說著我又瞅了林麗一眼。

        林麗說:“李叔,玲子說得沒錯,我們真的很為你擔心,原本想十月一再回來,可實在放心不下,才請假提前回來了,你真的沒事嗎?”

        一旁的小張讓林玲的舉動和姐兒倆的稱呼弄傻了,她張著嘴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問:“你倆咋回事啊?這不差輩兒了嗎?”

        我輕輕拍拍林玲的后背,說:“玲子,讓人家笑話你了,都大學生了,別再像個孩子似的。你們剛回來,先回去歇歇,明天再來看我,順便再給小張講講你倆為什么弄差輩兒了?!?/p>

        林麗明白我的意思,一定有事讓她去準備,便說:“好吧,那我們明天再過來。”她還親切地拉起小張的手,說,“姐,我叔就拜托你照顧了,謝謝你了!”

        林麗走得決絕,林玲卻一步一回頭。

        第二天早晨上班,小張仍舊問我做夢沒,休息得怎樣。我這才想起來,昨晚真的沒做夢,并且頭腦比前些天清醒多了,加上早餐時我有意多吃了點兒,現(xiàn)在不僅是感到亢奮,渾身似乎還有永遠也使不完的勁兒。這都是什么預兆呢?冥冥中我的身體已經(jīng)準備好了與草上飛的一場惡斗?還是草上飛真的沒回來?也許吧,預感畢竟是預感,不靈驗的時候也很多,但是我決心已下,即使白跑一趟,只要能逃離這個鬼地方,向局長他們證明我什么事都沒有,也是值得的。

        我說:“昨晚真沒做夢,休息得很好,今天別扎了,一會兒林麗她們看見更擔心了。”

        “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現(xiàn)在小張跟我熟了,說話越來越不客氣。

        我只好重新躺回床上,右手送出去。小張在我胳膊上系上橡皮筋,輕撫一下手背,用藥棉擦擦,我就感覺到微涼的針頭刺進了血管。

        我說:“那你把點滴放快點兒吧,一會兒姐妹倆該來了?!?/p>

        小張只好放大了些,所以當林麗林玲進來時,點滴剛好打完。

        林玲把包放床上便拽著我的胳膊不松手。林麗一手拎一大袋水果,對小張說:“姐,給你買一袋給叔叔買一袋?!?/p>

        小張急忙揮手說:“我可不敢要,院里不允許?!?/p>

        我說:“姐妹倆的心意,就收下吧?!?/p>

        小張畢竟年輕,瞪瞪眼說:“那好吧,水果一會兒我拿走一袋,你看看我們這是啥醫(yī)院啊,還有人送紅包!”

        林麗給我掰了只香蕉,剝了皮遞給我說:“叔你先吃香蕉,一會兒我給你洗蘋果吃吧,有清洗劑嗎?”

        林麗說得很自然。我明白她的意思,便讓小張和林麗一起去找清洗劑洗蘋果。

        林麗和小張剛走,林玲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插上門,把包扔給我說:“大哥,聽我指揮,快上衛(wèi)生間把衣服換了,我在外面守著?!?/p>

        鞋和運動服一定是她倆新買的,這白大褂怎么來的我不知道,還有一副眼鏡??磥砹蛀惲至崾呛苜M了一番心思。

        我出來時發(fā)現(xiàn)林玲也弄了一件白大褂穿上,我向她翹下大拇指,她拉起我便走,到了走廊,林玲自然地和我并肩前行,看起來就像是剛查完病房的兩個醫(yī)生。

        精神病院是封閉管理的,我擔心出最后那道門會很麻煩,可卻出乎意料地順利。門衛(wèi)伸頭看了看我和林玲,就按了鐵門開關。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來我進了看守所再次面對著鐵窗鐵門時才想明白,這和嫌犯越獄不一樣,精神病人如果有了穿著白大褂逃離的智商,那這個精神病人還有必要住在這里嗎?

        三十三

        當那個狗窩一樣的地窨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終于松了口氣??磥?,我的感覺沒有錯。這回王老炮又該嫉妒我了,他認為草上飛回到這兒怎么也得冬天下雪時,所以他徹底搗毀了草上飛的巢穴,可我的感覺比他早了至少一個月,所以今天我有幸得以見到草上飛新的勞動成果。我的運氣,的確比王老炮好。

        一路上我還在擔心,我的預感到底準不準,所以我走得很急,我似乎不在意是否抓住草上飛,而是急于驗證自己的感覺。一個警察絕對不能光憑感覺辦案,可對于我這只警察隊伍中的老怪鳥,往往又離不開感覺。這回我走的是那條近路,出租車把我載到王蓮花的那個小屯,我拎上林玲給我買的幾個面包一瓶水就找到了這條路。臨上車時,林玲把她的手機也讓我拿上,我想這次最好用不上它。

        羊腸小道一會兒嶺上一會兒溝底,有時在嶺上還沒了道,要順著窄窄的嶺背走上一段,才又隱隱現(xiàn)出路的痕跡。我盡量保持輕松的狀態(tài),不弄出大的響動,走累了就在某棵大樹上靠一會兒。

        終于讓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窨子不是我和麗雅、雨燕住過一夜的溝下邊那個,也不是讓王老炮破壞掉的上邊那個。新建的地窨子應該在那兩個中間,并且是靠近后山坡那條小溪的北面。下面那個前面有一小片苞米地,野豬去啃過,我也去掰過,除了給我、麗雅、雨燕和野豬解過饑餓,最終還是剩下了一些。剩下的這些被人扒掉外皮收走了,這是我判定草上飛回來了,并且住在那個巢穴的重要依據(jù)!

        我當即興奮得手舞足蹈,忘了一路上不斷的自我提醒。樂極生悲,所以當我聽到腳下叭的一聲時,我真的沒有感到疼痛,只是全身一抖冒出冷汗。我的腳被夾住了,我知道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只好就勢躺倒,倒下后我意識到自己肯定進入了草上飛的視線,并且在我周圍,在上下兩個地窨子中間,草上飛一定會布下許多這樣的鐵夾和陷阱等著我,等著來找他的警察。我有些懊悔,這個回合,我又輸給了他。然后我才感到鉆心的疼痛,從右腳拇趾一跳一跳傳到腳脖,然后小腿,大腿、屁股、最后擴散到全身。我拿手中那根木棍扒拉一下,發(fā)現(xiàn)大鐵夾的尖齒至少有一個已深深切進鞋尖,林麗林玲給我買的是運動鞋,很好切,已經(jīng)咬進了拇趾的腳趾甲,成為疼痛的發(fā)源地。如果這時草上飛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很可能會置我于死地。

        我瞪大眼睛在叢林中尋找,此時我已斷定他的新巢穴一定在附近。他能夠把警察的一切行動盡收眼底,做到進退自如。我又仔細向小溪北面的山坡尋找了一會兒,才透過樹木空隙在百米外的山坡凹地發(fā)現(xiàn)了小馬架梁支起的墳丘一樣的地窨子前臉。我斷定草上飛就隱在那后面,正猙獰地盯著我,看我痛苦地掙扎。他之所以沒有跑過來一刀結(jié)果了我,是因為他不相信我是一個人,他一定以為我是個誘餌,同時他也不會馬上逃跑,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只是我一個人!

        還好,草上飛在猶豫,我不會立即有危險,我還有足夠的時間。

        我很喜歡這樣的對峙。我們這一帶有句俗語叫麻稈打狼,兩頭害怕。現(xiàn)在我和草上飛就是這種情況,在摸清我的底細前他不敢貿(mào)然過來。而我呢,既怕他過來,又怕他不過來。我很被動,我的腳趾被鐵夾尖齒咬住了,我不能離開這里,草上飛此時若是在我面前跑掉,我只能眼巴巴地瞅著,這是我最擔心的。那么如果不讓草上飛跑掉,只能引他過來,他要是真的過來了,我有取勝的把握嗎?我受傷的僅僅是右腳拇趾,盡管疼痛難忍,但并未危及生命,只要是近距離格斗,我應該能制伏他。

        此時我斷定草上飛已認出了我,上次他在大森林里領著我們兜圈子,他一定無數(shù)次躲在暗處近距離觀察過我,否則以這個殺人魔鬼的脾性,早提刀過來了。既然如此,我得把他引來,只有引過來,才可能結(jié)束這一切。

        我忍著鉆心的劇痛活動一下右腳,黏稠的血已流滿了鞋,又從鞋尖處淌出來,流到半黃半綠的草地上。如果草上飛知道我只傷了腳趾他還敢過來嗎?這樣想著我突然大叫一聲,把蜷曲的右腳蹬直,我的鞋尖和半個腳趾甲留在了鐵夾里。我痛苦地抱了一下右腿,就勢把鐵夾掛在左腳脖上,又抓了一把蒿草蓋上,然后便躺下不動了。

        假如這時草上飛過來,越往近走他的信心會越足的,他看到的是一個雙腿都不能動彈的人,一定會任憑他宰割的。

        三點多了,我已在地上躺了一個多小時,雖然身下是厚厚的腐葉,時間久了潮濕的地氣也使后背麻木酸疼。我輕輕活動著,倦意襲上來,眼皮便不由自主地合在一起。我很想睡一覺,走了這么遠的山路我確實很累了。在這大森林里靜謐幽靜的秋日午后,很適合修身養(yǎng)性的人在此結(jié)一茅廬,過上幾年世外桃源的日子。

        可是,誰能過世外桃源的日子呢,只有草上飛,在這里一藏十年。

        一陣風吹過,我渾身打個激靈,潛意識提醒我,絕對不能睡過去,那樣,草上飛只需一秒鐘就會取走我的性命。

        來了!我分明聽到了刷啦刷啦有節(jié)奏的聲響,那是人在剛剛被秋風掃落的枯葉上行走的聲音,這是我多么渴望的聲音??!當我聽到這聲音時,我判斷草上飛距離我也就二十幾米了。他是什么時間鉆出地窨子,怎么跨過這條小溪的,我一概沒發(fā)見,可此時我必須讓他知道我還活著,只是活得挺艱難,是那種半昏迷半清醒狀態(tài)。我瞇起眼無力地抬了一下頭。我終于又看見了這個大蝦米一樣的草上飛,瘦瘦的刀條臉表情淡漠,看不出殺人惡魔的猙獰特點。這個我多次企圖走進他心里的家伙終于再次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并且正朝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來。我看到了他手上提著一把殺豬刀,他以前的作案工具已被警方繳獲了,這把刀大概還只作過一次案吧。寒光中,我似乎感到了刀鋒對皮肉和鮮血的渴求與欲望??墒遣萆巷w卻在十幾米外停住了,他把刀往地上一扔,刀鋒便插進松軟的泥土,然后他在那塊石頭上坐下,折了根草棍叼在嘴上,瞇起眼睛和我對視起來。

        我只好讓眼神變得更加空洞失神。我不能再輸?shù)暨@個回合,那樣不用局長送,不用雨燕騙,我自己一定會乖乖地去精神病院報到的。

        這個日思夜想的草上飛就在眼前了,按照卷宗材料對他的描述,即使在這么近的距離,我的腳沒受傷,也沒有把握把他擒獲。陰差陽錯,或許只有我的傷腳才能迷惑住草上飛,反倒增加了擒獲他的可能。草上飛,你今天就認命吧,活該你落到我手上。我的信心在與草上飛對視中迅速升騰起來,而我的眼神卻現(xiàn)出了最后的痛苦無奈和絕望。

        草上飛吐掉嘴里的草棍,又朝我不屑地啐了一口,他的內(nèi)心一定很失望,這個曾經(jīng)攆著他在林子里亂轉(zhuǎn),一心想抓他的警察,竟是這么個包軟蛋!他本來想跟我打拼一會兒再一刀結(jié)果了我,那樣會很刺激,比以往殺那些剛辦完事,累得哼哼唧唧的狗男女要好玩兒得多??蓻]想到我竟是一個瀕死的人,大概血流得太多了,對這樣一個家伙抹一刀太沒意思了。算了,讓我在他面前慢慢死掉不更好玩兒嗎,就讓夾子這么夾著我的小腿,凍一宿,餓一宿,有什么動物再來啃幾口。明天早上再來看看,要是不死,就讓我繼續(xù)躺在這兒,再熬,這多有意思!

        這時,草上飛拔出刀就往回走。我左手抓起一小塊石頭扔向草上飛。小石頭打在草上飛后背上,我沒用力,所以斷定沒有打疼他,我不能打疼他,我必須讓他感到我和他的實力已不在一個重量級。草上飛回過頭來,又朝我啐了一口。他瞇縫起眼,仔細打量了好一會兒,終于朝我走來,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

        我左手急忙拿起那根約一米長的木棍,無力地揮舞著,我怕草上飛改變主意再掉頭往回走,我必須激怒他。我看到了寒光閃閃的刀鋒,感受到了它準備嗜血的欲望。草上飛過來時我用木棍迎上去,木棍被削去一段。這似乎激起了草上飛的興趣,這家伙竟笑了一下,我吃了一驚,這個殺人惡魔在我心里是不會笑的,可草上飛真的笑了一下。笑完他又把刀揮過來,我再次用木棍擋開,木棍又被削掉一截。寒光閃閃中,我手中的木棍一點點變短,我的姿勢由躺著漸漸坐起來。這是草上飛需要的,他一定感覺很好玩。這也是我需要的,我必須在草上飛被徹底麻痹時給他致命一擊。

        終于,我手中的木棍還剩下短短一小截,我絕望地把它扔向草上飛,草上飛偏頭躲過,接著寒光一閃奔我的左手過來。我斷定機會終于來了,這正是我躺在潮濕的地上裝死大半天苦苦等待的一刻。我咬緊牙關雙手撐地就勢一個翻滾,彎曲的左腳突然抬起找到了著力點,這個著力點就是草上飛的右膝蓋。就在他一愣神的時候,我猛地拼盡全力蹬出去,憑借著爆發(fā)力,我竟一躍站了起來。當我的腳踏上他膝蓋的一剎那,我就知道草上飛此后再也不是草上飛了。

        草上飛倒下了,他幾次想爬起來,可右腿疼得他齜牙咧嘴。我撲上去想奪下他的刀,可他的右手力量很大,緊攥著刀柄揮舞,寒光晃得我有些目眩。我?guī)状巫プ∷挠沂滞厣戏纯郏矝]將刀震落,我只好迅速騰出左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人缺氧時是要翻白眼的,我雖沒見過,但固有的常識告訴我是這樣,可是草上飛沒翻白眼,我的左手松開了他也沒翻。我急忙把刀扔遠一點兒,我怕草上飛也給我使詐,現(xiàn)在他的腿已不如我利索,如果再沒有刀,他就是砧板上的一塊臭肉,別看殺起人來心狠手辣,殘忍至極,現(xiàn)在他已成了我的囊中物、盤中餐,如果我實在忍不住,就可以隨時取了他的性命。

        可是我必須忍住,法律講的是制裁,而不是復仇,如果是復仇,那他殺死了十幾人,得讓他死幾次呢?他又有幾條命呢?我坐在草上飛身邊,喘息了一會兒,乜斜他一眼,說實話,此時我倒有了些悲憫,覺得他很可憐。我想將來訊問時一定想辦法讓這個沉默寡言的家伙幫助我們弄明白犯罪心理學家研究的一些問題。就為這,我也得讓他活著。

        我用手試了試,草上飛還能喘氣。我爬起來,就近找了根木棍拄著,跨過那條小溪,到草上飛的地窨子里找了根繩子。返回時小溪中那幾塊石頭實在太滑,我便讓左腳浸到溪水中,一瘸一拐地爬上岸。我把草上飛和一棵大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在一起,我想半夜前肯定能趕回來,我只需趕到有信號的地方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我右腳拇趾的血已凝固,我用腳后跟著地,加上拐棍的幫助,走得還算輕快,爬上北面的山梁只用半個多小時。

        我想,如果天遂人愿,我這么押著草上飛凱旋,那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這種成就感,這種自豪,這種快樂真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我知道自己應該抓緊時間了,便振作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走向夕陽揮灑的一片霞光里。

        三十四

        走進溝膛子,天已黑透,星光透過樹枝的空隙顯現(xiàn)出來。獨自一個人行進在大森林里,才會感到什么叫害怕。一團團黑暗透著可怖的氣氛充溢在林間,你不知道下一秒鐘在哪棵大樹后或者灌木叢中會鉆出什么可怕的東西來。這時候的心態(tài)是聽天由命式的。

