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鍇
我年過八十,先后在上海南洋模范小學、中學、燕京大學、北京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北京日報社、煤炭工業(yè)部、中國科學院、全國人大常委會學習和工作,耳聞目睹許多事件,接觸過許多知名人士。
我的第一位首長崔月犁
1951年初,我正在燕京大學讀書,組織決定抽調(diào)我去北京市委工作,被分配到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給副部長崔月犁當機要秘書。
崔月犁出身普通農(nóng)家,小學讀了五年,中醫(yī)學徒三年。1937年入黨,當過八路軍軍醫(yī)。他原名張廣胤,參加革命后,組織讓他去黨校學習,改了名字。他說,時值春天,一天傍晚,看到在依稀可見的月光下,農(nóng)民趕著牛在田里耕地,就取名崔月犁了。以后工作需要,他也姓過李,有過其他名字。大概他喜歡“崔月犁”這個名字,就一直正式沿用了。1942年,他在劉仁領導下,到平津做地下工作。他非常機警,潛伏八年之久,做了大量工作,未被敵人抓捕過。1946年他介紹王光美參加軍調(diào)部中共代表團,做葉劍英的翻譯。1948年,他領導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菊(中共地下黨員),動員傅作義起義。建國初,當彭真同志的政治秘書,非常能干。
上世紀50年代,天安門前每年舉行五一、十一游行,彭真是游行總指揮,陪同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中間,毛身后是汪東興,彭身后是崔月犁,從1949年到1965年,年年如此。直到文革開始,彭真是第一個被打倒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崔月犁也進了監(jiān)獄,這是后話了。
“三反”“五反”運動時,崔月犁兼任北京市“五反”運動總檢查長,組織了幾十個檢查組到被懷疑有嚴重違法行為的私營工商業(yè)戶進行檢查。我跟隨他到一些地方了解情況,發(fā)現(xiàn)普遍“搖煤球”,就是讓檢查對象站在中間,讓其他被審查的人在四邊把他推來搡去,越搖問題越多,實際上是搞逼供信。我們還發(fā)現(xiàn),各處被檢查的家屬一片哭聲。崔月犁馬上向劉仁、彭真匯報,提出:制止“搖煤球”,對家屬生活要安置好,要確保孩子能上學。后來,崔月犁又帶領北京一百多名干部支援上海搞“五反”運動。我也跟著去了上海。當時,上海資本家在“五反”壓力下,跳樓、跳黃浦江的有三四十人,時任上海市長的陳毅親自給我們“五反”工作團作報告,要求“手下留情”。我們在上海沒有組織工人斗資本家,而是“背靠背”組織資本家學習班,讓他們自己交代。有資本家或其家屬哭泣的,崔月犁總讓工作組勸他:只要好好交代,是有前途、有出路的。強調(diào)不要擴大矛盾。當時“五反”工作團,即“打虎隊”,大部分是越左越好。只有崔月犁這樣的干部敢說這個話。
1951年搞審干,每個干部都要把自己一生說清楚,何年至何年在何處,做何事。有一個女同志當場就哭起來了。私下一談才知道,她三十大幾才結婚,對自己的男人隱瞞了8歲,擔心男方知道了會嫌棄她。崔月犁馬上向劉仁匯報,建議調(diào)整政策,提出如果不愿意在會上交代的,可以單獨向組織交代。這樣一來,救了好多人。不然好多人要跳樓。崔月犁說:“我們切不可做任何傷害個人生活的蠢事。”
1957年反右期間,工商聯(lián)被點名揭發(fā)批判的知名人士有三四十人,有人揭發(fā)北京市工商聯(lián)副主任孫孚凌和李貽贊“反黨反社會主義”。崔月犁負責工商界的反右,我把記者寫的稿件送崔月犁審閱,他看到孫孚凌和李貽贊等人的名字,說:“他們跟黨合作多年,被揭發(fā)出來的言論也沒有明顯的反黨內(nèi)容,就不要見報了吧?!彼f:“如果一見報,很多人就會‘跟風批判他們,就難以挽回了?!彼麆澋袅诉@兩位的姓名。李貽贊原是私營??蹬D坦纠习澹恢来拊吕缭?jīng)保護過他。文革期間我從江西干校回來,還沒有分配工作。他一見我就低聲問:“崔部長怎么樣了?他被關了這么多年,身子骨還頂?shù)米??”我心里很感動,那時崔月犁被關在秦城監(jiān)獄,一些熟悉他的同志都不敢提他的名字,而這位資本家仍然口口聲聲“崔部長、崔部長”。后來又見面時他還說:“國家要富強起來,還得靠你們這些真黨員?!?/p>
