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在臘月二十九去世的。一轉眼老爸離開這個喧囂的世界都快三十年了。多年來,我每當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時,都會被那如煙的往事纏繞著。這些年,我想得最多的是父親。父親有靈,一定在責怪我,怨我答應過他的事沒有辦,并且一拖就跨過了一個世紀。
不是我不愿盡人子的孝心,滿足父親臨終前唯一的要求。也不是我的筆力不夠,材料不足。拖了二十多年沒有動筆,只是因為父親的一生實在沒有什么傳奇的事跡,也沒有什么讓人羨慕和令人感嘆的經(jīng)歷。父親只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父親出生在河北灤縣,由于祖父那時候在灤縣當教會學校的校長兼牧師,就給他的名字中用了一個“灤”字。父親的兄弟們在名字后都排一個“鈴”字。我猜想,大概是由于祖父做牧師布道時總要手握鈴鐺,喚醒人們墜入迷途的靈魂,所以就在給孩子起名時都加上個“鈴”字,期望他們能在主耶穌的魂鈴召喚下,一生不做迷途的羔羊。
父親的相貌集中了祖父和祖母的優(yōu)點,皮膚又白又細,臉蛋紅撲撲的,像蘋果一樣。兩道如遠山一樣的秀眉嵌在黑又亮的一對大眼之上。尤其是那筆直而高高隆起的鼻子和那小且薄的紅潤嘴唇,顯出一股靈秀的俊雅之氣。可能是在父親出生時先他而來到世界上的已經(jīng)有了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六年以后我的老叔(“老叔”就是最小的叔叔,東北人把最小的稱為“老”)才出生,全家人都誤認為父親就是最后的“老疙瘩”了,所以十分寵愛他。
當祖父調任北京教區(qū)牧師的時候,父親又意外地添了一個小弟弟。不知道是祖父母有了真的“老疙瘩”,疑似的寵兒自然就降溫了,還是由于進了北京城,生活環(huán)境變化了的緣故,反正父親感覺不像在灤縣那般為所欲為了。除去祖母還是一如既往地護著父親,其他人也都不像以前那樣夸他“長得漂亮、秀氣”,“生得福相”了,而是說他“可能是個象牙飯桶”,“繡花枕頭”之類的話。在崇尚“詩書繼世長”的家庭里不招人待見的孩子,多半兒是因為“坐不住”。大家認為,凡是坐不住,過于貪玩兒的孩子是不會安下心來讀書的。盡管“交民巷”總以“孩子還小”為父親辯護,可是別人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看來這孩子真不是塊念書的材料兒”。
據(jù)說父親小學六年是在祖父管轄的幾個匯文小學里輪換著讀,才勉強讀下來。之后,父親無論如何是不肯念中學了。他說,一看書就頭疼。在全家老少的哄勸和嚇唬下,最后父親提出:要是非得讓他念中學,就得先給買輛菲力普牌自行車。最后還是太祖母用自己的體己錢給父親買了車。結果那輛菲力普牌自行車讓父親成了北京城里最早的“時尚青年”,風光一時的“飆車小吳”。
菲力普自行車沒能讓父親安心念好書,卻叫他迷上了馬路上的一種味兒,而且這種氣味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和坎坷。在今天說起來誰都不能理解,讓父親這個世代書香子弟上癮的氣味竟是汽車排放的尾氣。
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父親已經(jīng)是北京匯文中學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了。慣于逃學和厭煩上課的父親跟以往不同,進入12月后,他總是早早地就騎車趕到學校了。學校里的同學從11月中旬就開始醞釀上街游行的事。一進12月基本就上不了課了。