        我一手拎著棍子,一手拎著刀走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我的槍讓局長收去了,現(xiàn)在草上飛這把殺過人的刀是我唯一壯膽的武器。剛才,我邊走邊吃下了林麗林玲小姐兒倆給我買的最后一個面包,讓我想起了草上飛,此時,他也該饑腸轆轆了吧,我應該弄點兒吃的給他放在嘴邊,不過一頓不吃也沒什么,他比一般警察的體質(zhì)要好得多,警察一天不吃飯的時候也有過。還有林麗林玲小姐兒倆一定也很焦急吧,現(xiàn)在這倆孩子成了我最可信賴的親人了。我拿出林玲的手機試著撥一下,仍然沒有信號。我想只要打通電話,我一定就地躺倒不走了,就讓王凱和王老炮他們組織擔架隊抬我回去吧,老子也享受一回傷病員的待遇。

        我的右腳又鉆心疼起來,剛才踢到一塊石頭上,已凝固的傷口又重新淌起血來。我咬著牙靠到一棵大樹上等著這一陣劇痛過去,膽戰(zhàn)心驚地四下踅摸一圈,強忍著不再左瞅右看,我覺得周圍有無數(shù)樹精山妖的眼盯著我,便揚頭透過樹枝遙望星空。我想,如果有天堂,媽媽和大偉他們都在那里吧,媽媽此時是否看到了我?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她?假如可能再讓我叫一聲媽,再給她老人家端杯茶,再為她老人家洗次腳,讓我用十年二十年的生命去換,我也是愿意的。我又想起了麗雅,想起了笑怡和兒子,想起了雨燕和曉剛他們,我這個精神病患者突然逃跑失蹤,他們此時是否在拼力尋找?大森林里的寂靜,靜得他媽真可怕,哪怕有幾聲怪怪的鳥叫也好啊。難道前路還有什么不測嗎?我怎么如此心慌意亂?我后悔貿(mào)然返回了,我應該在草上飛的地窨子貓上一夜,反正有草上飛在外面擋著,有吃人的大野獸來了先啃他,這樣也算他臨死為警察做貢獻了。

        我不能停留,我必須不停地走。走,才有希望,停下只有死路一條。我拄著棍一瘸一拐地向山上爬去。

        我不知道前路還有多遠。

        一陣寒冷的山風把我吹醒,我渾身打了個激靈。

        我的拐棍什么時候不見了已不記得,反正又一次試完手機信號后我猛然意識到,我是在爬行,只是右手還死死攥著壯膽的刀。

        我感到身下的路好像比原來寬了,這是接近大森林邊緣的標志。我有些精疲力竭頭腦昏沉,可還是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向前,希望應該就在不遠處了……

        記憶中不應該這么遠的。難道是迷路了?我瞅瞅天上的北斗星,摸摸正在爬著的這條小路,感覺應該沒錯。之所以如此遙遠,是我改變了行走的方式。

        我實在太累了,真想歇一會兒再爬。草上飛的那把刀一會兒握到左手一會兒又換到右手,潛意識中我知道不只是用它壯膽,更是隨卷移交的一份重要物證,這很可能是草上飛最后作案的工具,刀與柄的縫隙中或許就殘留著被害人的血痕。漸漸地我歇息的時間越來越長,向前爬動的距離越來越短,到最后終于徹底爬不動了。

        我過高估計了自己的體能。

        四肢雖然有些麻木疼痛,但山林里的寒氣仍然一陣緊似一陣襲來。我提醒自己不能停下,停下就有可能永遠停下了,可渾身軟綿綿的不想再動彈。停下吧,這樣也沒什么不好,我把頭埋下去,突然就像埋進了母親的懷抱,然后我真的看見了母親,她仍然用那么慈愛的目光注視著我,我熱淚盈眶地叫了一聲媽。

        母親的后面是大偉,大偉的表情仍是那么純凈真誠,他并沒有因為我和麗雅的關系而記恨我。只是麗雅在他后面有些冷漠有些幽怨,她的眼神直扎到我心里,讓我渾身疼得發(fā)抖。

        我說:“麗雅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很痛苦很難受,我們不是有了默契要重新開始嗎?”麗雅突然雙肩一抖一抖地哭了,大滴的淚掛在她蒼白的面頰上,顯得無助而凄楚。

        我說:“你別哭了,再哭我也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笑怡領兒子來了,她還是一貫的平靜而矜持。還有局長、王凱、王老炮、雨燕、曉剛、李氓等等一群警察,他們圍著我散站著,似乎在表示哀悼。我說:“你們要開追悼會嗎?先別急,一時半會兒我還死不了?!?/p>

        一切都退去后,我似乎又依偎在母親懷抱,母親仍然用她那慈愛的目光溫暖地撫摸著我。我想就這樣死去也很好,有母親陪著一點兒也不害怕。這樣想著,思維便一下跌落進一條黑暗的通道,向下,飛速向下。

        突然感到有一絲亮光,斑斑駁駁,忽隱忽現(xiàn)。我似乎在飄,飄得很吃力,還有沉重的呼吸,似乎是女人的,是女人的!長頭發(fā)觸到我臉上,這女人的后背很瘦削。

        這女人是誰?是麗雅嗎?

        一線溫暖的陽光撫摸著我的眼皮,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土炕上,炕上鋪著紙殼,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完了,昨天經(jīng)歷的一切好像是個夢,而現(xiàn)實是我已成了草上飛的俘虜,被他弄進了地窨子里??勺笥页虺蛴炙坪醪粚?,草上飛的地窨子沒這么寬敞明亮。我繼續(xù)捋著思路往前。我記得昨夜后來實在走不動了,便開始爬,爬一會兒歇一歇,后來就感到頭腦昏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不知道了,昏睡了過去。

        這到底是在哪兒呢?我又左右瞅瞅,還把頭略抬了抬,發(fā)現(xiàn)這屋很眼熟,好像來過。正想著,屋門開了,一個女人端著熱氣騰騰的碗進來。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揉了一下,又看,這不是曾經(jīng)讓我恨得咬牙切齒的王蓮花嗎?

        “你醒了!”王蓮花平淡地微笑一下,黝黑的皮膚襯得她的牙很白,這些年和她打交道我還真沒見她笑過,她總是不停地抱怨嘮叨甚至罵人,似乎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警察都欠著她一輩子也還不完的債??墒墙裉焖娴男α?,盡管笑容不那么燦爛,可也比以前耐看了些。人只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微笑,即使笑容趕不上天使,但也離天使很近了。王蓮花端著的是碗雞湯,我已聞到滿屋子撲鼻的香味。我想我應該說點兒什么,我想稱呼她大嫂、大姐,可話到嘴邊我突然意識到她年齡應該比我還小,她的蒼老只是風吹雨淋的粗糲生活造成的。所以最后我仍然和以往一樣直呼了她的姓名。

        我說:“王蓮花,謝謝你!”

        王蓮花沒有吱聲,她站在炕前俯下身,舀一匙放自己嘴邊試試溫度,然后送到我嘴邊。我突然感到雙眼有些發(fā)潮,這一刻王蓮花真的在我眼前幻化為天使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抬起雙手,見上面纏滿了白布條。

        王蓮花說:“你的手受傷了,我給你簡單洗了洗包了包?!?/p>

        我只好順從地張開嘴,讓王蓮花把雞湯一匙一匙喂進去。雞湯溫暖著我的腸胃,讓我麻木的四肢漸漸有了感覺,我感到渾身酸疼,意識卻分外清醒起來。昨夜我一定是昏在了山里,讓早起進山采凍蘑、搞秋收的王蓮花遇上了,把我背回來,然后簡單對我進行了處置,接著她又殺了雞燉了湯。我一時心緒繁雜,無法開口,如果沒遇上王蓮花,我會怎樣呢?我不敢往下想。想到當年我躲避王蓮花像躲瘟神一樣,今天卻享受她這樣的照顧,我有些無地自容。還有宋祥的賠償我沒有去盡心盡力做工作,就是為了和她較勁兒,就是因為王蓮花每次都對我很不客氣,我就是想讓她達不到目的。如果王蓮花知道了這一切,她的這半碗雞湯說不準會扣到我腦袋上。

        我抬起左手指了指衣兜,王蓮花放下碗,幫我把手機拿出來,她就明白了,說:“你放心吧,電話我打過了,喝完雞湯,歇一會兒,你們的人就快到了?!?/p>

        我終于鼓起勇氣,說:“王蓮花,關于宋祥賠償?shù)氖聝海艺娴膶Σ黄?,沒有盡到力……我這次回去就跟法院的人聯(lián)系,看還有沒有別的好辦法。”

        王蓮花怔了一下,說:“千萬別這么說,你們該做的也都做到了,千不該萬不該,都怨我盯得太緊了。我其實就是想要個說法,可這個宋祥也是,真的就一點兒錢也拿不出來嗎?前幾天法院的人來告訴我了,說宋祥在監(jiān)獄里得了急病,人沒了。我這個賠償,沒指望了。唉,跟一條命比,賠償算什么呀,這個宋祥也是太摳,賠我點兒錢又能怎么樣?真不應該。想一想我也不應該,早知道是這樣,不賠就不賠唄,上什么訪抓什么人,判什么刑啊。好端端的也是一條人命?。∥疫@幾天尋思,要是不蹲監(jiān)獄,宋祥說不定就不會得什么急病,興許也就死不了。人家也是老婆孩子的一家人,就這么散了,這個說法要不要又能咋樣啊!”

        王蓮花的話霹靂閃電般驚得我目瞪口呆,我想說不是這樣的,根據(jù)經(jīng)驗,我們要是盡心力,宋祥或許能賠償,法律或許會對他從寬。可是,我終究缺少直面自己陰暗心理的勇氣,沒有說出來。

        我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十幾年的警察生涯,讓我變得心腸堅硬粗糲,拿得起放得下,我教育手下的弟兄常常說這句話,當警察嘛,沒有氣吞萬里如虎的豪情壯志,沒有踏平一切艱難困苦的勇氣,就別來。面對窮兇極惡的犯罪嫌疑人你就得比混蛋還混蛋,比流氓還流氓,比魔鬼還魔鬼,要不你怎么能戰(zhàn)勝他?可是對王蓮花呢?她糾纏著讓我給她抓人,我確實覺得她挺無賴的,我曾經(jīng)刻意躲避過她,也讓警察把她從辦公室拽出去過。那個時候,我絕沒想到今天她會說出這番話,她會這樣對待我。還有宋祥,怎么就死在了監(jiān)獄里?如果能夠達成賠償協(xié)議,這個結(jié)局是否就能改寫?

        盡管大家都在依法辦案,可傾注的感情不一樣,其辦案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面對著王蓮花,我第一次深深地感到了愧疚!

        “要不,再喝碗雞湯?”王蓮花粗糙的手攏一下亂蓬蓬的頭發(fā),說,“我估摸你們的人快來了。”

        我定定地望著王蓮花,用力點點頭說好。這些年來打了無數(shù)次交道,我還從未像今天這樣認真地端詳她,她黝黑的皮膚泛著健康的紅潤,臉頰上兩塊雀斑像蝴蝶的翅膀,目光純樸而淡然。我知道我再喝一碗雞湯她會更高興,因為這雞是她特意為我殺的。

        三十五

        還沒回到城里,王老炮就打來電話,他說:“你小子真叫一個厲害,一下就把草上飛弄死了。”

        我的頭“嗡”地響了一下,我用力提了提耳朵,說:“怎么可能,我把他綁樹上時還有氣!”

        王老炮說:“沒錯,那個時候他應該還有氣,他不是你掐死的,是你摔死的,你把他的腦袋正好摔在一塊石頭上。這下好了,法官們可省事了。真是想不到啊,堂堂的草上飛到頭來竟沒跑過你這條瘸腿驢,我都替他不甘心……”

        我無力地垂下胳膊,沒再聽王老炮帶點兒嫉妒的胡咧咧。草上飛死了,可我只想把他抓回來讓法律制裁,真是想不到的事。我用纏著紗布的手輕輕撫著我的左腿,想不到關鍵時刻這條左腿竟如此有力。其實我和草上飛無冤無仇,我不應該取他的性命或者說我沒有權力這樣做,轉(zhuǎn)念一想也不盡然,這些年草上飛就是一個魔影,梅市和柳城的警察哪一個不想擒而誅之?

        無疑,我殺死了一個人,盡管這個人十惡不赦,該死,可我的心中還是隱隱不安。果慧師傅,你說過我是一個護法金剛,除掉一個破壞人倫綱常的敗類應該連眼皮都不會眨的,可我內(nèi)心的不安從何而來?

        我得去問問果慧師傅。我讓車拐入龍泉山的路口,我已經(jīng)看到掩映在蒼松翠柏中的紅墻碧瓦了。

        車在龍泉寺山門前停下,麗雅做出背我下車的姿勢,一位護士笑笑說:“先不用,把車推到臺階前你再背吧,瞅你的體格,能背動他嗎?后車不是還有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嗎?”我知道護士指的是曉剛。王凱和李氓跟著王老炮去了草上飛的現(xiàn)場。我是躺在帶輪子的擔架上的,而擔架也可以從輪子上卸下來。

        這次,果慧師傅再次顯示出超凡的感應能力,早早候在了山門前。見麗雅和雨燕推我過來,急忙走下臺階雙手合十,稱阿彌陀佛,并說:“領導,貧僧知你行動不便,在此等候多時了。”

        我坐在擔架上急忙雙手合十還禮,說:“師傅,又給你添麻煩了。”說著我瞅教導員和曉剛幾個人,問,“是你們提前通知了師傅?”

        教導員和曉剛有些摸不著頭腦。我目光盯著果慧,一字一頓地說:“師傅真是神機妙算,不知師傅還知道些什么?”

        “領導,冒雨前來是否又有化解不開的心結(jié)?看領導傷痕累累,雖疲憊不堪卻心事重重,想必是經(jīng)過了一番打斗,要是有個把不肖之徒命喪手下,領導也不必放在心上,生死由命,命該如此,非人力所能為,即使你有心改變也是改變不了的。作惡多端之人必有今日之結(jié)局,當初在他作惡之時,只圖一時痛快,心存僥幸,斷想不到日后會有如此下場,若早除心魔又何至于此?而今領導將其肉身和心魔一起除之,僅僅順應時勢罷了?!?/p>

        經(jīng)果慧師傅開導,我心里的不安頓時煙消云散,有了心安理得甚至替天行道的感覺。

        我說:“多謝師傅點撥,一席話真是醍醐灌頂,撥云見日,我的心終于輕松了。”

        果慧雙手合十,念聲阿彌陀佛說:“我佛慈悲,會保佑領導早日康復的。”

        這時,果慧突然轉(zhuǎn)向麗雅慈悲地說:“女領導,恕貧僧又多嘴了,天要下雨,再平常不過,何以讓你如此憂傷?你是不是覺得天在哭泣???”

        麗雅搖搖頭又用力點點頭。

        “可是我的天卻沒有烏云沒有風雨,永遠是一片澄明碧藍。這浮云這陰沉只飄在你的天空,你的天空太低了。能不能再高一點兒,再遠一點兒,躍升于浮云之上,那里一定是無雨無風陽光燦爛。女領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萬丈紅塵,各得其所,你與我佛有緣,佛門凈土才是你最好的歸宿,萬望女領導快快放下羈絆,早做決斷,善莫大焉!阿彌陀佛!”

        麗雅重新把我推上救護車,看著麗雅,我笑說:“這果慧師傅越來越急迫了,要不你就出家當尼姑得了。”

        麗雅佯裝生氣地瞪我一眼,說:“我當尼姑,誰照顧你?要不還讓雨燕把你送精神病院去吧!”

        雨燕說:“麗雅姐,別說了好不好?。 ?/p>

        我鄭重地說:“麗雅,咱不開玩笑,這師傅的話可不是瞎說,我總覺得他有所指,他勸你好多次了,你想想他為什么沒勸雨燕呢?”

        “就是啊,我覺得他挺神的?!庇暄嗾f著皺緊眉頭專注地看著麗雅,似乎要從她臉上看出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機。

        車進柳城,先把我拉到醫(yī)院處置了一下外傷,主要對右腳拇趾進行清創(chuàng)縫合。醫(yī)生說我可以住幾天院,不住的話口服些消炎藥也行。

        麗雅就說:“不住了,咱回家!”驚得雨燕、曉剛和教導員目瞪口呆。

        三十六

        星期六這天,聽說我好得差不多了,白雪過來看我。這娘們兒咋咋呼呼的脾性是改不掉了。有心理學家說人的性格也可以后天形成,甚至可以改變,看看白雪,你就知道這純粹是扯淡的屁話。

        “喲,你們倆小日子過得不錯?。 边@是白雪進門說的第一句話,沒等我們回答,她又說,“唉,你倆登記了嗎?非法同居?。∧悄銈兛墒撬A髅グ??!彼纯贷愌庞挚纯次?,然后接過麗雅遞過來的拖鞋,邊換邊嘻嘻笑起來。

        麗雅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白雪,一字一頓地說:“告訴你,這家伙現(xiàn)在終于歸我了,想跟我搶,門兒都沒有!”