文革中崔月犁在秦城監(jiān)獄關了八年,受盡折磨。為什么?因為要把崔月犁打成特務,他介紹參加革命工作的王光美就成了特務,劉少奇也就成了內(nèi)奸。
當時,康生向中央提出:“劉仁、徐子榮、馮基平、崔月犁四個反革命分子,出賣黨和國家的核心機密。要把他們銬起來,實行嚴厲的突擊審訊,讓他們繳械投降。”對崔月犁每次審訊三天三夜,隔幾天再來個三天三夜。反復問他去沒去過東四六條多少號。因為那里曾經(jīng)是日本特務機關。為把劉仁打成特務,審了他四五個回合;為把王光美打成特務,審了他七八個回合。每個回合三天三夜,共審訊了三個月,打得眼睛腫得睜不開,走路時用手扒開眼睛,四五個月后臉才消腫。他戴著手銬整整過了四年兩個月。徐子榮、劉仁死在獄中。馮基平坐監(jiān)獄九年,崔月犁八年,兩人一度都神經(jīng)錯亂了。崔月犁“被吃藥”吃得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見了,腿不能走路。
文革后,崔月犁做了衛(wèi)生部部長。他做過軍醫(yī),喜歡中醫(yī),還有一個因素,是他想離“核心政治”遠一點。
和民主人士交朋友
我在北京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時,接觸過不少民主人士。
我們是真心誠意和民主人士交朋友。時任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的李樂光,1931年清華大學畢業(yè)。全機關18個人,都來自清華、北大、燕京、輔仁,在地下時期入黨,都是理想主義者,回想起來,那時做過很多左的事情,但絕不是存心整人。李樂光領導北京各大學的思想改造運動,整了很多老教授。但1954年他因病去世后,潘光旦教授(李當年清華同學)主動要求為他執(zhí)紼送葬。我眼見潘光旦在李樂光墓前涕淚橫流。
那時對民主人士是很尊重的,他們當時也敢說話,因為他們有過革命歷史,在群眾中有威望,每個人有專長,有的是世界性人物。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有一次在中山紀念堂開大會,錢端升來晚了,從西邊的門進來向東走,走得很慢,皮鞋嘎登嘎登,走了足足三分鐘,會議為此停下來,等他坐下才繼續(xù)開。錢端升是著名的法學教授,解放前支持愛國民主運動,建國后參加制定新中國第一部憲法(1954年憲法)。他大力主張“以法治國”,反對“無法可依、有法不依”,主張“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這一句寫進了1954年憲法)。但在反右運動中,他的正確主張被扣上“資產(chǎn)階級法律觀點”的帽子。《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說“法律界右派分子妄圖以法律代替政策,否定黨的領導”。直到文革后,人們才醒悟到錢端升的主張是非常正確的。錢端升本人以81歲高齡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馬寅初單槍匹馬
馬寅初是個大學者,他早年參加同盟會,留學美國,1914年就獲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jīng)濟學博士。1947年,中央研究院選舉院士,他是唯一的經(jīng)濟學院士。他對國民黨反動派毫不留情,1946年,我在上海交通大學聽他演講,在白色恐怖下,他公然諷刺“老蔣”,說:“誰想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就是那個‘娘希匹!”建國后,他被任命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兼政務院財經(jīng)委副主任,1952年任北京大學校長。國慶前夕對學生講話:“明天,兄弟要上天安門去檢閱你們!”第二天,北大隊伍一進入天安門廣場,同學們親眼看到馬寅初站到毛澤東身邊指指點點。那時,每年舉行五一、十一游行,領導人在天安門城樓上可以來回走動,民主人士隨時走到毛主席身邊說話。不像現(xiàn)在,開大會都是站的固定位置。馬寅初當年在天安門城樓上來回走動,只見他興高采烈。平時,馬老也愛與人交談,無論對方老少,他都自稱“兄弟”,爽朗又風趣。不久后,他發(fā)表《新人口論》,提倡節(jié)制人口,計劃生育。違背了領袖思想,遭到鋪天蓋地的批判。他不服,貼出聲明:“你們毫不講道理,我這是科學研究的結論,雖單槍匹馬,也要奮戰(zhàn)(辯論)到底!”但他的正確主張被封殺,北大校長職務被撤銷,閑居在總布胡同家里。我兩次去拜訪,他都默不做聲,閉目頷首,與前恍若兩人。