“一二·九”那天,天還沒亮,父親就騎著菲力普直奔磁器口。他拿著“交民巷”給的全部零花錢,買了二百個芝麻燒餅,然后跟早點鋪掌柜的借了一個長形的大笸籮裝好燒餅,把笸籮綁在車架子上,就直奔學校去了。當父親拉著燒餅趕到學校時,操場上已經(jīng)站滿了手拿小紙旗的同學。一個負責組織游行的大班學長看見父親馱了燒餅來,高興地說:“好啊!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看出來,飛車小吳想得還挺周到。不愧是東北人!?!薄澳憔拓撠熢陉犖楹竺嫣Ц杉Z的事兒吧!”父親在學校從來沒受過任何人的夸獎,聽說讓他負責抬干糧,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榮譽感。不知怎么的,就按戲臺上的腔調脫口答應了一聲“得令啊”,隨即把自行車停好,叫了三個往常跟自己合得來的同學抬起了那個燒餅笸籮。
游行隊伍喊著口號,浩浩蕩蕩地走出了校門。父親卻一邊啃著燒餅,抬著笸籮,一邊隨著同學們的口號聲無意識地舉著另一只手里的紙旗。忽然,只見前面的隊伍騷亂起來,人頭亂動,口號聲已經(jīng)變成聲嘶力竭的喊罵。后面的隊伍快速向前涌去,前邊卻陸續(xù)有人被架了下來。父親定眼一看,被架下來的同學,有男,有女,有的頭上流著血,有的從頭到腳都濕漉漉的像被雨淋透了一般?!按蚱饋砹?!”“警察打人了!”和父親一起抬燒餅笸籮的幾個同學聽說前邊打起來了,立馬放下笸籮往前跑去。父親這時仿佛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吹奖淮騻耐瑢W,尤其是那些滿臉流血的女生,頓時覺得兩條腿都軟了。當同學放下笸籮往前跑的時候,他想都沒想,扭頭就撒丫子,沿著城根兒一直向西,往家跑去。
父親在家里整整貓了二十多天,連大門都沒敢出,他怕警察到學校追查游行的學生。哥哥、姐姐們不僅沒有表示出應有同情,反而冷嘲熱諷地吟著《西廂記》中紅娘的臺詞說:“先道你是個群雄魁首,卻原來竟是銀樣 頭!”“本來就膽兒小,還愛湊熱鬧,瞎充什么熱血青年?這回可好,國沒救了,把自個兒的膽給嚇破了”!聽著這些刺耳的譏諷,父親只能默不作聲地暗中后悔,自己干嗎 個渾水呀。更讓父親沒想到的是,當他偷偷地回學校要把菲利普取回家的時候,同學們也紛紛嘲笑他,膽小,做了逃兵。從那以后,不管全家老少怎么哄,怎么說,怎么勸,父親說什么也不去學校了。
1935年的冬天是父親一生的一個轉折點,他在家里家外的處境都跌到了來到這個世界后的最低點。首先是我的祖父身患肺癌,已經(jīng)病在垂危,家中的頂梁柱眼看著就要折損。平日圍在身邊的“朋友”們自然漸漸疏遠離去。十五歲的父親第一次感到人生的蕭瑟。家中不但伙食日漸清淡,而且很少聽到東北人家習慣用大嗓門說話的聲音。一家老少的憂郁眼神都傳遞出襲人的寒意。祖父在病榻上看著父親,只是一聲接一聲地發(fā)出長長的嘆息。祖母失望地看著父親,卻總是反復地對老叔(父親的小弟弟)說:“以后你小哥(指父親)混不下去的時候,看在親兄弟的份上,得給他一口飯吃??!”就連父親的“交民巷”也摟著他已經(jīng)長大了的孫犢子絮絮叨叨地說“我要是死了,誰管你呀?”這些話深深地刺痛了父親的自尊心。他跑出門,在冬日的寒風中獨自一人一邊走一邊感到無限的委屈。他自言自語:“我怎么了?不瞎不瘸,不呆不傻的,不就是不愛念書嗎?怎么大家伙兒就這么看不起我?”“只有念書才有出息嗎?”父親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一輩子。
