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帥
2013年第6期的《炎黃春秋》上,刊登了一位當年的紅衛(wèi)兵的道歉廣告。
“垂老之年沉痛反思,雖有‘文革大環(huán)境裹挾之因,個人作惡之責,亦不可泯?!苯又髡呦虮凰麄^的師長、同學、先生并家屬道歉,寥寥數(shù)句,情真意切,引來輿論的廣泛肯定。
故事的主角就是劉伯勤,對文革的反思、對師友的歉意,已在他胸中郁結了幾十年。
混亂年代的孩子
1966年夏天,劉伯勤14歲,家住山東省政協(xié)大院宿舍里,在山東省濟南一中初一(3)班讀書,是所謂“老三屆”中最小的一屆。
年少的劉伯勤比較調皮,心思都在玩兒上,不認真學習。期中考試代數(shù)得了59分后,他反而認為是老師跟自己過不去,一心“報復”。教代數(shù)的班主任老師許俊源在課上提問,劉伯勤一反常態(tài)舉手回答。老師以為他轉性學好了,卻沒想到他站起來問,“為什么昨天跑到我家告狀(家訪)?”凡此種種,雖然許老師對他多般教誨,劉伯勤調皮貪玩的脾性卻沒有改多少。
1966年6月的一天,劉伯勤和幾位同學勞動時,班主任迎上他們說:“明天起學校不上課了,我們班也不勞動了,參加‘文化大革命?!碑敃r的他并不了解發(fā)生了什么,反而追問:“是這星期不上課了,還是永遠不上課了?”許老師神色黯然地說:“永遠不上了!”
“多少年以后回想起這一幕,他當時的眼神、口吻,我都歷歷在目!許老師興許是可憐我的少不更事,又不能明講,才這么說。”對劉伯勤而言,這卻解除了留級的危機,當時的他不禁歡呼起來。
1966年6月1日,《濟南晚報》轉載了《人民日報》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之后形勢急轉直下,濟南一中黨支部揪出6個“牛鬼蛇神”作為批判對象。大喇叭震天響,各教學樓和辦公樓內(nèi)外都是標語和大字報,高年級學生開批斗會,他們初一也跟著起哄胡鬧,“表現(xiàn)自己‘橫掃一切鬼蛇神的意志”。
批斗會前,六位老師低頭彎腰魚貫而出,都會受到學生們的“夾道歡迎”。一次劉伯勤看著別人動手,自己心里也癢癢,于是當教導主任李昌義經(jīng)過時,在對方頭頂上拍了一巴掌,又朝他后背吐口水?!斑^后多少年,我曾無數(shù)次回憶起當時一幕,每次都是趕緊強迫自己想別的事情,不敢正視那一刻以打人為快的齷齪念頭。”
在文革中長大
1966年8月起,山東省大中學校開始成立紅衛(wèi)兵組織,揪斗對象日漸增多?!袄锱傁飼r常彌漫著焦煳味道,那是有人家在偷偷地燒舊書或者怕給自己帶來厄運的物件……就在這時,從北京刮來了抄家風?!?/p>
劉伯勤至少有四位同班同學的家被抄了,他參與了其中對張念泉和韓桂英抄家的兩次行動。
韓桂英的父親在解放前是濟南明湖照相館經(jīng)理,于是她家在“文革”中被視為資本家家庭。抄家時韓桂英不在,只有她母親。當天紅衛(wèi)兵沒有抄出什么東西,卻在要結束時,一位外班同學無意間撥掉了墻上的毛主席相框,發(fā)現(xiàn)毛像與背板之間藏著32張蔣介石的相片,有便裝有戎裝,碼了四沓。
韓家的反革命罪名登時坐實,韓母被扇了耳光,又遭拳打腳踢。大家也又來了勁,重新把她家翻了一遍。劉伯勤順著之前的思路,將一位大概是韓奶奶的相框砸下來摔碎,發(fā)現(xiàn)后面藏著四沓共計200元現(xiàn)金,這筆當時的巨款也被抄走了。
這被劉伯勤視作“文革”中干得最缺德的一件事,“200塊是什么概念?那時候一個月工資三四十元,大多數(shù)家庭都是‘月光族,沒到發(fā)工資就沒錢了。畢生的積蓄被全部剝奪,我真不敢想象她家后來的日子是怎么度過的?!背液?,劉伯勤再也沒有見過韓桂英,因為她沒再去過學校,畢業(yè)照里也沒有她?!拔辶昵拔乙恢贝蚵?,想給她當面道歉,卻聽說她去世了?!?/p>
1966年十一前后,劉伯勤的母親也被打倒了。到了年底,劉伯勤從北京串聯(lián)歸來,發(fā)現(xiàn)滿院的標語大字報,一直到他家門口,全是打倒他父親的,當時就懵了。
“我們家變成‘反動了,由‘自來紅到‘自來黑,我也成了‘狗崽子。”家也被造反派抄了,心態(tài)的變化讓劉伯勤慢慢開始反思。他先有過一段“刻意表現(xiàn)”的時期,繼而覺得沒理由再施害“同類”,從羞愧開始,慢慢“對自身經(jīng)歷和國家發(fā)生的事有了自己的想法”。