工商界的進步人士
我還交了不少工商界朋友,孫孚凌是一個。他原來在昆明上大學,是學生運動積極分子。北平圍城的時候,他哥哥跑美國去了,他爸也想到香港躲一躲,打電報說,你趕緊來。孫孚凌的老朋友王剛、鄭懷之也勸他來,發(fā)展實業(yè)經(jīng)濟,建設新民主主義嘛。他乘解放圍城前的最后一架飛機趕到了北平。他爸爸寫了一封委任狀:委任孫孚凌為福興面粉廠廠長。福興面粉廠當時是北平最大的私營工廠。所以,他是1949年1月初才當?shù)馁Y本家。解放后,北京市委領導接見工商界人士,第一次公開見的只有三位:劉一峰、樂松生和孫孚凌。孫孚凌做資本家沒有幾天,就成為工商界的代表人物。原來他的老朋友王剛、鄭懷之都是地下黨員,后來都是北京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的干部。
“實業(yè)救國”和“科學救國”一樣,是五四運動以來,愛國人士的奮斗方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制定五星紅旗,正式解釋是:四顆小星代表工人階級、農(nóng)民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和民族資產(chǎn)階級,在共產(chǎn)黨(大星)領導下共同建設新民主主義的人民共和國。市工商聯(lián)副主委、民建中央副主任浦潔修,在抗戰(zhàn)期間就是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和她兩個妹妹浦熙修(名記者)、浦安修(彭德懷夫人),合稱“浦家三姊妹”,和鄧穎超等多有來往。浦潔修早年留學德國,是化工專家,創(chuàng)辦振北制革有限公司,就是走實業(yè)救國的道路。但“三反”“五反”運動一來,資產(chǎn)階級被搞臭了,浦大姐找當時任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的李樂光,說:“我是愛國者,不是剝削者,我是革命者,不是革命對象,我愿意放棄全部財產(chǎn),把企業(yè)交給國家,要求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蔽遗阃右?。樂光勸慰道:“你的進步歷史我們了解,你也有資格入黨,但你留在黨外可以起更大作用?!币院?,浦大姐繼續(xù)在工商聯(lián)、民建活動,到晚年終于實現(xiàn)了參加共產(chǎn)黨的愿望。
浦潔修曾任北京市糧食局局長。其時,北京市有三位女局長都是民主人士,除浦潔修外,北京市衛(wèi)生局副局長是李健生(章伯鈞的夫人),民政局副局長是鄧季惺(著名經(jīng)濟學家吳敬璉的母親)。她們都有很高的學識,工作熱情,待人溫和,和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的同志相處很好。那時,我們都把李健生看作“中左分子”(靠近共產(chǎn)黨的進步人士)?!胺从摇币婚_始,毛澤東把章伯鈞定為“頭號右派”,夫人也就從“左派”變?yōu)椤坝遗伞?。鄧季惺原是《新民報》的老板,終身從事新聞事業(yè)?!缎旅駡蟆肥欠輧A向進步的報紙。她丈夫陳銘德早在1929年創(chuàng)辦上?!缎旅駡蟆?,抗戰(zhàn)期間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建國后任北京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主持政協(xié)下屬的學習委員會,早來晚走,組織民主人士學習,不折不扣地是共產(chǎn)黨的真誠的朋友。但在“鳴放”期間,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組織的新聞座談會上放了一炮,提出對老報人使用不當?shù)囊庖姡唧w內(nèi)容是說燕京大學原新聞系主任蔣蔭恩諳熟新聞事業(yè),桃李滿天下,不應該在院系調(diào)整后把他調(diào)任北京大學總務長,這是用非所長,浪費人才。蔣蔭恩是我的老師,1949年時在美國做訪問學者,一聽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立即乘飛機趕回北京。他是我平生接觸過的最誨人不倦的老師之一,我完全擁護陳銘德的意見。但是,反右一來,毛澤東就把這次新聞座談會稱作“黑云壓城城欲摧”。陳銘德的正確意見被扣上“攻擊黨的干部政策”的帽子,陳銘德夫婦雙雙被打成右派。鄧季惺原是《新民報》的老板,把產(chǎn)業(yè)交給了國家,反右后又失去了職位,就兩手空空了。
