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正月初一。冬天即將過去,一個寧靜的下午,我來到了東湖,尋覓我在這個季節(jié)想尋覓的東西。迎著微風(fēng),獨自佇立在東湖的水岸,這滿滿一湖水,觸手可及,在我的眼前一個勁地嫵媚著,搖蕩著,像身披綢緞的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還不是早春,可有了早春的跡象和訊息。微風(fēng)吹拂著湖水,浪頭拍打得湖岸發(fā)出異常響亮的“啪啪”聲,有時候輕,有時候激。拍打得激烈的時候,湖水就伸出了長舌舔過堤岸,浸淫了岸上的土石。細看,岸上的小草已萌出了新芽,正好吸吮湖水送上岸的滋養(yǎng)。所有在初春中蘇醒的因素,也是因了這水的滋養(yǎng)嗎?草告訴了我……
此刻,湖水的顏色極有層次,近處的湖水,是煙藍色,再往遠看去,湖面則是煙白色,仿佛是大自然放在我面前的一缸剛出甑的美酒,我完全可以將它掌控在手中,一飲而盡。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不喝酒,可我聞到了某種醉意。
越過水面,再向遠處看去,湖水的盡頭又幻化成畫面了,像是云煙樣的樹林、點點的粉墻黛瓦和遠山。那粉墻黛瓦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眼球。這是怎么造成的?是浪煙,是水面折射的奇跡?這夢幻般的粉墻黛瓦,一幅優(yōu)美的中國山水畫。我滿眼里只有三種顏色——煙藍、煙白、煙黑,粉墻黛瓦的基本三色,一個水中的村莊。
我就住在東湖邊,與這水中幻境村莊為鄰,我是一個有福的人。如果東湖愿意,我也是她水邊的一個小小風(fēng)景,一個小小裝飾。
記得三年前的一個冬天,我也時常來到這里獨享東湖的秀色。不過那個時候我對東湖的欣賞不是那么細致,一眼讓人愛上她的是她闊大的氣勢和寬廣無垠的水面。那是任何一個人都會怦然心動的瞬間征服。但是久了,你更愛她的細節(jié),她的色彩和層次,她任何時候的美,不同的姿態(tài)。更為柔軟的東西,接近夢境。如今,南方民居“小橋流水、粉墻黛瓦”的景致幾近消失。中國農(nóng)村,在包產(chǎn)到戶后,傳統(tǒng)民居慢慢變得面目全非。一部分富起來的農(nóng)民拆舊房、蓋新房,建起了所謂的鋼筋水泥樓房。灰色或土色的像火柴盒樣的所謂樓房,在自然山水中顯得丑陋不堪。傳統(tǒng)民居與所謂新樓房處在同一片天地下,傳統(tǒng)民居失去了原有的整體美,不再富于詩的韻律和畫的意境……天人合一,以人為中心,崇尚自然,爭取自然,借鑒和發(fā)揮自然的傳統(tǒng)民居風(fēng)格已喪失殆盡?!拔葜杏性海褐杏袠?,樹上有天,天上有月……”的傳統(tǒng)格局不再,青磚黛瓦與綠樹叢林相比照的詩情畫意不再!新樓房從聚落選址、總體布局、室內(nèi)外環(huán)境設(shè)計、陳設(shè)乃至取材及營造技術(shù),不再充滿中國民居天人合一的生態(tài)精神。新樓房對中國民居傳統(tǒng)風(fēng)格的拋棄,造成了自然與人的最后分離和對立。
可是,在東湖煙波中出現(xiàn)的粉墻黛瓦,讓我的心又充滿了希望。一切都會重現(xiàn)……
初二是立春。我傾心東湖的粉墻黛瓦——東湖梨園長天樓酒樓的正對面,我又忍不住來了。我的左手邊是幾近廢棄的琉璃瓦人造景觀“落霞水榭”,正對面就是磨山,左前側(cè)就是那個我愛著的粉墻黛瓦的所在,右側(cè)便是行吟閣、武漢大學(xué)所在的珞珈山脈,還有南望山,它們都是那么的多情——山與山相連,山與水相親,山水相依,此情綿綿……
