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湘潁

每逢六月初一，云南馬關(guān)縣壯族有一個獨特的花米飯節(jié)。這一天，壯家人不用外出干農(nóng)活，家家戶戶忙著泡染五顏六色的花米飯，共慶花米飯節(jié)。你隨便走進一家，簸箕里、木甑里都是讓人眼花繚亂的花米飯，黑的、紅的、黃的、紫的、白的，絢爛的米?；蛞簧珰w一色并排放著，或各色混合，真正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待你坐定，好客的壯家婦女會抬著裝滿花米飯的木甑到你面前，剛蒸出來的花米飯顏色鮮亮，用手抓一把，或攤在掌心吃，或捏成團吃，米飯清香襲人，且有微甘。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米飯的顏色均用植物染成——用植物給食物上色是一種古老的智慧，它既滿足了一個封閉而艱苦的民族對色彩的渴望，又在客觀上保護了食物天然的品質(zhì)。你或許會驚嘆：他們何以發(fā)現(xiàn)那么多的植物染料？

花米飯由來已久

五色花米飯，由來已久。清代詩人沈自修在《西粵記俗》中說：“宣化（今邕寧）武緣（今武鳴）之俗，三月三日，各村以烏米飯把真武?！鼻宕段渚壙h志》一書記載：“武俗作黃赤色飯，隨時染之，惟三月三日取楓葉泡飯為黑色，即青精飯也，楓葉老而紅，故昔人謂之‘南天燭?！薄段麋硎隆芬还?jié)中載：“青精飯，用南天燭染飯作黑色，謂之烏飯……今粵人以社日相饋送，然又有染作青黃赤以相雜，謂之五色飯者。”

1888年編的《歸順直隸州志》也說：“清明前后，拜掃故墓，染糯米五色煮熟，供散光彩異常，取小精邪崇不能奪吃之義；祭畢席地團坐，復(fù)焚香椿拜跪，依戀不舍，斜日在山始歸。”又“每年五月十四日雨耕耘已畢，選取吉日共作?；旯?jié)。假如一家有四人，即殺四雞鴨蒸糯米，糯米仍染五色，蒸熟合雞用大葉包，各人自帶到平日看牛處，至午刻各人相食，另以糯米飯包一大包灌牛食，以酬其耕耘之勞?！?/p>

因語言差異，不同地域的壯族人對五色糯米飯有不同稱法，如糇能、烏米飯、青精飯、五色飯、花飯等；至于其來歷，各地更有不同的傳說，其中最富生活氣息的版本，是說與古時壯家村寨一個叫特儂的青年有關(guān)。因父親早逝，特儂與癱瘓在床的母親相依為命。每次上山砍柴或下田插秧，特儂都為要母親準(zhǔn)備一包糯米飯，但總有一只猴子會把米飯搶走。

有一回，特儂在山上砍柴掐到楓葉，手指染了黑色。他靈機一動，把楓葉割回家搗爛，和糯米一起浸泡蒸煮。次日，那猴子看見黑乎乎的一團，居然不敢碰了。后來，壯家人都學(xué)做黑色糯米飯，還用黃梔子、紅蘭草做成更多顏色的米飯，逐步演變成五色花米飯。

如今，每到三月三，壯族村寨到處可聞到五色糯米飯的芳香。屋前房后，孩子們手拿五色糯米飯，邊吃邊玩；村頭樹下，婦女們互相品嘗“杰作”，交流蒸飯經(jīng)驗；年輕男女，則揣著用荷葉包著五色糯米飯去趕歌圩，送給心上人品嘗……

在廣西武鳴壯族鄉(xiāng)，婦女們提前十天就開始忙了，她們拿出細心貯藏的糯米谷子，磨米、椿米；到三月三前一天，村村寨寨就已充滿了節(jié)日的氣氛。這一天，武鳴伊嶺村的幾口泉水旁，總是圍滿了洗米、刷木蒸桶的婦女，大家一邊淘米一邊交流蒸五色花米飯的經(jīng)驗。

據(jù)廣西作家蘇賢慶撰文回憶，他那已過百歲的祖母，曾是伊嶺村全村公認(rèn)的蒸五色糯米飯的高手。頭一天晚上11時前，祖母就把木蒸桶架到放有半鍋水的大鍋中，用幾米長的濕布條塞入鍋與木蒸桶的接合處，以防水蒸氣揮發(fā)，然后把已浸軟和染好植物汁色的糯米放入木蒸桶中。當(dāng)次日零點到來，守在灶旁的一群小孩既興奮又犯困時，穿著新衣的祖母準(zhǔn)時往灶中點火，嘴中念念有詞：“求灶王爺保佑五色糯米飯能既靚又香?！?/p>