反右運動基本結束后,《北京日報》組織過一次“青年人應當有什么樣的志愿?”的討論,主辦者小心翼翼地寫了封信,請劉少奇作一些指示。沒有想到,劉少奇親臨《北京日報》,發(fā)表了“馴服工具論”,提倡青年人應當做黨的馴服工具。也就是說,青年人只有聽話就好,不要提不同意見,不要有獨立自由的思想。劉少奇同志在“大躍進”中發(fā)現(xiàn)餓死人的情況后,向毛澤東提出不同意見,是我所敬佩的。但是,他在“反右”后發(fā)表“馴服工具論”,顯然是秉承毛澤東的意志,為反右的戰(zhàn)果作總結。
拆“三洞門”的風波
1951年9月,北京市人民代表會議(人大前身)討論“三洞門”要不要拆。那時,天安門左右都有一座三洞門,擋住路,游行隊伍經(jīng)過這里就散了,軍旗還得放下來。有三洞門擋著,看不見對面,出過交通事故,參加會議的一位司機說三洞門害死人,等于是反革命,不讓拆三洞門是包庇反革命。其實,按照梁思成的主意,搞成環(huán)形大道不就成了嗎?討論三洞門那天,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三個人坐在一塊,表示堅決反對拆。彭真主持會議,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樂光是秘書長,我是秘書,因為要求發(fā)言的人多,李樂光讓我坐在主席臺右側一個小桌子前面,放一個馬蹄表,限定每個人每次發(fā)言四分鐘,到時間我就按馬蹄表。那天發(fā)言的有三十多人次,上午會開不完,下午接著開,激烈爭論,開到晚上七八點。那時真叫開會,連簡單的伙食都不供應,代表們都是各人回家吃飯。開會時間長了,大家餓著肚子。反對拆的有五六位,梁思成一人發(fā)了三次言。要求拆的有二三十人。那時人們?nèi)狈ΡWo文物知識,思想比較激進,覺得我們要搞社會主義大街嘛,留這些封建遺跡沒有意思。梁思成明白拆三洞門是拆北京城墻的前奏,因此他講了新北京城的結構,他主張新北京城應該搬出老北京城,護城河加寬,連接運河。在北京前門外下船,船可以一直開到杭州。林徽因說,文物是不能復生的,拆了后悔就來不及了。那些中肯的話,那時不被人理解。會議結束時,通過了拆三洞門的決定,從林徽因座位上傳出嚶嚶哭聲。這時,彭真親自走到她和梁思成面前,安慰她說,你們對文物、對建筑藝術的愛護,是值得欽佩的,表示對他們的尊重。這次會議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發(fā)言者這么多,正反兩方面意見都可以敞開說,是一次民主的會議。盡管這次會議的決議是錯誤的,是對文物的破壞,是由于人們的思想局限。但是,這樣熱烈的辯論,在反右運動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了。
羅隆基反對“一邊倒”
1953年,成立抗美援朝總會(后改稱“和大”),劉寧一、劉貫一為秘書長,崔月犁為副秘書長,廖承志、唐明照、羅隆基都是負責人。“和大”主要做民間外交工作,羅隆基為宣傳部長。我每次見到他,都是滔滔不絕。他們在室內(nèi)談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每到休息時間,羅隆基一進入休息室,就給我們這些秘書人員大講外交。他說:“什么叫外交?就是和外國討論協(xié)商,爭取對本國最大的利益。一般情況下,你讓一點,我讓一點,才能達成協(xié)議。根本點是國家利益。和外國交往,合作、妥協(xié)或?qū)?,不能一成不變。國家關系是演變的,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不可能固定?!彼_在休息室講:“‘一邊倒的外交政策,會使國家吃虧,美國因此把我國看作蘇聯(lián)的附屬,有損我國的國際地位。只有獨立外交,才能使我國得益?!蔽易⒁獾剑看嗡v這類話時,劉寧一、廖承志、唐明照等,都在回避。后來,我和崔月犁談起此事,崔說:“羅隆基是口無遮攔,他不贊成毛主席的‘一邊倒政策,我們怎么辦?不能附議,也不便駁斥,只好躲開?!爆F(xiàn)在想起來,羅隆基真是關心國事,熱心宣講他的主張,不怕得罪領袖,是真正的“諍友”。
