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朗
[摘要]海德格爾認為現(xiàn)代科學的源頭是古希臘哲學,現(xiàn)代科學這種主客二分的認識方式并不能認識事物本身;現(xiàn)代科學實際上已經(jīng)變成了技術,技術的本質是一種架構,在此人和物都變成了可以技術處理的東西。在古希臘技術本有藝術的含義,在藝術中還保留著一種非主客二分的認識方式,海德格爾希望將這種他稱為詩意的方式推到所有的人與物,從而回到物本身,人也能詩意地居住在大地上。
[關鍵詞]科學;藝術、海德格爾
[中圖分類號]B5165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2-0118-05
On Heideggers Rethinking to the Modern Science
XIAOLang
(Shool of Marxism,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ChongQing 401120,China)
Abstract:Heidegger thinks that the ancient Greek philosophy is the source of modern science, yet the cognizing method appeared in modern science as subject and object duality does not cognize the thing itself. Heidegger believes that modern science has actually become technology whose essence is a framework (Ge-stell), all people and things turn to be the technically processable objects under the Ge-stell. Heidegger points out that technology in ancient Greece contains the meaning of art, and one kind of non-object dichotomy way still retains in art. Heidegger hopes to spread the called poetic way onto all persons and things, and to get back to thing itself, so that people can poetically dwell on the earth.
Key words:Science; Art; Heidegger
[收稿日期]2014-01-05
[基金項目]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項目編號:2012QNZX007)階段性成果。
相對于人類以往巫術和神話的時代(如人類的遠古時期)、藝術的時代(如中國古代)、宗教的時代(如歐洲的中世紀),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時代可以說是科學的時代,科學成為最能表現(xiàn)我們與古人區(qū)別的東西。它取代了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過的上帝和天道,并成為了新的上帝和天道?,F(xiàn)代的科學技術不僅超出了人的控制,而且也喪失了自身的邊界,它所敞開的無限可能性,不僅是人未曾經(jīng)歷過的,也是人無法想象的。
但是,從現(xiàn)代科學的出現(xiàn)開始,哲學家對科學的反思也隨之出現(xiàn)(反思科學并不是反對科學)。啟蒙運動使科學從宗教神學中釋放出來并獲得了長足的進步,啟蒙運動的集大成者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便是為科學立法,回答科學何以可能的問題。在這里,康德將科學認識限定在現(xiàn)象界,也就是說科學可以認識現(xiàn)象,但是,科學不能認識事物本身(即物自體),因為對事物的認識依賴于我們的意識,我們對事物所做的認識僅僅是事物在我們的意識中呈現(xiàn)出來的樣子,而不是事物自身。