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辦文學講座,我談到老舍的語言富有幽默感,便有同學遞條子問:什么是幽默?我說,英文humor在中文里沒有對等的詞,滑稽、諷刺、挖苦、調(diào)侃、揶揄、詼諧,都不對,又好像都有一點這個意思。林語堂1928年把它音譯為幽默。魯迅并不贊同,可又想不出更好的詞,后來魯迅的文章里也使用了幽默。其實這個詞翻譯得很好,大家都接受了,這就是約定俗成。
如此解答,學員并不滿意,“到底什么是幽默呢?”我又說,生活中有些事能把人氣死,有的事讓人恨死,有的事把人愁死,你就真的去死了,問題還是得不到解決。連死都不能解決,還有辦法嗎?有,那就是笑!這種超越了痛苦和死亡的笑,就是幽默。幽默是智慧和自信的表現(xiàn),是強者的聲音。
有幾位同學鍥而不舍,星期天找到家里來跟我討論什么是幽默和幽默感。我無法給幽默下定義,只好舉例子。一次我抱著孩子乘公交車,沒人讓座不說,還有個青年使勁擠我,踩我的腳。我躲不開,就沖他做個鬼臉兒,張大嘴恨不得咬他一口的樣子。小青年發(fā)了火,開口罵人,“你丫頭養(yǎng)的還敢把我吃了哇!”我說,“不敢吃,我是回民?!痹S多乘客哈哈大笑,笑得他無地自容,車一停就溜了。
一次下飯館,吃米飯硌了牙,我挑出兩粒砂子放在小碟里。老板娘眼尖,過來說,“糧店真不負責任,米飯里有砂子吧?”我說,“也有大米。”同桌的顧客都笑了,老板娘這才道歉,又說,“您這話比罵人厲害?!?/p>
侯寶林的相聲也富有幽默感:山東軍閥韓復榘在家里辦堂會,他父親點戲,叫戲班子唱《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班主嚇傻了,沒有這出戲呀,而且關(guān)公是漢朝的大將,秦瓊是唐朝的大將,前后相差三百多年,他二人怎么可能對臉打仗呢?韓父說,“我就要他倆打一仗,看看誰更厲害?”班主只好叫演員粉墨登場,唱詞現(xiàn)編。秦瓊唱道:“我在唐朝你在漢,你我打仗為哪般?”關(guān)公回唱:“叫你打來你就打,你要不打他不開飯!”二人只好糊涂開打。
由此可見,幽默不同于滑稽——相聲演員用扇子打腦袋,外國演員被蛋糕打在臉上之類的噱頭,觀眾看了也會發(fā)笑,但是笑過之后留不下什么可回味的東西。幽默則不同,它內(nèi)含哲理,當年的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今天的日本右翼政客篡改歷史,都很可笑,卻不能一笑了之。
小說重視幽默感。我的中學英語課文《禮物》是一篇微型小說。描寫兩個青年工人相愛,準備送給對方一件訂婚禮物。女工有一頭金色長發(fā),但是缺少發(fā)卡,小伙子決定送她一只發(fā)卡;男工有一只懷表,卻沒有表鏈,姑娘打算送他一條表鏈。訂婚的日子,二人互送禮物,這才發(fā)現(xiàn)女工已經(jīng)剪掉了長發(fā),原來她是賣了長發(fā)買表鏈的;而男工也是賣了懷表買的發(fā)卡。這篇小說沒有直白地寫出工人受剝削,很窮困,而是憑借幽默的細節(jié),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又久久難以忘懷。
漫畫最講究幽默。改革開放新時期,提倡解放思想,民間有這樣的順口溜,“廣東人什么都敢吃,上海人什么都敢穿,北京人什么都敢說”,自然也會有一些出格的事。老畫家華君武發(fā)表漫畫《小貓的屁股也摸不得》,圖中一只貓,尾巴翹得高高的,意思是諷刺某些不守規(guī)矩的小人物吧。廣東畫家廖冰兄不以為然,就回復他一幅《武松打貓》,圖中的打虎英雄武松高舉哨棒,要打角落里的一只小貓,還寫著一行字:你是哪路英雄好漢?湖南畫家黃永玉畫了三只猴子,一個雙手捂著眼睛,一個捂著耳朵,一個捂著嘴巴,標題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依我看,頭一幅畫屬于諷刺,后兩幅就是幽默了。
生活中也有許多幽默的小故事。一位父親帶著兒子坐火車,帽子放在茶幾上,車窗開著,有風,兒子說,“別把您的帽子刮出去!”父親說,“不怕,帽子要是刮出去,我一招手它就能飛回來?!眱鹤酉肓艘粫?,就把帽子扔出去了,又叫,“爸,您快招手啊!”
一位美國動物園老板聽說,有個海島上的居民都是三只眼睛,就想抓兩個人回來,放在籠子里展覽,一定能賺錢。夜晚,他和兒子駕著快艇來到島上,卻被三只眼的居民抓住了。當?shù)厝艘豢?,真稀奇,他們只有兩只眼,就關(guān)在動物園里展覽吧。
特殊年代,幽默也有特殊的作用?!拔幕蟾锩边\動中我被批斗,紅衛(wèi)兵喊口號,“打倒狗崽子趙大年!”我說“謝謝!”事后軍代表批評我,“什么年月,你還開玩笑!”我說,“不是開玩笑。上次批斗會喊的口號是‘打倒狼崽子趙大年!’沒錯,我是滿族,吳三桂引狼入室,我就是狼崽子。今天說我是狗崽子,升了一級呀,是您批準的吧?我當然要謝謝你們啦!”
