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敏

摘 要 《兔和貓》、《鴨的喜劇》是魯迅僅有的兩篇以動物為題材的小說，但歷來受到的關(guān)注甚少。本文結(jié)合文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說明《兔和貓》、《鴨的喜劇》具有一以貫之的主題——對愛的態(tài)度和方式的思考，并對這一主題進行深入的辨析。

關(guān)鍵詞 魯迅 《兔和貓》 《鴨的喜劇》 矛盾 愛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Contradictions Sneak under Warmth Representation

——"Rabbit and Cat"， "Duck Comedy" Theme Analysis

CHEN Sim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Abstract "Rabbit and cat"， "duck comedy" are two novels in animals of Lu Xun's， but little attention has always been. Combining text， on the basis of previous studies， that "rabbit and cat"， "duck comedy" has a consistent theme - thinking of the attitude and way of love and this theme is in deep analysis.

Key words Lu Xun； "rabbit and cat"； "duck comedy"； contradiction； love

1922年十月，魯迅寫作了兩篇與動物有關(guān)的作品——《兔和貓》、《鴨的喜劇》，這也是其僅有的兩篇以動物為題材的小說。相對于魯迅其他具有強烈批判色彩、震撼人心的作品，這兩篇小說可謂充滿脈脈溫情，在藝術(shù)上也具有明顯的散文化傾向。這也是它們歷來不受重視，僅僅停留在少數(shù)研究者那里的原因之一。在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中，雖然多有提到《兔和貓》、《鴨的喜劇》均以動物為題材、具有姊妹篇的性質(zhì)，但多是進行單篇的探討，極少數(shù)的研究者雖然將這兩篇小說放在一起討論，但都沒有對這兩篇小說的主旨做出透徹的分析。本文結(jié)合文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說明《兔和貓》、《鴨的喜劇》具有一以貫之的主題，即對愛的態(tài)度和方式的思考，并對這一主題進行深入的分析。

1 兩篇作品具有放在一起討論的必然性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兔和貓》、《鴨的喜劇》具有放在一起討論的必然性。不少注意到這兩篇小說的研究者均指出：雖然從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來看，《兔和貓》、《鴨的喜劇》不如《狂人日記》、《藥》等成就突出，但其中的思想?yún)s很有研究的價值。這種看法雖然不完全正確，但顯然有其合理性。就這兩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均屬于民國十一年，根據(jù)孫伏園的回憶：“民國十一年左右，在作者的全部生活中，據(jù)我的看法，可以說是屬于較為安閑恬靜的段落?！笔聦嵣弦彩侨绱?，1919年，魯迅攜全家搬入八道灣新居。從此時起到1923年與其弟周作人決裂之前，他在情感和物質(zhì)上都度過了一段較為安逸的時期?！锻煤拓垺?、《鴨的喜劇》可以說真實地反映了魯迅這一段時間的生活狀態(tài)，讀之則感到濃濃的生活意趣和脈脈溫情。

但是安逸的生活并未使魯迅的思想風平浪靜。按照一般的說法，這一時期的魯迅仍然處在五四“吶喊”的時期，沒有進入迷茫的“彷徨”中，但是1922年2月到7月與愛羅先珂的交往，顯然給他帶來了不小的沖擊。這種沖擊在魯迅的日記、散文、雜文和小說中都有所反映，其中之一便是引發(fā)了魯迅對愛更深層次的思考。小說《兔和貓》、《鴨的喜劇》便是這種思考的典型體現(xiàn)。

總之，《兔和貓》、《鴨的喜劇》以動物為焦點，透過不同人對動物的態(tài)度，深刻地展現(xiàn)了魯迅對于“如何去愛”這一問題的探索。兩篇小說寫作于同一年，均以動物為題材，因此具有放在一起討論的必然性。作為魯迅對愛這一命題思索的重要一環(huán)，其價值亦毋庸置疑。

2 愛的三種范型：三太太、母親和愛羅先珂、我

之所以說《兔和貓》、《鴨的喜劇》的主題是對于“如何去愛”的思索，首先是因為這兩篇小說以動物為焦點，展現(xiàn)了三種典型的愛的范型。

三太太是《兔和貓》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小說生動地刻畫了她對白兔家族的愛護。剛買回一對白兔時，她嚴防小狗和黑貓，生怕白兔受到傷害。到生小兔時，下戒嚴令，禁止孩子們捉白兔來玩耍。待新生的小兔久不見蹤影，大家也都忘卻了時，她卻疑心是遭了黑貓毒手，在偶然得到證實后感到氣憤、失望和悲涼。對于三太太愛護小兔的刻畫，最傳神的當屬其“麻煩養(yǎng)兔法”——在她發(fā)現(xiàn)白兔又生了七只小兔后，小說中有如下一段描寫：