反右派,把民主黨派搞得七零八落,全社會就萬馬齊喑了。文革更是把人往死里整。文革后,胡耀邦說了兩句實在的話:在過去一個時期中,是我們在許多方面對不起黨外的朋友,不是人家對不起共產(chǎn)黨。毛澤東說過: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一位民主黨派人士說:“什么是‘長期共存?是你決定我活到什么時候,我就活到什么時候。什么是‘互相監(jiān)督?就是只許你監(jiān)督我,把我監(jiān)督成右派。”胡耀邦說過,中共和民主黨派“榮辱與共”,也有的民主人士唱了反調(diào):“榮,我們沾點光,辱,我們可不負責,你們搞的錯誤沒我們的份兒,文化大革命也好,大躍進也好,都不是我們搞的。”
到煤炭部辦報
1964年我還下放在門頭溝煤礦,煤炭部部長張霖之要辦一張報紙,當時政治氣氛比較輕松,人家推薦了我。煤炭部先調(diào)人,后調(diào)檔案,我的檔案中寫著“思想右傾”,要是先調(diào)檔案,我是去不了的。一報到,張霖之親自接見了我,說:“現(xiàn)在煤炭系統(tǒng)每年因安全事故死幾百上千人,主要是不重視工程質(zhì)量,我現(xiàn)在要辦張報紙,宣傳質(zhì)量的重要性,發(fā)到每個班組,每期發(fā)行40萬份。人家推薦你,說你有這個能力。你要人調(diào)人,要錢給錢,我只要求你把報紙盡快辦成?!睆埩刂块L早先是解放南京的二野五兵團副政委,曾任南京市長、重慶市委書記,結實的身材,滿臉的胡須,動作快捷,說話痛快極了。那時,他狠抓煤礦工程質(zhì)量,長期在平頂山煤礦蹲點,三天兩頭親自下礦井。一次,我隨他下井,到一處巷道特別狹窄,只能爬著過去。大家勸他“年紀大了,別爬了”,他說:“我就是死了,也要嘗嘗工人們在井下爬是什么味道!”
1964年5月4日我調(diào)到煤炭部,做了兩件事。一是組織了一個編輯部,召開了全國煤礦報紙工作會議,張霖之部長做報告,我起草,主要講煤礦生產(chǎn)必須重視安全,質(zhì)量第一。另一件事,是辦起一個印刷廠,用的是上?!渡陥蟆返聡斓睦蠙C器,《申報》用了80年,還是很好。那時是鉛字排字,我們的字模比《光明日報》印刷廠的還齊全,是張霖之部長找了陸定一批了才搞到的。到1966年5月,報紙出了五期試刊。文革開始了,一切都完了。張霖之部長被活活整死,他主張的“質(zhì)量第一”,被批判為對抗林彪的“政治第一”。
關于戚本禹
張霖之冤案至今仍是一個謎團,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被扣上“彭真死黨”的帽子,是戚本禹向礦院紅衛(wèi)兵宣布的。戚本禹當年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煊赫一時,1969年被捕,判刑14年后釋放,安置在上海圖書館工作。他曾在南洋模范中學上學,比我低一年級,也曾是地下黨員,但與我從無聯(lián)系。2001年,南模百年校慶,邀請老校友返校,會后有一個節(jié)目是“1945—1949年地下黨同志聚餐”。戚本禹雖已被開除出黨,也來參加。他和當年同班的幾個黨員爭論得很厲害。有人責備他撰寫《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污蔑劉少奇主席叛變,有的斥責他亂點名,陷害了很多老干部(如張霖之)。戚本禹辯道:“我是1931年生,而那篇文章寫的是1929年以前的事,我怎么會知道?那都是江青、康生一伙在我寫的稿中加進去的,至于點名斗老干部,也是江青讓我點的,我根本不認識這些同志,怎么可能給他們扣這些罪名?”也有的同志斥責他追隨江青,戚本禹也辯說:“我們那時都熱烈擁護毛主席,毛重用江青,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她?”反問道:“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江青改了你的文章,你會反對嗎?江青要你做什么,你敢不做嗎?”他所在的那桌大聲爭論,其他幾桌都在靜聽,和我同桌的原上海地下黨學委的一位老同志喟然嘆道:“戚本禹至今缺乏自責之心,但我認為他講的倒是合乎實際,文革中還有許多事實糾纏不清,需要澄清,需要總結?!?/p>
我去了中國科學院