        白雪仰頭嘻嘻笑著回敬說:“大美女,誰敢和你搶???這家伙是你的戰(zhàn)利品,你就好好享用吧!”

        我沒加入她們的對話,幾天后,麗雅告訴我一個秘密,我才明白麗雅并不是開玩笑僅僅說說而已。念警校時,白雪曾有一陣瘋狂地暗戀我,只是我當時認為她大大咧咧慣了,沒去細想。

        麗雅麻利地洗干凈了白雪帶來的水果,又把早市時買回來的魚肉蔬菜簡單收拾一下,過來問我,是否該給麗芬打電話了,好像我真的成了一個事無巨細都要過問的家長。

        麗芬這一段常來麗雅家坐坐,幫著麗雅做些家務,到了周末領女兒婷婷來待上一天。盡管她對大偉的印象一般,也談不上親屬之間的那種情感,可畢竟是和自己的姐姐一起生活過十多年的親人,麗芬擔心麗雅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剛開始她一家三口都來,最近她感覺麗雅對郝民越來越冷淡,她想姐姐可能看到郝民就想起了同樣老實木訥的大偉,便自己領婷婷過來,不帶郝民了。我負傷住到這里后,麗芬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她是個外向的人,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不像麗雅,天大的事都可以悶在心里一個人默默地扛著。

        門鈴響了,見我來開門她怔住了,繼而張開雙臂擁抱我一下說:“姐夫,你好了?祝賀你不再瘸了!”

        我拎起小婷婷轉(zhuǎn)了一圈,說:“看看,我確實沒問題了!”

        小婷婷在空中歡笑著叫喊:“姨夫,頭暈了!”

        白雪沖麗雅說:“這個李焱夠厲害,這么快就把你家的人全俘虜了?!?/p>

        麗雅一直在旁微笑,看得出她很陶醉于我們這種無拘無束的歡樂,這歡樂不是刻意制造的。她大概突然想起了大偉,為什么大偉在麗芬和婷婷面前就沒有這樣的歡樂氣氛?難道這也是命?除了夫妻犯相外,人與人的相處也犯相嗎?麗雅微笑著,緊緊地蹙起了眉頭,她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豐富而神秘,使我猛然想起一位詩人的詩句:“誰會想到,地獄和天堂,竟然同時呈現(xiàn)于女人的眉宇之間?!?/p>

        三個女人說笑著去了廚房,我陪婷婷在客廳看動畫片。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

        放下了,便感到了輕松。果慧師傅,你能告訴我是暫時放下了還是永遠放下了?大概是暫時放下了吧。要徹底放下,也許只有皈依佛門,而有時就是佛家弟子也未必能完全做到放下。

        這次從龍泉寺回來,我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過麗雅是否考慮皈依佛門,麗雅眨眨眼搖搖頭說:“我才不干呢,這一切我可放不下,除非你不要我了,不行,你不要我了我更要斗爭到底,把你再搶回來!”

        看來,我們都是平凡的俗人,只能盡力體會平凡流淌著的時光的美好,抓住日常世俗生活的些微幸福去無限放大,然后盡情享受。所以,不抓住眼前這少得可憐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一絲慰藉與溫暖,何以抵抗生存的荒涼?

        “姨夫,你在想什么?”婷婷好聽的童聲在我耳邊響起,我發(fā)現(xiàn)她已把電視調(diào)到靜音。這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她沒問我在看什么,因為我的雙眼一直盯著透過窗戶的那角藍天。

        我轉(zhuǎn)過頭,笑說:“我在想些讓我迷糊的事情。”

        “那就別想了,看動畫!”婷婷麻利地打開聲音,沖我笑笑,以一種小大人的語氣說,“要不查查資料?上網(wǎng)查查也可能會有答案?!?/p>

        我拍拍婷婷的小腦瓜,目光投向了電視。也許孩子是對的,她們有時看似無心卻更能說出一些真理,既然是想不明白的事情,還一遍遍執(zhí)著地去想又有什么意義?學會遺忘、善于遺忘也許才是快樂生活的法寶!

        午餐很豐盛,麗雅做了清蒸鱖魚,白雪奉獻出一道人參烏雞煲。

        麗芬說:“你們倆都是有品位的人,我手藝不行?!彼戳藥讟蛹页G嗖?。

        幾個人還炫耀地把各自手藝介紹了一番。

        我舉起杯說:“白雪、麗芬,謝謝你們光臨寒舍,陪我和麗雅過這個愉快的周末?!?/p>

        杯中的紅酒令人迷醉,我小啜一口,細細品味著這獨特的醇香,然后一仰脖將半杯酒吞下,紅酒便順著食管向胸腹下潛。我終于在經(jīng)歷了一段的艱辛之后,又體會到了生活的美好。

        可是麗雅卻痛苦地皺起眉頭,她默默地看看麗芬和婷婷,又盯著我和白雪,眉宇間寫滿了憂慮。此時,呈現(xiàn)在她眉宇間的已沒有了天堂,而完全是地獄。

        三十七

        我想明天可以上班了,然后準備一下,去鳳西。麗雅堅決反對。

        她說:“你必須再休養(yǎng)一段,什么時候上班等請示了局長再決定?!?/p>

        麗雅說著我便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眼有些紅,似乎剛剛流過淚。

        我說:“你怎么了,好像是哭了?”我仔細盯著麗雅的臉瞅。

        麗雅倒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拍一下我的頭說:“傻樣,外面風大吹的,快去照鏡子看看你那副色迷迷的樣子!”

        麗雅又說:“你渴了吧,我給你泡杯紅茶吧!”

        這個普通的周末我之所以刻骨銘心地記得,是因為接下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不止讓柳城的公安界異常震驚,更是徹底摧垮了我的意志,甚至讓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從那之后,我時常感到自己就生活在地獄里。

        這天晚上,我再次感到一個可怕的魔鬼突然就從身心的深處閃現(xiàn)出來,毫無預感,不可控制,隨著我周身的血液亂竄,一會兒酥酥地癢得我發(fā)抖,一會兒又像無數(shù)的食人蟻一樣啃噬著周身的骨頭,疼得我?guī)缀跞硭榱?。我在地上床上折騰時,感到自己的嘴還在嘟囔著什么,這時的我已經(jīng)分裂成好幾個。我看到麗雅悲傷而無助地哭著,然后跪在地板上死死地抱緊我不讓我亂動。我尚保存著的一點兒理智提醒我,我可能又犯精神病了,這深更半夜的千萬別嚇著麗雅,她除了萬不得已給局長打電話,沒有任何辦法,而局長弄不好還得把我往上次那個地方送。

        可是,我仍然很疼,很癢,我難受地撕扯著自己的前胸。麗雅不住念叨著對不起,哭成個淚人。她的淚很涼,一串一串地掉到我臉上身上。我大汗淋漓,就像個剛被撈上來的落水者。

        天快亮時,我意識漸趨清晰,控制力終于強大地復蘇了,那種氣泡一樣在血管里亂竄的癢感和食人蟻一樣在骨髓中亂爬的疼痛被慢慢驅(qū)除。我很滿意自己的意志力,同時欣喜地發(fā)現(xiàn)我這次犯病比上次輕了許多。

        看著麗雅紅腫的雙眼,我抬起酸疼的手輕輕理了理她蓬亂的頭發(fā),愛憐地笑說:“親愛的,別擔心,別害怕,我沒事兒,比上次輕多了,先別告訴局長好嗎?”

        麗雅點點頭,抽泣了一下。

        “讓你受累了,謝謝你!”我說得有氣無力,全身軟軟的,感覺就像一個死去很久的人剛剛活轉(zhuǎn)回來。誰知麗雅聽了這話,竟突然緊緊抱著我嗚嗚地哭出了聲,那種傷心和委屈我從未見過。

        這次我在床上虛弱地躺了一天。

        麗雅在廚房忙活。我扭頭一看,此時空空的枕頭上只留下她幾根頭發(fā),這女人太愛掉頭發(fā),要是掉成個光頭,果慧師傅讓她出家時就不用剃度了。這樣想時我的意識又開始朦朧,便用力掐一下耳朵,我不能再睡過去,我真的害怕犯病的感覺。

        門開了,麗雅見我斜靠在床頭吃了一驚,說:“你醒了,我以為你還得睡一會兒呢?!彼f著把手中的碗輕輕放在床頭柜上,拿濕毛巾給我擦擦臉和手。

        我說:“麗雅你快點兒,快點兒把窗簾拉開吧!”

        “嘩”的一聲,滿屋子瀉滿嫣紅的夕陽。外面,漫天席卷的絢爛光芒還拼命地想透過玻璃窗擠進來,使我內(nèi)心一陣歡愉。

        回到真實可感的現(xiàn)實世界,這感覺真好!

        麗雅開始喂我稀粥,粥熬了許久,口感很好。她知道我愿意吃大米和小米混合在一起的二米粥,她還在粥里摻了長白山的椴樹蜂蜜,一陣陣椴樹花的清香襲來。她用唇先試試粥的溫度,然后輕輕把匙送到我的嘴邊,那姿態(tài)像極了慈祥的母親,讓我恍惚回到兒時。

        我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自己來吧?!?/p>

        麗雅笑笑,堅持拿湯匙往我嘴邊送,說:“乖,聽話!”

        盡管她很憔悴,失去了往日照人的光彩,可我卻很喜歡她有些蓬頭垢面地頂著一襲嫣紅夕陽的樣子,不是我精神真的分裂了,審美能力發(fā)生變異,而是這種觸手可及的真實感讓我珍惜。

        晚上,雖然仍有些頭重腳輕,我還是堅持下地轉(zhuǎn)了一圈,想到記憶的喪失,不禁又打了個寒戰(zhàn),困惑而無助地對麗雅說:“麗雅,我真的很怕,你知道我從來沒怕過什么,犯什么神經(jīng)病我也不怕,可是剛才醒來那一刻,我真的記不清自己是誰,在哪里了?!?/p>

        麗雅眼圈一紅,淚又流下來,她愛憐地把我攬進懷里,低頭親吻著我。她的淚,順著她的臉頰滑進我的嘴角,澀而微咸。然后,她抬起頭來,把纖長的手指插到我頭發(fā)里梳理著說:“親愛的,你會好起來的,別擔心,多休息幾天,別急著上班,行嗎?”

        “嗯!”我答應著,往麗雅懷里緊緊靠了靠,極度的不安全感又讓我飄了起來。我很恐懼這感覺,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我聞著麗雅頭發(fā)中散發(fā)出的陣陣幽香,感受著她懷抱的溫暖與柔軟,極力想抓住點兒什么。我卻看見麗雅眉頭越蹙越緊,兩顆大滴的淚珠滑過太陽穴,浸入鬢角蓬亂的發(fā)絲。

        三十八

        我沒有有意偷聽麗雅打電話,在那一刻以前的十幾年時間里,我從未懷疑過麗雅,懷疑過她對我無私的關愛,可是隨著這一刻的到來,一切都在茫然無措中改變了。

        這天下午陽光很好,和麗雅走在小陽春的陽光下,感覺很愜意。三步兩步就出了小鎮(zhèn),向東五十公里是柳城市區(qū),向南是綿延起伏的龍崗山脈。

        現(xiàn)在,脊梁一樣的大山就臥在我和麗雅視線的盡頭。我們是在鎮(zhèn)邊打出租車過來的,這一片山嶺離鎮(zhèn)大約五六公里,麗雅堅持說這里還能看到紅葉。我雖沒有太多經(jīng)驗,但在心里笑麗雅孩子氣。一個多月前,我去會草上飛時,正是看紅葉的季節(jié),現(xiàn)在季節(jié)已過,一定是樹枯草黃了。不過我沒說破,面前這個女人是要陪著我過下半生的,凡事還是別太和她較真了。果然,附近嶺上山坳早已萬木凋零一片肅殺之氣。

        麗雅的眼神透出無可奈何的失望,說:“怎么會是這樣,不是這樣的,我記憶中那個山坳里是一片火紅的楓林,怎么這樣了呢?”

        明媚的陽光下,麗雅的模樣很生動很嫵媚,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傻丫頭,要不大哥陪你去實地勘察一下吧,怎么就沒了呢?”

        “真的!”麗雅驚喜地叫了一聲,挽起我的胳膊,頭往我肩上靠了靠,繼而表情又暗淡下來,說,“算了,今天是我陪你散步,可別把你累壞了?!?/p>

        “怎么可能!”我握緊麗雅的手走向山坡。目測距離,到那片山坳也就五百米,可是因為沒有現(xiàn)成的路,我們走得有些艱難。

        慶幸的是在林地邊,一溜三棵碗口粗的楓樹,像三株燃燒的火炬,還高擎著一樹的火紅,在陽光下艷麗地張揚著曾經(jīng)的壯美。在這初冬,周圍一片光禿禿的樹枝杈干間,這樣的幾棵樹顯得那么的突兀、高調(diào),甚至有些炫耀。

        “看看,看看,我沒騙你吧,原來這兒真的是一大片呢!”麗雅歡快地拉著我走到這幾棵樹前,此時我才看清,其實這紅葉也早已干枯,不如秋天時那樣豐滿與潤澤了。特別的只是這些干枯的楓葉不肯離了枝頭撲身大地,仍頑強地粘在枝條上,在微風中發(fā)出干澀的沙沙聲,無形中觸發(fā)了我對過往歲月的追懷。

        樹下有幾塊大石頭,麗雅拿紙巾簡單擦了擦,拽我坐下。她仍然不無遺憾地說:“要是這一大片楓林還在,那該多好!可惜現(xiàn)在看不到了!”說著她把頭輕輕靠在我懷里,手臂像小蛇一樣纏緊了我的胳膊。

        “好了!”我騰出另一只手輕輕拍著麗雅的后背,說,“別感傷了,這片楓林沒了,咱去看更大片的,等明年秋天我領你去長白山,或者去蛟河的紅葉谷。”

        “真的?。 丙愌徘辶恋穆曇魩缀跏呛俺鰜淼?,她高興地舉起右手握起拳,小手指調(diào)皮地在我眼前勾了勾,我配合著把小手指和她鉤在一起,麗雅就勢攥緊我的手,說,“以前每到秋天這地方美極了,有時放學后我還到這兒待一會兒,那時楓林里有許多漂亮的石頭。一眨眼,一切就都沒了,滄海桑田,星星已不是那顆星星,月亮也不是那個月亮了!”

        我雙手扳著麗雅的肩頭,正色道:“最近你可有點兒反常啊,總是突然的惆悵,莫名的傷感,有時候我倒覺得發(fā)神經(jīng)的是你而不是我?!?/p>

        麗雅怔一下,笑說:“沒有啊,肯定是你不正常才覺得我不正常的?!?/p>

        麗雅望著高遠的天空下那朵悠悠飄蕩的白云瞇起了眼,小巧的下巴微微上揚,在白絲巾的襯托下整個清麗的臉龐像一尊精致而高貴的瓷器。

        我輕輕撫摸著這尊有溫度的瓷器,像生怕驚醒一個沉醉的夢。我順著麗雅的目光望向那朵白云,我感到我們的兩雙目光終于重合在了一起那片白云突然就被盯得不動了,就像一大片蔚藍的海水中升起的一面白帆,單等著提錨起航。

        盡管往日的風景不再,盡管麗雅的心中充滿無限的感傷,但并不妨礙這個下午作為一段美好經(jīng)歷進入我和麗雅的共同記憶。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這幾棵干枯的楓樹下,在我們望著藍天白云的沉靜中、悄悄滑過的這段幸福時光。

        可是幸福總是太短暫,而不幸的發(fā)生又都是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

        大概因為這個下午太愉快,?;貋砗笪以诖采咸芍硇倪€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慢慢地意識有些模糊,我還努力掙扎了一下,夢還是開始了,在這張曾經(jīng)是麗雅的現(xiàn)在是麗雅和我的床上。

        清醒時,切進我視線的那角天空已燒起了嫣紅的晚霞。我知道麗雅一直在外忙活,她要進來,一定會輕輕把窗簾拉上。我看看表,才剛剛睡了一個小時。我悄悄起來,想看看麗雅給我準備了什么豐盛的晚餐,趁她不備,也許還能偷偷嚇她一跳。幾樣半成品的菜,餐桌上擺著,廚房里小火熬著沙鍋,應該是二米粥。這時我聽到衛(wèi)生間里有說話聲。當我舉起的手就要落在門上時,無論我多么聰明多么堅強多么睿智,我都得像一具僵尸一樣被釘在那里,就是王老炮來,或者真正的神探來,情況也一定不會比我好!