三太太從此不僅深恨黑貓，而且頗不以大兔為然了。據(jù)說當初那兩個被害之先，死掉的該還有，因為他們生一回，決不至于只兩個，但為了哺乳不勻，不能爭食的就先死了。這大概也不錯的，現(xiàn)在七個之中，就有兩個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閑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地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準有多少。

透過這段描寫，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三太太的一個特質(zhì)：對弱者無條件、無限度的關(guān)愛。她不僅痛恨黑貓、而且對哺乳不均的大兔也頗為不滿，在強者與弱者之間，她心靈和行動的天平總是向著弱者傾斜。她雖然有鋤強扶弱的一面，但卻沒有鮮明的愛憎，對小兔的愛護近乎溺愛。對三太太偏執(zhí)近溺的愛，魯迅借文中的母親之口對其提出了一定的批評。

母親這個角色在《兔和貓》中出現(xiàn)得并不多，但代表了一種與三太太截然不同的愛的范型。全文涉及母親的部分有三處：

我的母親也很喜歡他們家族的繁榮，還說待生下來的離了乳，也要去討兩匹來養(yǎng)在自己的窗外面。

母親對我說，那樣麻煩的養(yǎng)兔法，伊歷來連聽也未曾聽到過，恐怕是可以收入《無雙譜》的。

我的母親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現(xiàn)在大約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棘手，便起來探問了。

可以看到，母親太修善、寬容、大度，不僅對白兔抱有憐愛之情、對黑貓也有著難得的惻隱之心。她代表了另外一種典型的愛的范型，一種宗教式的慈悲與憐憫。面對當時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魯迅對此顯然是無法認同的。

在《鴨的喜劇》中，愛羅先珂的愛與《兔和貓》中母親的愛一樣，是一種無所不包的寬容與大愛。文中愛羅先珂來到北京之后，為了驅(qū)散沙漠似的寂寞，為了追求自然和自食其力，愛羅先珂先后在院子里養(yǎng)了科斗子、小雞和小鴨等，盡其所能地照顧他們。文中多處寫到他對動物由衷的喜愛，然而這種無所不愛的結(jié)果卻不如人意，小雞“滿地飛跑，啄完了鋪地錦的嫩葉”，在大家都沒注意的間隙里，小鴨跳進荷池攪渾了池水、吃光了科斗。最后，連愛羅先珂也離開了北京，沒有消息，“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睈哿_先珂式的大愛不僅沒有驅(qū)散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反而造成了鴨的喜劇即蝌蚪的悲劇，魯迅用這種戲劇性的結(jié)果對愛羅先珂式的大愛提出了委婉的批評。

在魯迅看來，母親與愛羅先珂的慈悲既無濟于黑暗的現(xiàn)實，也無法改變?nèi)跽呤艿狡哿璧拿\。

兩篇小說中的“我”則代表了另外一種愛的范型。首先，我有著對弱者的悲憫。在《兔和貓》中，三太太奉行“麻煩養(yǎng)兔法”后，白兔的家族更繁榮了，大家也又都高興了，然而我顯然不屬于“大家“之列：

但自此之后，我總覺得凄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么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并S也不叫一聲。我于是記起舊事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于其間，而別人并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認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

在“我”看來，無論是白兔、小蝌蚪還是小鴨，都充滿了勃勃的生命意趣，“我”也對他們喜愛有加。當這些弱小的動物受到損害時，我感到悲涼，同時也陷入深深的思考。在《兔和貓》中，“我”責備造物將生命造得太濫也毀得太濫，面對黑貓給白兔家族帶來的傷害，“我”決定用青酸鉀毒害黑貓。但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想到：

造物太胡鬧了，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她的忙… …

“我”心里很清楚，若是將黑貓毒殺，雖反抗了造物的”毀得太濫”，但卻無形中幫他“造得太濫”，“我”雖然是愛憎分明的，但是如何真正地使弱者避免被濫造濫毀的悲慘命運，我并不能給出答案，因此鮮明的愛憎中又包含著深刻的矛盾。這種矛盾在《鴨的喜劇》中也有所體現(xiàn)。雖然在《鴨的喜劇》中并沒有“我”的心理活動，也沒有直接寫明“我”的態(tài)度，但通過“‘鴨的喜劇即‘科斗的悲劇”這一戲劇性的情節(jié)，還是折射出對造物太濫的責備，對此“我”雖然否定了愛羅先珂，但卻依然無計可施。這與《兔和貓》中“我”的矛盾是一脈相承的。不同的是，在《鴨的喜劇》中，小鴨和蝌蚪都是無辜的弱者。

“我”代表著第三種愛的范型，有著悲憫的情懷而且愛憎分明，似乎代表著理性且完美的愛的方式。但就算是我，也難以找到愛弱者最好的辦法。

總地來看，三太太代表著“偏執(zhí)之愛”，母親和愛羅先珂代表著“無所不愛之愛”，我代表著“矛盾之愛”，這三種不同的愛的范型在小說中矛盾沖突，使得“如何去愛”成為貫穿這兩篇小說的主題。