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有一輛卡車停在他面前的路邊。父親本能地抬起眼皮,看見從駕駛室里下來一個人,那人手里拿著搖把走到車頭前。父親知道是那輛車熄火了,看著那人用搖把搖了幾次,汽車雖然沒有發(fā)動起來,可是隨著“突突突”的發(fā)動聲響,噴出的尾氣“油香”卻使父親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向車頭。“師傅,我替您搖吧?”“別搗亂,這不是好玩的,弄不好打折你胳膊!”父親雖然被人呲了一句,卻沒有走開,看那司機很和善,就湊過去笑著說:“沒事兒。師傅請問您,有地方學開汽車嗎?”那司機回答說:“學這干嗎?車、船、店、腳、衙,無罪都該殺。沒出息!”父親不理解那司機說的話,依舊在車窗前揚著頭問:“求求您了,告訴我吧,我真想學開汽車!”這時,那汽車打著火,發(fā)動起來了。父親追著已經(jīng)啟動的卡車跑著,喊著:“求求您了,告訴我吧!”“平山汽車學校!”從車窗里傳出這樣一句話,可能是司機看父親太執(zhí)著的緣故?!捌缴狡噷W?!?!雖然天空濃云密布,依然飄舞著雪花,父親卻感覺滿目霞光,一片光亮?!皩W開汽車,看我有沒有出息!”
父親要學開汽車的決定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最后還是躺在病榻上的祖父拍板通過,一錘定音的?!伴_汽車,當車夫雖然屬于下九流,可是個西洋興起來的新技術。現(xiàn)在有這門手藝的人不多,只要他下功夫,行行都能出狀元。就讓他去學吧!”父親如愿以償?shù)剡M了北京平山汽車學校。
1936年祖父去世了,家中的頂梁柱折了。父親就在日偽開辦的華北汽車公司做了正式司機。他記住祖父臨終前說過的那句話,“汽車是個西洋興起來的新技術”,父親要讓家人看看他這個掌握了西洋新技術的人,干的是個有出息的體面職業(yè)。父親用第一次發(fā)的薪水給自己置辦了一身西裝,并且到照相館照了一張打領帶的西裝照片。他似乎找回了自己的感覺。從騎菲利普的“飛車小吳”,到開汽車的自己,始終是當時最時髦的青年人!
“七七事變”以后,北平已經(jīng)淪為日本的占領區(qū)??墒歉赣H卻感覺自己開始了“靠本事吃飯”的生活,家里人看他的眼神跟以前也不一樣了。至于國家的事兒,老百姓管不了。他堅決不再做“一二·九”抬燒餅游行那樣的蠢事兒、懸事兒了。
沒想到,父親想靠本事掙錢吃飯,做安善良民的日子沒過多久,就發(fā)生了一件讓他不想摻和又不能不摻合的事情。也就是這件讓父親始料不及的事兒,又一次改變了他想做個“干體面事,做體面人”的初衷。
1938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北平通往承德的長途客車正行進在密云縣東北的盤山土路上(就是今天密云水庫的方位),雖然土路顛簸,車窗外卻迎面撲來濃濃的春色。忽然在前方的樹林里響起了兩聲清脆的槍聲。父親本能地立即踩住了剎車。車上的乘客聽到槍聲頓時亂起來?!翱熳?,是土匪!”“是八路!”“別停車,沖過去!”車上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著。父親蒙了,不知怎么樣才好。這時身邊一位穿長衫戴眼鏡的人似乎很有經(jīng)驗,他告訴大伙:“停車,別動。再要動,過不了前邊兒的小樹林咱們就全得玩兒完!”大伙問:“為什么?”“這叫鳴槍示警,早有人瞄準上了!再往前開幾步,他們就先把司機打死,讓車滾到山澗里去!”“那可怎么辦呢?”車上的人亂成一團。這時,從路邊的樹叢里跑出一伙人把車圍住了。那伙人穿得很雜,有穿長衫的,有穿褲褂的,有戴禮帽的,也有戴草帽的。手里拿著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門各式各樣全都有,駁殼槍、步槍、土槍、大片刀,還有人拿著扁擔和三截棍。