并且在康德那里,科學不足以區(qū)分人和動物,人和動物的區(qū)分是道德,道德而不是科學才是人的目的。但是后來科學的發(fā)展僭越了康德的限定,認為科學認識就是真理,甚至將自己認定為唯一的真理而將其他認識都歸結為謬誤或者迷信等等,這種虛假的肥皂泡越吹越大,直至科學成為新的神話。尼采后來也提到康德對科學所作的限定,他說:“……一些天性廣瀚偉大的人物殫精竭慮地試圖運用科學自身的工具,來說明認識的界限和條件性,從而堅決否認科學普遍有效性和充當普遍目的的要求。由于這種證明,那種自命憑借因果律便能窮盡事物至深本質的看法才第一次被看做一種妄想??档潞褪灞救A的非凡勇氣和智慧取得了最艱難的勝利,戰(zhàn)勝了隱蔽在邏輯本質中、作為現(xiàn)代文化之根基的樂觀主義。”(尼采:《悲劇的誕生》,見:周國平譯《尼采美學文選》,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62-63頁。)尼采還將這一點視為對科學蘇格拉底主義的摧毀和德國哲學精神的重生。隨著現(xiàn)代人類社會各種危機的出現(xiàn)(其中包含科學的危機),科學亦受到更多的反思和批判,我們這里以海德格爾為例來看現(xiàn)代哲學對科學的反思。
一、海德格爾論科學的由來
海德格爾對科學并不陌生,海德格爾與物理學家海森堡一直是要好的朋友,并在論述科學的時候也提到過海森堡。海德格爾認為,西方的科學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力把自己覆蓋到了整個地球,但是,現(xiàn)代科學仍然是基于西方傳統(tǒng)哲學的?!安贿^,雖然現(xiàn)代科學作為歐洲科學在此期間已經(jīng)全球化了,但它的本質依然建立在希臘人的思想基礎之上——自柏拉圖以降,這種思想被叫做哲學。”[1](p.40)因此,科學是西方哲學發(fā)展到現(xiàn)階段的產(chǎn)物,但現(xiàn)在科學從哲學中脫離出來,科學取代了哲學,哲學卻終結了。然而,終結并非簡單意義上的結束,而是一種完成,并且進入了其發(fā)展的極限和極端狀態(tài)。海德格爾說:“終結作為完成乃是聚集到最極端的可能性中去……哲學轉變?yōu)殛P于人的經(jīng)驗科學,轉變?yōu)殛P于一切能夠成為人所能經(jīng)驗到的技術對象的東西的經(jīng)驗科學;人正是通過他的這種技術以多種多樣的制作和塑造方式來加工世界,因此而把自身確立在世界中……哲學之發(fā)展為獨立的諸科學——而諸科學之間卻又愈來愈顯著地相互溝通起來——乃是哲學的合法的完成。哲學在現(xiàn)時代正在走向終結。它已經(jīng)在社會行動著的人類的科學方式中找到了位置。而這種科學方式的基本特征是它的控制論的亦即技術的特性?!盵2](pp.70-71)
海德格爾指出:“科學的本質可以用一句簡明扼要的話來陳述,那就是:科學是關于現(xiàn)實的理論?!盵2] (p.40)海德格爾仔細考察了“現(xiàn)實”和“理論”兩個詞,并且讓語言自身言說來展現(xiàn)古希臘思想到現(xiàn)代科學的變遷歷史。海德格爾指出,“現(xiàn)實”在古希臘的意思是在場,但到了近代“現(xiàn)實”變成了對象和客體的意思。而無論是中世紀的思想,還是希臘的思想,都沒有把在場者表象為對象。而“理論”一詞起源于希臘語詞“觀審”,“觀審”即注視在場者于其中顯現(xiàn)的那個外觀,對于希臘人來說,這種純粹的關照是最高的行為。但是到了后來“觀審”表現(xiàn)為“觀察”,而“觀察”(Betrachtung)就其詞干(trachten)其拉丁語意為處理和加工。由此現(xiàn)代科學設置了現(xiàn)實,事物就不是自己顯現(xiàn)了,而是科學加工對象了,而對現(xiàn)實的對象化都是一種計算。
尼采曾說,19世紀是科學方法的勝利而不是科學的勝利,海德格爾也指出了現(xiàn)代科學的方法論優(yōu)先,即通過一種主客二分的方式,理論把現(xiàn)實固定于某個對象領域?!袄碚摏Q不能繞開已經(jīng)在場的自然,在此意義上它也絕不會圍著自然打轉。物理學能夠物質與能量的同一性來表象自然最普遍的一般規(guī)律性,雖然這種在物理學上被表象的東西就是自然本身,但肯定只有作為對象領域的自然,后者的對置性只是通過物理學的加工而得到規(guī)定的,并且在其中特地被建造起來?!盵2] (p.57)因此,即使物理學的對象領域本身是統(tǒng)一的和自成一體的,這種對置性也永遠不可能包容自然的本質豐富性。正如中國人所言,一花一世界。