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有名被第一遍鬧鐘吵醒時,整6點30分,他伸手拍了鬧鐘一巴掌,鬧鐘不叫了。接著自然而然地踹了身邊的老婆一腳,善意地提醒她該起床了,然后他自己閉上眼睛又睡著了。3分鐘后,鬧鐘又叫起來,由秋天的蟲聲很快變成盛夏那種無休止的蟬鳴。胡有名不情愿地又甩了鬧鐘一巴掌,鬧鐘又靜了,他閉上眼睛,順便給了身邊依舊毫無聲息的老婆一胳膊肘。蟬鳴第三遍響起時,胡有名和胡太太不得不雙雙魚躍而起,因為一分鐘也不能再睡了。胡有名非常欣賞自己尋覓許久的這只十元錢的鬧鐘,設計之完美堪比美國的登月火箭。
上九年級的女兒在試完幾遍衣服后,才在胡太太近乎絕望之哀號下,緩緩地走下樓來。每天早晨,女兒出門前用于吃飯的時間通常為1~5分鐘。主要看她用不用洗臉了。胡有名每天早晨都洗一只蘋果或者一只桃子,將其切成均勻的薄片,因為兩個女兒無法忍受胡太太切的果片。而胡先生很久以前在中國做過幾臺骨科手術,于切東西自然不陌生。胡有名自己早晨也吃幾口,主要有臺灣大溪的醬豆腐,北京炸醬,四川泡菜或者上海的油燜筍等兩三樣。主食可能是兩只素包子,一只茶雞蛋。包子是霉干菜、牛蒡、筍絲、高麗菜、雪里蕻之類的,每天換。還有蔥油餅、北京芝麻糖火燒、山東饅頭、豆沙餡餅等等穿插其中。喝的是杯濃茶,一小碗黑芝麻糊、豆?jié){或山藥粥之類,只是他只吃很少一點。據(jù)說是為了健康。這所有的東西,除了偶爾那杯茶是胡太太親自沏的,其余的,全是中國超市里買回來的。胡先生認為吃喝是人生幸福的最重要標志之一,胡太太也贊同,但麻煩的是,他們這一卓越的見解也深深影響了兩個女兒。孩子吃喝的口味已訓練得相當高雅,所以,每頓為了孩子吃飯,胡氏夫婦略覺有些郁悶。與此相反,胡有名有一次收到弟弟從北京發(fā)過來的照片,是他大侄子享用的早餐,大約是六只炸雞腿加一盤肉包子。胡大名醫(yī)眼前泛起紅光,嚇得差點昏厥過去。
胡有名負責送老大上學,他用8分鐘開到另一個同學家,接上另一個女孩子,再開22分鐘到女兒學校。再有10分鐘便回到胡有名的診所。女兒上車后1分鐘之內便幸福地睡著了,直到被叫醒。他們去的這所私立高中始于1910年,80年代以前只收女生。全校總共300個學生,每年的學費加雜費一起,超過了4萬美金,這還沒算吃住。哈佛、斯坦福大學一年學費亦不過5萬多。國內送孩子來美國上高中的,并沒人抱怨這樣的費用貴,胡有名所見,每個人都是眉開眼笑的,好像幾百萬人民幣并不是錢;盡管胡有名出身并不是土包子,但他已經想不明白國內人花錢的觀念了。然而在美國生活的中國人,尤其是中產階級,如果也認為不貴,那便是神經出了點問題。胡有名與太太都不是那種為了孩子甘愿自己痛苦半生的人,他們?yōu)榕畠荷暾埩藘伤@種學費的高中,告訴人家學校,他們的最大能力可以負擔18500塊一年的學費。如果人家不收,只好去公立學校了。結果,一間學校一塊錢都不給,而另一所卻要多少,便給了多少。胡有名覺得學校做事真的很體面、很高尚,竟從心里燃起些敬佩。不曾料到的是,美國這種中學,竟然有這種中學!老師學生都如同上了弦,學習竟比中國的重點高中還要苦。胡有名一向認為美國學校不讀書,也不會讀書,此時碰上了還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多少心里有些尷尬。望著每天清晨在車中酣睡的女兒,他更多地想著,從今往后的八九年,自己還有幸福的日子嗎?
胡有名的針灸診所或者叫中醫(yī)診所就在小城中最主要的一條街中央,那幢六層樓也幾乎是全城的最高建筑。這幢樓里曾經一半是律師,一半是注冊會計師(CPA),加一些投資或理財之類的公司,整幢樓進出的大多是衣著光鮮,氣宇也算軒昂的人物。像胡有名這類“江湖人士”,大概只有一家。畢竟,人家這座樓內,都是專業(yè)人士所開的公司。這條街上光中餐館就有十余家。20年前,胡有名到美國的第二天是圣誕節(jié),冒著細雨,幾乎走遍每家餐館,胡有名鼓起最大的勇氣問人家需不需要雇一個刷碗工之類的。記得每家老板、老板娘都茫然地搖頭。整幢大樓的地主是一位當年像胡有名一樣,幾乎是光著屁股來美國的阿根廷移民。他天天上班,至少七十幾歲的年紀,自己修廁所,清地毯,換燈泡,接待租客,簽合同,一切親力親為,毫不做作。電梯只要能動,絕不必修得快一點。星期六、星期天,不管大樓里有多少人上班,冬天里絕不給暖氣,無論多冷;夏天里絕不放冷氣,無論多熱。胡有名星期六開門,星期天、星期一休息。只為這一天,診所里三間治療的屋子,一共備了三臺風扇,三臺電暖氣,否則,一天都過不下去。
胡有名到診所才剛剛8點鐘,最早的病人一般9點開始,整座大樓也沒幾個人開始上班,插上一只電動小噴泉,一只比雞蛋大點的石頭球便不停地轉起來。再點一小支蠟燭,燃上三炷香,香必須是無煙的,否則,警報便可能響了。照理說,依胡有名這樣的名聲,總該像許多診所一樣,請個接電話、收錢、回答問題的人,方顯得莊重體面。不過,胡大夫在美國行走江湖20年,卻還只混得獨來獨往。這與胡大夫的性格極有關系。首先,胡大夫比一般自稱醫(yī)者之輩做事快很多,幾乎包括一切事情,接電話、回電話、治療收錢、談話。若有人電話里問胡大夫背景及治療情況,胡大夫告訴他:我有個網(wǎng)站,有很多東西,自己去看,等想好了再給我電話。(完了。) 病人問:我的頸椎有問題,為什么胳膊麻,頭暈,嘔吐?胡大夫說:這需要兩個小時到兩個月時間弄懂,我勸你最好不必試圖弄明白。(完了。) 病人問:這藥為什么能治我的病,都是什么成分?胡答:此藥在兩千年中治好無數(shù)同樣的病,所以才給你吃,否則俺不會提它。至于內容,都在標簽上,拉丁文,自己上網(wǎng)去查吧。還問:我現(xiàn)在疼得非常厲害,很擔心你的治療會讓病情更嚴重。胡答:我不會為了掙你80塊錢而故意傷害你。又問:我眼睛疼,你為什么扎我的手和腳?胡答:這需要上三年學,讀個研究生學位(才能了解)。再問:你診所連窗戶都沒有,空氣很差,你又點著香,怎么能讓空氣好一點?胡答:去大街上會好些……
胡大夫除了善于用最簡單的句子回答問題,也更善于用最簡單的方法做事情。他從來不曾勸任何人來看病,大凡來看病的,都是自己想來,并且認為只有胡大夫能治好自己病的人。他從不用電腦,實際上,他從來不會用,自然也不可能會EMAIL,不用將病人資料輸入電腦;他從不打電話提醒病人來看病的日子和時間,這點在美國簡直比醫(yī)院的大夫派頭還大,因為他的病人不用提醒,自己都很清楚,或許他們心里覺得胡大夫看自己一次不容易。偶爾有人忘了,須交20元罰金,但大多數(shù)體面些的病人,主動要求全額付費,為尊重人權,胡大夫也照收不誤。他從來不收醫(yī)療保險,因此從沒有文件往來。病人問為什么?他說:“我討厭保險公司,沒時間理他們?!辈∪酥缓霉首髻澷p地附和:“你做得對,我理解?!彼膊恍枰阈l(wèi)生,因為整座大樓都有人打掃。這樣剩下的事只是接電話,回電話給病人預約來診所的時間。在北京,胡大夫一天看50多病人,在這里,只須一天看十來個,一家老小便餓不死了。顯然,胡大夫還有時間做別的事情,比如,逛舊貨店、研究紅酒、臺球,還有——寫詩。不過,詩的產量極為稀少。