“我們是華北平西抗日游擊隊?!蹦莻€拿駁殼槍戴黑眼鏡的人向乘客們訓起話來。父親嚇得腿都軟了,心想,“這回完了,準得拿我當漢奸槍斃了!”眼看著其他人都上車了,黑眼鏡忽然改變了態(tài)度,他在父親耳邊低聲而且和藹地說:“飛車小吳,不認識我了?”父親急忙抬起頭看了看那人,仿佛覺得眼熟,在哪兒見過似的,一時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黑眼鏡笑了笑說:“有點事得麻煩你幫忙?!闭f著便從衣袋里拿出一張紙和十塊袁大頭(銀洋)遞給父親?!斑@是我們山上急需的物資,請你幫我們買一下,下次帶給我們?!备赣H不加考慮地急忙點頭說:“一定,一定!”“下次我們接貨的方法和地點與這次一樣。一響槍你就停車?!焙谘坨R拍著父親的肩親切地說:“小心點兒!如果鬼子發(fā)現(xiàn)了,有危險,你就上山來,跟我們一塊兒干!”父親未置可否地把那張寫滿貨物清單的紙和那十塊大洋揣了起來,點頭答應著回到了車上。
在汽車將要開動時,黑眼鏡站在車前用駁殼槍指著父親說:“別忘了自己是東北人!”說完后摘下黑眼鏡看了父親一眼,然后馬上又把黑眼鏡戴回鼻梁上?!霸瓉硎撬?!怪不得瞧著面熟?!备赣H看清了,是“一二·九”那天在學校負責組織游行的學長。那天還是他夸自己“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并且讓自己負責抬燒餅的呢!父親心事重重地開著車向古北口,向承德走去,這時已經(jīng)完全沒有剛出城時的好心情了。他知道,車上少了六個人,有那個戴眼鏡穿長衫讓停車的人和三男二女五個學生。原來游擊隊是來接那幾個人上山入伙的。兜里裝的那張紙和十塊大洋好像一直不老實,總在不停地跳,要跳出兜兒似的。那紙上寫的貨物有“汽油、柴油、云南白藥、盤尼西林”——天吶!都是些日本人嚴格控制的東西,上哪兒給他們弄去呀?父親真的犯愁了。
后來父親經(jīng)常說他是個“有福之人”。在承德歇腳兒的那天晚上,曾在北京有過一面之交的承德日本商行老板竟然請他吃涮羊肉。吃飯的時候不過是說些日中親善和大家都發(fā)財?shù)脑?。飯后他遞給父親一封信,托父親帶給北京的日本商行,說是請父親下次稍帶些在承德能賺錢的貨物來。父親不能,也不敢不答應。回到北京后,父親就把承德日本商行的信給車行老板轉交日本商行。至于在路上遇到游擊隊的事,父親一點兒都沒敢透露。三天之后,父親又開著車向古北口、承德開去。那十塊大洋和貨單還在父親兜里裝著,他實在沒有膽量,也沒有路子去買那些游擊隊急需的東西,只是偷偷地多帶了一桶汽油和一小桶機油。臨開車前車行老板引著一個日本商人把幾包貨物放在車頂上,囑咐父親在路上多照顧一下那個日本商人。父親由于惦記著游擊隊要的東西,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亂糟糟的,就開車上路了。
出了密云縣城,越往前開,父親越緊張。果然還是在老地方槍打響了。這次車上有個商人模樣的人叫把車停下來。父親猶豫地問身邊的日本人,“您說停不停呀?”那個商人模樣的人又嚷起來,“不停車大伙兒全沒命!”全車人也喊起來:“停車,停車!”日本商行的人只好不情愿地對父親說:“停,停吧!”熟悉的小樹林,熟悉的游擊隊,熟悉的黑眼鏡,熟悉的匯文學長的訓話聲……游擊隊讓乘客一個個指認車頂上的貨物。最后車頂上只剩下了帶給承德日本商行的幾包貨物了。戴黑眼鏡的匯文學長問:“這幾包是誰的?”誰都沒答話,他連問了幾聲,父親身邊那個日本商人低著頭連氣兒也不敢吭。