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長于1950年代的倫敦特威克納姆,小時候,我的理想是當個作家或者小說家,愛好是“八卦”,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名人專訪記者,因為那時,這個職業(yè)還不存在。雖然報紙上經(jīng)常有名人接受采訪的新聞,但多半是政客,談話內(nèi)容也與其工作有關(guān),譬如“首相先生,下半年您有何計劃?”涉及名人私生活的問題幾乎是聞所未聞的。我很幸運,我的愛好幾乎成為了我的“特長”。
我曾經(jīng)一度認為:其他人跟我一樣,暗地里對別人的私事充滿“好奇”,只不過他們比我更善于隱藏罷了。后來我才知道,事實并非如此,我這種好管閑事、問東問西的毛病,是天性使然。其他人才不像我一樣,熱衷于別人的私生活,可我卻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知道A和B是不是秘密結(jié)了婚,C的童年是不是不如意,D為什么和她的姐姐鬧僵了……大多數(shù)人寧愿滔滔不絕地談自己,也不愿做個傾聽者,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損失。
學生時代,我就憑借總能打探到別人秘密的神奇本領(lǐng)在學校里出了名。當時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了不起,如今我還是這樣認為——倘若你真誠地對一個人說:大家都很想知道你和**是不是在交往,你們相處得怎么樣?這個人很有可能因為人們的“熱情”關(guān)注而對你坦陳一切。就這樣,我的“八卦”特長成就了我一生的職業(yè):向我的采訪對象提出人們感興趣卻又難以啟齒的問題。
在牛津讀書時,我曾代表牛津?qū)W生報采訪了一位美國企業(yè)家——鮑勃·古奇奧尼。當時他正在籌辦英國男性雜志《閣樓》,有意效仿美國著名成人雜志《花花公子》。訪談進行得很愉快,結(jié)束時他對我說,如果我需要工作,可以隨時去找他。起初我有些不以為然,想著自己怎么會“淪落”到去成人雜志工作。然而,幾個月下來,我求職的幾家雜志社都表示沒有空缺,我便給鮑勃寫了信,順利地獲得了《閣樓》雜志編輯助理的職位。周薪16英鎊——在那個年代來說還算不錯,足夠每星期去平價女裝店購置一身新裝。除了編輯助理的一般職責,我還負責采訪一些有特別性癖好的人為常規(guī)欄目提供素材。這些人都不是名人,包括窺淫狂、異裝癖、戀足癖、喜歡戴尿布的男人等等。如果你說,我做采訪記者的起點很低,我沒有異議。
不過,也正是《閣樓》使我第一次有幸采訪到大人物——西班牙著名藝術(shù)家薩爾瓦多·達利。那是1969年,我25歲。我記得當時鮑勃沖我喊:“親愛的,你懂藝術(shù),對不對?”我并沒有明確回答他,然后就被派到了巴黎,他要我問達利對性的看法(這個不用說也知道)。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第一個問題便旗開得勝,我問他在這方面有什么習慣,他用夾雜著西班牙語的英語回答道:“藝術(shù)家都習慣于只看不做,喜歡用手解決。這個習慣很好?!边_利很喜歡我對他的訪問,興高采烈地表示,他愿意回答更多的問題。我又問了他在故鄉(xiāng)西班牙卡達凱斯時的日常生活。他告訴我,他那時的生活非常規(guī)律,每天早上9點醒來,在床上工作到11點,接著吃午飯。下午去游泳,一動不動地躺在水面上。小睡25分鐘后,繼續(xù)工作。接著,一些人體模特會過來,他會觀察她們一會兒——只能看不能碰——然后開始作畫。6點鐘上廁所,8點鐘又會來一批男人。達利喜歡男人,這是眾所周知的,他自己也直言不諱。他還告訴我,很多大藝術(shù)家或大人物都是性無能,比如米開朗奇羅和拿破侖,性沖動會影響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此后3天,我每天都去找達利聊天,惹得他的妻子很不滿,最后他不無遺憾地對我說,采訪已經(jīng)夠了。但他送給我一件很棒的禮物——一頂用蠟花和蝴蝶標本裝飾的錐形帽子,是他30年代為妻子參加宴會時設(shè)計的。我很高興。多年后,我把帽子借給一場達利作品展,他們給帽子投保1.5萬歐元。以上就是我首次采訪名人的經(jīng)歷,它開啟了我的名人訪談生涯。
