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宗業(yè) 韋文羽
關于“師法造化”一詞,人們并非陌生甚至覺得有點老生常談之感,不屑一顧,但又有誰能夠真正理解個中真意呢?有人干脆把寫生叫做“師法自然”,這是極其膚淺的認識。就“寫生”這個概念而言,它也有著理解上的差異性,同樣是對景作畫,中國畫家面向山川操筆運墨謂之寫生,西洋畫家對著一組靜物上測下量亦謂之寫生,然而寫生的結果卻是大相徑庭,這當然是由中、西繪畫美學思想的差異所致。即使就中國畫這個范疇來說,不同時代、不同畫家也有著不同的寫生觀點。從唐代張璪的“外師造化”到元趙子昂的“到處云山是我?guī)煛痹俚绞瘽摹八驯M奇峰打草稿”,他們都主張寫生,試看他們的作品面貌之差異何其大矣?!皬埈b畫古松,往往得神骨”,趙孟頫重“古意”而石濤求“變化”,因此寫生結果之差異當然就不足為怪了。
黃獨峰先生學養(yǎng)豐厚,通曉中西,對如何“師法造化”自然有自己的獨到認識。他曾說:“要提高藝術水平,就要不斷地進行藝術實踐,多去體驗生活,師法自然?!秉S獨峰所謂的“藝術實踐”和“師法造化”觀,指的就是“寫生”這一常舊常新的問題。黃獨峰先生指出:“寫生自可博物,久之自可通神,以前物為師,以生機為運?!雹購倪@句話中,我們可以析知黃獨峰“寫生思想”的過人之處,那就是“物”、“神”俱重。毋庸置疑,在繪畫藝術中,“形”和“神”是相輔相成切不可分割的整體。在任何時候任何發(fā)展階段,形和神的問題只有側重點不同,沒有舍此保彼之說。如果一味地強調某一方面,藝術就會出現(xiàn)嚴重的危機,結果不僅會導致顧此失彼,而且也會抵消了自身的存在意義。過分地強調形的塑造,夸大物趣,就可能把寫生變成寫“死”(物);反之,過分執(zhí)著于神的傳達而忽視形的作用,結果只能是“神”和“物”同歸于盡。
作為中國畫的一個最大的特征是其寫意性,這就決定了它的創(chuàng)造過程是由“物境”經(jīng)“情境”再到“意境”的過程,因此也決定了“神”對“形”的支配地位??鬃诱f:“辭達而已矣。”②意思是講話不要太啰嗦,能把意思表達清楚就行了。中國畫的寫生也應該如此,面向自然萬物,必胸中有數(shù),不能見啥畫啥,“役于物象”,只要能“合于道”就無須在意筆墨多少,形似與不似,甚至“可忘物象”。所謂筆愈簡情愈深,景愈少境愈遠,正是中國畫始終要追求的目標。更進一步地說,黃獨峰中國畫的寫生觀就是:以“生生之物”寫“物之生生” 。這是科學的繪畫觀,符合唯物論和辯證法。宗炳說畫山水要“澄懷味象”,沒有說澄懷觀象或看象,味者,精神之發(fā)掘也,足見宗炳也是極推崇神似的。但他并未完全拋棄物象,他說:“山水以形媚道”,無形道將焉附?作為畫者就要去用心發(fā)現(xiàn)并表現(xiàn)出那可“媚道之形”從而達到合于道的目的。應指出的是,雖然宗炳說山水以形媚道,但并不能代表所有形態(tài)皆可媚道。如果任何物形皆可“媚道”,那么人人皆可成為畫家。其實不然,藝術更多需要的是聰明的“慧眼”去發(fā)現(xiàn)“含道”之物形。正如羅丹所言,美(藝術)在于發(fā)現(xiàn)。大千世界并非所有的事物都能令人感動,如我們看到一些景象時會說它死氣沉沉,毫無生機,而看到另一種景象卻會說它生機勃勃,一片盎然。還有看見一件東西我們可能毫不猶豫地指責它死板、僵化,而看見另一件東西卻可能被它的鮮活、靈動所折服。藝術在于發(fā)現(xiàn),怎么去發(fā)現(xiàn),藝術修養(yǎng)另當別論,對于畫家來說,“寫生”當然是重要途徑了。鑒于此,黃獨峰先生說:“見一花一萼諦視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則韻致風采,自然生動而造物在我矣?!雹鬯虒W生說,寫生首先應學會觀察,力求做到“知天、知地、知人、知物” 。知天就是察四季不同;知地就是感南北氣候差異;知人就曉培養(yǎng)之功;知物就是要“致廣大而盡精微,總的說來就是要格物致知”。古人云:“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睂懮鞘?、腦和眼并用的繪畫實踐活動,也只有不斷地寫生才能更有效地訓練自己觀察和表現(xiàn)的能力,從而達到格物致知。對此荊浩早有所悟,他于《筆法記》中寫道:“太行山有洪谷……皆古松也……遍而賞之。明日攜筆復就寫之,凡數(shù)萬本,方如其真?!?④荊浩畫古松先遍而賞之,在操筆寫之,達數(shù)萬本才寫出古松的真精神,這說明了寫生過程就是“知”與“行”的統(tǒng)一。看到了、發(fā)現(xiàn)了能否寫出來是兩回事,用黃獨峰的話來說,寫“生生之物”是一個層面,寫“物之生生”是另一個而且是更高級的層面,只有從第一個層面進入到第二個層面,才能達到寫生之目的。