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是個編籃子的,但老梁現(xiàn)在不想編籃子了。不想編籃子,不是說不喜歡編,或者編煩了。而是人家談起他仨兒子總說:嗨,他爹是個編籃子的。說兒子就說兒子,把人家編籃子的爹捎帶上,等于把兩代人都小瞧了。其實也不是因為人家說的這個話,而是仨兒子聽了這個話不舒服。不舒服,不光是惱人家說長道短,也嫌老梁是個編籃子的。
老梁編的籃子,是農(nóng)家薅草用的那種籃子。老梁院前植竹,后坑栽荊,林溝秧桑。荊條冬天不發(fā),春天還沒長成,所以冬春用竹竿破篾編籃,到夏秋時節(jié)荊條方可派上用場。桑長一把粗,彎之為籃梁。兩組(每組12根,每根粗細(xì)或?qū)捳喈?dāng))荊條或竹篾,十字交叉,上下綜錯,重疊交叉部為籃底座,24根荊條或竹篾奓豎起來為籃柱,然后荊條或竹篾,波浪交錯橫行,層層疊加而上,一籃即成,結(jié)實耐用,物美價廉。雖然技術(shù)含量不大,但老梁認(rèn)為這里面還是有學(xué)問的。有學(xué)問不是說編籃子有啥學(xué)問,或者說賣籃子有啥學(xué)問,而是老梁的師傅生前說的一句話,說人一輩子有編不完的籃子。老梁至今沒搞明白。
大兒子金山到了婚齡,覺著指望老爹給自己娶媳婦是沒門了,便跟一個同學(xué)去了廣東。第一年,金山戴著墨鏡西裝革履地回來了,回來就給家里添置了一臺拖拉機。十里八村一時轟動。很快來了個提親的,是金山的表叔。金山說,生意上太忙,目前不考慮婚姻的事兒。表叔說,“大侄官,你如今發(fā)了財,你老表小威在家沒事干,讓他跟你出去也闖蕩闖蕩,你帶帶他,中不中?”金山說,“中不中,看誰說,表叔你說的,不中也得中?!北硎宕笙玻昂弥豆?,你說這話咋讓表叔聽了心里恁得勁哩!”這年,不僅小威跟著金山去了廣東,還有不少親戚朋友也都跟了去。第二年,金山領(lǐng)個外地媳婦回來,回來就給家里蓋了新房,還給老梁開了個煙酒門市部,徹底不讓老梁編籃子了。老梁問,“兒啊,你到底在外做啥生意,不是犯國法的事吧?”外地媳婦撇著不倫不類的普通話說,“爸,您就好好享福吧,金山做的都是正當(dāng)生意?!钡谌?,金山?jīng)]回來,跟著金山出去闖蕩的一竿子人過來了,過來把老梁的煙酒門市部砸了,還逼著老梁出錢。老梁說,“到底咋啦,你們還講不講國法?”來人說,“講不講國法,問問你那搞傳銷的兒子就知道了?!崩狭簡柹督懈銈麂N,來人說,“傳銷傳銷,就是我們上了賊船,他金山逍遙法外。”
為金山的事兒,老梁氣得幾天沒起來床。村里人談到老梁,便說:嗨,他大兒是搞傳銷的。說老梁就說老梁,把人家犯法的兒子捎帶上,就對爺兒倆都看不起了。
金山跑也跑了,不進家了,可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地過,老梁又編起了籃子。
這年,二兒子銀山跟人去武漢拾荒,就是拾破爛兒。臨走,老梁苦苦叮嚀,要老老實實,千萬別弄出犯法的事來。有大哥的教訓(xùn)在前,銀山自然當(dāng)心,說,“爹,我要是有犯法的心還去拾破爛兒嗎?”老梁覺著也是。到了武漢,一開始銀山就知道個拾,街頭小巷拾個塑料瓶、紙盒子什么的,跑斷腿一天下來也就是二三十塊錢,溫飽都難裹住。后來才知道,拾破爛兒不在“拾”上而在“搶”上。半夜三更起床,搶占垃圾堆,道上的規(guī)矩是,誰先到垃圾堆,垃圾堆就歸誰,別人自覺地去其他地方。一個垃圾堆撿下來能賣個三十來塊,一天收拾仨垃圾堆就到手百把塊。銀山心渴,見垃圾堆如命,夜里干脆連覺也不睡了,為此還得罪了幾個道上的老鄉(xiāng)。第二年,銀山又有進步。銀山的破爛兒常賣給一個叫老錢的人。一天老錢問銀山,人家拾破爛兒都有順手牽羊的一手,你光知道個拾,啥時候能脫貧呢?銀山說,窮日子窮過,偷雞摸狗咱不會。老錢覺著銀山實在,就讓銀山在收購站里幫忙,收入比拾破爛兒高。老錢還把自己剛離婚的妹妹介紹給銀山,銀山?jīng)]嫌棄,結(jié)果成了老錢的妹夫。老錢后來轉(zhuǎn)行干了別的,廢品收購站自然交給妹妹、妹夫經(jīng)營。銀山春風(fēng)得意,生意興隆,越收越膽大。銀山的膽大是老錢的妹妹鼓搗出來的,說只要咱不偷,想咋收咋收。第四年頭上,收了一輛摩托三輪車,電打火的,挺新,銀山給老梁帶了回去。老梁一看嚇了一跳,問咋買恁高級的車?銀山說,“就這車還算高級?擱大城市里人家早扔了?!崩狭焊锌?,還是大城市人闊氣,怪不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往大城市里踅摸。銀山讓老梁開著摩托車往縣城里販菜,怎么著也比編籃子強多了。