一朵小花都具有無限圓滿的意義,因此,并不能用單一的科學認識去認識,但在藝術作品中,這種無限多樣的意義能得以顯現(xiàn)。而這樣一種主客二分的對象化方式是現(xiàn)代科學所獨有的,因此,海德格爾認為,科學始終必須在現(xiàn)代意義上去理解,這與中世紀的學說和古希臘的認識是不同的。與此類似,很多學者指出,中國古代的思想亦并非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而現(xiàn)代學者卻致力于用這種模式去解讀傳統(tǒng)文化?,F(xiàn)代科學的每門科學的嚴格性是在方法中完成的,即對象被帶入到某個特定的說明上,但是,使方法論奠基的基礎本身卻是模糊不清的。海德格爾指出,物理學本身絕不是一種物理實驗的可能對象,人們決不能通過一種數(shù)學運算來確定數(shù)學本身是什么,因此,導致現(xiàn)代科學的基礎危機。
二、海德格爾論現(xiàn)代科學的技術化
海德格爾認為,現(xiàn)代的科學已經(jīng)實際上已經(jīng)變成了技術,技術的本質是一種架構(Ge-stell)?,F(xiàn)在人們普遍認為現(xiàn)代技術只是現(xiàn)代科學的應用,然而,在海德格爾看來,應是技術先行于科學并規(guī)定著科學。海德格爾從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基礎因果律入手看待這一問題,首先,他將因果律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因果說。從四因說出發(fā),海德格爾認為,古希臘的技術是一種解蔽方式,就是使一個東西在場、出現(xiàn)和到達。但現(xiàn)代技術不同于以往的技術,因為它是以現(xiàn)代的精密自然科學為依據(jù)的。由此,現(xiàn)代技術不是自身顯現(xiàn)意義上的解蔽,而是一種促逼(Herausfordern)。這種促逼向自然提出蠻橫的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夠被開采和貯藏的能量,自然由此不斷地被開發(fā)、儲藏和分配和交換。實行這種促逼的是人,但是人也被架構和逼迫,人的行為也首先表現(xiàn)為精密的自然科學。人們被迫不斷地追尋自然界的因果律,把自然當做一個可以由技術力量的關聯(lián)體來加以追逐?!白匀灰阅撤N可以通過計算來確定的方式顯露出來,并且作為一個信息系統(tǒng)始終是可訂造的。這一系統(tǒng)進而取決于一種再度被轉變的因果性?!盵2] (p.22)由此因果性日益成為一種促逼的呈現(xiàn),而非古希臘意義上的事物的顯現(xiàn)。人們根據(jù)因果關系來描述一切在場者的地方,甚至上帝也喪失了神圣性、崇高性和神秘性被貶降為一個原因。不僅僅自然在計算中自身隱匿,人自身也被看做對象物,人仿佛成了主人,仿佛周圍的一切都是人的制作品,但實際上,今天人類恰恰在哪里都不能碰到他的本性。在現(xiàn)代科技這種唯一的解蔽方式的設置中,人不在能 傾聽物,也犧牲了自己的自由,使自己成為奴隸。對于古人來說,對物可能充滿感情,無限可親,現(xiàn)代的物卻成了空洞,地球和大氣層都變成了原料,人也變了材料,生命的本質被認為是可以交給技術制造來處理的東西。正如死亡是人的本性,但是,現(xiàn)代技術的對象化卻持續(xù)去否定死亡,讓生命完全變成了無常與空無。海德格爾曾引用老子的話 “知其白,守其黑”,但科學一味片面追求光明,遺忘了更為本源的黑暗。正如原子彈發(fā)出比太陽還亮的光,結果卻可能招致人類的毀滅。
海德格爾經(jīng)常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句:“哪里有危險,哪里也有拯救”。人的自由是守護萬物的無遮蔽狀態(tài),技術的促逼使人渴望自由,而且技術的本質現(xiàn)身在自身中蘊含著救贖的可能性。海德格爾回到語言本身,與技術有親緣關系的便是藝術,在古希臘,技術也有藝術的意義?!皬那埃应枝驭且仓改欠N把真帶入美之中的產(chǎn)出。τχυη也指美的藝術的ποησι[產(chǎn)出、創(chuàng)作]?!盵2] (p.35)藝術是詩意的,因為藝術順從于事物本身的運作和保藏,是人和物的自由顯現(xiàn)。這里詩意和技術相對,詩意不是設置物,而是傾聽物,人進入到物的生成中,人和物一起游戲,共同生成??茖W技術雖然是一種敞開方式,但既不是存在者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也不是存在者最切近的可能存在方式。