粉碎“四人幫”后,我在路上碰到王漢斌,他穿著滿身油膩的工作服。我說:“漢斌,你又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在文革中落難以后,被安排到北京市一個小建筑公司當革委會第八副主任,管食堂和幼兒園。王漢斌1941年在緬甸入共產(chǎn)黨,次年回國,入西南聯(lián)大歷史系,1945年畢業(yè)。他在西南聯(lián)大時就是學生運動領導人,后來回到北平,曾任北平地下黨(南系)學委書記。北平和平解放時,他寫了《告北平市民書》,文采出眾,被彭真發(fā)現(xiàn),調(diào)往北京市委任政治秘書、政策研究室主任。那次我們見面沒多久,他被調(diào)到中國科學院,有人向王漢斌舉薦了我,我于1978年3月調(diào)到中科院政策研究室,主要做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工作。在科學院,我有幸結識到很多大科學家和科學領導人。
王應睞發(fā)火
科學院上海分院院長兼生化所所長王應睞是生物化學方面的權威,學部委員。他最得意的一位門生派往美國留學,卻不讓她的愛人一起去,理由是夫妻同去,不就可能溜了嘛?那時候大使館有規(guī)定,參贊以上的干部可以帶老婆,其他人不可以。外交部的一些夫妻,一個派到歐洲,另一個就派到非洲,故意讓人家分開。科學院派人自然仿照此例。王應睞說:“年輕夫妻不在一塊,你可以,我也可以,但有些人不行,這是生理需要。我這位門生在國外和外國人睡了覺,她丈夫也是科學院的研究人員,諒解了她??墒强茖W院外事局通知讓她馬上回來。她的科研題目沒幾天就成功了,卻讓她停止科研工作。這個女的一看非要她回來不可,顯然要批斗她,就不回來了。”王應睞為此火透了。他認為,應該允許科研人員夫婦一起去,這是人性。他和我說了這件事,我寫了一份《王應睞同志對派遣出國留學人員的意見》。送給院領導參閱,方毅看了,批示:要研究。胡克實批:值得重視。但也有領導說,“太過分了”。后來這個材料成為解決夫妻可以一起同時出國工作的一個例證。
馮德培的苦惱
馮德培是生理生物專家,當選中國科學院副院長以后,仍兼任上海生理生物所所長。上海市委為了加強科研工作,給這個所配備了一名原是工廠勞模的黨委書記。這位書記,管人事,把馮德培的秘書調(diào)走了,她說,副院長是部級干部,秘書政治上要強,這個秘書不夠條件。這位秘書是科學秘書??!馮德培說:怎么把我的秘書調(diào)走了?調(diào)個不懂科學的人來,我說什么他也聽不懂,能當我的助手嗎?馮德培還說:“這位黨委書記工作認真,每天坐在門口檢查人家上下班,認為科研人員太自由主義了。她不懂科學。”生物實驗研究,機器一開,連著三天都不能離開。她卻提出每天晚上鎖上實驗室,保證安全,還規(guī)定每個科研人員都要準時上下班。馮德培說:“了解她是好人,熱心人,實在是談不攏,是不是我有思想立場問題?”說得很含蓄,我也寫了材料報院領導,反映給上級市委,把這位書記換了。馮德培特地找到院政策研究室說,你們幫助我說了我不方便說的話,解決了我一大苦惱。
極為樸素的黃昆
黃昆是世界著名物理學家、中國固體物理學和半導體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200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是中國科學院院士,還是瑞典皇家科學院外籍院士、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他是鄧小平點名調(diào)到中國科學院領導半導體所的。1980年調(diào)來時,家住中關村,騎一輛破舊自行車到城里上班,看門的以為他是雜工,不讓他進樓去。他穿得樸素極了,早年留學英國,妻子是英國人,家里還生煤球爐子。他是燕京大學畢業(yè)的,把我當小老弟,有一次對我說:“文革中批判資產(chǎn)階級法權時,我們夫妻倆都完全相信,認為領高工資是資產(chǎn)階級行為,因此我把大部分工資都交了黨費,只剩下100元維持一家四口生活?!彼褪沁@樣過了好幾年,后來所黨委書記下了“禁令”,限制他交錢。另一次,他找我談要我向院領導反映。他說:“我這個人適合在科研一線工作,不適合做管理,所長應當讓懂科學、善管理的人擔任?!彪S后他講了個“故事”:美國有個七人組成的科學代表團訪問南京,南京市領導熱烈歡迎,設宴款待后合影留念,這七個人該怎么站位呢?主持者禮請其院長站在最中間,兩旁是副院長、所長,靠邊的是兩位沒有職位的人,而恰好是這兩位“靠邊站”的,正是成就最大的諾貝爾獎科學獎得主,黃昆笑道:“中國重官職,西方重實際,他們的院長、所長都是管理人才,懂一些科學,但不要求科研尖子作管理工作。科研只能在第一線出成果,無論職位多高,管理者只是后勤而已?!秉S昆的這個故事,我給院領導寫了報告,方毅同志在報告上重重地批了幾個字:“送黨組同志研閱”。
