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明
朝陽東升,一如剛落地的嬰孩,生命初孕,體內(nèi)充盈著不竭的生命原動力,讓人膜拜。日之夕矣,垂髫將暮,不禁讓人悲嘆,慨然于日月行天之永恒,而生命的江河卻悄然入海,新奇漸失,眷念猶存。朝升夕落,個人如此,一個朝代的成敗興衰,不也是遵循這樣的定則嗎?
唐代似乎是從初唐詩人王勃的“赤城映朝日,綠樹搖春風(fēng)”中開始的,你看,一輪朝陽,蒸騰起一片春風(fēng)浩蕩。就算是寫落日,唐朝詩人也能壯觀:“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比罩畬⒗?,卻宏偉奇崛,這也許就是大唐氣象。
太陽在大唐的天空中光芒萬丈。還是那輪太陽,在宋代卻再也不能光耀九州。金人的鐵蹄踏破了大宋四海升平的迷夢,南宋在風(fēng)雨飄搖中誕生,如一抹微黃的初陽,而蒙古鐵騎如狂風(fēng)掠過臨安的風(fēng)月繁華,風(fēng)云激蕩中,大宋的子民,英雄如辛棄疾,只能在落日樓頭,聽斷鴻聲聲,把欄桿拍遍,淚濕青衫。
這個曾率五十余騎健兒狂飆突進,于萬軍之中擒獲叛賊的英雄詞人,報國之心熾如烈日,無奈在遍布南宋的悲涼之霧中,只能黯然失色,讀來讓人黯然神傷。愛極了他那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捏英雄淚!
作家梁衡三年磨一劍,一篇《把欄桿拍遍》讓我們讀到了一個由武夫變?yōu)樵~人的本色。一雙原本可以擎天的大手,不能執(zhí)吳鉤以橫掃強虜,就只好揮動如椽巨筆來記錄時代的風(fēng)云與悲愁了。從這個角度來看,辛棄疾可以做將軍,也可以做書生,但就是做不了政客。將軍有責(zé)任,書生有意氣,政客需圓滑。作為將軍的辛棄疾是可尊的,作為書生的辛棄疾是可愛的,將軍也好,書生也好,一旦卷入政治斗爭,不幸也許就是他們的宿命,現(xiàn)實與理想的大磨盤,碾軋著辛棄疾痛苦的靈魂,國家不幸詩家幸,辛棄疾武人與士人的雙重性格終于被淬煉成全新的人格,他成了英雄詞人。
隨手翻檢《辛棄疾全集校注》,思緒萬千,千載之后,捧讀這首《水龍吟》,仍覺耳畔隱隱有龍吟之聲。英雄灑淚,建康賞心亭變成他的傷心亭。歷代評論家都竭力試圖讀懂詞人“英雄淚”的內(nèi)涵。初讀此篇,我也感慨于英雄落淚而無人揾取的落寞,反復(fù)吟唱,一個蒼涼的意象讓我夜不能寐,這個意象不是落淚英雄,而是——樓頭落日!楚天千里,斷鴻聲里,江南游子……一切抒情元素都籠罩在斜陽的黯淡光輝之中,落日成為盛世王朝的對立意象,一個時時處處以收復(fù)失地為己任的英雄,眼看著大宋的太陽從樓頭淡出他的視野,我想這個意象在他的心中一定會造成無比巨大的沖擊力,這也應(yīng)該是他的報國情懷的源泉,不能馳騁疆場,那就快意紙墨。
于是,辛棄疾常將“落日”入詩:“斜陽草樹,尋常巷陌”(《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水調(diào)歌頭-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多情白發(fā)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鷓鴣天游鵝湖·醉書酒家壁》)……黃昏日落,秋風(fēng)斜陽,那個頹敗王朝的命運被他一次次地以這樣的形式寫入詞中,落日!落日!落日!這是有意為之,還是家國命運之憂在其心中不自覺的投影,現(xiàn)在,我們已不得而知。落日,在別人筆下,“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也許只會讓人讀到日暮途窮的悲涼,可在辛棄疾,出門如有礙,悲涼之中復(fù)多了一層悲壯。
失路的英雄,哪里能禁得住這人世間的凄風(fēng)苦雨幾次三番銷蝕呢?“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辛棄疾早已預(yù)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也許有人慶幸于他以詞中雄才的身份出現(xiàn)在后人的視野,獲得了與蘇軾比肩的地位。若是辛棄疾泉下有知,不知是否認同?國家不幸,詩家就幸嗎?幸耶?不幸耶?
夜闌更深,一燈如豆,坐在書房里,目光逡巡在書架上的十?dāng)?shù)卷《宋史》上,青山亂疊,辛棄疾的太陽沉落于歷史的冊頁之間。其實,在這歷史的字里行間,沉寂著多少像辛棄疾一樣生于末世的失路英雄。我透過辛棄疾用文字編織的籬笆的縫隙,再次窺見南宋的落日,忽然明白:時代的更替不就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滄桑之變嗎?
在南京賞心亭,辛棄疾倚過的欄桿還在,只是“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指導(dǎo)老師 張居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