希臘的藝術并非現(xiàn)在理解的審美享受或者文化部門,而是真理自身的顯現(xiàn)。“在西方命運的發(fā)端處,各種藝術在希臘登上了被允諾給它們的解蔽的最高峰。它們使諸神的現(xiàn)身當前,把神性的命運與人類命運的對話熠熠生輝。而在當時,藝術僅僅被叫做τχυη。藝術乃是一種唯一地、多重地解蔽。藝術是虔誠的,是πρóμο,也即是順從于真理之運作和保藏的。”[2] (p.35)三、海德格爾論現(xiàn)代科學對人文社會科學的影響 包括尼采、維特根斯坦和海德格爾等很多知名哲學家都認為,現(xiàn)代科學思維已經(jīng)深深影響了人文社會科學,并且都做了很多論述。我們以歷史學為例。海德格爾在很多地方談到歷史,海德格爾認為,“歷史學”一詞的意思是勘察和弄清,而歷史意味著某個東西的發(fā)生,歷史學乃是對歷史的勘察,但歷史本身并不是由歷史學的考察創(chuàng)造出來的。歷史未必是歷史學的,受現(xiàn)代科學影響的歷史學往往只是主觀設定了歷史,在向科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歷史學完全是形而上學的一個后果,真正的歷史卻隱而不顯?!皻v史學的本質要義在于,它根植于主體—客體關系;它是客觀的,因為它是主觀的,而且只要它是主觀的,也就必定是客觀的;所以‘主觀的與‘客觀的歷史學之間的一種‘矛盾根本兒沒什么意義。一切歷史學都終結于人類學——心理學的傳記主義(Biographisums)。”[3] (p.522)而且歷史本身越少地被記錄、清算和描繪,則歷史性則越容易滿足于它自己的嚴格性。在歷史學中,人類將過去當做現(xiàn)代的背景,將當前夸張為永恒的方式,過去成了當前的算計,所有這一切顯示出歷史學的支配作用?!皻v史學去散布著一種關于一切現(xiàn)實均可以控制的幻覺,因為它依循一切表面之物,并且把表面的現(xiàn)實之物當做唯一充足的現(xiàn)實性來加以倒賣?!盵3] (p.522)
因為現(xiàn)代科學力圖把對自然現(xiàn)象的說明歸結為數(shù)量盡可能少的、原初的自然規(guī)律,而正是這一點深深影響了現(xiàn)在的人文社會科學,人們希望通過一些原理概論性的課程來找到對該學科最簡單的說明方法,于是在人文學科也出現(xiàn)了很多概論和原理課程。諸如《文學概論》、《美學概論》、《哲學概論》等等,這些人文學科的概論原理課程往往都偏離了學科的本性,在實際的教學學習過程中達不到應有的效果。
四、海德格爾與尼采思想的簡單比較
作為處在世紀之交的偉大思想家,以一種強烈批判和顛覆西方傳統(tǒng)面貌出現(xiàn)的尼采,對后來思想的影響也是跨時代的,而且尼采本身構成了海德格爾思想的來源之一,尼采顛覆性地批判了西方的柏拉圖——基督教主義,猛烈批判了西方傳統(tǒng)的以古希臘理性和基督教信仰為基礎的道德觀。由此出發(fā),尼采致力于批評的理性和道德也被看成是科學的根源,尼采認為,科學便是建立追求真理為目的的西方形而上學的假設中,相信憑借理性的力量,一方面可以窮究世界的真相和萬物的本性;另一方面,可以指導和造福人類,其始祖是蘇格拉底。同樣,科學亦是以西方傳統(tǒng)的道德觀作為基礎,在尼采看來,正是西方的柏拉圖——基督教為基礎的道德導致了人的異化,奠基于西方形而上學的現(xiàn)代科學同樣也導致了人的異化。
不難看出,尼采和海德格爾有很多共同之處,比如,海德格爾論述現(xiàn)代科學對人文科學的影響的很多內容尼采已經(jīng)論述過。尼采認為,科學樂觀主義回避人生的痛苦,用抽象邏輯來掩蓋人生苦難的真相,一旦科學取得統(tǒng)治地位,神話就會毀滅,詩也被逐出理想的故土,音樂就會變質,就會使藝術和人生都變得膚淺,因此,尼采認為代表科學精神的蘇格拉底毀滅了希臘藝術。尼采有一本小冊子《歷史的用途和濫用》專門談歷史,認為所謂在歷史中的客觀知識和真理只是現(xiàn)在的人用現(xiàn)存的普遍觀念去改變過去,將過去編織成一個虛假的整體,尼采要求用一種藝術的眼光去看歷史。