今天早上的電話留言有15個,真正需要回答的只有兩個。一個電話說:昨天來看了病,回家吃了藥,昨晚一晚上沒睡著覺,這是正常的反應嗎?胡大夫趕緊打電話去問:“你來看什么病?”回答:“失眠。”胡大夫說:“這扎針和中藥不可能讓你的睡眠變得更差。據(jù)我所知,某種治療讓人一晚上不睡覺挺難的,你還是好好吃藥吧?!辈∪四沁吅軡M意地掛了電話。
第二通電話打回給愛米莉。胡大夫說:“對不起愛米莉,我沒給狗扎過針,沒經驗?!甭牭綄Ψ胶苁思耶吘鼓矫鴣?,胡大夫只好委婉地說:“不過,我的確給不少朋友的寵物吃過中藥。只要你能和狗食拌在一起喂進去,一般效果都不錯。舉例說,我給一只癌癥引起腹腔出血的兔子吃過云南白藥,兔子大有好轉,多活了很久。給一只年紀很大,尿失禁的狗吃過金鎖固精丸,第一天就有明顯效果。還用復方丹參片讓另一只狗避免了心臟搭橋手術,坐骨神經痛丸讓狗重新站起來走路。最有趣的莫過于有一匹奧運會馬術比賽的馬,因吃了發(fā)霉的草料全身起疹子,癢得要命,我讓它一次吃半瓶防風通圣丸,兩天恢復正常。哦,當然這匹馬是參加奧運會退役的馬?!睈勖桌虼笙?,抱著狗準備沖過來。胡大夫說:“千萬別帶狗來,你來取藥就行了?!?/p>
還有個電話是一個叫戴維的律師打來的,感謝胡大夫不給他治病,堅持叫他去醫(yī)院照X片,結果發(fā)現(xiàn),他的小腿骨真的折了,語氣甚為恭敬。他是個老病人,滑雪時摔了,回來后一瘸一拐地來找胡大夫。他受過多次傷,也都是胡大夫治好的。但這次,胡大夫不肯治,告訴他很可能骨折了。戴維是個不算小的律師,忙得很。他不信自己骨頭斷了,還能到處走,結果……這是昨天下午的事。當然,胡大夫最高貴之處是,這種情形下,可以堂皇地收費卻一文不取。胡大夫渴望尊敬。
8點半了,胡大夫坐椅后仰著,雙腿搭在桌子上,手里數(shù)著一串核桃般大小的某種熱帶果核做的念珠,閉著眼睛打盹。電話響了,胡大夫幾乎猜得出,那是還在北京的一位老友夜宴歸來,打給他聊天的。因為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夜里12點半,該是城市里的人喝得差不多的時候了。果然,電話拿起來,老友韓克日的聲音:“一碗刀削面,一盤拍黃瓜,小蔥拌豆腐,多加辣椒,再剝幾瓣蒜,快點兒。”老韓多年來往于東京和北京,每當事情忙完了回家,必在樓下的小飯館吃點東西,同時撥通胡有名在美國的電話,他知道這時胡有名正在診所里打瞌睡。餐館里的嘈雜聲,碗、盆、勺子的碰撞聲從電話里清晰地傳來,胡有名仿佛看到了冒著的熱氣,聞到了小蔥和香油的氣味,接著鼻子里可以呼吸到一股深夜北京城的空氣中那種特有的氣息:清涼中夾著渾濁,略帶一絲焦煳。照說,那是一種被污染了的空氣,并不能讓人愉快;但對胡有名來說,那便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故鄉(xiāng)的氣息。電話里韓克日邊吃邊說:“我老回北京,地溝油吃多了,覺得還挺好。你知道這兩天最牛的新聞說,市面上吃的涮羊肉大多都是老鼠肉,昨天在一個地方查獲十幾噸老鼠肉?!焙忻滩蛔⌒ζ饋?,他知道自己有點幸災樂禍,但還是忍不住要笑,他從心里慶幸他自己從來不吃羊肉?!爸袊瞬灰欢ㄊ亲顗牡模遣皇怯艘恢币舶疡R肉當牛肉賣嗎?”胡有名說?!澳膬憾加袎娜耍赡睦锵裰袊@里壞人這么多,壞得這么全能,自然,沒有底線。你的想象跟不上人家辦壞事的速度?。 崩享n嘆了口氣。
“古老文明積累起的智慧有時很恐怖的,中國還是不錯的,除了空氣差點,假貨、騙子多點,我想起來總是很溫暖,總比印度文明吧,把人家英國女外交官都輪奸了,還說受害人也有不對的地方;將私奔了的女兒、女婿騙回來,全家一齊動手將親生女兒活活打死,再將女婿頭切下來,這他媽的印度人也太扯了?!边@世界上有兩堆人讓胡有名難以容忍。他還想罵罵日本人,但他的病人進門了。
9點鐘的吉姆,大約有七八年沒見了。見到胡有名雙眼閃光,大喊一聲:“嗨!乙格內舍司!好久沒見了,你看,我的肩膀一點問題都沒有!”吉姆興奮無比地將雙臂使勁在空中甩了兩圈。這“乙格內舍司”是胡有名給自己取的英文名字,他相信越繞嘴的名字,別人記得越牢,不會忘記。盡管胡有名在介紹自己時連自己都說不利落,反正沒關系,這“乙格內舍司”真的響徹了方圓幾百里。吉姆今天嗓子痛,流鼻涕,大概感冒了。當然了,在吉姆這些人心中,即使這種小毛病,也必須胡大夫才治得好,這種信念一確立,絲毫不會動搖。吉姆當年左肩摔傷后發(fā)展成肩周炎,喪失了80%的活動。在到處治療了幾個月后,越來越糟,吉姆無奈中撥響了胡大夫的電話。胡大夫告訴他:“可以百分百治好,只有一點,必須告訴你,每次治療會很疼!只要你不怕疼,三個月便治好了?!奔氛f:“我已經疼了幾個月,覺都睡不了,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已經都看過了,我真的不需要再‘疼’了,我再想想吧。”吉姆第二次給胡有名打電話時,已經整整一年以后了?!拔医屑?,肩膀動不了,一年前給你打過電話……”
“沒人能幫你,一點兒也沒好,對嗎?”胡大夫打斷他說。
“你說得一點沒錯,只不過,我的肩膀更壞了,我已經沒辦法正常工作。我發(fā)誓,我這一年看了世界上所有能看的醫(yī)生。”吉姆是個職業(yè)攝像師。
除了針灸外,胡有名用中醫(yī)骨科的正骨手法每次幫吉姆的肩關節(jié)“拉”開一點,這個粗壯的男人每次治療最少流三次淚,慘叫之聲不絕于耳。當三個月后,胡有名有一天笑著告訴吉姆:“你不必再來了,你的肩膀百分百好了,我希望永遠別再見到你!”吉姆笑得像個孩子,淚珠子滾下一串來。他后來寫了一封信,記敘了治療經過,信中列出了他近兩年求醫(yī)中看過的所有醫(yī)生,信最后竟勇敢地寫上自己的電話。信放在一個鏡框里,掛在了胡有名診所的墻上。這樣情文并茂的信在胡有名診所的墻上共有30多封。
9點鐘來的另一個病人是20出頭的女孩子叫棗乙。她練瑜珈太用功了,玩那個“拿大頂?shù)墓贰弊藙葜?,脖子疼得便不敢動了。她的老爸和繼母都是胡有名的病人,所以她也來了。臨走付錢時,棗乙堅持多付20塊作小費,看著她那年輕而真誠的面孔,胡有名收下了。很少有人會想起給胡有名小費。在美國這個社會,一切專業(yè)人士的服務,收費頗高,所以也沒有人會給專業(yè)人士小費以示感謝。小費是給整個純服務性、娛樂性而非治療性,或者說對非腦力勞動行業(yè)的一種額外感謝。胡有名從事的中醫(yī)或者針灸,介于中間,非正非邪。而像棗乙這樣的女孩子的處世方式,則是在富裕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孩子,很多在花錢上會有類似的意識,也屬于某個經濟層次家庭中對孩子的基本教育。人類的心靈某些事情上有共通之處,胡有名發(fā)現(xiàn)許多美國人也懂得“女兒要富養(yǎng)”之道理。