        我不是想偷聽麗雅打電話的,真的不是,甚至我想如果我聽不到的話,也許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可是又偏偏讓我聽到了,聽得真真切切!這是上帝給我的懲罰嗎?

        “我憑什么要聽你的?”麗雅很憤怒也很壓抑的聲音傳來,“我告訴你,我愛他,我愛他勝過愛自己。你還是人嗎?你讓我對他做這些,告訴你,如果再看到他生不如死的樣子,我自己就先瘋掉,我會跳樓的!”

        里面一下沒了動靜,我知道麗雅的電話里有個人正在說服她。過了一會兒,麗雅輕輕的抽泣聲傳來,夾雜著她含混不清的謾罵:“你簡直就是個混蛋!”

        聽到這里,我首先想沖進去告訴麗雅別怕,不管是誰在威脅你,控制你,我先弄來把他碎尸萬段??晌沂锹殬I(yè)警察,我只是手腳冰涼悄悄回到床上,閉上眼睛裝睡。

        是誰在威脅控制麗雅?這是我必須弄明白的第一個關鍵。我看了一下表,這人和麗雅通電話的時間大概在五點左右,可以確定在四點五十分到五點十分,調(diào)出麗雅的手機通話記錄就可獲得通話人的號碼信息。

        第二個關鍵,麗雅為什么會被人威脅控制,一個堂堂的女警官,聰慧過人,誰能控制了她?一定有什么短處把柄被人握住了!或者有什么共同的利益!礦區(qū)經(jīng)濟活躍,社會治安復雜,極易產(chǎn)生官商勾結(jié)、警匪一家的利益鏈條。可麗雅并不是愛財?shù)娜税?!難道這些年她也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如果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簡直太可怕了,我還能相信誰?

        第三個關鍵,我得罪了什么仇人,我妨礙了誰,他們?yōu)槭裁匆棼愌艑ξ蚁潞谑郑课椰F(xiàn)在終于明白為什么我精神失常生不如死時,麗雅會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為什么她時常蹙起眉頭如墜苦海,為什么在我面前會突然間莫名的感傷落淚。這個可憐的女人??!有什么事不能說出來非得走到這一步呢?

        原來不是我犯精神病,而是被他們弄成精神病了。我突然想起剛才的夢境,想起了那杯紅茶,對,紅茶!第一次,我剛從黑龍江小山子那兒回來,麗雅捧給我的一杯紅茶,比平時她泡的略苦一些,大概那次她沒掌握好。前幾天的那杯紅茶和平時真的沒什么兩樣,或者她是有意減少了劑量,不想讓我再那么痛苦。

        這一切我現(xiàn)在還想不明白,我必須先易后難抽絲剝繭。

        門開了,我恰到好處地睜開眼。

        麗雅說:“瞧你,睡覺也不拉簾。”她走過去,輕輕合上窗簾,把藏青色的天幕上輕輕飄灑下的夜色擋在了外面。我順手打開燈,警惕地看看床頭柜上她剛剛放那兒的杯子,天啊,又是一杯紅茶!

        我平靜地瞅了一眼麗雅,她剛剛補過妝,掩蓋了淚痕,可眼睛還是有些紅。我判斷,電話里那個人一定說服了她,那她在紅茶里又做了手腳嗎?未必,我天天喝她泡的紅茶,可她僅僅做了兩次手腳,我必須要搞明白的還有這個關鍵,這是為什么?她在等什么樣的時機?

        我端起杯輕輕地啜飲著,像往常一樣,自然隨意,喝了一半時,我說:“麗雅,今天你泡的茶味不太對,怎么這么苦啊?”

        麗雅一怔,笑笑說:“怎么會!你的味覺是不出問題了?”她拿過杯咕咚咕咚喝了兩口,然后抿了抿嘴唇,說,“大紅袍不就這味兒嗎?香得濃烈渾厚,我還是跟你學會喝的呢?!?/p>

        我知道今晚還不是她掌握的時機,那會是什么時候呢?我望著麗雅的嫵媚笑容,決心趕在她再次下手前解決問題,我不會任人宰割的。想著,便下意識地瞅了瞅麗雅的身后,好像那里隱著一個可怕的幽靈,看得麗雅也莫名其妙。我真想立刻把她身后的惡魔揪出來,我感到了這個神秘惡魔的可怕與殘忍。

        第二天上午,我說:“麗雅,我想吃你做的鱖魚了?!?/p>

        麗雅伸手拍拍我的臉頰,說:“我給你買去,你在家等著??!”

        麗雅出去了,當然她拎走了包,她的手機在包里。我不是打她手機的主意,我想為自己爭取點兒時間,我把思路又捋了一遍,之后,掛通了王老炮的電話。

        “老弟,不好意思,這陣子忙,沒去看你啊,快好了吧?”王老炮還是一貫的嬉皮笑臉,“不過還有一層意思,我害怕去了影響你度蜜月??!”

        我說:“王老炮,兄弟我謝謝你的好意,我快好了,今天閑著沒事,就想問候一下你,最近忙不忙,咱局的‘清網(wǎng)行動’名次上去沒有?”

        “名次還那樣,很靠前,但不是第一,前三名吧,老狐貍不是最稀罕這樣嗎?再說折了你這員大將,想往前搶第一也困難啊?!?/p>

        “別啊,不是還有你嗎?”我和王老炮打著哈哈,天南海北的一頓神吹,就要收線撂電話時,我才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問:“禁毒大隊最近怎么沒什么動靜,有沒有新型毒品出來?”

        “我就想你不會閑著沒事干磨牙吧,原來問這事!”聰明的王老炮一語中的。

        我說:“隨便問問。”

        王老炮說:“什么隨便問問,兄弟,你是不是吸毒了?我跟你說我可懷疑你好久了,上次你那瘋狂的樣子像極了一種新型毒品過量的癥狀,可那幫精神病專家愣是沒往這方面想,放過你一馬。告訴你,你要再犯病,我非給你去做尿檢不可?!?/p>

        “你王老炮才吸毒了呢!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火冒三丈,說,“不咒我你能死??!”

        王老炮被我鎮(zhèn)住,他說:“別急眼啊,我任何人都沒講,好好,算我瞎說,可你那瘋狂勁兒,太像了。在美國,知道嗎,前些天有個家伙弄多了,成了食人魔,幾個人都按不住,愣是啃掉別人半拉臉!”

        放下電話,我想王老炮大概說對了一半,單是普通毒品,不會這么痛苦難受的,一定還有其他精神類的藥物。

        麗雅回來了,她把包扔沙發(fā)上去了廚房。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便輕輕拉開她的小挎包。見她的白色手機就和紙巾衛(wèi)生巾放在一起,在我猶猶豫豫是否拿出來時,廚房門突然開了,麗雅笑著走過來。我就勢把她的包拽過當枕頭躺在了沙發(fā)上。

        麗雅說干嗎呀,枕枕頭多舒服啊。她把另一側(cè)的抱枕拿過來,輕輕抬起我的頭,把包撤出去換上,然后柔情地瞅著我問:“鱖魚想吃清蒸還是紅燒?”

        我長出口氣,說:“還是清蒸吧。”

        麗雅的包就放在我腦袋一側(cè),她并未發(fā)現(xiàn)已被拉開。等她回到廚房,我再次把目光聚攏到包里時,打消了看她手機的念頭。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機中間夾著細細的白紙條,不注意很難發(fā)現(xiàn),我不敢斷定這是有意為之,還是巧合,便輕輕拉上了。

        我必須另找辦法!

        只能找可靠的人了,誰呢?王老炮、雨燕、王凱、曉剛、李氓,甚至局長,以及雨燕的男朋友,我還想到了笑怡。這些人最終都被一一排除了,不是他們不可靠,而是此時他們認為我不可靠,我這反常的舉動一定會驚得他們目瞪口呆,然后再作為一個間歇性精神病患者即將發(fā)病的前兆迅速反饋給麗雅。

        林麗林玲兩姐妹可以,但是她們沒有辦這事的能力。我又苦苦思索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一個最佳人選,這個人必須和我周邊的人都不太熟悉,又有社會關系和能力,天使!精神病醫(yī)院的天使,那個我只知道姓不知道名的漂亮姑娘張護士。

        我迅速拿起手機調(diào)出她的號,發(fā)過去短信。

        “天使,大隊長向你問好!并感謝你對大隊長的關照。”

        張護士很快回復:“大隊長,太不講究了,偷偷逃跑,害得天使寫檢查。”

        “天使,對不起,實在事出有因,大隊長正式向你道歉?!?/p>

        “大隊長,這還差不多,聽說你負傷了,祝你早日康復,向你致敬!”

        “天使,不敢當,我正有事求你幫忙?!?/p>

        “大隊長,巧了,我也正要請你幫忙?!?/p>

        “天使先說?!?/p>

        “大隊長,天使折斷翅膀不會飛了,只好在腳下弄了四個輪子?!?/p>

        “天使買車了?要落牌照?想弄個好號?包在我身上了!你去大隊找教導員,我給他打電話。”

        “大隊長,太感謝了!說你的事吧!”

        “天使,萬不得已,千萬保密,快想辦法幫我查一下這個電話號在十一月十八日下午四點五十分至五點十分的通話對象,號碼如下,記在心里,看后刪除。務必!”

        “大隊長,很刺激啊,天使很榮幸配合你工作,天使保證完成任務?!?/p>

        三十九

        護士小張的回復短信是隔天下午來的,就像那天我聽到麗雅的電話一樣,我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大腦里一片混沌。

        “大隊長,天使報告,被查對象姓名白雪,號碼如下,看后刪除。”

        小張學著我的語氣,她似乎像在玩一個游戲,可我卻完全蒙在了那里,許久,手機又響起提示音,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

        “大隊長,是否收到,天使等待一下步指示!”

        “天使!干得漂亮!多謝!”我沉重地呼吸著,按下了發(fā)送鍵。

        指揮操控威脅麗雅的隱形惡魔竟是白雪?這是為什么?

        我真讓這兩個女人搞蒙了,這兩個在天使和魔鬼間游走的女人!

        我表面上若無其事,內(nèi)心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苦惱與困惑,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一個個思路形成后,很快又被否定掉,就像突然掉進黑暗深淵的困獸,在原地不停地兜著圈子。

        這時候,雨燕和王凱幾個人終于來看我了。

        我說:“你們真不夠意思,這么長時間才來看我和麗雅。”

        雨燕說:“隊長,這話可太冤枉我們了,我總和麗雅姐通電話問你的情況,再說這陣我們幾個都忙死了!”

        我和麗雅對視一下,又望向王凱。王凱說:“‘清網(wǎng)行動’入冬后搞決戰(zhàn),年末就結(jié)束了,可這最后決戰(zhàn)哪兒是那么好搞的,全是些難啃的骨頭,大部分是命案逃犯,全局剩下的,又攤派承包了,咱第五小組分了兩個?!?/p>

        李氓邊擦眼鏡邊說:“這還是局長可憐咱們,說前一段戰(zhàn)果輝煌,又少了你們兩人,王老炮他們刑警隊,一個組又包了三個?!?/p>

        “管他多少個,反正是干不動了?!睍詣偨舆^麗雅剛洗完的蘋果啃一大口,說,“就是把這十幾人都攤派到咱頭上,還能咋的,咱總不能拿自己當逃犯去頂數(shù)吧!這不是催命嗎?”

        我知道局長又使出了幾天一調(diào)度,匯報抓逃進展,沒有進展的要說明情況的損招。王凱他們一定承受了許多壓力?!扒寰W(wǎng)”剛開始時他就這么督戰(zhàn)催命來著,這回要收官了,他肯定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會讓我這幫弟兄們好過的。

        我說:“這些天你們受累了,咱們承包的這兩個有點兒眉目沒有?”

        雨燕麻利地削只蘋果,一剖兩半遞給我和李氓,王凱也學曉剛拿起來就帶皮啃,邊嚼邊說:“全拿下,現(xiàn)在看來有難度,弄回來一個應該不成問題,這得感謝雨燕,她從網(wǎng)上查獲了大量線索?!?/p>

        “看來,前兩年的科技強警,抓基層打基礎苦練基本功都沒白干?!丙愌胚呎f邊把泡好的茶分給大家。她給別人泡的是鐵觀音,給我的還是一杯紅茶。

        我小啜一口,靈機一動,說:“茶葉是不是放多了,怎么這么苦?”

        麗雅平靜地笑笑,說:“不可能啊,肯定你的口味發(fā)生了變化,紅茶放多了也只會更香不會苦的。我嘗嘗!”說著她端過我的杯喝了一口,對雨燕、王凱他們說,“他的嘴越來越刁了,難伺候呢!”麗雅的言談舉止親昵自然,并沒有刻意掩飾什么。但越是這樣我的心就越懸在半空下不來。

        雨燕說:“麗雅姐,那你就好好在家伺候隊長吧,等開表彰會你們來領獎就行?!?/p>

        王凱也勸我多在家休養(yǎng)一段,把這個逃犯抓回來,如果最后這個沒線索,就算了,干脆天天過來陪我都行。就是“10·27”案留下的這個尾巴可能還要拖一陣。不過我們幾個又詳細看了材料,合計了一下,這個案子基本是板上釘釘,不用著急了。

        王凱說得沒錯,“10·27”案其實按現(xiàn)有材料,完全可以結(jié)案了,網(wǎng)逃林玉強都已經(jīng)從網(wǎng)上撤下來了。最后這一哆嗦實在是可有可無。如果不是我這種個性的人,換成是王老炮,也早把案結(jié)了。我敢說今天柳城公安局除了我,要說還有人能不放過最后這一丁點兒的疑點的話,那就只有親愛的老狐貍局長了。

        我說“10·27”案最后這哆嗦你們不用管了,等我休養(yǎng)幾天,我和麗雅再殺回黑龍江,反正閑著也沒事兒,我倆權當散心了。

        我和麗雅留他們四人一起吃晚飯。家里沒什么準備,就到了小區(qū)外面臨街的一家小飯館。

        終于,我們第五小組又齊整整地坐在了一起。

        王凱挨個兒瞅了一圈,說:“隊長,‘清網(wǎng)’結(jié)束后,我調(diào)交警來吧,和大家處出感情了,第五小組要是解散了,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p>

        雨燕拍手稱快,說:“我同意,李氓、曉剛你們在交警工作多幸福啊,我決定了,不回網(wǎng)監(jiān)大隊了,‘清網(wǎng)’一結(jié)束就正式調(diào)過來,麗雅姐你恐怕不行?!?/p>

        “我怎么就不行,我也調(diào)過來!”麗雅不服氣地瞪著雨燕。

        雨燕笑嘻嘻地拉著長聲說:“哪有兩口子在一個單位的,那樣我們該聽隊長的呢還是聽隊長夫人的呀?”

        幾個人齊聲笑起來。麗雅臉上就升起了一片紅暈。

        這就是麗雅,盡管三十多歲了,有時候真的就是一小女孩兒。我實在不愿意把麗雅同蛇蝎心腸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我意識到我這樣想時就已經(jīng)開始原諒她了,可是我還會和她生活一輩子嗎?還有麗雅的行為是否已觸犯了法律呢,我和她還會有未來嗎?

        望著這些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我有滿腹委屈和疑問想向他們訴說,想讓他們?nèi)ジ黠@神通盡快為我撥云見日,把我從困惑的苦海拯救出來??墒?,我暫時還不能夠?,F(xiàn)實生活的殘酷,人性的復雜,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力。我只好把滿肚子話咽回去,平靜地端起杯對他們說:“來,為了我們第五小組諸位的美好明天,干杯!”

        晚餐結(jié)束已是九點鐘,曉剛開車拉他們返回市區(qū)。臨上車,麗雅與雨燕擁抱時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雨燕,好好工作,快樂生活,我真的很羨慕你!”說著麗雅有些哽咽。除我之外,他們都聽得莫名其妙。當然,女人的眼窩淺,淚腺發(fā)達,雨燕的眼淚很快也被麗雅成功地勾出來。

        就是從這一刻起,我覺得自己沒有退路了,無論如何我不忍心看著麗雅再這樣繼續(xù)下去。在麗雅面前,我必須成為一個拯救者,去幫她完成艱難的救贖。我現(xiàn)在越來越愛她了,一個男人,怎么能讓自己深愛的女人掙扎在苦難的深淵而袖手旁觀?并且把她推向災難的那雙魔鬼的黑手竟是白雪,這個一貫顯擺張狂的臭娘們兒是用什么方法控制了麗雅?又為了什么目的對我下此黑手?