觀察并發(fā)現(xiàn)、感悟為“知”,用筆墨去表現(xiàn)就“行”。對此黃獨峰亦有獨到的見解,他認為“讀萬倦書”一定要和“行萬里路”(寫生)有機結合起來,不要以學力而過于自信,要不斷地從實踐中獲取經(jīng)驗,唯有自然造化才是藝術創(chuàng)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莊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做,觀于天地之謂也”。⑤莊子大意說,大美在于天地;明法在于四時;成理在于萬物,天地之大美、明法、成理都是自在的、深深蘊藏著的,作為圣人要想掌握至理,只能去靜觀天地,從中感悟出大美來。圣人皆如此,畫人更要順應天道行事,以自然造化為師。究竟怎樣才能做到原大美而寫“物之生生”呢?那就是要做到不為情使,不為物役,即“物我兩忘”的境界,這個境界既是天人合一,人與道合之境,因為“使情”與“狀物”,都會遠離“道”的本質。不能為情所使,并不是否定寫生中情的作用,只是強調情要隨自然而生,無聲無跡,與景水乳交融;不能為物所役也不是徹底放棄物形,而是強調人要由器入道,得意而忘形。
藝術創(chuàng)作的陶醉來自于寫生中對自然萬物審美的共鳴。只有在與自然的碰撞過程中,目與物交、神與物游、物我兩化,才能在心中自然興起審美感受和創(chuàng)作沖動。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說,寫生的過程就是“目擊”、“游心”和“物化”的過程,簡而論之,就是從物到無物再到物的狀態(tài)轉變。蘇軾的兩段話說得頗為衷懇:“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智與百工通?!保ā稌畈畷r山莊圖后》)“已亥之發(fā),待行適楚,舟中無事……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保ā督谐图颉罚?/p>
人在山川卻不留(見)于物,目與物遇,出神入化;山川、風俗、遺跡等眾美見于目,感于心 ,發(fā)于口,都是因物而忘物最后達到神交之境。何為自然之“神”它就是“物之生生”。作為主體的人的精神之所以能和自然萬物相融相通,都是合于“道”的原因,莊子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保ā洱R物論》)物與我都是“道”的產物,“道”的載體,道乃物我兩化的溶劑,道就是萬物之根本。故在寫生時,必須以原“道”為目的,不可以形器求也,甚而可以不顧筆墨技法,正如荊浩所言:“子勤之,可忘筆墨,而有真景?!边@里所說的“真景”就是“物之生生”(道)。認識了中國畫寫生創(chuàng)作之根本目的是不夠的,怎樣去付諸實踐才是更為關鍵的事情。寫生追求神似,不是說不顧物象或者忽略物象就能為之,那種不假思索信筆涂抹的行為,就像是一條沒有航標的河流,永遠也不可能抵達終點,寫生更需要心靈的參與。黃獨峰曾就此指導學生說:“作畫時要凝神靜氣,摒除雜念,忘掉自我,把自己溶入所欲表現(xiàn)的對象中去,這樣才能畫好對象,才能在畫中表達出自己的情感。”⑦黃獨峰的這段話深刻地闡明了“用心”寫生的真諦,是對古人繪畫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郭熙曰:“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而且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雹喙鯊娬{師法自然,作畫應勤好、應飽游飫看,但他更重視凝神觀照,把萬物歷歷羅列于胸中,從而達到物我兩忘的“莊周化蝶”之境。黃獨峰深諳此道,作畫從不矯飾雕鑿,而是率意自然,任情資性,這一心態(tài)在其作品中得以凸顯。
