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宇

忒俄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約前370—約前285，又譯“塞奧弗拉斯特”“狄奧弗拉斯塔斯”）生于希臘萊斯博斯島（即米蒂利尼島）的伊勒索斯，是漂洗工墨朗特斯的兒子。作為亞里士多德門下成就卓著的弟子，亞里士多德評價他說：“悟性極高且最為勤奮?！边砀ダ雇兴乖麍D爾塔謨斯，亞里士多德因其勤學善辯，特命名其為“忒俄弗拉斯托斯”（希臘語，即虔敬的、有敬神精神的演講者）。

公元前323年，亞里士多德任命忒俄弗拉斯托斯為逍遙學派的繼任者，并將自己的手稿贈給他，還將其子尼科馬科斯托付于他。此后，忒俄弗拉斯托斯執(zhí)掌學園達35年之久。“在雅典，人們對他的贊譽是如此之高，以致當阿格諾尼德斯控告他不虔敬時，差一點反被懲罰?！睆钠D苦的學術耕耘中松弛下來之后，忒俄弗拉斯托斯以85歲終年。

忒俄弗拉斯托斯一生學術志趣廣泛，探究領域多種多樣，留下卷帙浩繁的篇什。從物理學到植物學、動物學、生理學，從倫理學到政治學、形而上學，從邏輯學到修辭學、詩學、教育學，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但流傳至今已多為殘篇。他的兩部現(xiàn)存植物學著作 《論植物學研究》（十卷）《植物的原因》（八卷）對中世紀科學產(chǎn)生重要影響。其現(xiàn)存較為完整的著作，如《倫理群像》（一卷）《論感覺》（一卷）《論礦物》（兩卷）和其它一些物理學、形而上學殘篇均用希臘文寫就?！秱惱砣合瘛肥沁砀ダ雇兴篂閿?shù)絕少的、至今尚能窺其全貌的作品。

《倫理群像》題名，希臘語為“ΧАΡΑΚΤΗΡΕΣ”，現(xiàn)代英語譯名通常為“CHARACTERS”，但這一英譯名并非十分準確?，F(xiàn)代英語“characters”語義，與希臘語“ηθο？”語義更為吻合，有“個性”“性情”“性格”“民族精神”等意思。希臘語“ΧАΡΑΚΤΗΡΕΣ”原意為“在硬幣上壓印”，后引申出“一種字體”“一種修辭分析特征或風格”。《名哲言行錄》給出此書題名：ηθικοι χαρακτηρε？（Character Traits），直譯為“諸性格特征”，意譯為《倫理群像》。

《倫理群像》列出30類人物性格類型，即虛偽、諂媚、空談、粗鄙、奉迎、無恥、饒舌、造謠、白吃白喝、一毛不拔、討人嫌、不合時宜、矯情、麻木不仁、生硬、迷信、愛挑剔、多疑、潦倒、蹩腳、小量、小氣、自夸、傲慢、懦弱、獨裁、返老還童、誹謗、助紂為虐、貪財奴。較之亞里士多德倫理學有關性格論述中，以論說合乎中道性格為主，兼論過度與不及兩種性格，忒俄弗拉斯托斯《倫理群像》僅圍繞缺陷性格展開論述，大大豐富了缺陷性格外延方面的量的規(guī)定，同時不同程度地深化了諸缺陷性格的內涵。

試看忒俄弗拉斯托斯《倫理群像》中的“懦夫”：

懦夫是這樣一類人：在大海上航行，遠遠見到聳起的峭壁，他大叫：“海盜船來了！”