在給吉姆治病的同時,胡有名自己也學到一點東西,那就是在這樣的辦公樓里,總有病人的慘叫聲是不太好的,特別是女病人的慘叫聲,很容易招來警察上門查詢。胡大夫很得體地警告病人,尤其是那些呼天號地的女病人:“如果你的哭叫引起隔壁誤會,叫來警察,你必須賠償我一切損失,否則我不再給你治了。”這招在美國挺有用,人們只好“悄悄地流淚”。有一個女病人在疼痛時,大聲吟唱著贊美詩,她竟然能放松下來,臉上也不再有痛苦的表情,令胡大夫大為贊賞。
10點時,先來的是夢特娜和她的二姐。這是一家印尼華人,不過沒一個人會說中國話,姐妹三人加一個兄弟,再加兩個侄女,共六個人都找胡大夫看病。而又矮又胖的夢特娜每次開車帶一兩個人過來,至少要開一個半小時。她在百貨店當收款員。這個月有工作,下個月沒工作的,但過去七八年中,她每個月來看胡大夫一次,從未間斷過。
另一個約翰,每個月或兩個月會來,可能因為脖子,也可能因為腰或任何事情。這是個謙謙有禮,高大英俊的英國人。十幾年來,約翰不僅自己大病小病只找胡大夫,他介紹來看胡大夫的人,恐怕數(shù)十上百。約翰可能是當?shù)鼗蛘呒又葑钣忻挠谩皝啔v山大整合術”的人物,他也有無數(shù)的學生和病人,許多專業(yè)舞蹈者、醫(yī)生、專業(yè)運動員之流皆深信其道,許多大公司請他去給員工調整桌椅以避免工作受傷,報紙、電臺之類不在話下。臨走時,胡大夫告訴約翰:“治療費漲了點,因為房租每年都漲。”約翰沒加思索大聲說:“漲得好!好!像你這樣的人收錢實在是太少了。”胡有名聽到這話,心里挺暖的,他覺得英國人雖然古板,矯情些,但畢竟做事挺體面的。他記得這些年約翰給他送來數(shù)不清多少病人,可自己從來沒有少收過他一塊錢。如果胡有名不在乎英法聯(lián)軍當年糟蹋了北京,也許會接受約翰的邀請去打高爾夫了。
約翰十幾年前手腕骨折后做了手術,里面放了片小鋼板,幾顆小螺絲釘。經過無數(shù)的力氣恢復三個月,一只手變得張不開也合不成拳頭,活像只雞爪子立在那里。他急壞了,好歹他也是個小小的公眾人物。骨科醫(yī)生們告訴他,他的手若想再能攥成拳頭,恐怕得一兩次手術才行。儀表堂堂的約翰差點氣瘋了。他的一個學生后來去了針灸學院成了那時胡有名教授的學生,胡有名那時也看兩天病,城市里的病人平均要等三個月才能看上胡教授,仿佛所有幾乎絕望的骨科病,大家都搶著讓他看一眼,否則便不能甘心。這畢竟讓天天破口大罵美國移民局的胡教授心里略覺安慰一點,因為有些美國人他媽的對他還不錯。
在胡有名第一次給約翰治療的最后幾分鐘,用手幫他活動手指和手腕,施行所謂“正骨手法”。這“手法”是在中醫(yī)骨科里的術語,主要指“正骨手法”,也可以叫“推拿”或“按摩”。但在美國,“按摩”翻譯成英文便與骨科治療沒有任何關聯(lián)了。所以堂堂的骨科大夫、正骨大家胡有名,在中、美同胞的眼里或者嘴里便成了“按摩師”。好在胡有名一輩子不會在意任何人想什么說什么,除非那人是他喜歡且在意的人。更不會與沒文化而自作聰明的土包子熱情往來。胡有名不相信任何東西能擋得住他那大師般的風采。剛來美國時的胡有名30歲,他去一家中醫(yī)學院找工作。院長是早年自臺灣賣了地來美國的農村漢子,此時已是白發(fā)長髯,渾身仙氣的中醫(yī)大師。他手拈著胡子,傲然而彬彬有禮地對一文不名的胡有名說:“你想在美國教推拿,用推拿治病,這不行啊。推拿在美國根本不合法,再說就是合法,我看也治不了什么病。當年上海最有名的骨傷大家魏指薪也來過美國,面對美國病人,也是一籌莫展??!哈哈!哈哈!”胡有名看著大師自信而得意的笑臉,也“嘿嘿!嘿嘿!”地笑了,然后掉頭揚長而去。幾年以后,美國的病人爭著給年輕的胡有名扣上了大師的帽子,而渾身仙氣的大師也已不知所終了。
就在胡有名給約翰第一次治療將近結束的時候,這位英國紳士突然大吼一聲;“噢!FUCK!”如觸電般由躺著直跳下床來。滿臉紅脹扭曲的他發(fā)現(xiàn)胡有名茫然而毫無表情地望著他,他突然一下不知說什么好了:“對、對不起,我說了臟話,可這太疼了,你沒把我的手指掰斷吧?”胡有名說:”好了,今天就算治完了,三天后再來?!钡诙熘形?,胡有名接到約翰的電話:“胡大夫,對不起,對不起,我昨天太沒禮貌了。昨天我回家后手完全腫了,疼得我一晚上沒睡著。可是,今天早上,我的手,我的手指可以伸開了!并且,幾乎可以握成拳頭了!我、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你這種人,你難道不怕別人去告你嗎?”
胡有名40歲以后拖家?guī)Э诘?,才知道點怕。年輕時的確不懂。在北京的時候,給一個從小參加革命的老干部、老太太治病,疼得老革命從診所的一面墻,跳到另一面墻上,足有十幾米遠。老革命后來說,俺子彈、炮彈都挨過,也沒這么疼?。。ê蠓蜃宰?,此乃肩周炎治療著名范例之一)
11點了,依然走路一瘸一拐的阿尼塔來了,她是個50多歲的護士,第三次來看病,她跟著胡有名走進屋里,一臉嚴肅地說:“乙格內舍斯,你知道嗎?我髖關節(jié)和大腿上的疼,好了90%!第一次看完了,就好了50%,上一次治完基本上不疼了。兩星期以后,是我約好做人工髖關節(jié)手術的日子。我簡直不敢相信,如果不來你這兒看病,我這髖關節(jié)豈不是已被切掉了?你說,我該不該告那個王八蛋骨外科大夫?”胡有名覺得很好笑,但他還是嚴肅地說:“你不能去告,告也告不贏的,在美國,像這樣冤枉的病例一定太多了,大部分病人自己并不知道。誰叫你的髖關節(jié)同時也退化得厲害,人家就算給你切掉了,依據(jù)MRI(核磁)檢查結果,也沒有大錯!只不過,這回你髖部和大腿上的疼痛,純由你腰椎壓迫神經引起,換上了新關節(jié),你照樣還是疼罷了。到那時,他們會建議再切你的腰椎??傊灰媪?,反正我不會去給你出庭作證,即使去,也沒人信我說的話。你碰上個笨蛋醫(yī)生,認倒霉吧。”5分鐘以內,胡有名在阿尼塔身上扎了20幾根針。走出屋來,看見了已經追隨自己近20年的杰西,這個離過兩次婚,帶著兩個孩子,40出頭且依然漂亮嫵媚的女人。
“嗨!乙格內舍斯!時間真快,又兩個多月沒見了?!苯芪饔肋h笑吟吟的,永遠沒有憂,也沒有愁。胡有名像招呼老朋友一樣,沒講話,用攤開的手向屋內一揮,像交通警察一樣,杰西走進另一間屋。