        看來,揭開最終的謎底沒有別的捷徑,只有讓麗雅自己道明真相。

        麗雅會乖乖地招供嗎?

        回到家,麗雅的情緒不錯,她頭抵著我后背,拱我進臥室,說你換上睡衣歇會兒,我先去洗漱。

        她接下來和白雪的通話應該是白雪沉不住氣了,主動打過來的,我都聽到了。

        “他現(xiàn)在表現(xiàn)很好,你還要我怎么做?”衛(wèi)生間里,麗雅有些不耐煩,大概白雪在那邊讓她繼續(xù)給我下毒。

        “不行,我越來越想明白了,在我心里他比我自己都重要,你再逼我,我寧可去死……你不能,那你等于殺了我,求你了!”

        麗雅的哀求讓我錐心刺骨!

        “我已經(jīng)給你爭取了兩個多月,你到底行不行???白雪,老天爺怎么讓我攤上你這么個同學?你不是人,你就是一個愛占小便宜貪心十足的魔鬼,你活該!”

        麗雅的爆發(fā)讓我感到酣暢淋漓,這才是我的麗雅!

        衛(wèi)生間里的水流聲蓋過了麗雅的聲音,或者麗雅什么也沒說,只是在聽著電話那邊的威脅。

        許久,麗雅的聲音又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好吧,那我就再給你爭取一段時間。我承認自己很自私很卑鄙,可我做不到你那樣,假如這事真的最后像你說的那樣能瞞天過海,我想我面對他時也回不到從前了。所以你不用威脅我,你看著辦吧,或許等不到那天,我就主動向他坦白了,他不會原諒我的,即使原諒我,我也沒有臉繼續(xù)和他生活下去,我只能去跳樓!”

        天??!我倒吸口冷氣,麗雅家的樓層足可以讓她粉身碎骨的。我走回沙發(fā),打開電視機,眼睛茫然地盯著屏幕。

        我的思路瞬間豁然開朗起來。一切其實都很簡單,只是這事兒發(fā)生在內(nèi)部,一時把我蒙住了?,F(xiàn)在當我沉靜下來,把思維的焦點全部集中于白雪時,一切自然明了。她讓麗雅拖住我,不惜動用投毒的手段,無非就是想給她贏得時間,她好想辦法掩蓋住什么。她是派出所的戶籍內(nèi)勤,和我最近的追逃工作有交集的只有一件事,我們在偵破“10·27”案時想順帶查一下的一組數(shù)字。

        其實,白雪不是因為宋祥的案子恨我,也不是想為草上飛報仇,更不是和“10·27”案有牽涉,這些我反復思考過了。她這么做只是因為我偶爾獲得的一個身份證號碼,為了幫助黑龍江山子的同行搞清情況,在鳳西城南派出所走訪時,那個精神病患者突然好了后身份證號遭人冒用的事兒。

        一切都始于這個神秘的號碼,麗雅的一系列反常,我的一系列災難全是從排查這個神秘號碼開始的。白雪這個愛占便宜的臭娘們兒,一定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成了警界的蛀蟲!而我和山子排查這個號碼時,讓麗雅找的人恰恰就是她。

        可麗雅為什么也為虎作倀,甘心受她擺布?因為上當受騙嗎?如果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向重感情的麗雅說不準會主動幫忙,但在大是大非面前,麗雅何以糊涂至此呢?難道麗雅也和這個神秘的號碼有牽扯?

        明天我就給山子打電話,并安排雨燕專門深查這個被冒用的身份證號。然后,將目標轉(zhuǎn)向白雪,并把麗雅拯救出來。我想麗雅除了對我做過手腳,她應該不會牽涉太深,只是該用什么樣的方式手段,才能盡量保全麗雅,是要頗費一番心思的。

        “睡了?洗去啊!”麗雅推我一把,我才意識到我可能真的睡著了。職業(yè)習慣,當我一旦理清了思路,確定了下一步的方向時,人便一下子輕松了。按局長的說法,這是一名優(yōu)秀警察才有的潛質(zhì)。

        我仔細打量一下麗雅,她的頭發(fā)剛吹干,蓬松地披在肩頭,瓷一樣的臉頰略施粉黛,顯得更加嫵媚且香艷,完全沒有前幾次和白雪通完電話后的無奈和傷感,大概是因為在剛才的較量中她占了上風。我敢肯定,一直以來她都是白雪的手下敗將。人一旦拿生命做賭注還有什么戰(zhàn)勝不了的呢?看來她第一次挫敗了白雪的威脅。

        我站起來,在她瓷一樣的臉上輕輕撫摸了一下,笑說:“我這就去,怎么,著急了?”

        “你真壞……”麗雅斜了我一眼,讓我更加心旌搖蕩。

        其實,今晚我的心情也不錯,我想隨著明天的到來,一切的謎底都將揭開,一切都會結(jié)束,一切也都會全新地開始。一切為了美好的明天!晚餐時我對他們這樣說過,看來我真的有先見之明啊。

        四十

        我至今不明白,這天晚上,我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奇怪而邪惡的夢,夢中我竟和白雪在茍合。我想逃避,可白雪并沒放過我,她追過來,那張俗不可耐的臉離我越近就越猙獰可怖,我只好伸出手,卡住她的脖子。我不想掐死她,我只想這樣讓她離我遠一些。可是我卻聽到了麗雅的聲音,很壓抑很急迫。

        “你掐死我了!求你!放手!”

        我確認我已睜開眼睛了,我看到了麗雅驚恐而絕望的目光,可是我的思維仍然在夢中,我的左手仍然死死卡在麗雅的脖子上。就在這一刻,我看到麗雅出手很迅速,她的右手向枕頭伸了一下,那支小巧的手槍已頂?shù)轿姨栄ㄉ稀?/p>

        槍口永遠是帶著凜凜寒意的,哪怕放在枕頭下,哪怕是握在最親愛的人手里對著最親愛的人。冰涼的槍口終于讓我徹底清醒過來,我定了定神。此生到現(xiàn)在為止,除了這個女人,還沒有人拿著槍這樣指著我,我的左手終于松開了。

        麗雅把槍扔到地上,我真怕她扔走了火,可麗雅扔得決絕,我想子彈也許并未上膛。

        麗雅開始洶涌澎湃地哭。

        我說:“對不起!我夢到白雪了?!?/p>

        麗雅說:“你都知道了?那你殺了我吧!”

        我說:“我真的夢到白雪了!”

        麗雅說:“你果然都知道了,求你還是殺了我吧!”

        我說:“不是你,是白雪!”

        麗雅說:“一切都完了!”

        我說:“不就往紅茶里摻了一點兒藥嗎?我猜那藥肯定是白雪給你的吧?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麗雅無地自容地把頭埋在我懷里哭泣。

        我說:“那就說說為什么吧,你……為什么?白雪為什么?”

        麗雅只是哭??薜脗挠^,哭得天崩地裂,枕頭很快濕了一片。我不明白她的淚水何以如小溪一般源源不斷,真擔心她的淚腺會勞累過度從此干涸。

        情緒波動時,人的思維都不太正常。麗雅比我還不正常,在我看來,此時她離精神失常只差那么一點點了。

        天快亮時,麗雅才終于止住哭泣。我的心緒也已經(jīng)被她攪得一塌糊涂,我盤算著接下來該怎樣為她開脫,這時候哪怕她承認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我也會原諒她的。她開始了絮絮叨叨地敘說,我知道不能打斷她,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傾聽,希望她能就此把心中的塊壘全部冰釋。

        “我小的時候很幸福,真的,那些個童年、少年的好時光!”麗雅緩緩地敘述,紅腫的眼睛掩不住她憧憬向往的神色。

        “那時候,父親疼母親愛,有依有靠,無憂無慮,好像無數(shù)快樂的日子永遠也過不完,會一直這么延續(xù)下去?!丙愌爬^續(xù)說,她哭得嗓子有些沙啞,我遞了杯溫水給她,麗雅接過來一飲而盡。

        “可是好景不長,初二時父親突然就沒了,他死于一次礦難,和十幾個工友一起被埋在了大地深處,我和小芬還有媽想祭奠他都沒有地方,只能到那座廢棄的井口祭奠。知道警校時我什么時間開始關注你嗎?是有一次同學們閑聊,你說你上初中時父親病逝了。就是那次,覺得在心理上和你的距離一下子就比別人近了許多。

        “爸爸的去世對媽媽的打擊太大了,她整個就像變了個人,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原本非常溫柔的媽媽怎么就變得那么蠻橫和暴躁。她開始打罵我們,麗芬當時還很小,打罵的主要對象是我,有時為一丁點兒小事,有時完全是因為她自己情緒失控。想想生活重擔一下子全壓在了她肩上,困難可想而知,我后來也理解了她。其實她當初打罵我時我是恨她的,恨不得立刻長大趕緊離開她。有時候放學了我會拐到楓林里獨自坐上一會兒,對著那些個樹說說心中的委屈,會覺得親愛的爸爸就隱在那片樹林子里慈祥地看著我。有時候我也去龍泉寺,你知道以前媽媽也領我去過多次,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獨自一個人去的。慢慢地,跪在菩薩面前,我還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我真正放下對媽媽的怨恨是初中畢業(yè)后的事,那年我要外出打工,不準備上高中了。媽用天下最惡毒的話咒罵我,又用最狠心的手段打我,她把麗芬攆出門外,把我反鎖在屋子里,一把掃地的笤帚被打散了,當時我渾身麻木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了。

        “那次我在家躺了一周,媽媽也哭了一周,她每天給我往頭臉身上涂抹藥水,邊抹邊哭。我知道她在心里還是疼我的,也許她也后悔,可每次她又控制不住自己。我一直冷冷地對她,一句話也不說,后來她沉不住氣了,邊哭邊絮叨,總之一句話就是勸我繼續(xù)上學,如果我敢擅自外出打工,就把我的腿打折??此且а狼旋X的狠勁兒,我相信她能做到。最后她把爸爸搬了出來,她說讓我和麗芬好好讀書,一直是爸爸的心愿,她是在完成爸爸的心愿,要不才懶得管我們呢,也省得我們恨她。

        “應該說媽最后這句話讓我的心徹底軟下來,我仿佛一下子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我說:‘媽,我不恨你,我明天就去讀高中!’媽把我攬在懷里痛哭,在我記憶中這是唯一的一次。

        “當時我就想,要是將來我有了孩子,一定要好好愛他,絕對不打罵他一次。上警校時,和你相戀后,我甚至想怎么樣才能繞過計劃生育政策多給你生幾個孩子。可是畢業(yè)后你竟突然和笑怡結(jié)了婚。你知道你給我的打擊有多大嗎?那是要人命的事。后來大偉來找我,那時候別說是大偉,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是未婚的,我都會答應??墒谴髠ゲ]有幫我實現(xiàn)想當母親的愿望。

        “就像媽媽罵的那樣,也許我真是一個喪門星,或許這就是一個人的命。我和大偉結(jié)婚后,我想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死心塌地過日子就算了。可是大偉他不行,他是個好人,但他不是個好丈夫,你不明白什么意思?那我再說得明白一點兒,開始幾個月還勉強對付,后來他連正常的夫妻生活也過不了了,看得出他很厭倦這方面的事。我們從那時就開始分居,你說我怎么能有自己的孩子?結(jié)婚第四年,我倆悄悄辦了離婚手續(xù),大偉說只要我有中意的人,他立馬就從家里搬出去,可除了你我又中意誰呢?為了不讓媽媽擔心,我沒有讓大偉搬走,我們一直分居在一套公寓里。其實這么多年來雖然不是夫妻了,但大偉更像是我的一個親人,一個兄弟姐妹一樣的親人,現(xiàn)在想起他我就愧疚。所以他走后,我就把他的房間原封不動鎖死了,哪天有興趣你可以打開看看。你可能想問大偉為什么不去治?治不好了,器質(zhì)性的病變,大偉說上高中時和人打架造成的,那時候小不懂事,加上封建,農(nóng)村家長也不太關注孩子的身體變化,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對了,你們高中就是同學,柳城五中,他打架的事你不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麗雅,我該怎么回答呢?大偉,我的好朋友,這么多年你承受著多么大的壓力!你一個人扛下了,你那次打架,不都是因為我么?

        我的心又在為大偉流淚,可我還得裝著心平氣和的樣子繼續(xù)聽麗雅絮叨下去。

        “最大的災難發(fā)生在上高二那年。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和麗芬下了晚自習往家走,在鎮(zhèn)邊一個偏僻的地方,三個小流氓把我們攔住了,我嚇得六神無主。關鍵時候麗芬沖了出來,她邊和小流氓打斗邊喊我快跑快去找警察。等我領著警察回來,一切都晚了,麗芬還是被兩個小流氓糟蹋了。后來案子雖然破了,小流氓也抓了判了,可這事給麗芬留下了一輩子的陰影。她不敢再去學校,在家待了兩年,媽媽找礦上領導安排個工作就上班了。后來連成家都受到了影響。這事也徹底讓母親看不起我,此后我無論怎樣做,她都不正眼瞧我,跟她說話她只是冷冷地哼一聲。其實我也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像麗芬那樣勇敢呢。我知道,媽到死都沒原諒我,雖然她說她原諒我了,麗芬也說媽原諒我了,可我一直都不信。

        “媽媽去世是我和大偉離婚的第二年冬天,彌留之際,她拉起我的手,讓別人都先出去。我知道她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一直以來她是不屑于這樣對我的。媽交代我一定要好好照顧麗芬,讓她幸??鞓?,不能讓麗芬受半點兒委屈。媽媽說她老姑娘的命比我金貴,媽媽要我把她的老姑娘放在心上,放在比我自己都重要的位置上。她說我要能答應并且將來能做到,她就徹底原諒我。

        “我覺得媽做得對,當時我含著淚向她保證,我說:‘媽媽,麗芬是我的親妹妹,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照顧好她,關鍵時候就是拿我的命換她的命,我也愿意?!瘚寢尶隙吹轿业臐M臉淚痕了,她滿意地點點頭,抖抖地舉起手來,我知道她想最后再撫摸一下我的臉,替我擦擦淚。我渴望著她的愛撫,特意把臉往前湊了湊,可是,媽媽的手最終還是緩緩放下了。”

        麗雅緩緩敘述著,又是滿臉淚痕。我用手輕輕給她揩拭,再拿紙巾給她。我想我的手能否代替她媽媽當年的手,給她些許安慰呢?我希望能夠。苦命的麗雅!這些事情,既然你那么愛我,為什么當年不和我敘說一二,讓我更多地了解你呢?

        我愛憐地梳理著麗雅亂蓬蓬的頭發(fā),撫摸著她的臉頰,內(nèi)心升起一股強大的保護欲。我覺得有這個能力,我希望這個強大氣場能罩住麗雅,讓她從此獲得足夠的安全感。

        麗雅又張了張嘴,我聽到她沙啞的聲音,她說:“我想問一句話,哥,你說實話,你愛我嗎?”

        我撫摸一下她光滑的后背,無限憐愛地說:“親愛的,你應該明白,我們的愛是經(jīng)過時間檢驗的,不是嗎?”

        麗雅終于燦爛地笑了,她用力點一下頭,心滿意足地長長呼出口氣,說:“這就夠了!即使你不能原諒我。”

        麗雅依偎到我懷里沉沉睡去。

        四十一

        我想讓麗雅多睡一會兒,想親自為她做頓早餐。昨晚她幾乎一宿沒睡,實在太疲憊了,我把胳膊從她頸下輕輕移出,她一點兒都沒覺察。下床后我又給她抻抻被角,把那段白瓷一樣的肩膀遮蓋住。臨開門,我又回頭瞅了麗雅一眼,蓬松的一襲黑發(fā)散在枕頭上,她那瓷一樣精致的臉,看上去是那樣的安詳、美麗而圣潔。

        麗雅,我的女神!我會竭盡全力盡量不讓你受到傷害的。

        熬粥時,我又仔細想了一遍對付白雪的行動步驟,準備了幾套方案,甚至大致猜測了白雪可能實施的反擊。

        早上七點了,臥室里還沒有丁點兒動靜,我關掉燃氣灶,輕輕地推開臥室門。

        一縷晨光已透過厚重的紫色窗簾映進室內(nèi),一些細小的塵埃在光線中翩翩起舞。麗雅已穿上了她平時喜愛的那套素雅沉靜的米黃色絲綢睡衣,她半靠在床頭,雙腿很舒服地伸進蛋青色的羽絨被中,頭微微仰起,雙目緊閉,白瓷一樣小巧精致的下巴高傲地上揚著。

        “麗雅,起來吧,我給你熬了粥!別給我擺這么酷的POSE勾引我好嗎?”