一個浪頭打來，他趕緊問甲板上的人：“有誰沒向神禱告？”做舵手，他第一個冒出來，急著追問船上人他是否遲到了，天堂的樣子又是怎樣的。起航了，他告訴旁邊的人，這擔心來自最近的一些夢。他急急脫下外衣，交到奴隸手里，隨時準備跳海。一會兒，他又懇求船長：“請趕緊靠岸！”戰(zhàn)場上，他呼喊旁邊的人緊緊圍攏其左右，抵近偵查，并悄聲告訴他們說：“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分辨誰是敵人！”一陣嘈雜，隊伍前面有人突然倒下，他急急對周圍人說自己出來得匆忙忘了帶劍，話沒說完，一溜煙兒地跑回軍帳。定定神，他讓隨從去偵查敵人的位置。隨后，把劍藏在枕頭下，卻故作找不到，費時費力在軍帳里找起來。從軍帳向外窺視，發(fā)現(xiàn)他的一個朋友負了傷。他飛奔到朋友身邊，夸他勇敢。扶起朋友，攙他進軍帳。一邊噓寒問暖，一邊給他包扎傷口，還吹氣趕走傷口上嗡嗡的蒼蠅。

總之，除了殺敵，他都主動干。號兵依軍規(guī)吹起床號，他站在軍帳前罵道：“見鬼去！這無休無止的號聲不讓人睡個好覺！”戰(zhàn)斗一起，他拍一把旁人傷口上汩汩冒出的鮮血，蘸在自己臉上。戰(zhàn)斗結束，戰(zhàn)友圍攏過來，他神色凝重，仿佛剛才身臨險境，說道：“我救了一個戰(zhàn)友?！彼龑ё约翰孔宓膽?zhàn)士走進軍帳去看那傷兵，他告訴他們，他一個人用手將傷兵攙扶到軍帳。

忒俄弗拉斯托斯對“勇敢”對立面——“懦弱”的描述，主要從兩個基本場景呈現(xiàn)出來：一是航?；顒樱擒娛聭?zhàn)斗。特別是后者，占到整個描述的四分之三。選擇軍事戰(zhàn)斗作為描述“懦弱”主場景，絕非偶然為之。一方面，希臘人將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的英勇氣概當作首要德性。這可以從希臘語“德性”（aretee）一詞由戰(zhàn)神（Arees）直接派生就可知悉 。另一方面，亞里士多德對戰(zhàn)斗中的勇敢，同樣給予了高度肯定。因之，忒俄弗拉斯托斯將呈現(xiàn)“懦弱”的場景放在戰(zhàn)斗中，是與這兩方面相呼應的。悉心觀察這一基本場景，我們發(fā)現(xiàn)它包括戰(zhàn)前、戰(zhàn)斗中和戰(zhàn)后三個進程。這個懦夫戰(zhàn)前的畏首畏尾、焦灼不安，戰(zhàn)斗中的膽怯畏戰(zhàn)、投機取巧，戰(zhàn)后的故作鎮(zhèn)靜、矯情掩飾，其情令人捧腹。我們可以注意到，此間諸多言行細節(jié)無不是自然呈現(xiàn)而出，鮮活可感，絕少有作者的分析和主動介入。

忒俄弗拉斯托斯《倫理群像》的文體，與其適應語境密切相關，因其直接服務于學園大型公共講座（“去他學校聽他講課的學生大約有2000人”），所以如何將知識傳播、倫理教化和娛樂興味緊密結合，無疑是演講成功與否的關鍵所在。對這一問題，忒俄弗拉斯托斯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說：“作家要誦讀自己創(chuàng)作的東西，就必須作出修改。一味拖延和忽略不顧的做法是這代年輕人所不能容忍的。”因此，他堅決反對講座中“裝得有學究氣”。由此，不難理解《倫理群像》放棄當時哲學家常用的論證修辭，改用鮮活生動的口語化的敘述、描寫，以呈現(xiàn)種種缺陷性格特征。

《倫理群像》中沒有一個符合亞里士多德倫理學倡導的、合乎中道的典范性格，相反，30種有著缺陷性格的人物，卻與亞里士多德《詩學》中有關喜劇人物的要求相一致。亞里士多德說：“喜劇是對于比較壞的人的模仿，然而，‘壞不是指一切惡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種是滑稽?！边砀ダ雇兴埂秱惱砣合瘛分小柏澙贰毕盗?、“蠢笨”系列、“多嘴”系列、“說謊”系列、“吹捧”系列、“壞脾氣”系列等，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這種“壞”，而富集在這種“壞”中的矛盾沖突，凸顯出鮮明的喜劇性。試看《倫理群像》中的“貪婪”系列：

