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房里,我準確地摸到了那把剪刀。窗臺上映著清冷的月光,我再一次感到這個世界的荒謬和可笑。雖然眼下是我制造了荒謬,但是似乎它提前獲得了許可和寬宥。已經是子夜兩點,又一天的工作將在六個半小時以后展開——我急需一個穩(wěn)定而安全的睡眠。
在燈光熄滅的一瞬,我突然感到了慌亂。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既然無法避免,成年之后,我早已習慣甚至嘗試著享用黑暗。如同睡眠是被提前預習的死亡,我相信,由星空和大地——這上帝的兩只手掌——共同捧出的黑夜,正試圖為人類無法預期的未來提供演練。從小就被教育成堅定的無神論者,我至今仍不能確定上帝是否真的與我同在。那么喜歡借助夜色四處游蕩的鬼魂——這體重21克的物種究竟對人世構成了多少威脅?
1998年冬季,我外祖父死于胰腺癌。此后長達10年的時間里,我只偶爾夢到他一兩次。有一天,我母親終于如愿在夢中見到了她的父親,像生前的許多時候一樣,他正埋頭整理院子里那塊小小的菜畦。我母親站在房前的水泥臺階上,懇求他把臉龐轉過來,讓她看上哪怕一眼。于是外祖父緩緩轉過臉來,清癯的面容一如從前。我母親向我轉述至此,忍不住痛哭失聲。
到了2005年春天,我祖父確診出肺癌。60年的煙齡在他的肺部制造出大片陰影。凌厲的伽馬射線殺死了少量癌變細胞,同時損害了與肺部緊鄰的胃。整整一個多月,他無法進食,全部營養(yǎng)依賴輸液供給。他越來越瘦,越來越久地陷入疼痛和昏睡。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清晨6點,整個房間里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醒著——他突然棄我而去。
我在博客里記下了我外祖母逝世的確切時間:2006年11月13日上午11點40分。16日上午,骨灰運抵鶴陽山,合葬入我外祖父的墓穴。沿此向北,50米外,是我祖父的墳。他們的住所如此之近,如果真的有冥界,我相信,和生前一樣,他們是兩家溫暖的芳鄰。
從小到大,我始終是祖父最疼愛的孫女。他離開后,我習慣在夢中與他相見和交流。雖然他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回答我提出的各種古怪問題,但我還是對這樣的相見深感滿意。然后,也就是最近的兩年,我外祖父母也開始頻繁出現在我的夢里。有一夜,我夢見和他們一起躺在蓋州縣城那幢老房子的土炕上,聽他們絮絮地說起那些遠方的親戚。——我年少的記憶中一個最尋常的場景,至今仍散發(fā)出絲絲暖意。但是據說,夢見與死去的親人同居一室是不祥的?!铱刹恍胚@些。
昨天夜里,我再次夢見與外祖父母同住。只不過這一次,同住的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長得很胖,并且似乎比我外祖父還要年長,他們把尊貴的炕頭讓給他住,我則挨著外祖父睡在炕梢。這個明顯不合情理的夢境并未讓我覺出有什么不妥,其間——我是說在現實中——我醒來一次,去洗手間。在接下來的睡眠中,這個夢境奇跡般并未中斷。當夢中的掛鐘指向清晨7點,我醒來,發(fā)現身旁的外祖父枕著一只小孩子的枕頭,睡得很不舒服。我決定給他換一只枕頭。他卻提出要和我交換一下位置。于是,我躺到外祖父母中間,繼續(xù)我的睡眠。但是突然,我覺得哪里不對——我尚且清醒著的那一絲意識提醒我,眼下我的位置,恰恰是夾在一對已經死去的親人中間??粺煤軣?,睡在炕頭上的陌生人大汗淋漓卻酣睡不醒。外祖母的頭向一側歪著。巨大的恐懼猛然攫住了我的心,我竭力要讓自己從夢境中掙脫出來??墒?,曾經有過的情形再一次出現了,我仿佛變成了一只失去了四肢的蛹,被整個地封存進夢境的黑甜之鄉(xiāng)。我掙扎、呼喊,但是夢境如此重門深鎖……我將如何獲救?
終于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自己在發(fā)抖。這是唯一的一次,死去的親人在夢中帶給我驚駭。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這件事情,并忍不住說給遠方的好友。她說,對此有兩種相反的解釋:一種是說,在夢中見到死去的親人,意味著將會獲得恩澤;第二種則說,這是命運提供的預警,暗示著生活中潛伏的種種危險,諸如車禍、火災、地震、爆炸事件……我馬上想到了第三種可能:那正在暗中擴張著的、嚴重到足以致命的疾病……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分清,夢境到底是來自潛意識中的恐懼還是對未來的警示?或者,它僅僅是對過往時光的追憶?