        我故意輕松地開著玩笑,麗雅靠在床頭一動不動。我驚詫地看了一下床外側(cè)麗雅的左手,沒有問題,很自然地垂在身體一側(cè),再看,她的右手握著她的小手槍搭在枕頭上,藍色枕套上以手為中心開了一朵碩大的紅花,而整個右胳膊,米黃的睡衣上星星點點,就像一枝鮮艷的桃花,最終我的目光定格在開花的源頭,麗雅右太陽穴靠近發(fā)際的地方,那里還有鮮血似有若無地流出,順著那一縷殷紅的發(fā)絲繼續(xù)渲染著這枝灼傷了我雙眼的燦燦桃花。

        在這一刻,我沒有了思維沒有了理智,即使你說我不配做個警察也無所謂,我真的什么也顧不上了。我沒有哭,沒有叫,也沒有眼淚。我撲過去拽出麗雅手中的槍扔到一邊,一把把麗雅緊緊摟在懷里。我吻她的額頭吻她的臉頰吻她的雙唇吻她的下巴,我說:“麗雅,你這是干什么?我已經(jīng)說我愛你了!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真的已經(jīng)原諒你了!咱不帶這樣的,我已經(jīng)發(fā)誓要好好保護你,愛你,給你快樂!給你一輩子幸福!你讓我怎么辦,你扔下我一個人你讓我怎么辦……”

        我什么也顧不得了,任臉上手上沾滿了麗雅的鮮血!我想我要是和麗雅一起去死,這應該是不錯的結(jié)局。

        我的心在這一刻徹底地碎了……

        局長來了,王老炮來了,王凱、雨燕、曉剛、李氓來了,教導員和局班子的領導,檢察院的檢察長帶著一班人來了,刑警、交警的許多弟兄都來了,他們臉上寫滿了震驚、迷惘和悲戚。他們是我通知的,是我在生和死之間糾結(jié)了三個小時后電話通知的。

        最后礦上的領導和麗芬、郝民也來了,麗芬已經(jīng)悲傷到完全失態(tài),她像一頭瘋狂的母獅,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抓撓著我。我沒有掙扎沒有躲避,我覺得她在用這種方法幫助我,她是麗雅的妹妹,她替麗雅用這種方法向我發(fā)泄,她現(xiàn)在就是一刀劈了我,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

        我的臉上脖子上出血了,我的血和麗雅的血終于混合在了一起,可是我并未感覺到疼痛。

        郝民上來抱住麗芬,王凱、雨燕幾個就勢擋在我們中間。

        檢察長和局長商量了一下,就讓礦領導先帶麗芬回去,麗芬不干,說要陪著麗雅。領導們同意了,可她剛站到門口警戒線那兒看了一眼,就背過氣去,礦醫(yī)院的醫(yī)務人員迅速把她抬走。

        我是殺人犯!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說,麗芬說得沒錯,是我把麗雅殺死的。檢察院的人也這么懷疑,那個法紀科長,平時不錯的一哥們兒,當即就安排兩名檢察官把我看管了起來。他還拿出筆錄紙現(xiàn)場就要開始訊問。

        我說:“你別費勁兒了,人是我殺的!”

        法紀科長愣一下神,有些失望,他大概希望我狡辯的,這樣他反倒不著急了。

        “李焱!你開什么玩笑!你要是想死,剛才干嗎不一槍結(jié)果了自己跟麗雅一起去!”局長威嚴地喝了一聲,讓我的心很疼地哆嗦了一下。我的思緒又回到現(xiàn)實中來,麗雅死了,就死在我面前,接下來我該怎樣去活?

        檢察長給法紀科長遞個眼色,示意他這不是訊問的地方,他只好悻悻地收起筆錄紙。

        我被兩位檢察官帶到餐廳,廚房的灶具上還放著我給麗雅熬好的大米粥。我呆呆地望著那一小鍋粥,心想麗雅你沒吃,一口也沒吃,哪怕你吃一口呢。以前都是你給我熬粥的,不管是在專案組還是在家里,這可是今生我第一次給你熬的粥,可是你卻一口也沒吃!

        我只能在心里這樣想,我的眼睛仿佛被悲痛燒干了,我的嗓子也仿佛被烤焦了,雨燕不斷拿礦泉水給我喝,可我的喉嚨依舊干澀、疼痛。

        王凱、曉剛、李氓也想過來和雨燕一起陪著我,他們在外面幫不上忙。兩位檢察官表情嚴肅地站在門口,我看了他們一眼,雨燕會意,拿兩把凳子讓他們坐,可他們寧肯站著。

        王老炮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他反復磨叨著說:“李焱會殺人,打死我也不信。”他一個勁兒搖頭,不住地嘟囔,“怎么會是這樣……唉……怎么會是這樣。”他的眼神游移,似乎不敢對接我的目光。

        我在心里感謝著他,不是因為他為我開脫,此時我已不需要開脫,而是因為長久以來形成的這份信任??墒?,轉(zhuǎn)了一圈王老炮回來,又說:“蘇麗雅會自殺,打死我也不信?!?/p>

        我心里罵著王老炮轉(zhuǎn)軸,麻木地瞅著他轉(zhuǎn)圈,他的弟兄們都站在外圍,只有技術科的幾名警察配合著檢察官和檢察院的那位劉法醫(yī)在勘驗現(xiàn)場。過了一會兒,王老炮進來說:“兄弟,情況對你很不利,老狐貍正在跟他們交涉,他們想把你送進去!”

        兩位檢察官急忙制止,說:“王大隊,請你配合一下我們,不該說的別說。”

        王老炮打著哈哈說:“好好好,不說,不說。再說這也不算什么事,頂多提前告訴他一聲也算替你們做工作了!”

        我瞅瞅他們,其中一個年齡稍長一點兒的沖我討好地笑一下,說:“李大隊,你多包涵點兒,兄弟這也是工作,雖然都是弟兄,可人命關天,沒有辦法?!?/p>

        我說:“我理解你們,不過既然要送我進去,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和王大隊,還有我的弟兄們單獨待一會兒?”

        “這個,這個恐怕不行!”檢察官面露難色。

        “怎么不行?”王老炮終于爆發(fā)了,“我兄弟要跟我們交代工作,保密的,泄密了你們能負起責任?”

        “就是,你看你們就在門外,李隊他跑不了的?!蓖鮿P也幫腔。

        雨燕說:“檢察官哥們兒,你們是不是怕我們通風報信商量對策啊,可你看,現(xiàn)場都是你們的人在把著,我們能干什么?”

        幾個人好話說盡,兩位檢察官頭搖得像撥浪鼓,就是不讓步,氣得王老炮說:“兄弟,這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p>

        曉剛沖李氓遞個眼色,就擼胳膊挽袖子要把兩人扔門外去,嚇得兩位檢察官大聲叫:“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

        我心中感激著這些朝夕相處的弟兄,他們還這么信任我,如果我真是殺人犯,那他們這就是幫兇了,可是弟兄們不怕成為我的幫兇,包括雨燕。我說:“算了,他們聽見了也無所謂,老炮你把門關上,局長現(xiàn)在忙,回去第一件事你就跟他匯報!”

        王老炮關上門,沖倆檢察官說:“看看,我沒蒙你們吧,我兄弟談的是不是工作?”

        我說:“我相信檢察官的素質(zhì),只是你們聽見了,就權當沒聽見,假如這事真走漏了消息,那就是你們倆干的,我就是進去了,我的兄弟們也饒不了你倆,你倆能做到嗎?”

        兩位檢察官面面相覷,相互對視了一下,急忙向我點點頭,那神態(tài)倒像我在審問他們。

        我說:“王老炮,兄弟的第五小組交給你了,麻煩你領著他們完成這個任務吧,人手可能不夠,從你手下調(diào)怎么樣?”

        “什么你的我的,兄弟,這么多年咱倆較著勁兒掐,使著勁兒干,其實心里都透亮著呢,咱都把對方當真正的兄弟,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快說,我和刑警隊的弟兄豁上命都給你辦。”王老炮說著,哽咽了一下,淚就涌了出來,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瞅著我,眼睛通紅,我知道他動了真情。

        我說:“那好,炮兄,你馬上安排你刑警的弟兄控制住白雪!”

        “什么?白雪!”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叫出了聲。王老炮的嘴大張著,那張大長臉顯得更長了,像頭叫驢。

        “隊長,這和麗雅姐的死一定有關系?”還是雨燕聰明,這丫頭我第一眼見她時就覺得當網(wǎng)警白瞎了。

        “是這樣的,但還不能最終確定。我現(xiàn)在能確定的是白雪肯定涉嫌犯罪了。王凱你們幾個也許還記得,這事麗雅最清楚,在黑龍江山子那兒時,當?shù)鼐阶屛覀儏f(xié)查一個被冒用的身份證號碼,我讓麗雅通過白雪查的,當即就查否了。麗雅然后就突然病倒了,當時鳳西的醫(yī)生說麗雅受了強烈刺激,我和山子還以為是因為大偉的死,現(xiàn)在看來不是。我判斷冒這個身份證號碼的人就躲藏在我們柳城,他應該是一個逃犯,很可能是個重要逃犯,而幫他辦理落戶手續(xù)的,掩蓋罪行的,多半是白雪!”

        “可是兄弟,這和蘇麗雅的死有什么關系?”王老炮皺緊眉頭。

        我長長嘆了口氣,我不能把麗雅被白雪威逼利誘兩次給我下毒的事說出去,麗雅已經(jīng)死了,我不想破壞她善良正義的形象,即使她做了這些,她在我心目中仍是美麗善良的,若是他們幾個知道了,我又得多說多少好話,才能保全麗雅的形象呢?

        我說:“麗雅這些日子,一直生活在矛盾苦悶中,白雪這個臭娘們兒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徹底控制住了麗雅,麗雅的精神真的有點兒不太正常?!?/p>

        “我去,我這就去把白雪抓來,為麗雅姐報仇!”雨燕呼地一下站起來往外走!

        我說:“雨燕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王凱你們四個馬上跟黑龍江山子聯(lián)系,把那個身份證號碼淘弄來,雨燕你在網(wǎng)上一定把這家伙摳出來,我倒要看看這是何方神圣,能讓她們用如此手段來對付我!”

        幾個人聽懂了我這話的大致意思,但他們永遠也不懂我這話的含義!兩位旁聽的檢察官終于沉不住氣了,說:“這情況恐怕得我們檢察院查才算數(shù)?!?/p>

        我說:“老炮你先安排人動手,弄個差不多了再移交,咱們警察干活總比他們麻利痛快些,瞅他們一個個磨磨唧唧的像些娘們兒?!?/p>

        現(xiàn)場勘查到下午三點才結(jié)束,麗雅還要被送到法醫(yī)室做進一步尸檢。檢察院的法醫(yī)室條件不好,檢察長便和局長商量借用公安局的。我想這也好,局法醫(yī)室麗雅去過多次,呆在那里她會清靜一些的。

        我堅持要親自送麗雅出屋,檢察長同意了。我把帶輪的擔架送到床邊,鋪上羽絨被,擺好枕頭。我一手攬著麗雅的后背脖頸,一手抄著麗雅的大腿輕輕抱起來,大半天了,麗雅身體仍很柔軟,我的頭緊挨著麗雅的頭,我的嘴正對著她小巧的耳朵。

        我小聲說:“麗雅,親愛的,咱換個地方睡吧!去局法醫(yī)室,那地方你熟悉,別害怕?。∫枪聠瘟司拖胂胛?!”說著,我的淚終于流了下來。一天了,悲痛只是暫時抽干了我的淚腺,現(xiàn)在我的淚終于洶涌而出,像泉水一樣汩汩涌出,流過我的臉頰,落在麗雅的頭上臉上。

        我把麗雅放平到擔架上,發(fā)現(xiàn)她竟沒穿襪子。

        我說:“麗雅,你個傻丫頭,另一個世界也很冷的,你怎么就忘了穿襪子?你傻不傻呀?”我握握麗雅的腳趾,感到冰涼,急忙找出襪子慢慢套上她白皙的雙腳。然后我取出紅色的羽絨被給麗雅邊蓋邊說,“麗雅,你一貫沉穩(wěn)不喜張揚,這回咱蓋個紅的,風光一把。”最后,我又拿條白床單蓋到最上面,蓋上麗雅臉部前,我定定地瞅了好一會兒,我要把麗雅白瓷一樣的美麗面容深深地刻在我心里,一輩子!

        滿屋子人都落淚了,包括局長和檢察長。

        送麗雅到屋門口,交給檢察院的劉法醫(yī)時,我說:“兄弟,傻子都能看出來,致死原因是顱內(nèi)貫通傷,什么解剖呀、胃內(nèi)容物代驗呀就全免了吧,我作為家屬不同意!”

        劉法醫(yī)大度地揮揮手,拍拍我的肩膀說:“放心吧,兄弟,麗雅是我姐,就查頭上的傷,不用弄那么復雜,體表檢驗也免了?!?/p>

        “那我替麗雅謝謝你了!”

        麗雅被他們推走了,我人被掏空了,就剩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局長、檢察長、法紀科長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他們示意我也坐下,我說我還是站著吧,我站著感覺好受一點兒。那兩位受命監(jiān)管我的檢察官也陪我站著。

        檢察長瞅了局長一眼,這種場合,局長先開口是比較合適的。

        局長說:“李大隊,雖然我們都不相信是你殺害了蘇麗雅,可你是懂法律的,在事實徹底弄清楚之前,希望你能配合?!?/p>

        我說:“請局長、檢察長放心,我會全力配合的,需要我干什么請指示!”

        局長又瞅瞅檢察長,看來這兩個老家伙配合得不錯。

        檢察長說:“有兩條,一是在接下來的調(diào)查中希望你能全力配合,把你知道的涉及本案的一些事情,還有案發(fā)前后的經(jīng)過,實事求是地說清楚;二是需要對你暫時采取強制措施,也就是刑事拘留。這么做的原因也有二,一是死者蘇麗雅的槍上有血手印,懷疑是你的;二是蘇麗雅還有這么個字條,也算是遺書,她好像對你的什么行為有預感,還是寫給你的?!?/p>

        我說:“沒問題,我服從!”

        “李大隊是條漢子,謝謝你配合我們工作。”檢察長站起來拍拍我肩膀。

        我說:“我還有個條件,既然是麗雅的遺書,又是寫給我的,我想先看一下再進看守所,要么我不去?!?/p>

        檢察長說:“沒問題,王科長給李大隊看一看?!?/p>

        我顫抖著捧起麗雅留給我的字條,再次淚如雨下。

        四十二

        進來第三天了,我一直大瞪著兩眼望著天棚。這是白天,晚上我就盯著那個鬼火一樣的小燈泡。監(jiān)舍里晚上是不關燈的,三十六伏的安全電壓,特制的燈泡,比螢火蟲亮不了多少。我以為盯著這點兒昏黃,看累了,自然就能睡一會兒,可是我睜眼閉眼全是麗雅讓我心肝發(fā)顫的哀憐神情。

        我被關押在一號監(jiān)舍,這里離管教辦公區(qū)最近,空氣流通也好些。

        晚上八點鐘值班管教準時把藥送過來,看著我吃下??墒?,我還是睡不著。我閉上眼,麗雅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

        “哥,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你會殺了我!”隨著聲音,我終于看清了麗雅的臉,美麗精致的臉頰泛著白瓷般迷人的光澤。

        “哥,其實你殺了我我也沒什么怨言,我沒辦法回頭了,我知道只要做了第一次,就再也沒有辦法了,在你面前,我無地自容。我不知道這會給你身體帶來這么大的傷害,白雪這個混蛋騙了我,她說不會對身體有任何傷害的,只是讓你暫時離開工作崗位休養(yǎng)一陣兒,給她爭取時間,她把這事兒擺平就一切都過去了。可是現(xiàn)在我知道,即使她把事平了,這事也過不去了。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坦然地去面對你了。

        “哥,我們參加‘清網(wǎng)’時,誰也想不到這次行動其實也在清我們自己的心網(wǎng)吧,大千世界,滾滾紅塵,我們的心沾染了太多欲念、太多雜質(zhì)、太多污垢,我自己應該就是心網(wǎng)沒清干凈的人了。

        “哥,我是愛你的,我知道你也愛我,可有時候,愛著的人又往往,是相互敵視、相互傷害的冤家吧!

        “所以死在你手里我很高興,這樣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就很坦然了,我不欠你什么了。要是真有靈魂,等我們都到了另一個世界里,再重新開始吧!”