父親只好站出來說:“是我們車行老板帶給承德的貨。”戴黑眼鏡的匯文學長一揮手,游擊隊把帶給承德日本商行的貨物,連帶那兩桶汽油、機油全都搬下來了。父親連忙拱手哀求說:“這是老板的貨,您要是拿了去,我的飯碗就丟了!”匯文學長用手里的駁殼槍指著父親大聲地喝斥:“死心塌地地給日本人當漢奸沒有好下場!”他說完用力地推了一把,父親被推倒在地上。匯文學長和游擊隊扛著貨物就上山了。一切就像事先編排好了的一樣嚴絲合縫。在古北口打尖吃飯的時候,那個日本商行的人主動掏腰包請父親,感謝父親在游擊隊面前保護了他。說父親是“大大的良民”!父親偷偷地摸了摸兜里那十塊大洋,心中竊喜,“真是吉人天相!給八路干了事,日本人沒懷疑,兩邊都沒得罪,還落下十塊大洋!”回北京以后,父親家都沒回,就上東來順吃了頓涮羊肉。拿著剩下的大洋給“交民巷”買了盒兒大順齋頂好的大八件。父親要在全家人面前顯擺顯擺自己是不是沒出息的人。
從那以后,匯文的學長又到北京找過幾次父親,游擊隊讓父親幫忙買些汽油和柴油。父親由于上次僥幸得手了,膽子也就大了。他晚間在車行里鬧鬼偷汽油,然后借別人去承德的車捎給游擊隊劫上西山。父親后來說,他那陣子真是小賺了一筆抗日的錢。也正是賺的這筆抗日的小財,使父親有了經(jīng)常下館子的財力。匯文的老學長怕他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勸他上西山參加抗日隊伍,父親推說家里離不開拒絕了?!拔母铩敝兴蠡诘卣f:“我要是那時候上了西山,也能混個三八式了。人家說我有文化,有技術,又機靈,革命隊伍里最需要我這樣的??上уe了一步,白白丟了個司局級的干部?!?/p>
父親終歸是天生膽小的人,由于怕日本人發(fā)現(xiàn)他給游擊隊送貨和偷汽油的事兒,就辭了華北汽車公司的工作,考入日本在北京的丸石出租公司開小車。一天傍晚剛收車,公司老板把父親叫到賬房,父親心里直發(fā)毛,見了老板就忙說:“我可是良民,我可沒偷汽油啊!”原來車行老板是讓父親三天以后去保定,到日本山下部隊出差,幫助運傷兵。
父親回家后把丸石派他去山下部隊的事兒一說,全家人都炸了。太祖母搶著說:“不能去。那不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賣國的奸賊了嗎?”姑姑和老叔也激烈反對,“不拿槍抗日,也不能當漢奸替日本兵打中國人啊!”父親說,如果不去山下部隊,日本人就會懷疑他偷汽油,那就危險了。最后還是祖母拍板定案,“你哥早就來信催你去云南,這回就別猶豫了,上云南找你哥去吧?!备赣H雖然心里不愿去云南,可是事到臨頭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點頭答應。
天還沒亮,父親就拎著一個小柳條箱直奔前門火車站,買票到天津乘船南下,開始了長達八年的南國抗戰(zhàn)之行。直到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才又回到北京。
父親從云南回京到1950年的兩年多,是最不開心的日子。雖然沒有工作還不至于衣食無著,只是看著別人春風得意,自己卻整天閑著沒事兒干。他想,難道真的應了母親(我的祖母)早就說過的那句話:“給他一口飯吃?!备赣H覺得那時候在家真是沒面子,每天都出去求朋友,找工作。