我相信,死亡本身并沒有帶給我太多的恐懼,我害怕的,是臨死前的掙扎和不甘,以及令人難以維持尊嚴的巨痛……另一位女友則告訴我,有關這類夢,民間通常解釋為:死去的親人前來索取供奉。她并且以自己和姑姑的親身經歷為例,建議我去外祖父母的墳前焚化一些紙錢。我當然知曉這一說法——這是人間有趣的事實之一:親人死去,而金錢依舊萬能。但是我怎樣才能相信,我的祖父和外祖父母來到我的夢里,只是因為沒有收到我足夠的“孝敬”?我告訴女友,每年的清明、陰歷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我都會給我的祖父和外祖父母“送”些元寶和紙錢。去年春天,我夢見祖父從外面進來,身上的舊棉衣在小雨中淋得微濕,于是特意在紙錢中加入兩套“寒衣”?!獣r日久遠,我已經練就了疊制元寶的好手藝。
這是短暫而幸福的光陰。火光打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火焰舞蹈,墨蝶翩飛……我許多個小時聚攏成的作品在幾分鐘內化為灰燼。風低低地吹,灰燼中艷紅的火星閃爍不定。神秘的通道緩緩閉合。夜空漆黑,妖冶的紅星星美得讓人心碎。
——并沒有人提及那把剪刀。這天夜里,我躺到床上,在燈光熄滅的一瞬,突然感到一陣恐慌。沒錯,這是我的床,舒適,柔軟,像預設的陰謀讓人難以設防。這是我的被子,千萬縷絲線織成的一張網,正醞釀著將我捆綁,將我變成一只蛹,再一次塞進噩夢的黑甜之鄉(xiāng)。仿佛鬼使神差,一把剪刀在此時閃進了我的大腦。一把剪刀的咒語,它在民間所制造的慰藉和奇跡……沒有開燈,我在餐廳里撞上了一把忘記推回桌旁的椅子。恥骨隱隱作疼。我看見被城市忽略的月光,它準確地勾勒出一套刀具的剪影。我發(fā)現,剪刀的柄部多么像……骷髏的一對眼睛。
沿著原路返回,我努力克服內心的羞愧。我真的需要一把剪刀?為了避開恐懼,我必須一并拒絕這些只能在夢中來訪的親人?
黑暗中,剪刀固執(zhí)地散發(fā)出微弱的腥味——它平常的主要功用,是剪開魚腹和蝦須——它慣于品嘗血腥的嘴,到底會幫助我抵擋邪祟還是說出更惡毒的咒語?
找了張結實的硬紙把剪刀包好,壓在枕頭下面。這時我才明白,最簡易的事情實踐起來并不簡單。透過綿軟的枕芯,剪刀強硬的背脊持續(xù)挑釁著我的頭骨。輾轉反側,適應期如此漫長……直到窗外天光漸明,我終于昏然睡去。
趕在晨光到來之前,我回到一百里外的老家鄭屯。隔著齊胸高的柵欄,我看見大爺爺站在他家的院子里。旁邊人家院子里的葡萄熟了,于是我對大爺爺說,我要買些葡萄給他吃,但被他堅決制止:“不要不要——我可不愛吃那個!”
我最后一次悄悄地塞給他錢,他說的就是這句話?!安灰灰?!我要你的錢干什么???——你這孩子啊!”
直到祖父去世后,我才開始為大爺爺的身體擔憂。雖然祖父絕口未提,但他在去世前的兩年間,一再回到故鄉(xiāng)探望大爺爺,讓我隱約猜出他內心的憂慮??墒俏夷転榇鬆敔斪鲂┦裁茨兀繌娦辛艚o他的一點點錢,與其說是為了讓他高興,毋寧說是為了寬慰我自己。
剪刀的加入似乎小有功效,至少,這是一個明亮的夢境:大爺爺并沒有責怪我。雖然,我飽受煎熬的頭骨還在隱隱作疼。
5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我在漠河火車站。這個中國最北部的縣城,在進入白夜之前,黃昏被拉得稀薄而漫長。當夜色在窗外聚集,我忽然感到異樣。一直以來,我熱衷于旁觀周圍某些人的種種勢利表演,并對此懷有隱忍不言的樂趣。但是在這一天,我意外被激怒,接下來卻又淚流滿面。
當時我并不知道,就是在那一刻,大爺爺去了。
清楚我無法按時趕回,親人們干脆對我隱瞞了這一消息。30多個小時過后,我的雙腳終于踏在營口的土地上,大爺爺已經在地下長眠。
那天傍晚,在漠河火車站冰涼的長椅上,眾目睽睽,我難以遏制地哭泣。像一只肚腹被利刃剖開的魚,當眾裸露出鮮血淋漓的內臟。我甚至不知我為誰而哭,只知道,此——地——是——他——鄉(xiāng)。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