黃獨峰的寫生思想和古人不同,古人“論師造化 ”大都主張目識心記,即使是高倡“搜盡奇峰打草稿” 的石濤也未必真正做到直面山川去揮毫寫生。黃獨峰始終認為拿起筆到大自然中去實踐,是提高繪畫水平的關鍵,這是符合科學認識論的觀點。人類的一切成果都來自“受”、“想”、“行”、“識”,沒有“受”,“想”、“行”和“識”都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對此,石濤在其畫語錄《尊受章》中早有論述:“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借其識而發(fā)其所受,知其受而發(fā)其所識。不過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識也……然貴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得其畫而不化,自縛也。夫受:畫者必尊而守之,強而用之,無間于外,無息于內?!兑住吩唬禾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雹徇@里石濤認為“識”和“受”對于繪畫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并且可以互補,但他更強調“受”的作用,認為“受”先于“識”,這里符合一般認識論規(guī)律的?!白R”指抽象的理性知識,從哲學層面看屬于“抽象思維”;“受”指直接的感性認識及理性把握,屬“形象思維”,就繪畫而言,“識”就是對畫理畫論的把握;“受”就是對藝術對象的藝術直覺或審美直觀,故對造型藝術的繪畫來說,“受”不僅是不容忽視的,而且是應該強化的。
此外石濤在《山川章》中寫道:“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飾也。知其飾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質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獲于一。一有不明則萬物障,一無不明則萬物齊。畫之理,筆之法,不過天地之質與飾也?!雹饧热簧酱ㄖ|表現(xiàn)著天地之理,山川之形色決定著筆墨之法,那么身即山川,為山川寫生傳神就彌見重要了。
山水畫的宗旨固然是體“道”通神,但道是有所依附的,正是那千變萬化的山山水水體現(xiàn)著道之精神,所以對自然萬物的寫生即是體現(xiàn)道、把握道的最佳途徑。再者,隨著人們“受”的不斷豐富和“識”的不斷提高,會不斷對“舊受”和“舊識”進行超越,而這種超越仍然須以對造化的“受”為基礎。因此,黃獨峰先生不但重視寫生,而且樹立了終生寫生的理念。這對于那些把寫生當作基礎訓練或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的看法來說,其繪畫思想的深刻性是顯而易見的,這對于中國畫的發(fā)揚光大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其實很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又何常不是“寫生”之結果呢?如王維的佳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等,恐怕絕非是閉門造車之作,應是在場的有感而發(fā)。黃獨峰的寫生思想就是要求畫家要身即山川,用心、手、眼和自然萬物對話,達到“山川即我,我即山川”的神遇跡化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應指出的是黃獨峰強調心在作畫中的作用,并非是指“機巧”和“刻意”,而是指“真誠”與“自然”。去雕去鑿、率意自然是黃獨峰繪畫思想中突出的部分之一。這是極符合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的觀點,是老子自然觀在繪畫領域的豐富拓展。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焙喲灾藨鹛斓溃斓兰雌毡橐?guī)律,普遍規(guī)律即事物自身本來的樣子,自然狀態(tài)。所以說,失去自然或不夠自然都是不可取的行為。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就此論道:“失去自然而后神,失去神而后妙,失去妙而后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自然者為上品之上……”[11]張氏也認為繪畫中的神、妙和精謹皆屬“人為痕跡,并且這種表現(xiàn)越明顯,越遠離藝術之本質,唯有自然天成之作才算的上是最佳作品,正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美也。
正是這種繪畫思想,賦予了他畫面生生不息的藝術生命力。所以,他的畫作沒有雷同之感,冥冥乎清新灑脫,郁郁乎朝氣蓬勃,惲惲乎博大沉雄,“天地之大美”蘊于筆墨間,溢于畫作外。尤其是其山水畫觀之令人混沌初開,冥冥中若有對大道自然的頓悟,對心靈的愉悅和凈化。這就是黃獨峰繪畫創(chuàng)作的又一過人之處、成功所在。