老梁干販菜的買賣不到一年,銀山兩口子因收購贓物,被公安局抓了,老梁還差點受牽連。警察來核實老梁的摩托車,老梁不解,說:“同志,我不明白,收個破爛兒咋還收犯法了?”同志解釋說,收破爛兒是不犯法,但收的不是破爛兒就犯法了。
銀山的事一出來,村里人再談老梁,成了:嗨,他一個兒子跑了,一個兒子進去了,幾個兒子都不妥帖。說老梁就說老梁,把人家犯法的倆兒子捎帶上,沒犯法的兒子也捎帶上,就對一家人都看不起了。
菜販不成了,老梁又開始編籃子。老伴兒說,我還是喜歡你編籃子,你編籃子咱倆還多說說話。開門市部那會兒,你光顧著跟別人說話;賣菜那會兒,你老往外跑。跟別人說話沒趣兒,跟你說話得勁。老梁說,你跟我想的一樣。
老梁一開編,村里人又說:老梁啊,生就是個編籃子的命!三兒子寶山聽了不是滋味兒,上次說“幾個兒子都不妥帖”的話,寶山還窩著氣,這次決心賭口氣,找老梁說,“爹,娘,啥也別干了,給我哄孩子吧,我養(yǎng)活你們?!钡珜毶脚吕掀牛瑫r間一長,老婆說了:“爹,煙就別吸了,一天一包,挺艮的,對小孩兒也不好?!崩狭航錈熃淞艘惠呑佣紱]戒掉,寶山老婆一句話就把老梁的煙癮斷了。
又過兩年,寶山的兩個孩子已然離手,老梁老伴兒卻得腦血栓死了。想娘一輩子含辛茹苦,把幾個兒子拉扯大,又把一群孫子拉扯大,該享享福了卻撒手西去,連一句話也沒說上,寶山悲從中來,放聲痛哭。金山也回來了,與親鄰多年前結(jié)下的恩怨,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喪事上也終于冰釋煙消。銀山服刑回不來,但電話里交代,無論如何要給娘買口好棺材。村里人唏噓一片,言老梁婆子行了一輩子好,連一句嘴都沒跟人吵過,想不到就這么走了。
老伴兒走后,老梁白日里給寶山放放羊喂喂豬,夜里又編起了籃子,但不賣籃子了,而是只編一個籃子。老梁似乎明白了師傅那句話,一個籃子編了拆,拆了編,編了再拆,反復(fù)進行。夜里編籃子宜拉電燈,但老梁不舍得拉,也不習(xí)慣,覺著還是點煤油燈的感覺好。以往,夜闌人靜,一豆燈火,老梁唧唧嚓嚓地編著籃子,老伴兒咝咝啾啾地納著鞋底兒;老梁嘴干,老伴兒倒水;老梁一袋煙吸完,老伴兒給續(xù)上。聽家鼠在糧囤旮旯里嚼著什么物件,老梁說,“老鼠藥還沒下上?”老伴兒說,“下是好下,可我怕藥死貓咋辦?”聽村口傳來幾聲狗叫,老伴兒說,“老陳又回來晚了?!崩狭赫f,“老陳是個好教書先生,就是孤苦了點兒?!眱煽谧舆吀苫钸厙Z,不知不覺雞叫三更,老梁也不覺得疲累。如今,老梁一個人編籃子,唧唧嚓嚓,嚓嚓唧唧,連只老鼠也不見了,老梁咋編咋不是滋味,越不是滋味越編。有時老梁編著編著忽然望著煤油燈走神兒,走著走著哇地一聲哭起來,哭罷用衣袖抹抹淚繼續(xù)編。院前的小竹林,茂密密的久無采用,風(fēng)來瀟瀟,似乎也陡增凄涼。
一天老梁編著編著睡著了,弄倒了煤油燈,失火了。荊條、竹篾、什物付之一炬,老梁在火災(zāi)中也受了傷,一病不起。病中老梁還惦記著后坑種的荊條該砍了,林溝的桑樹苗可以做提梁了。今年編個啥籃子呢?老梁想了許久,感到有個遺憾——編了一輩子籃子,就是沒給老伴兒編個籃子。以往都是把編得最不好的籃子留著自用。他想,今年用竹篾和荊條混編一個吧,竹篾上雕花,荊條上著色,提梁上刻上老伴兒的名字,落上自己的款,就像先生老陳給人寫幅字那樣。
他在腦海中構(gòu)思,修改,定型,再修改,自覺很完美了,這將是他一生中編得最好的一只籃子呀。他為自己的手藝感到自滿,他盼著自己的病趕快好起來??蓪毶揭呀?jīng)在準(zhǔn)備爹的后事。醫(yī)生說,老梁的病越來越重,沒起來的可能了。彌留之際,老梁還恍惚看見,老伴兒坐著那只像蓮花寶座一樣的籃子飛來,她盈盈地笑著,那么年輕,那么美麗。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