當(dāng)大鍋內(nèi)的水開始沸騰，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廚房內(nèi)頓時飄滿了誘人的香味。從這時起，到天將亮的這幾個鐘頭，祖母都不會離開灶臺。她要不斷地給大鍋加水。五色糯米飯蒸的時間足夠，才會又軟又香。蘇賢慶說：“第二天早晨，也就是三月三那天，我們起床后把手洗干凈，就可以用手抓著香噴噴的五色糯米飯團來吃了?！?/p>

寓意五彩生活

“靈巧不靈巧，就看她家花糯米飯做得好不好?！敝谱魑迳疵罪埖倪^程有些繁瑣，需要諸多細心和耐心。壯族各個村寨的婦女，多以能制作顏色鮮艷純正的五色飯為傲。在廣西田東縣人謝佩霞的記憶中，小時候，每到三月三，她就會早早起床，和母親一起守在火爐旁，等著那透著誘人清香的五色糯米飯。通常，天翻出魚肚白時，糯米飯就蒸好了。

“母親做的五色糯米飯非常特別，尤其是那黑色，烏黑發(fā)亮。”謝佩霞回憶說：“我最喜歡那黑色，也只想要那黑色的，可母親不讓，她說，五種顏色都要一點，這樣，你以后的生活就會像這五色糯米飯一樣，五彩斑斕?！?/p>

壯族人一直認(rèn)為五彩繽紛、鮮艷誘人的五色糯米飯是吉祥幸福的飯，因而常用于祭祀或重大節(jié)日。到了四月初八，早稻已插完返青，壯族人用五色糯米飯揉成小團團，黏附在竹枝上，插于祖宗神龕，又從田中取回一蔸生長旺盛的禾苗，以南瓜葉包根，放在碗里，一并祭祀祖宗，祈求五谷豐登。

那些用天然植物染成的五色糯米飯，不僅美觀美味，而且有一定藥用價值。清代《侶山堂類辯》記載：“紅花色赤多汁，生血行血之品。”壯族人深信，用來染紅色的“紅蘭草”有生血作用，染黃顏色的“黃花飯”或梔子具有清熱涼血等作用。

染黑色用楓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說：楓葉“止泄益睡，強筋益氣力，久服輕身長年”，用楓葉煮成的青精飯，人食之能“堅筋骨、益腸胃、能行、補髓”。據(jù)說杜甫也曾寫下“豈無青精飯，使我顏面好”的佳句。

最講究制作技巧的是黑色糯米飯，做得好，糯米飯烏黑發(fā)亮，帶有一股淡淡的楓葉味；如不成功，米飯顏色偏灰。每年，年長的壯族女人會在村頭楓樹下，向年輕人傳授經(jīng)驗：取三葉楓葉及其嫩莖之皮，放在臼中搗爛，稍微風(fēng)干后浸入水中，一天一夜后撈出葉渣濾凈，取得染料液，還要放入鍋中煮至五六十度，浸入糯米，染出來的顏色才夠純正。

至于黃染料，則用黃花汁或黃梔子、黃羌等植物的果實、塊莖提取。將黃花汁煮沸，或?qū)d子搗碎放入水中浸泡，即得到黃橙色的染料液；也可用黃羌搗爛后與糯米拌均用力搓，可得黃色的糯米，就可以直接蒸，不用浸泡。

紅紫糯米飯則是用同一品種而葉狀不同的紅蘭草經(jīng)水煮而成。葉長為紫，葉圓為紅，此中奧妙，也只有寨子里資深的老嫗弄得清楚。據(jù)說，這種染紫色的紅蘭草，在布依族民間療法中，單方熬湯服用，能治療糖尿病、高血壓、頭暈等癥。

在云南曲靖羅平縣城東南40公里處，有一條美麗動人的多依河，住在河兩岸的布依族人也愛做五色糯米飯。有人說，花米飯是布依族的特產(chǎn)，它在布依族中流傳已有近900年歷史。將泡好的糯米分裝在五個小瓦盆中，把五種色汁分別摻進去攪拌，將糯米浸透后，拿到小河邊淘洗——多依河畔淘花米飯的布依少女是這條女兒河上最美的風(fēng)景。