        這是夢吧?不是,因為我沒有睡著,我感到兩個監(jiān)視我的家伙還在那兒驢推磨一樣轉(zhuǎn)圈。而麗雅的這些話就是她幾天前寫給我的遺書的內(nèi)容,難道她臨死的前幾天就有了事情敗露的預感?就知道幾天后我會在睡夢中想掐死她?

        這應該是夢,因為我清晰地看清了麗雅的臉龐,沉靜而溫情,雖然說得很傷心,但她的表情一直是冷冷的,白瓷般的臉頰不住地引誘著我想伸出手去撫摸她。睜開眼睛,麗雅便不見了。

        “幾點了?兄弟?”我躺著,一動不動地問。我們都沒有表,可是我們有生物鐘,或者說他們有生物鐘,剛進號的人生物鐘還沒調(diào)整好。

        兩個家伙停止了驢一樣的轉(zhuǎn)圈。其中一個說:“大哥,你終于睡著了,剛才,你大概睡了半個小時吧?!?/p>

        或許是藥物的作用,半個小時對我來說真是不易了。我的大腦三天來終于停頓了一下,停頓了半個小時,那個臉上有點兒雀斑的獄醫(yī)姑娘明天一定會很有成就感的。我的老朋友劍宏所長也會松口氣了。有這半個小時墊著底兒,所有人都不必再擔心我會精神分裂了。

        “好!今晚你爭取睡到兩個小時。藥是否需要再加點兒?”果然,劍宏所長開始得寸進尺。

        獄醫(yī)搖搖頭說不敢再加了。

        我說:“你別光想讓我睡覺,我昨天說白雪的案子怎么樣了,就沒一點兒信兒?王凱、雨燕這幾個家伙還真打算把我扔這里不管了?”

        “人好像控制住了,不過這事兒弄得挺保密,我也不便打聽?!?/p>

        這些人都在考驗我的耐心極限。

        沒等送我回號,檢察官又來提審我了。鋼筋柵欄把法紀科長兩個人切割成幾塊豎條,以我現(xiàn)在的思維能力,把他們形象拼完整都有些吃力。

        檢察官說:“問你第一個問題,你說蘇麗雅自殺后你是在七點多鐘發(fā)現(xiàn)的,報案也就是你往外打的第一個電話卻在十點多了,這段時間你干什么了?”

        “我什么都沒干?!?/p>

        “總會干點兒什么吧?”

        “我在悲傷,無比的悲傷!”

        “然后呢?”

        “還是悲傷,我在想是死掉還是活下來?!?/p>

        “然后呢?”

        “我在想是活還是死?!?/p>

        “那你為什么沒死又活過來了?”檢察官終于不耐煩了,生氣地拍了一下筆記本的鍵盤。

        “我想知道麗雅為什么要去死,想知道白雪用什么方法控制了麗雅,想知道她們?yōu)槭裁催@樣做,還想知道她們掩蓋了怎樣的事實真相。所以,我不能跟著麗雅去死,麗雅犯傻我不能跟著她犯傻。”

        “好了,第二個問題,你說蘇麗雅自殺,可她的槍上為什么會有你的指紋?”

        “我把槍從她手中奪過來?!?/p>

        “奪?可她已經(jīng)死了?!?/p>

        “我當時不認為她已經(jīng)死了?!?/p>

        “你是有豐富現(xiàn)場勘查經(jīng)驗的警察,這么違背常理,誰信?”

        “麗雅事實上已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自殺了我還能保持理智和鎮(zhèn)靜,誰信?”

        我驚異于自己的冷靜甚至冷血,我以為我會哭泣落淚說不下去,可是我不僅說得很順,還竟然能夠這么有邏輯地和檢察官討論麗雅的死。

        最后檢察官讓我仔細回憶一下麗雅握槍的姿態(tài),我奪槍——權且叫奪槍吧,其實當時的槍只能算是放在麗雅的手里——我奪槍的經(jīng)過用語言怎么也說不明白了,我說你們拿個槍來示范一下吧。

        檢察官果真拿來把槍,從柵欄外遞進來,我接過來發(fā)現(xiàn)是把塑料仿真的。我示范了一下,法紀科長把手伸過來,半握著槍,我抓起槍扔到一邊,在我抓槍時,法紀科長讓我別動,他們拍了好幾張照片。

        我未置可否地撇撇嘴,我想笑話他們笨蛋、二百五,想想還是忍住了,自己的小命可都還攥在人家手里呢。

        送我回號時,劍宏所長問:“檢察官是不是還在懷疑你殺了麗雅?”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我知道自己還是沒有勇氣面對麗雅的死,盡管在檢察官面前我硬撐著,可裝只能一時。麗雅的死將是我此生永遠的痛,陪伴我直抵生命的終點。麗雅很殘忍,她用這種殘酷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終結(jié)了我的幸福,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明白她當時是怎么想的了,對她而言,這或許是唯一的解脫。

        我對劍宏說:“按檢察官的說法,不是他們懷疑,而是所有的人都懷疑,而他們是在找證據(jù)幫我排除這種懷疑?!?/p>

        “你信嗎?”

        “我信,不過還得加上下半句,或者找證據(jù)把這種懷疑變?yōu)楝F(xiàn)實。”

        “那還要關你多少天?很久嗎?”

        “不知道,怎么啦,付不起伙食費了?”

        “兄弟,說什么呢?我要說希望你在這兒吃上一年,這話你愿意聽?”

        四十三

        在我的日思夜想中,白雪終于進來了!

        夜晚,燈光仍然昏暗著,就像劍宏的那雙眼,永遠疲憊但卻固執(zhí)。

        白雪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開始很輕,我聽到管教區(qū)那邊有動靜。一個家伙小聲說又進貨了!這是號里的行話,他們有時候把監(jiān)舍叫監(jiān)倉,那待在倉庫里的只能是貨了。

        當隨著腳步聲的臨近,我坐了起來,剛好看見白雪和值班管教從門外走過去。白雪蓬頭垢面,雙眼似乎有些紅腫,我只看到她的側(cè)面???,是一定的,這個一貫咋咋呼呼的娘們兒,從天堂突然到地獄,不知道她是怎么熬過來的。

        女監(jiān)舍在里面走廊的拐角,值班王管教回來時我叫住了他。

        “是白雪?”

        “是!你終于把她盼進來了,這回該好好睡覺了吧?!蓖豕芙绦ξ模玫倪@個“盼”字此時真的很生動很傳神。

        我坐了一夜。第二天劍宏所長一上班,我要他馬上把白雪弄出來。

        劍宏說:“開什么玩笑,你倆現(xiàn)在不能見面?!彼nD了一會兒,又說,“要見也得有人批準。”隨后撥通了法紀科長的電話。

        法紀科長有些磨唧,我一把奪過電話說:“兄弟,別磨磨唧唧的像個娘們兒,我告訴你,不是我們第五小組沖鋒在前,你能把這么大個案子辦下來?”

        “不是,兄弟,你想知道的事兒,我都弄清楚了,等我專門去告訴你怎么樣?”

        “不行,我現(xiàn)在就想讓白雪這娘們兒親口說!你留點兒后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別弄急眼了想關我容易可放我就難了!”

        法紀科長最終讓步了,看來他們已大致搞清了麗雅自殺的事實。

        白雪進來,劍宏他們幾個都出去了。我說:“這是管教辦公室,視頻監(jiān)控關了,你可以放心說,現(xiàn)在咱倆的身份都一樣?!?/p>

        白雪臉色蠟黃,神情憔悴疲憊,與往日風風火火的樣子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她虛弱地嘆了口氣,坐在沙發(fā)上。

        我說:“你說吧,為什么威脅麗雅給我下毒?”

        “威脅?誰威脅了?藥是我提供的,那又能怎么樣?”白雪不屑地哼了一聲,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為什么殺了麗雅?就因為她給你下毒嗎?”

        不是我審訊她,是她在審問我。

        “咱們警校這屆就回來了四個人,這回好了,兩個死了,兩個進了監(jiān)獄,全軍覆沒,你很開心,是嗎?”我希望用共同的記憶化解白雪的對抗。

        白雪并不領情,她鼻子哼了一聲說:“這得我問你,你很開心高興是嗎?下手夠黑夠狠的,一招就把我打趴下了!”

        “那你為什么讓麗雅給我下毒?”這個女人簡直不可理喻,好似她正手持道義的權杖對我進行審判。

        “我沒有!你去問麗雅!”

        “麗雅死了!”

        “我知道,讓你殺死了,那你也得去問她!你不是能耐嗎?你可以讓死了的麗雅開口說話啊?!?/p>

        瞅著白雪那張蠟黃而張狂的臉,我恨不得撲上去暴揍她一頓。

        “也許,你對你做的事羞于啟齒?”

        白雪抬頭瞪我一眼,沒再吱聲。

        回到監(jiān)號,悲哀裹挾著疲憊一齊襲來。這些天來,我終于感到累了,我想睡一會兒,幾個家伙勸我堅持一下晚上再睡,他們說晚上你都睡不著,這大白天的不更睡不著嗎?其實他們害怕我白天睡了,晚上還得陪著我,我瞅瞅哥兒幾個熬得通紅的眼,說從今晚開始不用你們陪我了。

        我倒頭便睡,沒吃他們向獄醫(yī)給我要來的安眠藥。這讓我很奇怪,這幾天閉上眼睛頭腦里仍然是一片光明,現(xiàn)在睜著眼睛眼前也會涌上一團一團的黑暗,就像天上突然飄過來一朵一朵的黑云,一遍又一遍地引誘著我想墜入黑暗之中。

        我感到我應該是睡著了,我的思維有些模糊,潛意識開始順著一個光滑管道往下滑,管道是黑暗的,隨著下滑的深入,我的身心終于放下了一切,感到無比輕松與愉悅。有人說人死亡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我不會就這樣死過去吧?我想我可能真的死了,我不知道來路,也沒有去處,只能讓自己漫無目的地在半空飄蕩。

        “李焱!李焱——”我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喊,開始以為是媽媽,可是不是,媽媽不這樣叫我,很少有人這樣叫我。喊聲仍在繼續(xù),我循著聲音落到地上,我說飄著的感覺真的很好!說完,我找到了聲音的來源,竟是麗雅!在警校的那個水塘邊,麗雅著一身學員裝正在怯怯地向我招手。我說:“麗雅,這些天你去哪兒了?”我奔過去,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麗雅說:“我自己打敗了自己,我真的不好意思見你了,可是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麗雅仰起頭,兩行淚掛在她蒼白而精致的臉頰上。

        她說她是自己打敗了自己!所以當面對那線昏黃的光明時,我的嘴還在喊叫著。然后我看到了郝民。我說:“郝民你來攪和啥?我和麗雅相處那時候還沒有你呢!”

        “姐夫!”郝民木訥地叫了一聲。

        我說:“是的,你應該叫我姐夫,可是我和你姐挺好的,你來干什么,回去照顧好麗芬和婷婷!”

        “姐夫!”郝民又叫了一聲,我才有了幾分清醒,我看到了另外幾個家伙的臉,慢慢回到現(xiàn)實中來,心,立刻被無限的悲涼死死攫緊,我和麗雅沒有重新開始,并且此生永遠也不可能重新開始了。

        我坐起來,揉揉眼睛,說:“他們讓你來照顧我……”話沒說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愚蠢的錯誤,我是關押在看守所,不是住療養(yǎng)院,這里不是什么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這么一想,腦海便麻酥酥地劃過一道閃電,全身雷劈著似的打了個激靈。

        “你,你……麗雅和白雪……為了你……”

        我終于還是失態(tài)了,沒有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可是情緒的失控、語言的障礙并不證明一個警察的四肢也會隨之出現(xiàn)問題,相反,這個時候我的胳膊會比任何時候都敏捷有力。所以只是在眨眼之間,郝民的頭發(fā)已被我薅在左手,右拳緊接著擊上他的太陽穴,然后,郝民一頭栽在地上。

        幾個家伙有的按住我,有的扒號門報告管教。值班管教大概也在監(jiān)控中發(fā)現(xiàn)了異常,他們急忙跑進來。劍宏所長邊攤開手抱怨我不冷靜,邊訓斥管教為什么不給郝民剃頭。在這些禿瓢當中,只有我和郝民留著頭發(fā)。

        郝民被押到別的監(jiān)號了。劍宏說:“你看你,還是這火暴脾氣,本來是想讓你更多地了解一下情況,省得天天磨唧我,按說你們不是同案,但是連案,不能往一起湊的,可我不是相信你嗎?”

        我的眼睛瞪得有些發(fā)熱發(fā)脹,我知道自己的情緒還沒平復下來,這時候開口一定話不中聽,只好任憑劍宏絮叨。他接下來說的話卻像平地一個霹靂,徹底驚呆了。

        劍宏說:“雨燕第一個打電話讓我轉(zhuǎn)告,他們一直都很惦記你,只是這些天太忙,沒法來探望你。然后是王凱、曉剛和李氓,他們都強調(diào)了一個事,說你只要知道這個名字,一切就都有答案了?!?/p>

        我說:“劍宏,你看監(jiān)獄看的怎么這么婆婆媽媽,像個太監(jiān),有話快說!”

        劍宏瞪著他那雙仿佛永遠疲倦的眼睛,慢悠悠地說:“他們幾個讓我告訴你,這個郝民的真名叫林玉強!”

        “天啊!”我搖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鋪板上。

        四十四

        郝民,不,應該恢復他的本來面貌了,“10·27”案的犯罪嫌疑人,殺害林麗林玲父母的兇手林玉強被重新押回一號監(jiān)室時,頭發(fā)已經(jīng)剃掉,并且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為了確保監(jiān)號內(nèi)其他人員的安全,經(jīng)批準把他銬在了死刑床上。

        人剃成禿瓢后才更像個罪犯或者叫犯罪嫌疑人,在這光頭叢生的地方,一個個光頭好似一叢叢叫作狗尿苔的蘑菇。

        “姐夫!”我不想讓林玉強這么叫我,可是他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姐夫,你不用這么看我,我真的就是林玉強,王凱他們抓住我,問我時,我開始也犯糊涂,我真的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林玉強了,后來他們抽了血,做了DNA,他們說我就是林玉強,我才回過味來。我不是郝民,我是林玉強,我是個殺人逃犯!”

        “你別這么看我,我整容了,去上海做的,就是我爹媽活過來也不會認識我的?!?/p>

        整容了,這我已經(jīng)想到了。我說:“我只想弄明白麗雅是否知道你就是林玉強?”