有一天他忽然在報紙上看到了兩航起義的消息,“潘國定和總顧問查阜西回到北京,住在北京飯店”。父親喜出望外。在云南時,查老是和老舍先生一塊兒坐他的車去游大理的。那一路上的熱情招待給查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父親立即換了身體面的衣服跑去北京飯店求見查老。查老果然有面子,很快父親就被當時剛剛組建的民航局錄用了,并且被安排當局長的專車司機。當時的民航局長是從四野調來的一個將軍,叫鐘赤兵。民航的車隊在東四六條的一個大院里,父親無冬歷夏,每天都需要天不亮就騎著那輛菲力普去上班接送局長,深夜才回家。他又像學徒時那樣勤勉、禮貌。他決心開始自己新的生活,讓全家人看看自己是不是“沒出息,混不下去”,得讓別人“給一口飯吃”。他相信自己的手藝和聰明,他從來不認為“沒念大學,開車是件沒出息的職業(yè)”。父親決心三十而立,立出個樣兒來讓全家人看看。他每天上班后都把小車擦得能照見人影,沒事就保養(yǎng)車,接送局長從來是提前等候,沒有耽誤過一次。他那時對工作真比對我這個出生不久的頭生兒子還上心。
民航局的工作使父親有了好的心情,開始了人生的新路程。一方面是由于可以自食其力,不用再過寄生于人的生活了;另一方面他也真感覺共產(chǎn)黨是個很好的黨。父親開過日本公司的車,挨過日本人的打,后來還差點兒被日本人抓起來;在云南開商車,給國民黨遠征軍運過戰(zhàn)略物資和傷兵??墒墙o共產(chǎn)黨大官開車,卻受到了從沒有過的尊重。送鐘局長回家后他總要說句“司機同志辛苦了”,然后得眼看著車開走了才進家門。甭說過年過節(jié),就連“六一”兒童節(jié),民航局還要根據(jù)家里有幾個小孩兒發(fā)禮物呢。我們兄弟一到“六一”兒童節(jié)晚上就不肯上床睡覺,非要等著父親回來。因為他總要從民航局帶回些給我們的禮品,有小人書、積木,還有裝在玻璃小汽車和玻璃手槍里的糖豆,每人都有份兒。
我是在父親虛歲三十歲的時候降生的。他在外面工作是個謹小慎微,逆來順受的人,年輕時的荒唐毛病一點都沒有了。媽媽常說:共產(chǎn)黨把父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墒?,父親在家里卻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父親和母親雖然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確切地說他們之間談不上什么愛情。他們結婚一個多月父親就去了云南,一走就是八年。父親回京后工作不穩(wěn)定,收入不高,經(jīng)濟拮據(jù),生活困難。父親在外邊一不順心,回家就和媽媽吵架。記得有一次,媽媽因為喜歡護士穿的那種前面有兩條的白色布涼鞋,自己用袼褙和白帆布做了一雙。父親可能是在外邊不順心,回家就用剪刀給還沒做成的涼鞋剪碎后扔了,說那白鞋不吉利。媽媽因為這事哭了好幾天。不過父親又常常在外邊把媽媽作為對人吹噓的資本。首先是媽媽為他生了四個整整齊齊的大兒子,這是伯父和叔叔都比不了的;其次是媽媽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好活計,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父親常說:“別看你大爺是高級知識分子,掙的錢比我多,家里有保姆??墒撬某源┥疃紱]法兒和我比,我比他舒服多了。”所以父親和母親吵架后,每回都是他親自去把氣回娘家的母親接回來。
父親母親雖然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常要吵嘴,可是在一點上卻是共同的。在我們這樣的書香世家中,父親和母親的學歷都是最低的。他們倆人在家里都有一種壓抑感,認為文化水平低而被人看不起。所以都把揚眉吐氣的希望寄托在我們幾個兄弟身上,要求我們時時處處要給父母爭氣。事實上,父親在做人方面的確給我們兄弟作出了榜樣。從打解放后參加工作,父親就遵循本分做人的原則,他多次對我們講:咱們干干凈凈地靠手藝吃飯,搞什么運動都能踏實地睡覺。如果說人三十而立的話,父親從三十以后雖然經(jīng)歷了不少坎坷,卻是走上了一條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生之路。因此媽媽說“是共產(chǎn)黨把他管好了”。