“唉,我上次學打網(wǎng)球,第一次上課就把胳膊打壞了。這次不一樣,我上周末去紐約,參加我男朋友與他前妻生的女兒的婚禮,我為了顯得漂亮,為我男朋友掙點面子,穿上高跟鞋,一晚上下來,疼死我了。此外,坐飛機太長時間了,脖子疼,腰疼,胳膊疼,膝蓋疼,雙腳都腫了。我前夫的女朋友竟敢對我兒子嚷嚷,太混蛋了!我那前老公就是世界上最壞,最吝嗇的人!他簡直就是垃圾!”杰西高興時像只金發(fā)碧眼的兔子,發(fā)怒時是只金發(fā)碧眼的獅子。胡有名插不上話,對自己的英文水平稍稍有點愧疚。這杰西也許忘了,她那垃圾前老公與胡大夫也很熟。一個高大挺拔的保加利亞人,普林斯頓的數(shù)學博士。娶她時,在全加州最貴的地方買的房子。他對于來自文明古國的胡大夫有著永恒的尊敬。他們有兩個可愛的孩子。在胡有名看來,這位博士比起杰西第一任老公,一個波多黎各來的藝術家,黑不溜秋的,那是貴族與平民,將軍與士兵之不同。而藝術家之前的男友,和眼前的男友也都被杰西拖著找胡大夫看過病。盡管他們根本沒什么病。胡有名認識杰西還是在餐館打工的時候,在一個著名的針灸診所幫忙看了三個月病,掙40%的錢。診所的主人是位猥瑣下賤得不行的中國人。而更可怕的是,他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卑微,卻將一生不幸都算在那位歷盡千辛萬苦逃到美國的上海老婆身上,因為他被光著屁股踢出了家門。三個月后,胡有名離開了,開始在自己家里看病人。遵循美國的道德,胡有名沒告訴任何一個病人自己的電話。杰西來診所找胡大夫,那位卑微的名醫(yī)告知,胡大夫已經離開,你要看病我給你看,我們也沒有胡大夫電話。杰西一頭金毛氣得快要立起來了:“我沒找你看病,你憑什么非要給我看???你算什么東西?你究竟為什么不給我乙格內舍斯的電話?你做事怎么這樣不體面呢!”如俗話所說,哪里都有橫的。卑微的名醫(yī)趕緊奉上胡大夫電話,將這只金毛獅子哄走了。
快到中午12點的時候,滿臉笑容,肌肉發(fā)達的哥斯達黎加兄弟路易斯走進診所。他并沒有約好來看病。只見他晃著手里的一瓶紅酒:“乙格內舍斯,我昨天去了家酒莊,帶了瓶酒給你,我先走了?!甭芬姿共弊邮苓^傷,常會莫名其妙地頭痛,且為劇痛,痛到看不清東西,不停地嘔吐。什么先進設備都查過,都證實他健康得很。醫(yī)生認為他有精神或心理問題。在美國,胡有名發(fā)現(xiàn),凡是美國醫(yī)生看不好的病,經常恬不知恥地把人家往神經病上推。后來,路易斯發(fā)現(xiàn),只要胡大夫扎兩針后,再坐在那里,把他腦袋向上提兩下,他便輕易地從冬天回到春天。百試不爽。他生命中有了乙格內舍斯兄弟,便萬事大吉。故此,乙格內舍斯兄弟喜歡喝酒,路易斯便經常記得,也經常孝敬。
夢若走進診所時整12點。她永遠準時,只是今天臉上的笑容格外甜美;“乙格內舍斯,我通過了考試,變成了真正的心理醫(yī)生。這有你的功勞,謝謝你!”胡有名恭喜她,并且站在那里,讓她抱了一下。夢若連續(xù)看胡大夫至少兩年了,她總算讀完了心理學博士,并考完心理醫(yī)生執(zhí)照。她有頑固的偏頭疼,從十幾歲到如今從沒停過,遠比前面說的路易斯嚴重。不同的是,她在讀學位,不敢吃太多止痛藥,怕畢不了業(yè)。胡大夫應該是她從小到大找到的最好的止痛藥吧。她將父母和老公都帶來找胡大夫看病,這也是美國人表達信任的典型方式之一。
另一個病人伊麗莎白晚了幾分鐘,她從舊金山過來,稍遠一點。她是個已不年輕,但體形保持極好的那種女人。從她前幾次積極的治療態(tài)度上,胡有名總算松了口氣,至少,她對治療是滿意的。他明白,這是一個可以稱為優(yōu)雅(無論真假),但難以定位好與壞的很難應付的人。30多年前,伊麗莎白膝關節(jié)半月板碎了,做手術摘掉了。多年以來,膝已經變形,活動度越來越?。]辦法彎腿),也只剩下了疼而已。骨外科醫(yī)生說,換一個人工膝關節(jié),似乎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來找胡大夫以前,這樣一位精致的女人,如果去月球可以讓她的身體完美些,大概她也會去的,只不過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作用。事實上,所有醫(yī)生或者非醫(yī)生都告訴她,這條腿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但人總不肯屈服于命運,尤其是美國人,美國女人。
反正,與伊麗莎白第一次見面,令胡大夫很煩。胡有名在她膝關節(jié)上下一共扎了15根針,扎一針叫一聲。不過胡大夫一氣呵成,不曾問過,也不曾停過。伊麗莎白只好大喊:“停!停!停!乙格內舍斯先生?。]稱呼胡先生)你這針痛得要命,這到底為什么?會不會出問題?”胡有名平靜地說:“你這里有很多瘢痕,有時會疼一些,不過,我只懂這么多,你還愿意我治下去嗎?”伊麗莎白眼睛幾乎瞪出來,又收了回去。顯然,她的口齒一向是很伶俐的,但不太適應胡大夫的英語,所以硬生生將話咽了回去。半小時后,胡大夫照例想幫她的膝關節(jié)活動三五分鐘,剛碰到她的膝部,伊麗莎白急著喊道:“小心點!小心點!”胡大夫萬分小心地把她的膝關節(jié)輕輕地彎曲了一點點,伊麗莎白又大喊“小心”!胡有名停下來,直盯著她,說:“你說‘小心點’,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聽不懂!你干脆告訴我,是接著給你治,還是我們到此為止?”
“當然希望你治下去,否則我就不來了。不過我這膝關節(jié)情況復雜,一般的人越碰越壞,我實在怕了,我并非有意要冒犯你?!?/p>
“接著治可以,但你不要再說‘小心’這個詞了,否則我感到很困惑。好比說,飛機要降落了,你對飛行員說‘小心點’,你是想讓他飛得快點呢,還是慢點呢?高一點,還是低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他只能按照他懂的做,才能安全著陸,聽你的任何建議,飛機都會墜毀!在很多職業(yè)中,只有對與錯,而你我之間也只有信任和不信任,不存在‘小心’這個詞?!?/p>
伊麗莎白第二次、第三次來看病,笑容自然多了,偶爾,她還會疼得齜牙咧嘴,但果然再也沒有說一次“小心”這個詞。今天是她第八次來看病,剛從阿根廷回來。據(jù)說是去參加一個國際會議,有她一個演講。
“乙格內舍斯,說實話,這許多年,我自己已經記不清多少年了,我坐這么遠的飛機出門,這條腿居然沒有疼!你交代的事我?guī)湍阋厕k了,我寫了張明信片,在機場給你寄回美國了,至于什么時候你能收到,就不知道了。瞧,我寄明信片時,給自己拍了張照片?!币聋惿讓⑹謾C舉給胡有名看。胡有名笑了;“你去開會做什么呢?”