從贊同(你說什么咱就信什么,跟著干什么),懼怕(怎么“文革”搞到家人頭上了?今后會怎樣?),到懷疑(頭腦中打起了“語錄仗”),轉變(“九·一三”后,肯定了先前的懷疑,有了“原來如此”的感覺),一個孩子在文革中長大。
這時他已經(jīng)歷了上山下鄉(xiāng),又回城當了工人,劉伯勤心中不再認可“文革”時期的宣傳,并對“以階級劃線,確定遠近親疏,制造并任意擴大賤民階層”的政策深感抵觸。但懺悔只在心中,他當時仍有些抹不開面子,常常沒有勇氣當面道歉。
1972年,劉伯勤有了考上大學改變命運的念頭,開始重新學習。那時他請教昔日老師并得到了幫助,也為“文革”前后不恭敬之處私下里道歉了。
1978年,他參加高考,考上了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拔母铩钡耐闯m未消退,國家和個人卻都漸漸走上了正軌。
“心病”
“心病”,是劉伯勤的網(wǎng)名。
這些年來,每每讀到描述中共歷史上各種政治運動受害者的文章,他都有連心連肺的感觸,都會將自己放進去體驗一番心路歷程。“但沒有能完整走下來的,走不下來的。受害人越是可憐無助,對于加害人也越是不能容忍。將心比心,就有了懺悔。”
從20年前起,劉伯勤的班級每年至少舉辦一次同學聚會,但劉伯勤只去過兩次。同學曹廣濱說:“他不好意思去,當年的事情至今是他的思想壓力。”
5年前,劉伯勤找到了張念泉,請他出來一起吃了頓飯。但這次見面,兩個人談論“文革”的時間并不多。面對劉伯勤的道歉,張念泉說:“我們那時候年齡小,是孩子。那時候大環(huán)境不都這樣嗎?”
“包括老師、其他人,所有我道過歉的人都這么講。但這是人家的寬宏大量?!眲⒉谡f道。
劉伯勤產(chǎn)生登廣告道歉的想法有四五年了,道歉使自己良心得安,使受害人及其家人親屬得到慰藉,應該通過這種辦法把該做的做了。但他當時有顧慮,因為參與揪斗抄家的還有其他同學?!拔业狼噶?,他沒有道歉,他怎么想?我又不能替他道歉,客觀上會給別人形成壓力。……現(xiàn)在和我一起干這事的人不在了?!?/p>
2013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三,十幾個老同學的聚會,劉伯勤少有地參加了。一見當年的“黑五類”同學鮑德昌,劉伯勤就說:“我見了你不好意思?!?/p>
鮑德昌說:“這么多年了第一次見,有什么不好意思!你這么些年不來,咱們的人見一次少一次了?!?/p>
“說句良心話,咱們班的張念泉、韓桂英等人,我對不起他們。我真想見見他們,給他們道歉?!?/p>
鮑德昌立時濕了眼眶:“伯勤,你怎么這么說呢?咱們能活著見到就很好了。當時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就是惡作劇,正好趕上這么個風潮?!痹趫龅娜艘捕紕駝⒉冢屗麆e再為陳年往事傷神。
但正是這次聚會道歉,催生了后來的道歉廣告。在張羅道歉事宜時,劉伯勤承受了不小的家庭壓力。家人為他擔心,告訴他:“你一道歉,人家反而認為你是惡棍了。”果不其然,道歉廣告刊登之后,雖然贊許者眾,卻也有人出言無狀。一下子被推進輿論漩渦的中央,意外地“被出名”,這讓劉伯勤極不自在。雖然他年逾耳順,對此無非一笑置之,卻也難免對完全不講道理的年輕人感到困擾,對國民教育頗為擔憂。
所幸,這次道歉終于解開了一些心結?!斑@個解開,不是說人家原諒我了。而是我應該給你說,但沒有機會給你說的,現(xiàn)在我說了,讓你看到了。不光是‘文革,在任何社會里,做這些事都是不對的。(做了)不對的事,就應該道歉?!?/p>
有人說,站出一個劉伯勤,歷史的陰影就減一分。誠然,恰恰是這一點一滴道歉的勇氣,明辨善惡的勇氣,讓我們不至于再被陰影籠罩。“指控你嚇人的罪名卻不給你平等發(fā)聲辯駁機會的做法,似乎仍然是媒體的標準套路,從這一步到反右、‘文革,其間并無萬水千山,不要有一點點自己可以置身事外的幻想?!眲⒉谡f道。
劉伯勤,退休前任濟南市文化局文物處處長,2013年第一位在媒體上公開為“文革”時期的言行道歉的紅衛(wèi)兵,得到輿論的廣泛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