1966年8月24號下午,北京供電局的造反派和一撥紅衛(wèi)兵小將闖進了我家那從來關閉的獨門獨院的大紅門。我家種滿鮮花的小院兒成了開批判會的會場,擠滿了造反派和來看熱鬧的鄰居。伯父伯母和姑姑被押在北屋臺階上挨批斗。父親由于是工人才得以躲在屋里免于批斗。
當人去院靜時,父親驚魂甫定就讓媽媽趕緊挑火搟面。伯父全家、姑姑和我們不是在過年的時候卻第一次共同吃了頓團圓飯。晚上,由于伯父和姑姑住的北屋小樓被封了,全家十幾口人就只能在我家將就著過夜了。父母親要我兄弟們讓出睡的床讓伯父伯母睡,給姑姑支了張帆布行軍床,我們孩子全打地鋪。父親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人家誰都會說,關上門他們是一家子。這個界線是劃不清的?!睆哪峭?,姑姑就在我家徹底入伙一塊兒過了。伯父伯母去干校后,小妹妹到去世前都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生活。雖然那段時間十幾口人一起生活,經(jīng)濟更加緊張,可是在父親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感。他曾偷偷地對我說:“你奶奶當初還說,我混不下去的時候讓他們給我一口飯吃。現(xiàn)在還不是都靠我這個當工人的大紅傘保護著嗎!”
父親萬萬也沒想到,他這把“大紅傘”也沒能擋住“文革”的疾風暴雨。1967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開始不久,一天晚上,媽媽到大門外張望了父親好幾次,都沒見他的人影,就讓我騎車順著父親回家的路去迎迎他。我騎著車一邊走一邊朝迎面的路上看著。還沒到虎坊橋十字路口,遠遠地就看到父親坐在路北小吃店門前的馬路牙子上,那輛菲力普就停在身邊。我趕緊過去問他,“怎么不回家,在這兒坐著呀?”昏暗的路燈下,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父親哭了。那兩行淚水不住地從眼中溢出,沿著滿臉的皺紋橫豎亂流。也許是父子連心,我一邊流著淚一邊為父親擦拭著淚水問:“您這是怎么了?”“我也讓人給揪出來,他們說我是緬甸特務?!备赣H說到這兒,哽咽得更厲害了?!澳阏f緬甸比咱們國家還窮,我給他們當?shù)哪拈T子特務?我圖什么呀?”看得出來,父親真是太不理解,太想不通了。“他們還收了我的駕駛執(zhí)照。日本人、國民黨都沒收過我的駕駛證,共產(chǎn)黨怎么連車都不讓我開了?不開車叫全家人吃什么呀?”說完這句話,父親哭得更厲害了,他似乎感覺天要塌了。
父親從那以后便沉默寡言,再也聽不到他悠閑地哼唱京戲、評戲了,常見的是他經(jīng)常偷偷地流淚。幾年之后,父親便因為精神壓力過大而患上了胃癌。
1972年,父親因胃部患淋巴肉瘤(一種惡性腫瘤)而住院手術。在手術的頭一天晚上,我陪父親到很晚,雖然我們沒有告訴他是癌癥,只說是胃潰瘍,一個不算什么的小手術,可是父親似乎還是很害怕,拉著我的手不肯放,一個勁兒地讓我別回家,在醫(yī)院陪著他。父親那時像孩子一樣流露出乞求的目光。我告訴父親,伯父請了他在燕京大學醫(yī)學院時的好幾個同學,都是當時最著名的大夫來給他手術,連吳階平都上手術臺指導,讓他放心。最后還是請護士給父親吃了安眠藥,見他睡著了我才回家的。