黃獨峰先生師法自然、率意而為的寫生思想及方法對廣西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影響尤為突出,更加深廣。齊白石先生稱黃獨峰是“寫生妙手”,足見其寫生之高超過人處。他的“寫生思想”,在今天蓬勃發(fā)展的“漓江畫派”中深入人心,正在被發(fā)揚光大。這一點,做得最成功的當屬黃格勝教授。作為黃獨峰的研究生,黃格勝教授經(jīng)過長期的藝術實踐,探索并總結出了一套系統(tǒng)的中國畫寫生理論和技法。他的寫生課已被評為國家級精品課堂,受到美術教育界同仁們的高度贊譽。
綜上所述,黃獨峰先生所謂的“藝術實踐”和“師法造化”觀,指的就是“寫生”這一問題。黃獨峰先生中國畫的寫生觀就是:以“生生之物”寫“物之生生” 。用黃獨峰先生的話來說,寫“生生之物”是一個層面,寫“物之生生”是另一個而且是更高級的層面,只有從第一個層面進入到第二個層面,才能達到寫生之目的。對此黃獨峰先生亦有獨到的見解,他認為不要以學力而過于自信,要不斷地從實踐中獲取經(jīng)驗,唯有自然造化才是藝術創(chuàng)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黃獨峰先生深諳此道,作畫從不矯飾雕鑿,而是率意自然,任情恣性,這一心態(tài)在其作品中得以凸顯。
黃獨峰先生的寫生思想和古人不同,古人論“師造化 ”大都主張目識心記,黃獨峰始終認為拿起筆到大自然中去實踐,是提高繪畫水平的關鍵,這是符合科學認識論的觀點。黃獨峰正因其對傳統(tǒng)精華的繼承、創(chuàng)新及師法自然、率意而為的寫生思想形成了恣縱樸茂、自然勁健、生氣勃勃的自家風貌,給一度沉寂的中國畫壇注入強勝的生命活力,這是不能否認的史實。
注釋:
①吳學斌、蒙啟菲《黃獨峰藝術生涯》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一版,第219頁。
② 孔丘·孟軻《論語·孟子》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213頁。
③ 同1,第248頁。
④ [何志明,潘運告《唐五代畫論》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0,第1版,第256頁。
⑤老聃·莊周《老子·莊子》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419頁。
⑥ 徐志興《中國書畫美學》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76頁。
⑦ 同1,第214頁。
⑧熊志庭《宋人畫論》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17頁。
⑨楊成寅《石濤畫學》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168頁。
⑩ 同9,第183頁。
[11] 同4,第17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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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徐建融.《中國美術史標準教程》.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
[3]傅抱石.《中國繪畫理論》.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1983年.
[4]溫肇桐.《中國古代畫論要籍簡介》.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3年.
[5]徐書城.《宋代繪畫史》.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年.
[6]王朝聞.《美學概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
【盧宗業(yè),廣西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藝術設計系】
【韋文羽,廣西文聯(lián)文學藝術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