“教各國的人做全身各部分的健身鍛煉,有針對病人的,有針對專業(yè)運動員,演員的。我是個動作設計專家,全世界范圍都有薄名,就像您胡先生一樣。”
她的名銜太奇怪,胡有名從沒聽說過。更不明白“世界著名”是什么意思。反正,好像是說,胡有名不小心又把一個世界著名的、對健康醫(yī)療懂得很多的人物給教訓了一頓。
又一個世界著名的人。胡有名記不得有多少了。上個月剛剛認識了一個80歲的老太太,頭發(fā)全白,但精神旺盛。她是位心理學家,最擅長的是對人類“夢境”的研究,她基本上是全世界這一領域最最有名的學者了,天天有寫不完的著作,作不完的講演,上不完的電視。她來看胡大夫的主要目的是治療她的失眠。
送走了從背后看只有20幾歲的伊麗莎白,已經下午1點鐘。胡有名有點餓,甚至餓得有點心慌。每天早上兩只比小籠包大不了多少的菜包子加一只茶葉蛋,怎么擔得起這一上午的人來人往和心情起伏呢?他抓起一大塊有半尺長的、85%的苦巧克力,紙都沒剝開就咬了一口,嚼了幾下才將嘴里的紙掙扎著吐出來。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盒小胡蘿卜,一寸多長一個,用手抓著,蘸著拌沙拉的調料,一口一個,像只餓急了的兔子,一氣嚼了大約20根。這便是胡有名午餐的主要食物了,這當然出自一位高級營養(yǎng)師朋友的建議,他覺得像胡有名這么優(yōu)秀的人物,自然應當崇尚健康的生活飲食方式。胡有名也并不是個冥頑不化的人,偶爾順應一下潮流。
嚼胡蘿卜的嘴還沒完全停止運動,布萊德無聲地走進來。他來買下個月的藥,兩個方子,一共八瓶藥。人到中年的他,剛交了新女朋友,大概自覺表現(xiàn)差點兒勁,故來就醫(yī)。但看了兩三次,覺得花費太大,負擔不起,并且治療效果也并非立竿見影,問胡有名該怎么辦。胡有名說:“你沒任何問題,不需要太多治療,過一段來拿點藥,接著吃就好。”
“你肯定我能好一點嗎?”布萊德顯然不太相信。
“如果一點療效都沒有,我,把你吃下去的中藥用現(xiàn)金向你買回來?!辈既R德吃了近一個月的藥,他告訴胡大夫:“的確好一點,但也只有一點而已?!焙忻炊紱]看他一眼,叫他接著吃。又兩三個星期過去,布萊德再見到胡有名時,喜形于色;“乙格內舍斯,你一句話都沒說錯,謝謝你,謝謝!”
胡有名忙著抓起個紙盒子去樓下郵局。他需要給首都華盛頓的一個老爺子寄一個月的藥,花了不到10分鐘。老爺子叫格列科瑞,80歲了,天天只是看電視。據(jù)說,早年是和馬丁·路德·金博士并肩戰(zhàn)斗過的社會活動家。反正胡有名從未聽說過這個人,介紹人告訴胡有名,超過一半的美國人都聽說過這個人或者看過他主持的節(jié)目。格列科瑞前天打電話給胡大夫;“我什么病都沒有,只是尿太多,5分鐘、10分鐘就要去廁所,這太麻煩了,你給我弄點吃的,叫我別系著尿不濕上節(jié)目了?!焙忻纯斓卮饝?。他連狗的尿失禁都能治好,這當然不在話下,照方抓藥就是了。
下午兩點,沃爾夫和他那MIT出身的老婆瑪雅來了。他們和胡有名很熟,像半個朋友?,斞诺母绺绾偷艿芤捕颊液忻床 K绺缑看螐膩喞锷D侵莸镍P凰城坐飛機來,住在弟弟家,連續(xù)看胡大夫三四天再回去,然后下個月再來。那是一種猶太民族固有的執(zhí)著?,斞诺母绺缫渤錾砉?,并非腦子壞了。瑪雅自己弄了兩只狗,通常家里還有三四只被她拯救的流浪狗。在這些狗被送走或被領養(yǎng)之前,天天打架。78歲的沃爾夫上前去勸架,手上至少被咬出四個血窟窿。還好,手指頭是完整的。
看著脖子動不了,腰直不起來,雙手都纏著繃帶的沃爾夫,胡有名很心疼。這并非屬于同情心之類,而是因為沃爾夫這雙手,在他25歲時到過北京,同一個叫周恩來的中國人握過手,時間竟還在胡有名出生前的幾個月。沃爾夫自己倒也不在乎,他像小孩子做錯事一樣沖胡有名傻笑著,看不出太多痛苦的表情。胡有名扶他躺下,在他身上扎了一堆針。沃爾夫閉上眼睛,很快打起鼾來。
這位身材瘦削,滿臉刀刻般的皺紋、出身普林斯頓的學者,衣著完全不修邊幅。敏捷的頭腦里除了真誠、善良和單純而外,并無別的心思。看得出,與中國的關系是他一生幾件重要的大事之一,也令胡有名和他們夫婦從此成了聊天的朋友。胡有名有太多的美國朋友,但沒一個有太深交情的。中國人為朋友要“兩肋插刀”,而美國文化以自私自利為基礎,把利益交換當友誼,所以常常掛在美國人嘴上的“朋友”和“友誼”之類,并無任何分量和含義。這是一種文化本質上的事實,連“虛偽”都談不上。而老沃爾夫并不是這一類白人。他沒什么錢(當然也不缺錢),他可以在胡有名生日的當天,親自開著他那輛30年前出廠的、可能隨時散架的奔馳車,從他住的那座全美國第一個申請破產的著名城市,狂奔最少45分鐘來到胡有名的診所,專門來送一份小小的生日禮物,給一個小他30歲的小老弟。胡有名以為,這是一類真正“有文化”的人。
沃爾夫25歲時幫著已經88歲的羅素成立了世界和平基金會,任執(zhí)行主席,受美國政府之托去中國協(xié)助溝通中印邊境問題。周恩來、陳毅、郭沫若他都很熟。有一回在北京他發(fā)高燒,周恩來馬上叫鄧穎超找來醫(yī)生和護士,就在自己家里給他打了點滴。胡有名難以想象,遠在尼克松去中國前的10年,中南海接待了這么個年輕的美國人。他還記得非常清楚,當年他們幾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去了天安門廣場,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廣場上的人海和花圈,那都是送給周恩來的。如今在遙遠的美國鄉(xiāng)下,碰上個字正腔圓地說著“周恩來”三個字的美國老人,他只是感覺時空有點錯亂。老沃爾夫有一次頗帶自豪地告訴胡有名:“當年周恩來送了我三幅古董畫作禮物。兩幅明朝的,一幅清朝的?,F(xiàn)在中國古董市場這么好,我也舍不得賣,我在對畫作研究。”
“太好了!那東西那時中國很多,‘文化大革命’時毀了不少,送給你應該保存得不錯?!焙忻杂兴嫉卣f。
“唉!可惜啊!當時周恩來叫郭沫若陪著我去挑禮物。郭沫若說,這些都是中國文化的精華,極力勸我多選一些。唉!永遠沒這種機會了。”
“對了!”胡有名突然想起了什么,“周恩來沒送你酒嗎?茅臺酒?如果有,請你賣我一瓶。周恩來能喝酒,他最喜歡送人酒了!”
