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
抱愧燈光
燈光是夜的眼睛嗎,在故鄉(xiāng),當(dāng)方向處于黑暗之中,當(dāng)身體處于蒙昧之時?
一星燈光,總是大隱于鄉(xiāng)村,愛心為它注入血液。鄉(xiāng)戀為它點燃靈魂,多少年了,與一株槐樹站在故居門前,穿行在二十四個節(jié)氣,照亮我回家的路,仿佛母親美麗的眼神。
夜,是多么深呀!母親在燈光下縫縫補補,一補,就是一輩子。
樹老了,燈也老了,只有母親的目光,依然清醒著,明亮著村前的石板小路。
正是憑著這一星燈光,年少的我,確認(rèn)故居的準(zhǔn)確位置,看到了童年雞鳴犬吠的院落和母親按時升起的炊煙,并且聽到了父親鄉(xiāng)味十足的山歌。
一列火車將我送至遙遠(yuǎn)。那一年,母親說。門前的槐花迷失了春天。
如今我已步入中年,十年的別離,十年的念想,十年的渴盼,潮漲潮落我夢幻的苦澀。
行走的人,一條回歸之路究竟有多長?一把青草究竟離你有多遠(yuǎn)?思念中的燈光,是否消瘦了容顏?
槐花,在出走十年后,一夜歸來。一夜歸來滿頭雪,每一片葉子都在為它舞蹈,每一粒鳥鳴都在為它唱和。
或許,風(fēng),該停一停了。
停下,行走。停下,翅膀。
我也該停下思想,讓夢,一千次睡去一千次醒來,沿著一棵樹的葉脈,回到故鄉(xiāng)。
而我,仍在天涯,聽?wèi){流浪之水沖刷著身體,沖刷著思想遠(yuǎn)遁的軀殼,一陣風(fēng)?;蛘咭粋€詞語,就足以把我擊碎或者吹滅。
此生,我是一個違背初衷的人,活在空虛中,活在黑暗中,我看見了黑暗中的鳥巢、溪流和流星,但我無法靠近。我看見我的靈魂被黑暗擦傷,所有的夜晚,我在一張紙上沉默,尋找方向。
雪色托乎拉蘇
雪色中,路在前方引領(lǐng),我遇見一個女子,被夢境覆蓋的托乎拉蘇。
夢境的女子,童話的女子,大自然的恩賜和愛,把羞赧,給了一個季節(jié);把濃烈的思念,還給土地。
起伏的山巒,在美的質(zhì)地上構(gòu)筑大美:冰凌是綿延的走向,雪花是目光中的主題。
我詩歌中的牧羊女,在氈房上空裊起炊煙和夢幻:那孜然、皮亞子、辣椒面,純粹的馨香向著遠(yuǎn)方敞開,彌漫到哪里,時間就在哪里停滯。
那手抓羊肉、啤酒、馕,填充誰的腸胃,誰就擁有充滿憧憬的健康生命。
恬靜純潔的牧羊女,我冬不拉瘦弦上跳動的音符,樸素純凈是不是一種美學(xué)?
托乎拉蘇,我流連忘返的女子,冰封雪蓋是不是一種景致?