在我心目中,如果我的采訪對象禮貌和善、心智正常、有問必答、坦坦蕩蕩,這次訪談一定無趣透頂。讓我去采訪個“怪物”才好!采訪一個隨時可能暴跳如雷,臟話連篇,隨時可能對你造成人身攻擊的人才有趣呢。英國紅極一時的甜歌皇后瑪麗安娜·菲斯福爾就是這樣一個人。那次我采訪她,她遲到了,卻沒有任何表示,好像遲到的人是我。而她和她的經(jīng)紀人還認為我過分,說我的問題咄咄逼人,污辱了她。最終,我在經(jīng)紀人對我的一片辱罵聲中結(jié)束了采訪。雖然受到了這種無禮的對待,我卻認為這次訪問大獲成功。之后,菲斯福爾在接受其他采訪時,多次提到我在那次采訪中對她進行了言語攻擊和侮辱,她如此詆毀我的名譽足以斷送我未來的職業(yè)生涯。我隨即表示,如果她再誣蔑我,我一定會起訴她。之后的幾年,她沒再提過這件事。不過我注意到,2011年,她在一次采訪中承認,那次采訪她“既無禮又情緒化”,她愿意寫信向我道歉。雖然我至今也沒收到她的道歉信,有一件事卻是肯定的:瑪麗安娜·菲斯福爾絕不是一個了無生趣的人,她這種極端的性格需要勇氣和個性。
正因為這件事,我收獲了“魔鬼芭貝爾”的外號,它影響了我很長時間,讓人們覺得我是那種只會惡毒中傷別人的作者,這對我很不公平。其實我一年也就寫一兩篇這種文章,卻給讀者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人們還常說我“膽大包天”,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社交恐懼感,從不難為情——我不在乎出洋相或者裝傻充愣,風平浪靜、相安無事不是我的風格。如果一段對話原本進行得很順利,突然無法繼續(xù)下去,或是我刺激某個人大發(fā)雷霆,這種情況對我來說就再熟悉不過了——我就是這樣被我的父親吼大的。
1990年,當我在采訪中向爵士吉米·薩維爾問到,他是不是對小女孩有“特殊興趣”時,人們感到很震驚。那時,這位BBC著名主持人剛被英國女王授予了騎士封號,他還是英國皇室的朋友,并募得了數(shù)以億計的慈善籌款,而我卻問他這樣的問題,我真是膽大包天呀!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坊間早有傳聞(后來被證實并非謠傳,只不過真相直到他2011年去世后才被揭露),而我覺得有必要當面問一問他。聽到我的問題時,他一時很慌亂,但看上去并不吃驚,很明顯他也聽說了類似的傳言。不出所料,他否認了這個說法,但是通過這種方式,我至少讓讀者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
有很多方法可以毀掉一場訪談,不隨身攜帶備用錄音機就是其中一種,現(xiàn)在每次采訪我都會帶上兩臺,以備不時之需。記憶中最慘烈的一次是采訪男爵大衛(wèi)·艾登堡祿(BBC著名紀錄片制作人及主持人)。我看到錄音機的指示燈閃爍不定,意識到電量不足,而他的表情很冷淡。雖然,所有人都視他為國寶,可是在我眼中,他只是一個在我手忙腳亂換電池時,眼神冷漠,手指隨意敲擊桌面的煩人的家伙。當然,我的身體也有掉鏈子的時候,有過那么幾次。印象深的一次是采訪奧利弗·斯通(美國著名電影導演),我的門牙竟然掉了,而他表現(xiàn)得很有同情心。另一次是采訪羅伯特·雷德福(美國導演、演員),當時我咳嗽得很厲害,聽著就像在嘔吐,他靜靜地坐在我對面,身旁放著一瓶水,但他沒有把水遞給我,他的表情更是夸張——他憤怒至極,仿佛我要把病菌咳到他那邊去。
以前,我經(jīng)常花很多時間思考,我采訪時應(yīng)該穿什么更隨合、更“搭調(diào)”。如果采訪成功人士,我會穿高級套裝;采訪演員,我傾向于波希米亞風格的服飾;如果采訪球星,就真的毫無頭緒了……現(xiàn)在,我不會再浪費時間想這些,無論采訪誰,我的著裝都大同小異。因為無論我穿什么都無法與Lady Gaga搭調(diào),不是嗎?我唯一的原則就是不穿戴任何太昂貴的衣飾,因為我不想讓人感覺我在炫耀。記得采訪艾倫·舒格爾爵士(倫敦成功商人)時,他指著我的祖母綠戒指問我:“這個多少錢買的?”我隨口答道,這是我的訂婚戒指,我也不知道多少錢。但他接著說:“那我們來猜猜?!薄?000(英鎊)?”我隨便猜了個數(shù)字。跟著他說:“這種貨色在哈頓花園(英國最大的珠寶交易市場)連500(英鎊)都用不了?!蔽倚南?,甜心爵士的個人魅力還真讓人驚艷呢。他顯然覺得我戴這只戒指是為了炫耀。
若想進行一次成功的訪談,最理想的采訪地點就是被采訪者的家,在那里你可以了解到很多東西。他們的家是整潔有序還是凌亂不堪?是他家人的照片多,還是他自己的多?洗手間之行也會使你有所收獲,你會看到他們鐘愛的各種小玩意兒,有時還會有一些他們引以為傲,想讓來訪者看到又不想給人感覺在炫耀的東西,比如獎杯或者獎牌。當然了,如果你有機會進入他們臥室里的洗手間,而不是訪客盥洗室的話,就更好了——記得瞧瞧他們的藥瓶噢!