盧嘉錫很有個性
盧嘉錫是中國科學院福建物質(zhì)結構研究所所長,在1981年中國科學院第四次學部委員大會上由全體學部委員選舉他為科學院的院長,是科學院歷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民主選舉的院長。(以前和以后,中國科學院院長都由國務院任命)盧嘉錫很有個性,一上任就提出要兼黨組書記:為什么別人當院長能兼黨組書記,我不能?我入黨20來年了,如果我不兼黨組書記,人事上我管不了。科學院是管人的,是管人腦子的,人都管不了,我還做什么?后來,盧嘉錫院長兼了黨組書記。他的思路和別人不一樣。例如當時有種說法:誰想當官,就不讓他當官;誰想出國,就不讓他出國。但盧嘉錫說,一個科研人員如果不想出國學先進科學,就不是好的科學工作者,科學是世界的。不了解世界先進科學,怎么趕超?沒有雄心大志,沒有信心的人,是不會有大的成就的。如果有科研人員主動要求做某項目科研的帶頭人,這不很好嗎?科研人員想出國考察,是正當?shù)?。這跟一些黨政干部借考察之名出國游山玩水是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他還說:“1979年開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鄧小平報告稱我們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當時我很高興。但接見外賓時,說我們是worker,實在不合適。worker在外國科研院所里是指打掃衛(wèi)生的工人。科學家是推動世界前進的主力,不附屬于工人階級?!?/p>
李昌非常勤奮
李昌是一二·九學生運動時清華大學的學生領袖,他在中國科學院是副院長。他大學念到物理系三年級,可以和外國專家們談粒子、中子什么的。他很會寫文章,所有的報告都是自己起草,對秘書起草不滿意。對馬列主義也有研究。早在1980年,他在院部召開的會議上當著幾十位研究所黨組書記的面公開說,我最近去德國訪問,親眼目睹許多工人家庭住著很高級的房子。如果我住上這種房子,你們的大字報就該糊滿了。他們普通工人生活水平這么高,馬克思主義關于工人階級絕對貧困化的論述,恐怕是不能成立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馬克思的一些理論需要研究思考。他最早提出精神文明應當與物質(zhì)文明建設并重的思想,被中央采納后非常高興。
李昌生活儉樸,帶我到中關村搞調(diào)查,每天中午只帶一個小飯盒。里面就一些海帶、豆芽、白菜。我說,你的飯?zhí)珒€省了。他說,這是老保姆做的。文革中他和夫人馮蘭瑞都被抓起來,小兒子靠保姆帶大。他說,保姆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我們把她養(yǎng)起來。不讓她做事,但她繼續(xù)干,一心照顧我們。她做的飯,我不能不吃。李昌對佳肴美味沒有興趣。往往坐下來吃幾口,不等主菜上桌,就起身走了。衣服邋遢,布鞋磨爛了,衣褲常忘記系上扣子。他最熱心的事是討論問題。在中關村調(diào)研,有時一天說話不下6個小時,累得回家時靠在汽車后座上直喘氣。他的缺點是比較主觀,不等人家暢所欲言,就搶著辯論,他滔滔不絕,別人就不說話了。他的最大優(yōu)點是容忍,有老干部背后罵他很難聽的話他也不生氣,還說:“這件事可能處理得是有毛病?!?/p>
胡克實關心干部
胡克實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關心干部。一次開會他看我打哈欠,問詢知道我住愛人在《中國青年報》的宿舍,兩家合住一套,休息不好。他說:“我想想辦法。”過兩天,他給中青報管行政的同志寫了一封信,讓直接交給他。那位同志收到原團中央書記的親筆信,出乎意外,驚喜萬分,很快幫我們調(diào)了一套兩間的宿舍。