人生的旅途,托乎拉蘇,用一種青銅的衰黃為我照明,一種理性的美麗,就不再是飄忽的遠(yuǎn)方……
遇見一個挑擔(dān)的農(nóng)夫
季節(jié)將農(nóng)事推向前臺。在田野,遇見一個挑擔(dān)的農(nóng)夫,不是一種意外。
意外的是你久蟄的心,有了一次像草兒一樣生根發(fā)芽的機會,有了一次像花兒一樣綻放的機會。
農(nóng)夫?qū)⑸l(fā)芽和綻放的機會留給了田野,留給了春天,留給了精心伺種的土地。
農(nóng)夫用自己的勞動和汗水,肩挑炊煙和家園的影子,迎風(fēng)打開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扉頁,蛙鳴亮了,蟲弦四起,溪水豎起了聆聽的耳朵。小鳥敞開了爽朗的歌喉,農(nóng)夫就是那田野穿針引線的人。
農(nóng)夫?qū)⒎柿先鱿蛱镆?,貧瘠就會變成肥沃:農(nóng)夫?qū)⒎N子撒向田野,田野就會長出一幅水繡的風(fēng)景。農(nóng)夫以節(jié)令定義腳步,他匆匆的行程,就是從家到田野的距離。
花開了,坐果了,農(nóng)夫是自己風(fēng)景的欣賞者。一株秧苗的萌芽,總是搖曳他露珠般的希望:一棵麥穗的萌蘗,總是懸掛他燈籠般的喜悅。
在田野,遇見一個挑擔(dān)的農(nóng)夫,就是生活賜予你一次重新審視自己和如何收獲自己的機會,我們必須滿懷虔誠。
一頭耕牛走向田壟
以梯田和春雨為背景,一頭耕牛,走過生肖和命運,它不緊不慢的姿態(tài),多像我耕作了半輩子,卻仍在耕作的父親。
它始終以泥土和農(nóng)事為伴,始終以韁繩和犁鏵為伴,韁繩套牢了它像泥土般起伏的生活,也套牢了它無法改變的卑微。
多少年了,我看見它背負(fù)生活的沉重。為一棵青草的使命,在泥浪里前行。它弓成滿月的背,如后羿,射落了多少西沉的太陽,又射落了多少晚歸的星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一頭耕牛改變不了的古老話題。
那么,就踏實耕耘吧,在泥泥水水中種下一句唐詩、半闋宋詞,綠的色彩,總會有希望的芽苞萌蘗:
那么,就負(fù)重前行吧,走遍紅丘陵,滿山滿坡的稻子,總會呈現(xiàn)黃澄澄的喜悅。
收割,收割
收割這個詞只能生長在田野。比如莊稼和泥土。這是一生繞不開的愛和動詞,它耀眼的光芒總是隱藏在詩人的心靈深處,歲歲年年鍛打著鐵與草本植物的交響。
收割的到來并不意味著什么,鐮刀在磨刀石上初試鋒刃之后,父親在旱煙袋的等待中整理完心事之后,麥穗或者稻子,在一個季節(jié)定格,歌唱或者滴血,以一種高貴而疼痛的獻(xiàn)身方式,選擇安靜地倒下。
倒下并非就是結(jié)束或者死亡,倒下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屹立。置身農(nóng)事的生息,倒下本身就是一種高度:
秸稈倒下,立成草垛;
穗子倒下,立成糧倉。
一方田疇和田疇之間,收割的人,在風(fēng)中將自己吹動,在激越中將自己吹動。
我看見,那接近盛典的儀式,陽光,多么茂盛,鐮刀揮繪的弧形,多么強勁……
一只羊,從大雪覆蓋的氈房出發(fā)
冬末春初,一只羊從大雪覆蓋的氈房出發(fā)。移動的羊只,以草為食的羊只,以食為天的羊只。它行走的姿態(tài)多么虔誠。
羊說:青草就要綠了,一年之計在于春。
腳步在身影之前,風(fēng)吹草低不僅僅是一種古詩的意境。
知道嗎?一片絨絨的新綠,在夢醒過之后。正在往春天追趕。高貴的太陽賦予色彩,柔柔的清風(fēng)賦予靈動。
冰凝的時光,已經(jīng)匯流成河。流過一個叫喀拉峻的草原,流過一個叫那拉提的草原。草的海,如今,離一只羊,僅僅一步之遙。
而那些薰衣草,那些有名或者無名的花朵,加快了想要的敘述。
于是,季節(jié)開始潮潤,我伸向遠(yuǎn)方的目光,開始潮潤。我目光中仍在行走的羊只,引渡著我的靈魂。
把我引向遼遠(yuǎn)以遠(yuǎn),引向此生命定的草原。在我遼闊的目光中,草原何其寬廣,草原何其高遠(yuǎn)。
草原以坦蕩的襟懷,容納草的海,容納花的夢,容納一莖草走向泥土,容納一朵花抵達(dá)絢爛。
草原將自己交給羊只,羊只就是草原的主人了,吟唱草原的我,就是草原的主人了。我詞語中的草原和羊只,就抵達(dá)了停泊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