首先來看白吃白喝者：

白吃白喝者是這樣一類人：他先向某人許諾，替那人保守秘密，可剛一出門，便又返了回去，要那人貸款給他。向神獻祭后，他將肉腌制保存起來，然后去別人家赴宴吃肉。他讓自己的奴隸也跟去，席間給奴隸又夾肉又掰面包，還大嚷大叫：“盡情享用吧，臺伯斯”，讓每個赴宴人都聽到。去買肉，他總是提醒屠夫盡可能地給他優(yōu)惠。站在秤前看屠夫割肉，他若無其事地拎些肉塊到自己的籃子，要不，就是旁若無人地拿塊熬湯用的骨頭，若這些得了手，好極，否則一把抓起臺子上的肚腸，大笑著飛也似的溜了。

再來看吝嗇鬼：

吝嗇鬼是這樣一類人：他保證按月付給房東半份房錢。用餐時，他要仔細算計席間一共多少人，共喝了多少杯酒，自己又喝了多少杯，絕不為他人多攤一分錢。第一杯祭酒獻給阿爾忒彌斯，他總要讓這杯酒比桌上其它杯酒少得多。要是誰想跟他討價還價，賣東西給他，他一定連聲喊貴，當面拒絕那人。傭人不小心打碎了陶罐或菜盤，他定然從他每日口糧中折合扣除。要是他老婆滾落一枚三分面值的硬幣，他一定上竄下跳、移箱倒柜，搜遍屋內每一寸角落。他若賣東西，絕對一口價，買家絕討不得半點兒便宜。自己園子里的無花果，他人休想吃上半顆。從他領地穿過，撿起哪怕是熟爛落地的橄欖或椰棗，那也甭想！檢查產(chǎn)權印是否完好無恙，是他天天要做的工作。他習慣于收取滯納金和復利。設宴招待轄區(qū)的選民，他一定要早早地把肉切成小塊。購物時，他經(jīng)?？帐侄鴼w。鹽、燈芯、蒔蘿、牛至、花環(huán)、祭祀糕點、些許小錢兒，老婆想借給人，他絕對禁止！他堅持，經(jīng)年累月定能積少成多！總而言之，吝嗇鬼喜歡錢箱子發(fā)霉，鑰匙生銹?！拱氪┥闲麍猿謱η鍧嵐ふf，他的斗篷早已滿是塵土，穿上鞋，就不會臟得那么快了。

最后來看貪財奴：

貪財奴是這樣一類人：他辦宴席，絕不提供足夠的面包。對于鄉(xiāng)下來的房客，他總要他們貸款給他。分紅時，他力主給發(fā)行人雙倍紅利，他說這樣才算公平。不過，很快他就將發(fā)行人的名號算在自己的頭上。他賣酒，一定要摻了水以后才買給朋友。若劇院經(jīng)理免去他自己的門票時，他一定帶上他的所有的孩子。公共開支去國外旅行，他將得到的旅費留在家里，卻找同行的使節(jié)們貸款。然而，他自己卻貸更多款給自己的隨從，不過每次掏工錢時，他給隨從的錢卻最少。他急急渴渴地從外國客商贈送給使節(jié)們的禮物中拿走他那一份，早早售賣出去。澡堂里他自己搓澡，沖著年輕的搓澡工他叫嚷著：“傻小子，你那里的橄欖油要變質發(fā)臭啦！”奴隸在路上發(fā)現(xiàn)硬幣，他總是習慣于和奴隸分一杯羹，嘴里還嘟噥著諺語：“赫耳墨斯是偏向的?！倍放袼统鋈ハ?，他從熟人那兒馬上借了一件，自己的斗篷洗好，將別人的拖在腰間不還，直到熟人找上門來。以下情形也多見：他親自給自家家政人員配給日用品供應量，衡器標準按斐多尼安標準，底部有煅痕，衡量起來極其嚴格。他和朋友秘密交易，后者覺得他是在一時沖動下作出的決定，不過一旦他得手，他馬上又能高價轉賣出去。