父親手術中,吳階平伯伯出來告訴我,父親的癌已經(jīng)擴散了,手術很危險,就是盡力做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沒想到父親手術后恢復得異???。還沒拆線,他就能下地走路,而且每天清晨就早早起來,替衛(wèi)生員燒起了茶爐。術后調養(yǎng)幾個月,父親就堅決要去上班。我們再三勸阻,他說:“這要是在過去,我得這么大的病,花這么多治療費,歇這么長時間,掌柜的早就把你辭了。咱得有良心,上班能干什么就干點兒什么。”我那時雖然沒再說什么,可是覺得父親的覺悟好像高了很多。
父親上班后,領導上讓他負責采購汽車配件,他就像是受到重用一樣十分興奮。父親說:“這活兒不是隨便什么人就干得了的,既要懂技術,又要在經(jīng)濟上可靠才行?!弊詮母赣H被揪出審查以后,他的眼中就一直沒有流露出那樣的神采了。
由于父親盡心竭力的工作,外貿(mào)車隊的車況受到許多單位的羨慕?!拔母铩苯Y束后,父親雖然沒有被平反,領導也沒有給他發(fā)還駕駛執(zhí)照,可是采購汽車配件的工作卻讓他一直干到退休后好幾年,直到癌病復發(fā)的時候。
由于父親在擔任車隊配件采購時經(jīng)常熱心地幫助其他一些單位,所以在他辦過退休手續(xù)后,就有好幾個單位請他兼任汽車配件采購員。那時經(jīng)??吹礁赣H抱著不知從哪兒借來的大本進口汽車的材料翻看,還不停地在小本上做著筆記。我和父親說:“您連上學時都沒有這么用過功,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他回答說:“不學不成啊,你看現(xiàn)在進口的車多,不學,我都快成外行了?!?/p>
父親沒有想到,在他的晚年卻看到了自己專業(yè)技術的價值,獲得了很多人的尊重。在汽車配件公司里,大家圍著他問這問那的,在過年過節(jié)時竟然還有人來給他送禮,表示對吳師傅支持的感謝。
父親在生命最后的幾個月里,常常坐在陽光下的藤椅上,微笑地看著他的大孫女、我的女兒在院子里玩,偶爾說出一句:“佳佳,給你爸打個電話,告訴他,我想嘗嘗豐澤園的烤鴨子。”其實,那段時間父親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東西了,每天主要是喝豆汁。他要看著已經(jīng)又團聚在小院里的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樣子,他在享受天倫之樂。
據(jù)大弟弟講,父親最后那天的夜里醒來,大概在三點左右。他沒讓媽媽起床照顧,而是讓弟弟給他沏了一杯花茶,喝了幾口,然后又讓弟弟給他點上一支煙。父親吸了兩口說:“這鳳凰煙沒勁兒,”又讓弟弟給他點上了一支天壇牌的小雪茄。父親吸了幾口以后就滿意地又睡下了。他睡得很靜,很安詳。就這樣,父親走完了他六十六年的平凡人生。父親到生命的最后階段都很清醒,他說:“你祖父一生做善事,才活了五十四歲,我哪方面都沒法和你祖父比,可是我卻比他多活了差不多一輪了!”
父親得我的時候是二十九歲,這篇對父親的回憶文章我寫寫停停。在父親去世二十九年后終于完成了對他的承諾,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巧合。至于能不能發(fā)表我不知道,我只認為償還了我心中最沉重的一筆文債。為我平凡卻值得永遠懷念的父親寫下了這篇回憶文章,就算是我對父親的紀念吧!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