“那倒沒有,不過我自己在北京買過兩瓶,只是我家里還剩兩只空瓶子了。如果真有,我會很嚴肅地考慮賣給你一瓶?!蔽譅柗蚵詭е敢庹f。
胡有名一雙大而厚的手捏緊的拳頭一下子松開了,他有點泄氣,也有點心痛,咽了口唾沫。他想買一瓶周恩來送的茅臺請老朋友嘗嘗的愿望泡湯了。
胡有名診所的墻上,多了一張打印出的黑白照片,那是年輕的蓄著胡子的沃爾夫與周恩來握手的照片。下面有沃爾夫一筆一畫寫的英文:1963年7月,沃爾夫與周恩來。以崇高的敬意送給乙格內舍斯胡。
在沃爾夫躺著睡覺時,另一間屋里趴著丹尼爾和他那只肥碩但是無聲無息的導盲狗。他在胡有名來美國第一年的時候,就開始找胡有名看病。他出生時早產,據(jù)說被放進高壓氧艙太久了,幾乎全瞎,只剩5%的視力。他成了烤面包師,每天早晨3點鐘上班,10點鐘下班。多少年自食其力。近幾年,終于什么都看不見了,才養(yǎng)了只導盲狗。20年來,胡有名最多的時候,每次只收他20塊錢意思意思,近些年,再也不愿意向這個已經60多歲,沒收入,沒工作,沒親人,已經全瞎的美國哥們兒收錢了。十多年前有一天,丹尼爾自己買了半打啤酒,叫胡大夫到家里來小酌一杯。在他那間像狗窩般的屋里,掛著兩幅畫著森林和溪流的油畫,極為清幽沉靜,散發(fā)著一股神秘的氣息,讓整天疲于奔命的胡有名心有感動,大加贊賞。那一年的新年除夕,矮壯結實的丹尼爾,咧著嘴,一手提著一個木框子,來到胡有名的診所:“嗨!乙格內舍斯,我送你兩幅畫當新年禮物。”胡有名愣了:瞎子般的丹尼爾住得雖然不遠,但提兩個木頭框子也要走上近十條街。況且,這兩幅畫也是他屋里唯一的裝飾了,胡有名堅決地拒絕。丹尼爾操著略帶沙啞的嗓子接著說:“你收下吧,這畫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再說我是個瞎子,屋里掛什么我都看不見,對我沒什么用,難得你喜歡它們?!?/p>
每次離開,丹尼爾一定掏出20塊錢,胡有名也一定不收。丹尼爾說:“20塊錢我還付得起的,你的孩子也要吃飯的?!?/p>
“我的孩子都很喜歡吃你烤的東西,有時間,你烤個蛋糕送給我吧?!焙忻呎f邊推著他出門。
丹尼爾的父親,當年也是頗有名氣的美國共產黨人,在麥卡錫猖狂的50年代,受夠了精神到肉體的迫害折磨,早早地死了。
3點鐘來的湯姆,也算是讓胡有名略有些敬意的美國人之一。他并不是個“大人物”,不過是個比胡有名年長個10來歲的醫(yī)生,一個醫(yī)學院教授,像他這種身份的人,胡有名在北京認識一大堆,碰巧當年都在一個班里上過6年課,只不過,湯姆教了30幾年課的醫(yī)學院名字叫斯坦福大學。而斯坦福也不是令胡有名尊敬的原因,僅僅是湯姆腰扭了一下,非得屈尊從所住的斯坦福大學,驅車一個半小時,來看胡有名這位在許多美國人以及許多淵博的海外華人眼中的江湖郎中。美國人因為無知,給取了個名字,叫作“針灸師”,意思是“拿針扎人的人”。他媽的,胡有名心想,你們的外科大夫,是不是可以叫“拿刀宰人的人”?胡有名把湯姆這種做法,稱作“猶太人的執(zhí)著”。猶太人在大事小事上都有一種執(zhí)著,不怕艱難。中國人腦子絕不比猶太人差,但由于“中庸”之道的影響,展現(xiàn)出過分的靈活,則走向便宜行事和茍且,繼而走向“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兩種不同特征對一個民族來說,特別是在歷史的長河里,好與壞,優(yōu)與劣是說不清的,所以猶太人差點被希特勒滅了種,而中國人竟被西洋人和東洋人一起糟蹋了100多年。美國人又笨又無知,沒文明,沒歷史,但卻強盛了200年。這絕不是運氣,是什么?沒人說得清。至少,胡有名認為,聰明是不能當飯吃的。今天湯姆第三次來,告訴胡有名他好了90%。面對一個腦子夠用的人,胡有名有時也會問一些好奇的問題。
“我覺得美國的牙醫(yī)和一般的醫(yī)生好像并非同一路人,總體的素質和訓練略低一些,對嗎?教授?!?/p>
“完全對!”湯姆略帶贊賞的意味。
“美國的中低級醫(yī)生好像實踐經驗不夠,感覺上沒有中國的同級別醫(yī)生成熟。您認為呢?”
“沒錯。美國沒那么多病人可看!不過,到了高水平的醫(yī)生就不一樣了。比如,像你們中國人,就至少相信我這樣背景的。像香港的李先生,澳門的何先生,以及一大堆類似的著名人物都是我的病人。特別是李先生兩位公子在斯坦福念書時,我常常帶他們去吃飯,相處極熟。
“從沒有這樣重要的人物找我看過病,除了您,湯姆!”
湯姆竟被逗笑了。
胡有名走出來,看見了昨天才來過的光著頭的愛德,一個燈具店的小老板。
“我來給你送錢。昨天你幫我肩關節(jié)復位后,我還是疼得不能動,你叫我去醫(yī)院拍片,看西醫(yī)骨科能否幫著復位。等我20分鐘后到醫(yī)院開始拍片時,發(fā)現(xiàn)我的肩膀已經能活動了。昨天你沒收我的錢,但我覺得還是你幫我治好了,我必須要付你錢?!?/p>
“好人!好人?。 焙忻X得美國中產階級非常誠實,雖然很自私。
另一間屋里的達瑞歐30余歲,父母從意大利移民來的,他連續(xù)來看病幾年了,不常來,每次來都是受傷,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胡有名才意識到他是個職業(yè)運動員。再后來,經達瑞歐介紹來看病的有一大串人,年齡從十幾歲到七十幾歲,并且所有人的傷痛都與騎自行車有關。胡有名有點好奇了:“你們都和達瑞歐學騎自行車?”是的,每個人都是。并且有人告訴胡有名:“所有騎自行車的人都認識達瑞歐,因為他連續(xù)五次得過全美山地車冠軍。”難怪了,胡有名明白了這小伙子為什么看上去很奇怪。看達瑞歐第一眼覺得他個子不高而且很瘦,看第二眼發(fā)現(xiàn)他很結實,若再看第三眼,發(fā)現(xiàn)他異常結實。除了肌肉以外,只有一層皮。反正胡有名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很少見長成他這樣的。
但是,對達瑞歐最深的印象并不是這些。三年前,達瑞歐回意大利探親。回來送了胡有名一個巴掌大的盒子,盒子還挺漂亮,中間拴了一條細絲帶。胡有名道了謝,并沒打開,順手帶回家。
胡太太發(fā)現(xiàn)了,“咦,這小盒子是什么?”
“我的病人從意大利給我?guī)Щ氐亩Y物。”
胡太太小心地打開盒子,里面有一個厚紙袋,再打開紙袋,里面裝了一只碩大的干蘑菇。她略為奇怪地說:
“好像是只蘑菇,這也需要裝盒子里?”
“大概不是普通蘑菇,八成像中國的靈芝一類的東西,否則,送一只做什么?”胡有名隨便猜測道。不過很快,胡太太發(fā)現(xiàn)紙袋上有說明,顯示此蘑菇與其他菜肉一起,可做湯一小鍋。胡有名覺得略有些好笑,或者有趣。馬可·波羅一定是將中國的“千里送鵝毛”之類的精神也帶回了意大利。飛了半個地球,給我?guī)е荒⒐交貋?。在中國,如果病人給胡有名送點做菜的蘑菇,怎么著也要送個半麻袋、一麻袋,才好表示個心愿吧。
4點了,奧斯汀像每次一樣,風風火火地沖進門來。他個頭不高,大眼睛,大嗓門,離了婚,兩個孩子。作為一個心理醫(yī)生,掙錢是很體面的,但不知為什么,他總感到巨大壓力,其實他怎么看都是個心善而快樂的人。每次收錢時,他都開胡有名玩笑:“你為什么收這么少,老也不漲價,你的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呢?”