按照亞里士多德倫理學，吝嗇可以有不同方式。其中，兩個基本方式是：或者在給予上的不及，或者在取得上的過度?！鞍壮园缀日摺敝饕侨〉蒙系倪^度，“吝嗇鬼”主要是在給予上的不及，而“貪財奴”無論在“給予上的不及”，還是在“取得上的過度”上，都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傲邌莨怼苯o予上過少，但對別人的財物并不那么貪戀和圖求。對于這兩類性格，亞里士多德說：“有些人看來是，至少自己說是，他們守住錢財，為的是不會被迫著有一天做出可恥的事來。對于這種人可稱之為摳門兒以及諸如此類的名字，由于他們給得過少，或一點不給。有的人怕動他人的東西，正如他若取了他人東西，就難免別人不取他的。所以也就一芥不取一芥不予了?！薄鞍壮园缀日摺焙汀柏澵斉彪m然也是吝嗇之徒，但由于他們從不應當?shù)牡胤饺〉秘斘?，因而比起“吝嗇鬼”，其行為更加貪得無厭，更為無恥和卑劣。

以上性格類型描述中富含喜劇性，主要從以下三個層面顯現(xiàn)出來：其一，夸張的人物言行與社會常情、常理的強烈反差。三類人對財物錙銖必較，超乎社會常情、常理。“白吃白喝者”買肉，恣意妄為，目中無人，對自己行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吝嗇鬼”夜半穿鞋，為的是少落塵埃，凡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其二，虛偽的人物言行。“白吃白喝者”拿別人的酒菜犒勞自己的奴隸，以炫耀自己的慷慨；“貪財奴”演技尚佳，交易中總讓人覺得他是在沖動中作出的決定。其三，人物心理的矛盾狀態(tài)。“貪財奴”和拾到錢的奴隸分得不義之財，并沒有多少喜悅，反而生出為什么不是自己撿到錢的怨氣，其矛盾、扭曲心理可見一斑。

作為一部哲學著作，忒俄弗拉斯托斯《倫理群像》在主旨和風格上，迥異于其同時代哲學家。在主旨方面，盡管后世諸多學者提出不同的見解，如純粹娛樂說、供畫家繪制肖像說、修辭教育說、演講說等，但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依然可以洞察到，忒俄弗拉斯托斯《倫理群像》首要意圖，是在繼承和發(fā)揚其師倫理思想中的精髓——達于德性中道。不過，忒俄弗拉斯托斯在運思方面，采用了以偏糾偏的策略（30種缺陷性格逐一呈現(xiàn)，匡正倫理、以正世風），豐富和深化了其師對缺陷性格的論述，為后人提供了有別于亞里士多德論述的、反思缺陷性格的入口和路徑。文體風格方面，忒俄弗拉斯托斯沒有采用分析、歸納的論證方式，代之以先扼要界定每種性格特征，后具體描述其言行、做派的修辭方式，將倫理教育與修辭技巧融為一體，顯示出獨特的演講魅力，這也是其得以流傳保存的重要原因。

《倫理群像》中的人物長廊，并不因其曝露“丑”而黯淡無光，相反，隨著歲月流逝而愈加熠熠生輝起來，啟示著諸多后來者。且不說米南德、普勞圖斯、泰倫斯、盧西恩、尤維納利斯這樣的古希臘、羅馬劇作家的直接繼承，就是到了17、18世紀，從以歐佛伯利、霍爾、布勒東、布呂耶爾為代表的一批散文家的“性格特寫”（character-writing）文體中，我們依然可以清晰地洞悉其光華。忒俄弗拉斯托斯的《倫理群像》，似一面高懸于宇宙中的鏡子，讓歷代世人在笑人的同時，也開始反求諸己，在自嘲中獲得自我意識的覺醒。于是乎，悲與喜，愛與恨，哭與笑，百感交集，一股腦兒地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