尼采說:“我們19世紀的標識不是科學勝利,而是科學方法對于科學的勝利。” [4] (p.1190)尼采從現(xiàn)代科學方法的角度論證科學的虛假性,這一點在后來的海德格爾那里也能看到,即科學認識只是對事物的一種認識方法而非事物本身,這個思想也可以在康德那里找到淵源。對于科學的認識方式,尼采甚至說:“一種你們所謂‘科學的世界解釋,永遠是一切可能的世界解釋中最愚蠢的即最無意義的一種……一個本質上機械的世界是一個本質上無意義的世界!” [5] (p.236)對于海德格爾和尼采來說,現(xiàn)代科學這樣一種認識方式并不等于事物本身,更不是對事物唯一的認識方式,相反這種認識方式本身還存在很大的問題??档碌囊馑家彩侨绱耍硗膺@里對科學的反思絕非哲學家的無病呻吟,科學家自己也清楚每一種科學理論或者模型不可能都是對的。從歐幾里德幾何學到非歐幾里德幾何學,從牛頓的經(jīng)典物理學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這里,每一個理論的正確性都有一定范圍和條件內。并且他們在反思科學之后都期望一種美和藝術的復興,以此克服科學帶來的現(xiàn)代社會人的異化。總的來說,對科學方法的批評和對美和藝術的呼喚是他們思想最大的共同點,但作為風格獨特迥異的思想家,他們的論述方式也有諸多不同之處。
和海德格爾一樣,尼采也談到哲學的終結,二者的共同之處都是對西方傳統(tǒng)理性哲學的終結,但各自理論的出發(fā)點及落腳點卻不盡相同。尼采是宣布西方傳統(tǒng)柏拉圖——基督教理性和信仰的終結,并且重新回到古希臘的日神和酒神精神;海德格爾也反對西方傳統(tǒng)自柏拉圖以來的哲學,認為自柏拉圖以來存在便隱匿了自身,因此,他是要重新回到存在本身,尼采雖然顛倒西方傳統(tǒng)形而上學,但還是回到了一個存在著(權力意志)而不是存在,因此,海德格爾認為尼采這種簡單的顛倒仍然沒有脫離西方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
尼采和海德格爾很推崇蘇格拉底之前也就是西方傳統(tǒng)理性哲學興起之前的古希臘人,他們都有很深的古典語言學功底,都反對達爾文式的進步觀。他們對美和藝術都很推崇,并將之看成人生在世根本性的東西,并且在談論科學的時候都談到美和藝術,都呼喚科學時代之后藝術的復興,但也有一些區(qū)別。尼采是回到古希臘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特別是酒神的陶醉和狂歡,他將人生在世的根本都放到了美和藝術,認為人生原本是意志在其永遠洋溢的快樂中借以自娛的一種審美游戲;海德格爾同樣是希望回到古希臘理性哲學興起之前的思想源頭,他主要是讓語言自身說話,認為在古希臘技術本有藝術的含義,現(xiàn)代技術變成一種主客二分的設置,但在藝術中還保留著一種非主客二分的認識方式,他希望將這種認識方式,他稱為詩意的方式推廣到所有的人與物,從而回到物本身,從而能人詩意地居住在大地上。
結語
反思科學不是反對科學,海德格爾也并未完全否定科學,他所講的美和藝術也不能做狹義的理解,而應該被理解為是一種生活方式。這種詩意生活也就是中國古代莊子的逍遙,孔子的“吾與點也”,佛家的大自在,實質是指人的自由之境,也正如馬克思對共產(chǎn)主義的描述是自由人的全面聯(lián)合。因此,我們需要用馬克思的歷史的眼光看待當前的科學技術,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在古希臘是同一個東西——哲學,馬克思也告訴我們:“自然科學以后將包括人的科學,正像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盵12] (p.128)這一預言透露了馬克思關于人的理想、社會的理想與自然的理想最終將是同一個理想,并將其展開為一個分化與統(tǒng)一的辯證過程。因此,對科學的反思絕非一種反現(xiàn)代的浪漫主義的理想,而恰恰指引了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方向,也是對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各種弊端的解決方法。長久以來,古代的中國人都生活在一種美和藝術高度發(fā)達的時代,不僅是科學,包括哲學甚至宗教都很缺失。在走向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中國也不可避免地被拉入到西方科技為主導的進程之中,但如果片面強調科學技術對西方的趕超,會忽略了整體的文化(包括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及現(xiàn)代科技得以產(chǎn)生發(fā)展的文化土壤),一個民族沒有自己的文化根基、沒有文化的綜合協(xié)調發(fā)展(包括哲學、藝術等),科學亦不可能單獨地突飛猛進。