此刻是正午,太陽在頭上,湖面被陽光照耀得白茫茫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更顯得迷離神奇。我將小馬扎放在離湖水不到半米遠的地方,人就坐在小馬扎上,背后是一排粗大的水杉樹林。據(jù)湖區(qū)的老人講,水杉樹已有40多年的樹齡了,樹干粗到一個成年人才能合抱,它們筆直的樹干直插云霄,呈現(xiàn)出一派陽剛之氣。蒼老的水杉樹的氣根凸凸凹凹地裸露在地表上,有的樹根粗如碗口,凸出地表,如一個個雕像。有地方將這些神奇的氣根當(dāng)佛膜拜。水杉樹經(jīng)冬枯黃的針葉密密匝匝地覆蓋地上。這樸舊疙瘩的樹根,氈子似的金黃落葉,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氛圍。加上遠處的粉墻黛瓦。坐在小馬扎上,東湖變成了我白日夢的床榻,已經(jīng)隨著她的意境飛去。我與湖山對坐,相對無言。有浪輕拍,與我細語。我聽不懂,又聽懂了……
東湖,我精神的后花園。你讓我的生命向遠方提升,讓我在現(xiàn)實中遭受的傷痛得到一絲撫慰。我無須獨自背著行囊去西湖、天池、日月潭……因為有東湖就夠了。我與她耳鬢廝磨,溫情纏綿,近在咫尺,隨時相伴,幾無距離。
在我的眼前,磨山就像一個美人平躺在我的對面。還有環(huán)繞東湖的那儀態(tài)萬方的珞珈山、南望山,無不讓我心醉。有湖光、有山色、有房舍、有垂柳、有小船,這些古代文人描寫過千萬遍的景色,東湖都有了,她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其實粉墻黛瓦并不是市政為了設(shè)景而建,倒是無意為之的景觀。就是這個無意為之的景反倒成了我眼中最美的景!楚城、楚市、楚天臺、離騷碑、祝融觀星、劉備郊天臺、摩崖石刻等等文化景觀,現(xiàn)如今,在我眼里,它們沒有多少美感可言。我反而認為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是對東湖自然美的破壞。
我問一個老船翁,那個粉墻黛瓦的房子是個什么地方。他說那是天然浴場。哦,原來是天然浴場,是一個有實際功用的所在??磥頌榱嗽O(shè)景而設(shè)的景反而成不了景,不為設(shè)景而建的建筑反而成了景。景在似景非景之間。這又是一個人間悖論啊。
莊子曰:“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拋棄智與巧,遵循自然的常理??磥?,還是道家哲學(xué)的自然無為高明,只有自然無為方能成就人間大美。
正月初七。東湖梨園。陰天風(fēng)細,淡煙籠湖,東湖有點落寞,游人寥寥??赡苁谴汗?jié)假期結(jié)束了,青壯年都上班了吧。東湖長天樓酒樓旁的美食街上響著蒙古族奔放豪邁歌頌領(lǐng)袖毛澤東的歌曲,聽著這些歌曲,人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那種紅色的革命海洋里?!澳闶俏覀冃闹械募t太陽,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你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你唱……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敬祝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啊,讓人恍兮惚兮。
我坐在馬扎上,雙腳踏著岸石。細風(fēng)吹拂,湖面上漾起了細細碎碎的波紋。我遙聽著另一個時代豪邁歡樂的歌曲,此刻,我喜歡的粉墻黛瓦、磨山、珞珈山、南望山都被沉沉的云霧遮擋了,隱身了。我好一陣茫然,卻又聽到我腳下響起了“咕嚕咕嚕啪啪、咕嚕咕嚕啪啪……”的聲響。待我探下頭來,細細觀察我腳踏的那塊岸石的下面,發(fā)現(xiàn)那岸石下面是一個洞穴。當(dāng)風(fēng)撩著湖水,湖水擊打著湖岸時,便發(fā)出了這奇怪巨大的響聲,并翻起和別處不一樣的波浪。我就叫它“鼓浪石”吧。我好自得意啊,我發(fā)現(xiàn)了一處“鼓浪石”,這是他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風(fēng)景。它讓我聯(lián)想到了廈門的鼓浪嶼。我就獨自享受這“鼓浪石”發(fā)出的天籟吧。我從我的小包里拿出了筆和本,要寫下我的所看所感所思。去年夏天,我的一個朋友就對我說,你應(yīng)該拿著筆記本電腦到神農(nóng)架或是天涯海角的某個地方,寫你所想寫,思你所想思……她是一個真愛我的朋友,真為我著想的朋友,對我是一種期望。