有一次,他讓我們幫助人事部門把留蘇學生的檔案清理一下。50年代派往蘇聯(lián)留學的學生,都是最優(yōu)秀的學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當年他們留蘇,由于蘇聯(lián)戰(zhàn)后女多男少,很多“娜達莎”圍著中國留學生轉,舉止也很親密。每當留蘇學生取得某項成績,這些女孩子(助手、助理或助教)往往高興得抱一下或親一下,這在俄羅斯是很普通的,但讓我駐蘇使館的人看到了,往往在某某檔案中寫上某某與蘇聯(lián)女性有曖昧關系,作風怎么怎么樣,影響了對他們的使用。胡克實說,人事干部,往往出身苦,山溝里長大,代代紅,政治品質(zhì)好,但文化低,見識窄,特別對有海外關系的人,對華僑,對大城市長大的干部,有一種片面認識,認為他們“關系復雜”、“思想復雜”,這種認識糟害了不少人才??蒲腥瞬牛o論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都是思想復雜的人,如果頭腦簡單,能研究出什么來呢?關系復雜也非壞事,交往過一些老專家,認識一些外國專家,有助于研究工作。所以,以后選拔人才,應先要求人事干部轉換腦筋。
方毅思想開明
1979年開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實際工作是在方毅主持下進行的,會議開得很成功??茖W成了第一生產(chǎn)力,科學家(以陳景潤為代表)成了青年人景仰的模范,這是劃時代的思想轉變。中科院當年是“撥亂反正”的先驅(qū)。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期間,每次院里開會,凡有交通員送來三中全會的簡報,院領導閱后當即在會上宣讀,那些在三中全會上發(fā)出的要求民主和法制,主張改革開放的呼聲,迅速傳播四方。
方毅多次在科學院的大會上,公開發(fā)表一些與眾不同的政治見解。例如,他從羅馬尼亞、××國訪問歸來,在會上講觀感,公開抨擊那些國家的“個人崇拜”。他指出,對領袖的狂熱歡呼,是在暴力壓制下的虛偽,終將走向滅亡。他對我國的左傾路線錯誤,也發(fā)表過多次尖銳的批評,稱文革為法西斯專政,稱文革的領導人為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暴君。
尼克松訪華以后,有16位科研人員從國外回來定居科學院,其中12位家在臺灣。后來又批準回來定居的29人中,有23人是從臺灣去國外留學,家還在臺灣,且多是國民黨官員的子弟。那時我們的干部群眾的思想認識很片面,認為回國科技人員越多,我們越麻煩,為此,我寫了反映材料。方毅批示:“應重視回國工作的同志才對,工作分配、生活條件應給予適當照顧,請克實同志切實抓一下?!?/p>
方毅思想開闊,多次講科學是世界的,我們必須和世界各國交流先進經(jīng)驗,幾十年來,我國實際執(zhí)行“閉關鎖國”政策。粉碎“四人幫”后,開放了一些,允許一般人(經(jīng)嚴格審查后)出國,但仍規(guī)定高級科研人員不能因私出國,怕這些“寶貴的人才”走了不回來。但事實是,我國當年的中老年科學家百分之九十幾是從海外回歸的。他們?yōu)樾轮袊樟藥资?,卻不讓回去探親。半導體所有二位科學家(成眾志和吳錫九),成的夫人是著名愛國將領黃紹竑的女兒,吳的夫人的母親是日本幕府(貴族)家出身的日本婦女,她們在上世紀50年代隨丈夫到中國,這時都獲準去國外探望父母。而成、吳兩位科學家被孤身留在北京。方毅聞訊后,批示:“禮送出境,歡迎回來。”1978年10月,由錢三強院長主持,在北海公園御膳房設宴歡送,我有幸陪席。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宴席,而是1957年以來,第一次允許科學家因私出國,是“自由出入境”的先聲。一年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提出了改革開放的方針。方毅正是“開放”的積極推動者。
方毅那時是副總理、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科委主任兼科學院院長,身兼五個重要職務,還抽空學外語呢。一天開會,討論起草一個文件,方毅拿來《華盛頓郵報》,用英語念了其中一段,有四五百字呢。念完后問:“你們看了嗎?這跟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問題很有關系。”方毅1930年入黨,轉戰(zhàn)南北,只上過初中,文革以后,到科學院工作,每個禮拜天請生物所的一位助理研究員幫他補習英語。盡管念得有點結巴,但能達到這個水平實在不容易。中央領導人這樣好學,使我非常敬佩。
(選自《炎黃春秋》2014年第6期/本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