進到屋里,奧斯汀脫下西服,他很費勁地將里邊穿的一件馬甲脫下來,往椅子背上一扔,“咣當”一聲,嘟囔著:“這該死的防彈衣,穿上又沉又熱?!焙忻s緊要過來,仔細端詳一番??吹胶忻闷?,奧斯汀說:“我直接從監(jiān)獄趕到你這里,怕晚了,所以沒脫下來。監(jiān)獄里都是重刑犯和死刑犯,他們?yōu)楸WC我的安全,讓我每次和犯人談話必須穿上這東西。——這是我的一部分工作,也是我精神壓力的一部分來源。”胡有名將奧斯汀在兩分鐘里扎了20多根針。準備離開,奧斯汀急著說道:“還哪里能扎,多給我扎一點?!焙忻缤N稻子,又插了十幾支針。奧斯汀再無聲響,已然睡了過去。
如同胡大夫的許多單身和已婚的女病人一樣,奧斯汀這兩年交往的至少三個女朋友也找胡大夫看病,其中一個還是胡大夫當年做胡教授時的女學生,后來成了金門橋南北著名的針灸、氣功大師。過去20年,胡有名已經記不住曾有多少對男女在自己的診所同進同出,再到分手或者離婚,再交友再結婚。他們或者是冤家,或成陌路,或者也還是朋友,而胡大夫卻成了他們生活中唯一相同的不可缺少的人。胡大夫的鬧市里的診所,也成了這些各奔東西的人們偶爾依舊顧眷著或者不得不想念著的唯一相同的老地方。這些男女都是普通的美國人,許多人曾經或者依舊厭惡著紅色的中國,也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中國人,中醫(yī)是什么東西,讓人更靠近天堂,還是更靠近地獄?甚至夸張點說,他們有的人也根本不喜歡胡有名。而對胡有名來說,對這大部分情愿或者不情愿來看他的人,也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他只是喜歡自己的職業(yè)而已。這些男女老少真正介意的只有一點,胡有名到底給不給他們看病。那些年,在大洋彼岸的祖國,當像方舟子,張功耀,何祚庥,楊振寧之流對中醫(yī)和醫(yī)學極無知的土鱉,大談中醫(yī)的時候,當某些優(yōu)秀拔萃的土鱉以為逛過兩回窯子,便精通了女性心理學的時候,胡有名正站立在太平洋沿岸的金門橋頭,縱是太平洋的駭浪狂濤,也不得不讓他三分。
足有300多磅(一磅大概九兩)的馬克今天又來晚了,所以給了胡有名幾分鐘打盹的機會。他開車也要一個半小時。他現(xiàn)在剛有了個女兒,一兩個月或許才看胡有名一次。最多,也就是抱女兒抱多了,脖子和肩膀有一點小小的不舒服。但即使是“微小的”不舒服,也要請胡大夫看一眼,馬克晚上睡覺才香一些。這是馬克人生的第一原則。三四年前,馬克來見胡有名還不到30歲,沒孩子,沒老婆,沒工作。他已經有三個多月不能躺平睡覺了,只能每晚坐在一張可以后仰的椅子上睡。因為一旦躺平,他的臉和嘴唇發(fā)麻,頭脹得要炸開,心慌、憋氣、惡心。當然還有雙手麻木,雙腿麻,眼睛痛,舌尖麻,面部、肩膀及胳膊上的肌肉抽搐。還有一癥狀是:他在跳躍時,雙肩及雙側腋下疼痛。他照過三次MRI (核磁),看過兩個骨科醫(yī)生,三個神經科醫(yī)生,三個理療師,兩個按摩師,兩個針灸師。吃著三種處方性西藥,病情卻越來越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靠著每天吸點大麻度日。還好,加州因健康原因吸大麻算合法吸毒,沒人追究。馬克不太走運,沒人告訴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最后一個著名的神經科醫(yī)生根據(jù)他自己堅稱“跳躍時雙側腋下疼痛”完全不合邏輯,直接建議他去看心理醫(yī)生。
馬克的病在胡有名看來,不過是個癥狀嚴重的頸椎病,這種病胡有名治好過“無數(shù)”(沒數(shù)過,大概總有上千人吧),甚至他認為這是自己平生最擅長的病之一(所擅長的特別多罷了)。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數(shù)十年,除了家中胡太太的脖子,以及胡太太的母親大人的脖子,收效甚微以外,其他的,用什么詞來形容胡大夫的風采,都是恰如其分的。奧秘在于:胡有名20幾歲在國內醫(yī)院里,自創(chuàng)了一種治療頸椎的手法,喚作“胡氏旋提法”,還寫過論文,做過臨床療效統(tǒng)計。自己認為應該是獨步一時的東西,可惜整個世界還沒來得及認識胡有名,他卻飄然渡洋,到了美國。世上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美國人雖然也不認識胡有名,但病人的脖子認得!悲慘如馬克這般病人,碰上胡有名,也算祖上有德,起碼,肯定沒侵略過中華帝國。不到10次的治療,馬克所有的癥狀幾乎完全消失了。馬克對胡有名何止是五體投地,但他心里還是很憤懣。他回去至少找了一個他看過的名醫(yī),只想告訴他,“看!我的病好了!”名醫(yī)很漠然地對他說:“所以證明你沒??!所以我讓你去看心理醫(yī)生!果然如此!”但胡有名有他自己的想法:如果美國的醫(yī)生都水平很高,那么自己養(yǎng)家糊口豈不就難了嗎?那么俺們這些老華僑如何實現(xiàn)美國夢呢?縱然我胡有名吃飯還容易,俺還有那么多同胞也要過日子呢。
5點鐘,先到的是一位衣著鮮艷入時的菲律賓老婦人,毛衣、太陽鏡、汽車鑰匙,都很昂貴。她已是第二次來。她告訴胡有名:“我丈夫臨時有事,今天來不了了,只有我自己來了,希望你原諒?!彼挠⒄Z口音很重。
“你知道嗎?他這樣做很糟糕!請你轉告他,這間診所的每個空位,都有病人在爭搶?!焙忻惶煜聛?,第一次皺起眉頭,拉下了臉。直到走出治療室,看到了正在等候的絲德西和瑞蓓卡母女倆,臉上才重新有了笑容。
瑞蓓卡才十二三歲,昨天練體操時,一個后空翻扭了脖子,今天早晨自己連床也起不來,一天沒上學。她的父母早已離婚。一大早她爸爸先帶她去看了一位美國的脊椎整形醫(yī)生,到中午,她還是一點也不能動,于是她打電話給做兒科醫(yī)生的媽媽絲德西,讓媽媽給胡大夫打電話。絲德西年紀和胡有名差不多,她自己時不常地找胡有名看病,所以與胡有名很熟,好不容易幫她女兒在下午硬擠出個時間。在美國,西醫(yī)醫(yī)生的權威地位是不容易挑戰(zhàn)的,其他任何形式的醫(yī)生永遠只能叫作所謂“替代醫(yī)學”,而替代醫(yī)學范圍內,排在針灸師前面的,經美國本土學校培養(yǎng)的醫(yī)生還有五六種,所以,一位職業(yè)西醫(yī)像湯姆和絲德西這樣的人,能相信中醫(yī),不但稱得上“視野開闊”,甚至算是“降格屈尊”之舉了。這些人除了家人及私人朋友直接叫他們的名字外,一輩子都被人稱作“某某醫(yī)生”,就是他們自己給別人打電話也永遠自稱“我是某某醫(yī)生”。只有胡有名,自第一次見面起,永遠只叫他們的名字。并非胡有名不尊敬他們,只因為這樣說話簡單些。他也告訴所有好心的病人,“叫我乙格內舍斯好了?!迸紶?,胡有名也覺得該尊敬一回,稱呼某些人“某某醫(yī)生”,被叫的人往往不習慣,也許聽得出胡有名叫得不那么真誠,幾乎都馬上說:“請你還是叫我的名字吧?!焙忻X得這樣省了不少的力氣,因為上門找他,而又需要被稱為“某某醫(yī)生”或者“某某博士”的人數(shù)十上百,天天都有,生活嘛,簡單點可以長壽。當個博士倒也沒有罪過,但因當了博士每每給人帶來麻煩,還真挺討厭了。
雍容的菲律賓婦人臨走時告訴胡有名:“我丈夫特地打來電話,向你道歉,他說如果需要收費,他也愿意付錢?!焙忻障铝怂煞蛐杞坏?0元罰款。她這位丈夫是很小的時候,全家從菲律賓逃難來的,他爸爸是當年菲律賓總統(tǒng)馬科斯的死對頭,差點被關進監(jiān)獄。大概也是“千鈞一發(fā)”之際,被美國大叔撈了起來。
