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濤
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久到我的記憶已經模糊。
父親很早就出去了,去幫本村的王叔鍘草,中午有個人到我家跟媽媽說了幾句話,媽媽臉色一變,趕忙收拾了幾件衣服,把我交給爺爺奶奶便匆忙走了。
鮮紅的“十”掛在樓頂,消毒水的味道令人窒息,兩天后,我被領著走進病房,一張簡陋的床占據了屋子的一大半,爸爸輸著液躺在床上。媽媽在一旁收拾東西,看見我來了,拿出一根香蕉給我。我接過香蕉,剝開后去喂爸爸,屋子里好靜好靜,靜到仿佛時間停止了。我站在床邊看著爸爸,媽媽趕緊對一旁的叔叔說:“快把他帶回去,他要哭了?!本瓦@樣,在我的淚水決堤之前,叔叔把我連哄帶拽地帶走了。
再次見到爸爸是一個多星期之后了,我才發(fā)現爸爸的右手只有大小兩根手指了,他成了一個殘疾人,那一年,我三歲。出院回家的爸爸令我感到陌生。他不再陪我玩,不再跟我搶吃的,甚至很少說話,家里的氣氛很冷清。
有一段時間,爸爸不愿意出門。吃飯的時候他用右手僅剩的兩根手指夾菜,夾了掉,掉了夾,夾了再掉,盡管很難,但他卻不允許別人給他夾菜。他說,自己不到三十歲,不能后半輩子吃飯讓人喂。終于,他能用兩根手指熟練地使用筷子了。爸爸走出了斷指的陰影,并且干活時他的七根手指比別人的十根手指還要利索。
時光飛逝,昔日的孩童已成長為小小少年,躲在翅膀下的小鳥終于要飛出巢穴了。我到了縣城上初中,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來到這個“外面的世界”,并沒有太多的不安和畏懼,我很快適應了新環(huán)境,并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直到上初中,我才第一次知道了QQ,第一次知道了圣誕節(jié)……當然也第一次知道了要面子。
初一下半年要開家長會,聽聞爸爸要去,我氣沖沖地說:“我不要你去,都不夠丟人的。”并絕食一頓以表抗議。爸爸什么也沒說,第二天媽媽陪我去了學校。的確,爸爸長得丑,爸爸不會說普通話,最重要的是爸爸是殘疾人,我害怕同學們的嘲笑和鄙視的目光,我害怕成為別人的笑柄,卻未曾意識到:不管他再丑,他也是我爹,是生我養(yǎng)我的親爹。而父親卻也因為怕給我“丟人”,從我初一到現在五年間從未到學??催^我一次。
自從我上高中之后,家里的經濟水平日漸下降,因為一個高中生每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再加上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妹妹。村子里很多同齡的男生都已經輟學外出打工,我也向父親提議過輟學,卻被父親一巴掌扇回了學校,“老子一輩子勞苦,就是希望你和妹妹讀好書,別在農村打滾,你就這么回報我的?”那是我十六年來第一次聽到父親罵人,我失眠了一夜后,頂著熊貓眼,帶著父親給的生活費坐上了回校的汽車。父親又繼續(xù)用他的七根手指一分一分地掙錢,在他眼里,那不僅僅是錢,更是兒子和女兒的未來。
說起來也挺巧的,爸爸的生日是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中秋學校放假,我用自己平時攢的錢給爸爸買了一個生日蛋糕,特地讓老板在蛋糕上寫上“爸爸您辛苦了”。半輩子沒吃過蛋糕的父親,那天晚上很高興。聽著我和妹妹唱生日歌,爸爸拍著手掌打拍子,那只只有兩根手指的手掌那么刺眼,使我不敢直視。吃過蛋糕,我倒了半杯酒,對爸爸說:“爸,我敬您?!卑职帚读艘幌?,看著打小沒碰過酒的我把杯中的酒喝光,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借口說累了,便回屋了。我分明看到他眼中打轉的淚光,但我知道,那是欣慰的淚水。
爸爸已經四十多歲了,用他的話說,已經是半個身子埋進黃土的人了。有的時候看著他的背影,真的會有一種酸酸的感覺。時光飛逝十六載,七指為兒謀未來。待到烏鳥羽豐滿,銜蟲回巢侍親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