我是北京農(nóng)機研究所的秘書。所長被打成“反革命”,紅衛(wèi)兵(不是中學生小將,是本所造反派老將)連夜來抄家,翻箱倒柜,找“黑材料”、武器彈藥、金銀財寶??上?zhàn)果寥寥,只有一把菜刀和一塊七毛五分錢。敝人十分慚愧,直說:“對不起!大膽建議你們下月發(fā)了工資三天之內(nèi)再來一趟,否則房租水電伙食費一交,哈,我是富不了三天、窮不了一個月的人。”我被押回研究所,又建議:“這次抄家最好不要公布戰(zhàn)果,堂堂國家干部,只有一塊七毛五分錢,我不能給社會主義抹黑呀?!奔t衛(wèi)兵頭目是女將王某,她沒收我的香煙,還逼我寫坦白交代材料,我跟她叫板,“不還我香煙,打死也寫不出一個字!”此女與我共事多年,深知敝人煙癮,扔回香煙還撲哧一笑。好哇,一笑解千愁,今晚又是個平安夜。在顛倒黑白的日子里,我只能這樣逗著他們玩。
也有不好玩的時候。研究所的造反派“奪權(quán)”后成立“專政組”,派打手對我輩“牛鬼蛇神”監(jiān)督勞動,或關(guān)在“牛棚”背誦“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誰若背錯了,輕者低頭彎腰“請罪”;重者召開批斗大會,以顯示“階級斗爭永不停息”。這天令我反復背誦,背得口干舌燥,暈頭脹腦,陰錯陽差,把“白求恩到五臺山”背成了“白求恩到臺灣”?!芭E铩崩秫f雀無聲,都知道大難臨頭。只聽打手一聲吼,“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押下去!”那就是要去見軍代表,敝人還有幾分鐘時間。我腳下磨蹭,大腦活躍,危險信號如閃電襲來:受極“左”思潮蠱惑,這些“打砸搶”的高手會以打死“現(xiàn)行反革命”為榮。奧斯托洛夫斯基的名言:生命之于我們只有一次。人固有一死,在戰(zhàn)場上流血犧牲,我是烈士;要是今天被打死,太冤!
消息傳得很快。通往“專政辦公室”的樓道里已經(jīng)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想看一出武打戲。室內(nèi)站著打手,軍代表也不好當,他端坐在辦公桌后面當審判官,而且必須“怒發(fā)沖冠”,指著我大聲喝問:“趙大年,這是你反動本質(zhì)的大暴露!你是不是連做夢也想著去臺灣?”
“是!”
這反而把他嚇了一跳:“你瘋啦?你再說一遍!”
我是天生的大嗓門,地道的北京話,理直氣壯:“抗美援朝,我跟美國鬼子真刀真槍打過三年仗,榮立四次戰(zhàn)功,今天我還是預備役軍官,我真的連做夢也想著去解放臺灣!”
軍代表不是壞人,一拍桌子,“滾!”
我掃視幾位打手,大搖大擺地走出去,樓道里看熱鬧的也給我這一米八○的大個子兵閃出路來,還有人蹺起了大拇指。
林彪在溫都爾汗折戟沉沙。極“左”派受挫,研究所要搞“革命大聯(lián)合”,“團結(jié)大多數(shù)”,解放“牛鬼蛇神”。軍代表找我輩個別談話,只要當眾認個錯兒,即可“回到革命群眾中去”——這個交換條件已由率先談話的“?!眰儌鬟f出來,彼此給個臺階下嘛。談話地點是所長辦公室,我進屋一看,三位軍代表坐在沙發(fā)上,指著對面的小方凳說“坐下談”。他們還想居高臨下呀?我照直走過去也坐沙發(fā),茶幾上有茶有煙,拿過來就喝,就抽,拍拍肩膀問:“哪年的兵啊?”他們被我搞蒙了,回答“六一年參軍”。我說,“我的錯誤就是你參軍太晚,要是早幾年,趕上我當新兵連長,一定好好教練教練你!”又大喝一聲:“立正——!”
聽見口令,條件反射,他們筆直地站立起來。我看看三人,說聲“稍息”,又大搖大擺地走了。他們再也沒敢找我談話。
家庭生活也需要有點兒幽默感。我的妻子是醫(yī)師,卻不會給自己的孩子看病,心軟,總往小病上想,更不敢用藥,遲疑不決。所以孩子一鬧病,我立刻抱去兒童醫(yī)院,不讓她診治。她不放心,跟我鬧別扭,說我看不起她。我說,您見過理發(fā)師給自己理發(fā)的嗎?不會給自己理發(fā),照樣可以是優(yōu)秀理發(fā)師。“醫(yī)不自治”,您照樣是優(yōu)秀的醫(yī)師。
我夜間寫作,白天睡覺,外出采訪,不管家,所以在家里沒地位。四口之家,敝人排行老五,老四是寵物大黃貓。“人善被人欺”,大黃貓也懂此道理,只要我在家,它就敢上書桌掃蕩,考驗我的愛心,果然沒脾氣。更要敬重女主人,凡生活小事,一律服從,說東不敢往西;遇見大事,諸如買車,戒煙,住院動手術(shù),也要請示妻子,然后按照她指示的方向相反去做,準對。
我沒上過大學,卻被堵在家里給大學生講幽默,又講不明白,這也有點兒幽默吧。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