3 愛的矛盾與批判

魯迅在《而已集·小雜感》中說過：“創(chuàng)作總根植于愛?！边@句話道出了“愛”在其創(chuàng)作中的根基性意義。錢振綱認為：“魯迅在早、前期，始終具有人道主義思想……但直到1918年給許壽裳的信中談到‘大約將來人道主義終將勝利時，魯迅才直接提出了人道主義概念和明確表明自己是一個人道主義者?！雹佟叭绻f平等自由是魯迅人道主義的基本道德原則的話，那么，相愛相助則是其最高道德原則。”②錢振綱將人道主義作為魯迅早、前期思想的一個側(cè)面，并提出相愛相助是魯迅人道主義的最高原則。這個觀點為本文深入分析《兔和貓》與《鴨的喜劇》的主題提供了啟發(fā)。普世意義上的人道主義和弱者之愛常成為解讀這兩篇小說的關(guān)鍵，但通過本文前面的分析，可以知道這種解讀并未深入具體地觸及這兩篇小說的真正主題。魯迅在這兩篇小說中展現(xiàn)了三種愛的范型，但他之所以要建立這三種范型，并非是簡單地表現(xiàn)弱者之愛，而是要表現(xiàn)更深層次的對于愛的思索。這種思索是在矛盾與迷惘中進行的，是對于如何去愛的深入思考。

兩篇小說寫作于1922年，距離魯迅直接提出人道主義概念和明確表明自己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已過了近四年。一方面，魯迅贊美愛羅先珂的赤子之心與博愛情懷，他在翻譯的《愛羅先珂童話集》中這樣寫到：“我常覺得作者所要叫徹人間的是無所不愛，然而不得所愛的悲哀?！憋@示了他與愛羅先珂在精神上的共鳴。另一方面，面對著黑暗與殘酷的現(xiàn)實，魯迅又深感這種無所不愛的精神宛若一座空中樓閣，是無法建成的烏托邦。這種復雜的思想構(gòu)成了這兩部以動物為題材的小說溫情表象下的矛盾潛行。

這兩篇小說一起以動物為焦點，輻射出三種愛的范式，顯然魯迅對于三太太式的偏執(zhí)之愛、愛羅先珂和母親式的無所不愛都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而文中的“我”對弱者有著真摯的熱愛、對造物有著清醒的認識，但是卻不能找到合適的解決辦法，只能提出委婉的諷刺或者通過毒殺黑貓暫時制止造物的濫毀。乍一看，這兩篇小說中都充滿了不同人對弱者深切的同情與愛護，但這并不是魯迅最想要表達的主題，他是要尋找一種正確的愛的態(tài)度和愛的方式——面對造物的濫造和濫毀，面對來自自然和社會的多重傷害，如何使幼弱者得到保護。但是在《兔和貓》中，“我”對造物的濫造深感無力，在《鴨的喜劇》中，也不能改變沙漠似的寂寞。

《兔和貓》與《鴨的喜劇》有一以貫之的主題，即人道主義的一個側(cè)面——愛，但并非是簡單明了的弱者之愛，而是在矛盾復雜的心緒中探討如何去愛。雖然“我”否定了無所不愛，選擇了除弱扶強，但同時又擔心這種偏向會放任造物的濫造。這種溫柔表象下的矛盾潛行，這種在復雜的心緒中對“如何去愛”的不斷思索是魯迅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七論“文人相輕”——兩傷》中寫到：“在現(xiàn)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弊阋姟皭邸痹隰斞杆枷塍w系中的重要擔當。關(guān)注《兔和貓》與《鴨的喜劇》，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對于“愛”以及“如何去愛”這一問題的思索中復雜而曲折的一環(huán)，魯迅正是在這種矛盾中不斷前行的。而到了后期，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堅定的愛憎分明者，魯迅在發(fā)表于1935年的《七論“文人相輕”——兩傷》的最后引用了裴多菲的詩句：

我的愛并不是歡欣安靜的人家，花園似的，將平和一門關(guān)住，其中有“幸福”慈愛地往來，而撫養(yǎng)那“歡欣”，那嬌小的小仙女。

我的愛，就如荒涼的沙漠一般——一個大盜似的有嫉妒在那里霸著；他的劍是絕望的瘋狂，而每一刺是各樣的謀殺！

這是1935年的魯迅，用凜冽的態(tài)度表明自己將毫不留情地刺破黑暗的決絕之愛。在1922年，他雖然對于“愛”及“如何去愛”有諸多矛盾和不確定，但已走在成為一名決絕的戰(zhàn)士的路上。

注釋

① 錢振綱.從非人動物到“類猿人”，再到“真的人”（下）[J].北京：魯迅研究月刊，1995.3：4-12.

② 錢振綱.從非人動物到“類猿人”，再到“真的人”（上）[J].北京：魯迅研究月刊，1995.4：1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