演員是不太好采訪的一個群體,他們總是口若懸河地說個不停,你以為會很有“料”,但當你把錄音轉(zhuǎn)成文字,去掉那些夸張滑稽的語調(diào)和手舞足蹈的姿態(tài),剩下的不過是幾段陳年舊事,作為電視訪談還不錯,純文字就沒什么看頭了。幾乎沒有記者愿意跟進電影發(fā)布會,電影公司常把一眾演員安置在酒店里,讓他們參加發(fā)布會之余,從早到晚不間斷地接受各種采訪。結(jié)果是,演員們被馬不停蹄的采訪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他們翻來覆去地講一個故事,或者講了開頭,忘了結(jié)尾,有時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國家。
我本人至少就碰上過兩次,一次是采訪奧黛麗·赫本,一次是琳恩·雷德格雷夫,她們看上去太累了,精神狀態(tài)也很差,讓我覺得應(yīng)該給她們叫救護車而不是繼續(xù)提問。然而,電影公司的公關(guān)依然正襟危坐,毫不動容,這些筋疲力盡的可憐蟲只好像馬戲團里的困獸一樣繼續(xù)著他們的表演。此外,演員們從不對制片人或其他演員做任何負面評價,無論問起誰,答案一致是“棒極了”,至少電影宣傳期如是。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只要問到“在這部影片中,哪個演員你最欣賞?”或是“跟誰合作最愉快?”答案一定是某個不起眼的角色,你可能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非常喜歡采訪流行歌星,那些可以自己創(chuàng)作、充滿熱血的家伙——他們少年時就開始自己寫作、編曲,獨自一人全心投入創(chuàng)作,不需要外界的推動,也不受外界的干擾,在同學的譏諷和嘲笑中,依然能自信地走上舞臺——如此年輕,如此勇敢,簡直就是英雄。
毫無疑問的是,習慣了采訪別人的我,成為被采訪者時感覺會有多奇怪。2009年,我的回憶錄《成長教育》出版后,我曾接受過一次比較大的采訪,我的這段成長經(jīng)歷還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此后,我參加了“沙漠孤島”(BBC人物傳記廣播)節(jié)目的錄制,主持人科斯蒂·揚是我喜歡的一個采訪記者,她主持的這檔節(jié)目我一直都在收聽。不過,她也問了我很多充滿敵意的問題,比如,我在自傳中提到,我在牛津大學讀書時,短時間內(nèi)有很多異性朋友。她向我求證事實是否如此。我沒有否認。最終我的這段丑聞被眾多花邊小報炒得沸沸揚揚。
幸好這些陳年往事被公諸于眾時,我的女兒們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我便不必擔心會給她們帶來不好的影響。實際上,她們對我以前的事早已耳熟能詳,還經(jīng)常當作與朋友聊天的笑料。但是,假如這次采訪發(fā)生在她們小時候呢?我恐怕就要關(guān)自己的禁閉了——我是否能做到,還真不好說。不過,這件事也讓我體會到那些有小孩的采訪對象的處境,話一出口,他們一定也會擔心會不會傳到孩子的學校,傳到孩子的耳朵里。
有人可能會問,做過這么多訪談,我有什么收獲。坦白地講,沒有太多收獲。但是,我從特威克納姆一路走來,實屬不易。我也認識到了“他人的未知性”——無論你認為自己多了解一個人,在他身上始終有你不了解的一面。作家穆里爾·斯巴克曾說過,“很多人過著雙面人生,活在謊言中”——這一點,我在《閣樓》工作時的經(jīng)歷就可以印證。
如今,我可能是所有采訪記者中最老邁的一個了。70歲生日時,人們問我為什么還不退休,他們覺得,我應(yīng)該做一些更體面的事情,比如寫寫書之類的。在我看來,這就像在對一位廚師說:你怎么還在做飯,你完全有條件下館子嘛!但是,采訪是我所鐘愛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我剛做采訪記者時,人們常批評我“喜歡評頭論足”。但是生活中,誰又不是這樣呢——人們經(jīng)常只通過簡短的會面,連絲毫深入的了解都沒有,就對某人做出評斷。而我大部分的“評頭論足”,都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檢驗?;蛟S多年之后的某個聚會上,有人向我走來,對我說:關(guān)于**,你說的很對,我和她共事過一年,她就是個怪物。
我現(xiàn)在聽上去有點自以為是了,是不是?先說到這兒吧。總而言之,做采訪記者這一生我很快樂,希望我的讀者也一樣快樂。誰能預(yù)料到,我的“八卦”性格造就了我的職業(yè)人生呢!
[編譯自《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