尼采甚至認為,對美和藝術的熱愛是反映一個民族力量的問題,在西方科學開始進入中國的時候,諸如方東美等中國學人就很強調中國的美和藝術比西方科學高明之處,現(xiàn)在完全奉科學為真理的狀況實在令人惋惜。傳統(tǒng)不是負擔,中國的現(xiàn)代化并不是意味著通過西化來徹底改變中國的傳統(tǒng),老子曾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盵7] (p.198)中華民族的復興還是在于自己知道自己,自己戰(zhàn)勝自己,這也正如海德格爾說思想的轉變只能通過同源同種的思想。海德格爾在1966年接受《明靜》雜志的訪問時認為,思想可以改變全球性的技術世界,并且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復興也許有助于使人與技術世界有一種自由的關系,但是,西方思想的轉變只能根植于西方思想的傳統(tǒng)中:“……我相信只有在現(xiàn)代技術世界發(fā)源之處,我們才能為技術世界的轉向做準備。換句話說,這種轉向不能通過采取禪佛教或其他東方世界的經(jīng)驗而發(fā)生。為了這種思想的轉向,我們需要歐洲傳統(tǒng)的幫助和對于這個傳統(tǒng)的新的理解。思想的轉變只能通過同源同種的思想。”(見張祥龍:《海德格爾與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與交融》,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51—352頁。)蘋果手機使我們看到技術和藝術的結合,以及禪的簡明(喬布斯本人長期修行禪宗),《功夫熊貓》等好萊塢影片的流行使我們反思如何去反本開新。由此,如何去激發(fā)中國古代的思想資源,并使其融入到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過程之中是很重要的工作,海德格爾包括尼采等西方思想家對西方傳統(tǒng)特別是古希臘思想的激活無疑對我們中國學人在激活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方面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因此,我們不能僅僅向外學習科學技術,不能簡單地認為科學就是可以拿來的實用技術,還應該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到科學精神并為科學奠定堅實的基礎。例如,近世儒者熊十力認為,科學源于哲學,中國科學不發(fā)達,與秦以后儒學亡失相關。他說:“余潛玩舊學,歸本于《易》,乃知中國科學思想自有根荄。奈何欲向外求科學,而竟自戕其根荄耶?科學不可無根生長,當于中國哲學覓其根基?!盵8] (p.452)熊氏之說雖可商榷,但縱觀科技發(fā)達國家,其科學技術皆有其文化基礎和土壤,更為重要的是,相比較于科學技術的同質化,文化才真正具有民族性。
[參考文獻]
[1]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M].孫周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2]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M].陳小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3]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4]尼采.權力意志[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5]尼采.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M].周國平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7]陳鼓應.老子譯注及評價(第三十三章)[M].北京:中華書局,2008.
[8]熊十力.熊十力選集[M]. 景海峰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作者系西南政法大學講師,哲學博士)[責任編輯張桂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