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成
小販
城市還在酣睡,他們就已奔波在路上。放下沉重的擔(dān)子,褲腿上還沾著泥水和草屑。額頭的汗水,與籮筐里的蔬菜水果一樣新鮮。
他們的吆喝,是這個城市最清脆的插曲,被噪聲淹沒,又倔強地浮出水面。他們的籮筐被城管踢翻,又訕笑著撿回來。
他們的臉孔看上去很熟悉,他們有著和我一樣泥土的膚色。也許他們曾經(jīng)就是我童年的玩伴或者就與我沾親帶故。
有時他們會耍小心眼,秤桿高高翹起,仍然短斤少兩。說他們的水果不甜不要錢,回去一嘗,還是酸得皺眉。
但我堅信他們都是好人,堅信他們的善良。為了一天的艱辛多一點回報,他們偶爾會向斤斤計較的城市,耍一點小聰明。
收破爛的
有舊電視、舊洗衣機、舊冰箱拿來賣,有廢書、廢紙、廢膠底、爛鐵巴拿來賣——這是收破爛的典型的廣告詞。每一條大街小巷都被這些吆喝,淋得透濕。
他們來自鄉(xiāng)下,但他們對于城市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決不亞于鄉(xiāng)間小道。一輛破三輪拉著朝陽出門,載著落日回家,一個小電喇叭代替他們的嗓子,從早喊到晚,從你的神經(jīng)根部一直喊到你的神經(jīng)末梢。
有時滿載而歸,有時空空如也,全靠運氣,或臉皮厚薄。城里人丟棄的廢物,在他們眼里都是寶貝,是孩子的學(xué)費。和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此刻,一聲吆喝再次由遠及近喊過來,將一條小巷,拉得悠長悠長。
一粒稻谷的成長史
為了不至于挨餓,它必須努力認真應(yīng)對每一個節(jié)令,每一道工序。它必須用一生的時間,應(yīng)對諸如干旱洪澇冰雹等種種考驗,頂著高粱玉米的冷嘲熱諷,一微米一微米向上長。
梅雨季節(jié),天氣復(fù)雜多變。它必須毫不猶豫地抽掉體內(nèi)的怯懦、自暴自棄,以及虛無的幻想。挺直腰身,將希望的吸管,伸得盡可能長,點點滴滴,汲取土層深處的鈣鐵鎂磷鉀,讓自己變得顆粒飽滿。
而現(xiàn)在,它已邁過諸多門檻,正在生活的高壓鍋里,在沸騰的欲望中翻騰、蛻變,將自己一步一步推向絕境。以一種最實惠的方式,讓世界,從空虛的躁動中,逐步安定下來。
我一個下午都在看挖掘機
它巨大的轟鳴,仿佛千萬把巨錘,同時反復(fù)敲打一個金屬物。直到將其錘扁,錘成一個空洞的夕陽,空氣被聲浪推搡過去,又踉蹌過來。
挖掘機最大的本事,就是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身體,往縱深挖掘,或者往四周拓展。
給大地制造傷口,并連筋帶肉地掏空。
我一個下午都在看挖掘機??此谝蝗簾o所事事的農(nóng)民工前面,挖一條深深的壕溝,貫通南北。他們眼巴巴的表情,一次次被挖掘機的長臂,擋在我的視線之外。
切割
每次路過,工地上那個農(nóng)民工,都開著一臺切割機,切割鋼筋。
切割機強大的心臟,轟轟烈烈地搏動著。切割刀與鋼筋激烈地交鋒,發(fā)出尖利的喊叫。我不知道是不是鋼筋在喊疼。至少農(nóng)民工在受傷之前,是不會感覺疼痛的。至少來來往往的路人無法體會鋼筋的切膚之痛。
當然,無知無覺的鋼筋應(yīng)該是不會知道疼的。有時我就想,我要是一根鋼筋多好,可以一段段把思念截掉;把不該有的欲望截掉;把一切想入非非截掉;再把七情六欲都截掉。
那樣我就無欲則剛,內(nèi)心的強大,無人能敵。但不得不承認,有時貌似慘烈的切割,卻讓人麻木不仁;而那種悄無聲息的切割,反讓人痛徹心肺。
暮色里的鄉(xiāng)村
炊煙書寫著最后的黃昏。暮色里的鄉(xiāng)村,仿佛捂不住的瓦罐,偶然露出幾聲狗吠。但沒有牛哞。一天的奔波勞碌,消解了它內(nèi)心壓抑的沖動。
作為一個鄉(xiāng)村的逃離者,我不敢與蹲在田埂上洗腳的老農(nóng)對視,與村姑擦肩而過,我也不敢輕易將目光停留于她們窈窕的身姿。甚至一只蟋蟀的吟唱,也讓我倍感慚愧。
極目老家的方向,洶涌的暮色中,思念又沉重了三分,年邁的母親是否依然背著幼小的孫兒,張羅著一家人繁瑣的生活?她踉蹌的腳步,需要多少孝心才能扶???
一頭牛
它可以悠閑地啃掉一個下午,而不用擔(dān)心,今后還有多少時光可以啃。
它可以在柔情蜜意的草甸上,假寐,反芻。直到把最后一縷霞光消化、吸收,而不用擔(dān)心消化不良,或患上人世的胃潰瘍。
一頭牛最大的幸福,在于它有啃不完的歲月;在于它有一顆百毒不侵的心,和永遠不會沙漠化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