當(dāng)我想著我的閨蜜朋友的時候,一個小女孩來到了我的身邊,她問她的爸爸:“這是什么呀?發(fā)出這樣的聲響?”我得意地告訴她:“這是鼓浪石!岸石下面是一個洞穴,是湖水擊打湖岸時發(fā)出了聲響?!彼秊榱颂絺€究竟,也如我一樣將頭探進了湖面,觀看那個洞穴。他們一家三口也感到很新奇,觀賞了半天才離開,又去探訪東湖其他的美景去了。誰也不會像我這么固執(zhí),盯著一個地方不放。他們走后,我就在想,他們之所以能發(fā)現(xiàn)這個“鼓浪石”,并對之產(chǎn)生好奇心,并不是出自他們的慧眼或是慧心,而是由于有我坐在“鼓浪石”上。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然后才發(fā)現(xiàn)了“鼓浪石”。因為我坐在上面探究,這樣無意吸引了別人的目光,加上石頭洞里的響聲,他們才對此產(chǎn)生了好奇。大多數(shù)人只有從眾心理,對大自然是麻木遲鈍的。熱愛自然,必須要有一顆敏感細膩的心。
東湖本身的命運也如同這“鼓浪石”么?東湖被一些所謂專家說成是“很有說頭,少有看頭,沒有玩頭”。這些專家是在用世俗的眼光評價東湖。真有點俗不可耐了。其實東湖自有識她的人!毛澤東曾說:“東湖比西湖好”,“東湖真好”。武漢東湖客舍,是詩人毛澤東生前除中南海以外,居住時間最長、接見外賓最多的地方。1956年5月,毛澤東在武漢暢游長江,隨后以豪邁的氣概寫就了不朽的詩篇——《水調(diào)歌頭·游泳》:“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毛澤東在武漢第一次暢游長江就住在東湖客舍甲所,以后平均每年都要來這里兩次,少則十天半月,長則近半年。1960年以后,毛澤東常住東湖客舍別墅,即東湖賓館梅嶺一號。梅嶺一號成為毛澤東在武漢主持中央會議、處理國家大事、接見外國元首和友人的“辦公地”。我身后的長天樓酒樓,也因毛澤東的光顧而熠熠生輝。毛澤東曾26次來長天樓酒樓休閑、娛樂、品茶。1958年12月6日,毛澤東主席曾在長天樓宴請朝鮮首相金日成及政府代表團。至今,長天樓酒樓的門廊內(nèi)還懸掛著當(dāng)年毛澤東和金日成舉杯飲酒的巨幅照片??粗掌谢腥舾羰乐小H藗儾唤麜袊@時間的無情。
毛澤東是迷戀東湖的。
東湖水面面積達33平方公里,是杭州西湖的6倍多。東湖因為面積大,常年呈現(xiàn)一種“云渺渺,水茫?!钡娜葑?。其實,北宋詞人蘇軾的詩句:“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币餐瑯舆m于描寫東湖。近年來,武漢市政府想在東湖發(fā)展文化旅游,挖掘東湖的文化資源,想要在東湖設(shè)立人文景點。其實我覺得,東湖僅以她的素顏就可以“傾國傾城”,無須用什么文化來濃妝艷抹。用人造的趣味不高的所謂文化來裝扮她,只會把她搞得惡俗不堪。東湖曾經(jīng)得到過一代偉人毛澤東的青睞。這,難道不是東湖最大的文化嗎?我認為東湖管理者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是:在東湖邊種上一片竹,種上一片梅,種上一片松,種上一片桃……用“自然”來裝扮自然可能是美化東湖的佳途,任何不合宜的“人工”的東西都會讓東湖花容失色。我希望在東湖處處能看到“小園東,花共柳”的美景。湖光大風(fēng)景簇擁著無數(shù)小小的自然風(fēng)景,走進東湖,讓人感覺如同走進了傳說中的“桃花源”,這一天真的會到來……
責(zé)任編輯 張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