常年吃著母親做的五色糯米飯，謝佩霞的生活也像母親預(yù)言的那樣充滿色彩。她說：“直到我做了母親，我仍然每年帶著兒子和母親一起守候在火爐旁，等著吃那五彩的糯米飯，兒子也在等待中編織他自己五彩的夢?！?/p>

飯香，情更重

“三月三，到壯鄉(xiāng)，五色飯，真是香；吃一口，再一口，意未盡，永難忘?！?亙古亙今，無論地域和民族，最打動人心的，仍是食物背后脈脈的親情。五色花飯色彩繽紛，清香可口，尤其那絢爛的色彩，既是生活的色彩，也代表著人生的酸甜苦辣與喜怒哀樂。

在農(nóng)家生活艱苦的年頭，只有在節(jié)日，大人們才會殺雞殺鴨買豬肉敬神，并自制五色糯米飯。因著五色糯米飯，很多人都曾從小期待農(nóng)歷的四月八。這一天，俗稱“牛王誕”，農(nóng)村的養(yǎng)牛人家很早就習(xí)慣在這一天用各種方式，慶賀牛王始祖的誕生。

這一天，親戚朋友們也會互相走動。“四月八，殺雞又宰鴨。外婆來了，大姑小姑回娘家，敬天敬地敬牛王爺爺啊，家家吃飯花?！边@歌謠中的“飯花”，正是指五色糯米飯?！斑@剛剛蒸熟出鍋香噴噴的五色飯，五彩繽紛猶如初春的鮮花?！泵缱迦舜簳杂涗浾f：“這首當(dāng)年兒童時代的歌謠，我至今記憶猶新，它伴隨我走過了許多溝溝坎坎?！?/p>

對很多壯族人、苗族人而言，五色糯米飯中凝聚著母親的身影，他們對五色糯米飯的思念，同時沾染了對母親的想念?！澳赣H做的五色飯很香，香得能把本來還想賴被窩的我熏起來。”壯族人閉劍東對于五色飯的美好記憶，源于其苦澀的童年。

閉劍東小時候，家境困難，雖不至于斷糧，但因母親時常一病數(shù)月，干不了農(nóng)活，家中的重擔(dān)全都壓在父親一人身上，經(jīng)濟狀況可想而知。但就算家中再困難，每到三月三前后，母親依然硬撐著，把五色飯做好。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母親弄的五色飯好吃，可能吧，她是在努力彌補家庭貧困對我?guī)淼臎_擊?！遍]劍東解釋說：“用母親的話說，用來祭祀神靈的五色飯不能馬虎，所以童年的我就常能在三月三前后吃到了母親做的美味可口的五色飯了?！?/p>

母親做五色糯米飯時，很有講究，將染成各色的糯米，用筲箕濾干，接著，先將黑色糯米沿著甑子平鋪底層，然后再在上面放上另一顏色的糯米，依次類推直至把五種色彩的糯米放完為止。等到香噴噴的五色糯米飯出爐時，母親就開始喚兒來吃五色飯了。

“那喚兒聲忒有味，就像她做的五色飯一般?！遍]劍東說：“我深深眷著母親做的五色飯，因為它陪伴著我走過艱辛的農(nóng)家歲月，直至我大學(xué)畢業(yè)離開那個小山村，我離開了那個山村而母親也離開了我?！?/p>

母親離開后，閉劍東很難吃到地道的五色飯了，即使偶爾回老家掃墓，吃上幾口別家做的五色飯，他都失落極了，“那往日里熟悉的味道蕩然無存，逃逸得無影無蹤。”如今，每到三月三，他就感念母親蒸煮的五色飯，想念母親淘洗糯米的場景，以及蒸好米飯后，母親那悠然響起的喚兒聲……

誰能想象得到，看似簡單的五色米飯，藏匿著那么多訣竅與母親的心思呢？不曾在此長大的外鄉(xiāng)人，又豈能知道，制作風(fēng)味絕佳的花米飯，當(dāng)選用生長在較通風(fēng)的黃土坡上不老不嫩的楓香葉，和花蕊帶點黃色的染飯花？

當(dāng)制作花米飯的村婦代代老去、更替，那些楓樹葉、黃梔子、紅蘭草始終開得鮮艷。物是人非，山嵐靜無言?；蛟S，真正不變的，仍是五色糯米飯那絢爛的顏色和溫存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