        “這我不知道?!绷钟駨姷芍炫锵肓艘粫?,說,“白雪只知道我是個很重的逃犯,她并不知道我是林玉強,我想大姐也許不知道吧,麗芬也什么都不知道?!?/p>

        看來為了這個妹妹的幸福,麗雅真的把什么都一個人扛了起來,最后實在扛不下去了,便踐行了對媽媽的諾言,把妹妹的幸??吹帽茸约旱拿€重要。

        我說:“講講你的事兒吧,以前的我們都掌握了,從逃跑開始講?!?/p>

        林玉強想活動一下雙腿但很困難,表情痛苦地說:“遭罪呀??丛谠塾H戚一場的分兒上,你讓他們快點兒把我斃掉吧?!?/p>

        我看到林玉強的嘴唇有些干,便拿塑料杯讓交通肇事的那個小伙接了杯水,給林玉強喝了,林玉強擦擦嘴繼續(xù)說:“我從樺縣第一站就跑到了黑龍江鳳西,那里當時個體煤礦多,下井的人不好雇,所以礦主根本不驗身份證,你只要肯下井,養(yǎng)活自己是沒問題。當?shù)鼐煲脖犚恢谎坶]一只眼,只在風聲緊的時候到各礦井轉(zhuǎn)一圈,跟礦主說上面來任務了,給我領兩個回去交差。礦主便挑沒身份證又不太順眼的交出來兩個,警察帶回去一查一個準兒,都是在逃犯。我知道當時警察還沒把殺人的事落到我頭上,可我還是不敢用身份證,頭一年換了好幾個東家,一家只干三個月,三個月一到我抬腿走人,就是不給我算工錢我也走。

        “第二年,慢慢穩(wěn)定下來后我開始想下一步出路了,我想換個身份是最重要的。我開始攢錢。我在那個叫韓大強的老板那兒掙了些錢,有時候連著在井下上兩個班。我花五萬元在當?shù)嘏沙鏊藗€身份,可這身份畢竟不是我的,往細了查還是能查漏。就在這時,我聽說了那個叫張洋的黑社會老大的作案手法,真叫一個高明,連一些個黑心的礦主都怕他,他讓你這個礦今天死人,保證等不到明天,他說死兩個,肯定不會死一個。他們弄死的都是沒有身份證的,然后去訛礦老板的錢。那一陣子,我聽說東面的幾個礦連著死人,我就過去了。在那個礦上,我天天揣著身份證下井。那次,就在他們又作案時,我也對早就選好的那個沒身份證的家伙下了手,我把他的腦袋砸扁了,把我的身份證放到他身上。

        “后來的事就簡單了,我整了容,回來先找到白警官把身份落到了柳城,又轉(zhuǎn)到了礦區(qū)。

        “我原來有兩條人命案在身,加上開車撞死的,還有礦下砸死的一共是四條,可我到柳城這些年真的什么壞事也沒干,我真想當一個好人。特別是認識麗芬和她成家后,我們又有了婷婷,慢慢的我還真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好像這輩子我真的就是一個生下來就叫郝民的人。”

        同號的幾個家伙聽著林玉強的敘述驚得瞪大眼睛。他們明白了我為什么堅持讓劍宏給林玉強上死囚床用意了??蛇@時候林玉強卻哀求說能不能別把他鎖在床上,幾個家伙瞅著我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的關注重點此時并不在這兒,我想知道白雪為什么給他辦這種違反原則的事,而麗雅和白雪之間到底還發(fā)生了什么。

        林玉強的說法很簡單,當他決心在柳城長期潛伏下來那天起,便到各派出所戶籍室轉(zhuǎn)悠。他憑感覺判斷,白雪是那種給錢就給辦事兒的人,所以便用打聽戶籍政策為借口,慢慢和白雪混熟了,他用五萬元為代價,和白雪做成了這筆交易??墒朗码y料,他最終是因為冒用那個精神病患者的身份證號碼出了問題,被我們順藤摸瓜拎了出來。

        是我把原本簡單的問題想復雜了。白雪和麗雅之間不存在威脅的問題,頂多也就是白雪對麗雅曉之以利害。說白了她們兩個女人有共同的利益在里面,白雪為了自保,而麗雅則為了親情。只是白雪用了極其陰險的欺騙手段,她想讓我瘋掉,最起碼是想讓我成為一個不能正常辦案的精神病人,而這顯然超出了麗雅的心理承受力。白雪騙麗雅說給她爭取一點兒時間,她好去處理郝民的戶口問題。她們在做這些時,白雪或許還不知道郝民就是林玉強,而我斷定麗雅當時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否則她在黑龍江鳳西的突然昏倒住院就無法解釋。以她的聰慧和對“10·27”案的了解,稍作一點兒想象和推斷,一切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麗雅,這個我深愛的女人啊!

        可是,我仍然無法恨麗雅,盡管她曾用那么殘酷的方式對待我。

        假如,郝民真的就是郝民,那他會和麗芬?guī)е℃面眯腋5亟K老一生,我和麗雅也不會是如此悲慘的結(jié)局。假如,白雪當時不和林玉強交易,那么麗芬會遇上張民、李民,他們一定也會有個可愛的孩子,結(jié)局也都會變得幸福圓滿的??墒牵顝膩聿辉试S假設,當你明白原委的時候,一切又都不可挽回了。

        傍晚,林玉強被從死囚床上放了下來,但是重犯腳鐐還得戴著。他站在地上,立正鞠躬,保證說從現(xiàn)在開始到臨死前,一定做郝民,不做林玉強,他說其實他早就不做林玉強了。

        看到他這架勢,我突然想起來,他以前是蹲過監(jiān)獄的,所以經(jīng)過監(jiān)獄訓練過的痕跡還是很明顯的,在我眼皮底下這些年,他竟偽裝得這么好。我說:“看你行動吧,你現(xiàn)在說這話恐怕是沒人會相信了?!?/p>

        不要以為監(jiān)獄里押的都是些十惡不赦的人,也不要以為外面沒進來的都是些慈悲為懷的大好人,林玉強就在外逃亡了整整十年。

        這個晚上,是我入看守所以來第一次睡得沉穩(wěn)的一晚,雖然睡著后我又夢到了麗雅。這很好,我每天還能見到她,所以我很喜歡床鋪,盡管是看守所里很多人住的大通鋪,我也喜歡。

        四十五

        到年末了,“清網(wǎng)行動”快結(jié)束了吧。我進來前就聽局長和王老炮說過,因為戰(zhàn)果輝煌,再沒什么可抓的了,所以要提前結(jié)束。沒想到的是,我第五小組雖然超額完成了任務,可卻是以這樣的方式收尾,既不圓滿,更無輝煌,留下的只是無盡的遺憾和難以撫平的悲傷。

        劍宏過來了,我要借他電話使使。他說號里屏蔽了。我讓他把屏蔽關了。他不由分說讓管教打開號門把我提了出去。到管教室,他交給我個包,是我換洗的一些衣服。我知道,是留在家里的那些,確切地說是留在笑怡和兒子家的那些衣服。

        我抿一口水,抄起電話聽筒跟雨燕、王凱幾個人分別通了電話。他們告訴我,快要開“清網(wǎng)行動”總結(jié)表彰大會了。雨燕將被授予“追逃能手”稱號,王凱是“追逃英雄”,曉剛和李氓分別記了三等功,我什么也沒有。他們幾個委婉將這個結(jié)果告訴我,并為此而憤憤不平。

        我說:“這沒什么,你們看咱組雖然完成任務了,可這結(jié)果誰不心疼無比?要是真的也給我個什么稱號,我備不住也會和麗雅一樣,給自己腦袋上來一槍的。”

        然后,我又撥通了果慧師傅的電話。我告訴他我在看守所里。

        果慧平靜地說他知道,他說他等著請我喝茶。

        “師傅,這回只喝茶,不論道!”我回答得很干脆。

        電話那邊一下沒了動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傳來果慧和尚一下子好像蒼老了十歲的聲音:“領導,恭喜你,果然開悟了!好,只喝茶,不論道!阿彌陀佛!”

        放下電話,劍宏告訴我王老炮來看我了,扔下這些水果就走了。我說這家伙太不夠意思了,怎么不見我一面,怕我?guī)Ыo他晦氣?

        劍宏又給我續(xù)上水,說:“他有些懊悔,也有些不敢見你,他說麗雅的死他也有責任?!?/p>

        我說:“關他屁事?”

        劍宏告訴我王老炮是唯一一個懷疑我被下毒的人,我前腳被送進精神病院,他后腳就開始了秘密調(diào)查,可是忙活了半天沒有一點兒進展。他把我身邊所有人排查了一遍,沒有找到他們的任何作案動機。后來他手下偵破“10·27”案的兄弟捋出了一條線索,雖然還缺少許多直接的證據(jù),可推理的結(jié)果是矛頭指向了郝民。這足以讓王老炮豁然開朗了。也怪他破案心切,想用敲山震虎的方法逼郝民不打自招,所以他直接給麗雅打了電話,打著哈哈問麗雅給我下毒是不是為了郝民,只是他沒有想到麗雅會用如此殘酷的方式來收拾殘局。

        我不得不在心里佩服,搞案子王老炮到底是技高一籌??磥砑词刮冶话籽?、麗雅搞垮了,破不了“10·27”案,王老炮最終也會把郝民繩之以法,讓一切大白于天下的。

        見我一直捧著水杯默不作聲,劍宏說:“其實,王大隊……”

        我說:“你轉(zhuǎn)告王老炮,他是我一輩子的好戰(zhàn)友、好朋友、好兄弟!”

        年輕的管教小王過來說:“檢察院來人了,要見李大隊,在所長辦公室等著呢。”

        我和劍宏所長來到所長辦公室,見是法紀科長,法紀科長笑嘻嘻地說:“恭喜你李大隊,全弄清楚了,北京已經(jīng)來電話了,鑒定結(jié)論已出來了。槍上的指紋掌紋,握在槍柄扳機處的是蘇麗雅的,握在槍前部的是你的?!?/p>

        這幫懷疑一切的笨蛋。我心里罵著,還是回報給法紀科長一個微笑:“那你等鑒定結(jié)論收到了再來唄,先跑過來不是多此一舉嗎?”

        法紀科長說:“先過來通報一下,也算是轉(zhuǎn)達一下檢察長的意思,請李大隊能理解我們,也是不得已么。”

        我有些沉痛地詢問麗雅是不是已經(jīng)火化了。

        法紀科長告訴我,是她的妹妹麗芬張羅的后事,骨灰存放在殯儀館了。

        出看守所這天,正趕上柳城公安局“清網(wǎng)行動”總結(jié)表彰大會,局長特意打電話給劍宏,讓我在看守所稍等,散會后他要帶全體局班子成員來接我。

        出號時,林玉強拖著嘩嘩響的腳鐐,突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他說老大——他早已不叫我姐夫了——他說:“老大,我是快死的人了,臨死前再拜托件事。我知道我不配,可是我真沒有人可求了,求你出去后,去看看麗芬,告訴她我對不起她,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了。還有,別讓婷婷知道我是個殺人犯,就跟孩子說我下井出礦難砸死了。還有,還有你一定相信我,要是有來生我一定做個好人,求你看在麗雅大姐的分兒上,多照顧照顧麗芬和婷婷,我……求求你了!”林玉強說著,咣咣咣在地板上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又筆挺地跪在那兒,涕泗橫流。

        我用力拍拍林玉強光禿禿的后腦勺。這個善于偽裝的家伙,竟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隱藏了這么多年,誰能把老實木訥的郝民和殺人不眨眼的林玉強聯(lián)系起來呢?按說我可以讓他死得更難受些,畢竟這一切的罪惡都發(fā)端于他,我有充分的理由去憎恨他,就是我看在麗雅的分兒上去照顧麗芬和婷婷也與他無關。

        可是,看到他滿臉淚水,我更愿意相信林玉強的人性在一點點復蘇,哪怕明天他就被執(zhí)行死刑,他今天的表現(xiàn),也能讓人看到他身上還殘存著的那一點兒細弱游絲的人性。

        我再次用力摸了摸他的禿瓢,說:“林玉強,這輩子你真的不可饒恕了,我相信你說的話,下輩子做個好人。麗芬和婷婷我會盡力照顧的!你起來吧!”

        “謝謝了,老大!我今天跪著給你送行了!”

        我邁出門去,管教關號門時,我看到林玉強筆直地跪在那里。

        我回頭望了一眼長長的走廊。幾十個號倉里關押著幾百名犯罪嫌疑人,但愿他們別都和林玉強一樣,最后到了萬劫不復的程度才幡然悔悟。希望他們都能用各自的方式進行靈魂的自我救贖,讓人性的光輝普照今后的人生路途,不管是借助如來耶穌或者是別的什么,總之,拯救自己的靈魂出地獄,還是靠個人去修行去自我救贖。

        本想讓檢察院送釋放手續(xù)的車順路把我稍回交警隊,沒想到王老炮卻候在了獄政辦公區(qū)門口。

        我說:“老炮兄,怎么不去當你的追逃英雄,披紅戴花領獎狀,跑這兒來了?”

        王老炮當胸給我一拳,說:“還是那么尖酸刻薄,告訴你,領獎狀戴紅花當然舒坦,可我怕你罵我不夠意思!”

        劍宏所長提過我的行李,王老炮拿過我的包,我們順辦公區(qū)走廊往外走。拐過走廊拐角,見王凱、雨燕、曉剛、李氓跑過來,雨燕邊跑還邊埋怨:“我說來晚了吧,你們就是不聽我的!”

        我說:“你們不去開總結(jié)表彰會,第五小組不更沒成績了?”

        “什么第五小組,今天就解散了!”王凱笑嘻嘻地說。

        曉剛、李氓說:“我們和政治處打招呼了,獎狀讓別人代領?!?/p>

        雨燕認真看了看我說:“隊長,你受苦了!”

        我說:“這么說劍宏該不高興了,這家伙照顧我挺好的?!?/p>

        來到外面,我一下子呆住了。

        漫天白色的花朵從蒼灰的天幕上紛紛揚揚地灑下,是的,那不是白蝴蝶,也不是舞動的小精靈,而是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即使在東北,也很少見到這么大朵的雪花。

        我說:“這該是今年的第三場雪了吧?!?/p>

        我揚起頭,讓大朵的白花落在我臉上,恍惚間,我似乎在深空,在雪花的來源處,看見了母親,看見了大偉,當然還有麗雅。

        我自言自語地說:“這白色的花是為你們飄下的吧!麗雅……”

        “哦,她們也來了!”雨燕喊了一聲。

        我看見看守所大門外停著一輛出租車,林麗林玲姐妹倆一前一后跑過來,后面還跟著夏秋菊和王蓮花。

        王凱說:“她們住在旅店好幾天了,天天到交警隊打聽你的信兒?!?/p>

        曉剛說:“比當年上訪還較勁兒!”

        我向她們迎過去。

        透過蒼茫的雪幕,我突然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幽遠而空靈,仿佛在遙遠的歷史深處響起,穿過幾千年的時間迷霧到今天才抵達我的耳畔。這是來自天堂的聲音啊!

        龍泉寺的鐘聲籠罩著我,從頭頂?shù)侥_底。一霎時我淚流滿面。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中充滿了無限悲憫。

        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了。

        尾聲

        五年后的秋天,當長白山林海再一次披上盛裝時,我兌現(xiàn)了對麗雅的承諾。

        這五年,我改變了麗芬對我的看法,她最終同意將麗雅的骨灰交給我。

        這五年,我沒能徹底讓笑怡原諒我?!扒寰W(wǎng)行動”結(jié)束那年的春節(jié),笑怡和兒子來交警隊把我的行李搬回了家,笑怡說她答應過媽媽,要照顧我一輩子,所以看在媽媽和兒子的面上她原諒了我,但是原諒并不等于忘記,她仍然惡心我和麗雅的那段感情。原諒并惡心著我,這是屬于陳笑怡獨有的情感邏輯。

        這五年,王凱、張曉剛、李氓和彥雨燕經(jīng)過“清網(wǎng)行動”的歷練都成為交警大隊的中層骨干,我呢,雖然還干著交警大隊長的活,組織部大概是為了照顧我的情緒,又額外給我個副局長的頭銜。而刑警王大志也就是王老炮大隊長已交流到鄰近的梅市公安局,正得意洋洋地當著一把手。每每說起當年我為梅市破的“7·20”草上飛一案,總是先莊重地表揚我一番,然后再惡心我?guī)拙洹?/p>

        這五年,我唯一說不清楚的是白雪,她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在省女子監(jiān)獄服刑,我每年都去探視她幾次,可她每次都不見我。五年來她沒有減過刑,以此向這個世界證明著她的改造態(tài)度。前些天,我把她的那枚三等功獎章交給她的監(jiān)獄長,這是因為換二代身份證時她創(chuàng)造的便民服務流程在全市推廣而獲得的,我期望能喚醒她記憶中美好的東西。然后我還把大偉的三枚三等功勛章送到了公安廳烈士遺物陳列館,大偉的唯一一枚二等功勛章我埋在了他的墓前,我了解大偉,他應該希望我這樣做。

        剩下的幾十枚前輩們的功勛章和我的四枚三等功勛章都在這里了。我想讓它們代表我陪著麗雅,對她也算個安慰吧?!爱斁斓模l不想立功受獎功勛卓著呢?”十幾年前,警察學院的劍盾湖邊,麗雅的話猶在耳畔。然而,她的校徽下卻空空如也。

        麗雅,你的是非功過,誰都無權評說,包括我。

        我把目光從骨灰盒上移向車窗外,蒼茫凝重的五花山間,麗雅稚氣中帶幾分憂郁的眼神不時閃過,我明白麗芬為什么選了麗雅這張學員裝的照片了。

        紅葉谷到了,這是長白山深處的紅葉谷??!整個山嶺溝谷間一片紅色,恣肆汪洋、洶涌澎湃。麗雅,你看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我們走向紅葉谷深處。

        我想起了那個下午,我和麗雅在那棵干枯的楓樹下最后的幸福時光,想起了多少次的睡夢中和半夢半醒間那些漫天燃燒的紅葉,更想起了那個霞光漫天的傍晚,麗雅披一襲嫣紅,映著劍盾湖粼粼的水色霞光淡定而從容地說:“當警察的,誰不想立功受獎功勛卓著呢?”

        “隊長,這兒怎么樣?”雨燕請示我,曉剛,王凱、李氓也停下了腳步。

        這棵年輕的楓樹碗口粗細,高高聳立在幾塊黑色的山石旁,與整片楓林拉開了十幾米的距離,飽滿的枝條傘一樣撐開,鮮艷的紅葉燦若云霞,又像耀眼的火炬。

        朝聞百鳥齊鳴,夕看落霞繽紛。麗雅,咱們第五小組的弟兄都來送你了,你就在這里安息吧!

        一陣風過,繽紛漫天,紅色的海洋翻滾著吞沒了天地間的一切。

        責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王維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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