送走了絲德西母女,已經5點45分。胡有名長出一口氣,知道這一天又混完了,肚子餓得難受,20根小胡蘿卜,一小瓶酸奶,如何能抵得上20個焦溜丸子呢。他關了休息室的燈,坐到了那張還算舒服的皮椅子上,椅子可后仰30度。這樣,他的雙腿便可以高高地架在收款臺桌子面上,有助于他那頗有紅葡萄酒濃度的血液在他那略微超重的身體里循環(huán)。他盼望著能托那位高級營養(yǎng)師的福,再回到身上沒什么肥肉的體態(tài)。桌子上還亮著一盞特別的燈,那是產于巴基斯坦的一種半透明狀、頗像冰塊一樣的結晶巖石制成的燈。此刻像只火盆一樣亮著,發(fā)出淺淺的橙紅色的光芒,就像胡有名家窗外深秋時節(jié)那輪懸在海面上的月亮,給人一種莫名的、詭異的溫情。每天結束工作的時候,胡有名關掉房間的大燈,可以獨對著這盞石頭燈發(fā)一會兒呆。世上沒有東西比光陰公正,也沒有比她無情。胡有名23歲開始在京城做醫(yī)生,為祖國和人民服務了7年多,一文不名來到這美國的郊野鄉(xiāng)村,走上了漫長的江湖路,再被自私、實用,且崇尚強悍精神的美國人敬若神明,一晃過了20年。像無數(shù)倔強、堅韌的異鄉(xiāng)人一樣,胡有名的心頭始終燃著一盞燈,讓這個懶散的北京人,很不情愿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今天,走向將來。至少在這個金門橋頭的小鎮(zhèn)上,胡有名自己也漸漸成了一盞中國色彩很濃的燈,照亮也溫暖了無數(shù)美國鄉(xiāng)親前行的路。談起那位“乙格內舍斯胡”,人們臉上泛著喜悅與激情,不再有什么人在乎他是個什么人,他從哪里來的。
診所的門被推開了,咣當一聲又自己關上,驚醒了略帶恍惚的胡有名。走到外屋,一個30多歲的年輕女人正咧開大嘴對著他笑:“你大概就是乙格內舍斯吧,我叫肉絲。我們早上通過電話,你說我可以下班后再過來?!?/p>
胡有名想起來了,是自己在電話里答應一個人可以在接近6點的時候來,因為一天的病人已經排滿了?!澳愫萌饨z,你大概以前來過吧,看起來很眼熟,原諒我這該死的記性?!?/p>
“沒有,我是第一次來。不過,我聽說你的名字至少有兩年了,至少有四個朋友告訴我應該來看你。我覺得也有點太邪門了,我干脆來看看你吧?!比饨z是個金發(fā)的高個子,身子筆直,嘴巴略大,令她的笑容格外燦爛,也格外親切。她是個教跳舞的老師,當然自己也是個舞者,全身哪兒都是傷。
半個多小時后,肉絲準備走了:“很高興終于認識了你,謝謝!”她的“謝謝”是用中文說的。任何一種語言,人們最先學會的詞,第一是罵人的話,第二便是感謝的話?;蛘叻催^來。都屬于簡潔而真誠的含義。
胡有名望著肉絲的背影,腦子里一直閃著她那張漂亮而常現(xiàn)著燦爛笑容的臉,甚至是說話的聲音都讓他覺得非常非常熟悉。這是一種讓人有些好奇的熟悉的感覺,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見過。認識胡有名的人太多了,即使胡有名記不住他們,而他們總會記得胡有名,顯然,肉絲在今天以前并不認得胡有名。他又關掉里屋的燈,坐回了椅子上,那盞橙色石頭燈依舊在他面前幽幽地亮著。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向他揮著,他感到眼皮越來越沉重。這一刻的胡有名,除了他那副酒、色、財、氣,四大難空的靈魂和肉身,倒也極像個禪定的老僧了。
像有一道閃電劃過了胡有名的腦海,瞬間照亮了這20年間胡有名在這小鎮(zhèn)上的足跡。他忽然想起這個剛剛離開的年輕女孩子是誰了。
20年前,胡有名一無所有的時候,每星期有兩天在隔壁一個叫福爾??怂沟男℃?zhèn)上一家很小的中餐館打工,另外五天在另一個小鎮(zhèn)叫作圣安色模的中餐館里打工,當然是非法打工。在福爾??怂沟膬蓚€晚上,胡有名的主要工作是打包和送外賣,這是餐館所有的活兒中,技術含量最低的。偶爾的時候,他需要做一點在廚房打雜兒的活。至于端著盤子給客人上菜,則屬于最高級的事了,必由餐館經理親力親為。做經理的越南來的小難民告訴胡有名,一定要努力學英文才好出頭,因為胡有名的英語可能再練5年也沒資格端盤子。幫小經理忙的經常是一兩個剛上高中,十五六歲的美國女孩子,她們來掙點零花錢。那個星期六很忙,偏偏“油鍋”師傅沒來。胡有名臨時被提拔成技術員“胡油鍋”,負責煎鍋貼、炸春卷、炸蝦餃、炸雞翅等等,凡是需要先用油炸的東西。每每小經理喊聲“鍋貼”,胡有名則將煮得七成熟的六只厚皮餃子放入平底鍋中用油煎幾分鐘,待底部焦黃了,便是鍋貼了;若喊“雞翅膀”,胡有名則將腌過的雞翅膀沾了面糊,扔進翻滾著的油槽里。胡有名有點不懂,這是些很難吃的東西,為什么美國人都喜歡呢?春卷似乎最受歡迎,胡有名每過幾分鐘便向油里扔四條春卷,不管有沒有人點春卷,這樣,在忙碌的時候,工作效率會顯得高一些。就在胡有名捧著四條春卷準備放入油鍋的時候,他聽到一聲清脆而甜美的喊叫:
“密斯特胡,春卷!”聲音出自那個高個兒、金發(fā)、嘴巴略大的女學生。她的中文當然是那小經理教的。
在美國廚房里干活的人都像一部不堪負重的機器,渾渾噩噩地運轉,受不得哪怕還是甜美的刺激。胡有名那不知在何方游蕩的大腦猛地吃了一驚,手略一抖,四根春卷竟像日本鬼子往珍珠港扔的炸彈一樣直接掉入了一直在翻滾的熱油中。它們本應該先放在一個鐵絲筐里,再緩緩地浸入熱油中。還好,只有三滴熱油躍上了胡有名的胳膊,一滴大些如二毛五分的硬幣,兩滴小些如五分錢硬幣。最多,只會起幾個水泡,一個星期,新的皮便長好了。胡有名自23歲起,便擺弄過無數(shù)觸目驚心,甚至慘不忍睹的傷口,故而對任何皮肉之傷,他沒有太多想法和反應,無論是別人的傷口還是自己的傷口。甚至有時尊貴的胡太太受了傷,流著血,胡有名面部的表情也沒有太大變化。
用中文喊“春卷”的女孩叫肉絲。每個人都很喜歡她,喜歡她那咧開大嘴毫無拘束的笑,如同帶點野性的洋娃娃。胡有名的兄弟,來自上海,自學成才的牛大廚,每到晚飯時間,必先請小經理問肉絲,問她想吃什么菜,因為牛兄一句英文也不會。不過絕不影響熱情之表達。幾位打工的兄弟的晚餐,不管是否情愿,也必須按照肉絲小姐的喜好,每星期調整著口味。
那天晚上,收了工的胡有名在雷電交加的大雨中開車回家,車里飄著鄧麗君唱的、有點變調的歌,因為那盤從中國稍來的磁帶,已經放了無數(shù)遍。他的心情有點淡淡的憂傷,憂傷與胳膊被燙一下并沒有關系。每一道閃電,每一聲炸雷,都讓他全身無意識地顫抖一下,他的腦海里有關來美國這一年的記憶也一閃一閃地清晰無比。那是水池中堆積如山的碗盤,他拿著個水槍般的龍頭在沖;那是將近一小時后,他好不容易將飯送到門口時,人家告訴他已經吃完飯了;那是住在深宅大院里的,滿臉笑容,禮貌親切卻一分錢小費不給他的王八蛋;那是雙手被冰凍的蝦扎得出血,放在自己嘴里吮吸著的胡有名。那是剛學會開車幾個星期,便撞上了路中央的隔離墩,爆了胎,一小時后,備用胎也爆了,將他拋在荒涼的郊野里。那是幾個送外賣的為了一張單大吵,為了極有可能多出的一兩元錢小費大吵;那是漆黑的山路上,狂風暴雨中渾身濕透,手里拎著飯找不到人家的胡有名;那是冒著暴雨,開著一輛車閘已80%失靈的破車,山上山下亂竄一晚上的胡有名。
那天,深秋的雨凄涼之極,胡有名并不知道自己這沒有詩意的憂傷何時了結。從那一天傍晚到今天的下午,站在胡有名面前的肉絲小姐美麗依舊,她已認不出胡有名了。20年的風霜,紅了樹上的葉子,熟了枝頭的果子,白了胡有名的雙鬢;20年的風霜,散了天際的云,亮了海上的月,綠了窗外的山;20年的風霜,世界換了新妝,夢里添了鄉(xiāng)愁,心中沒了憂傷。
作者簡介:
王無過,王曉,字無過,男,北京人。北京中醫(yī)藥大學81級學生。原北京護國寺中醫(yī)院骨科主治醫(yī)師。1994年赴美。加州執(zhí)照中醫(yī)師,舊金山美洲中醫(yī)學院教授。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宮廷正骨術傳人。郭憲和先生弟子。王薌齋大成拳傳人。和振威先生親傳弟子。嗜金石篆刻、奇石、紅酒。本篇系其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