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1936年11月19日蕭紅在日本給蕭軍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有這么幾句話。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p>
這也許正是編劇李檣要用《黃金時代》四個字做蕭紅傳記電影名字的最直接的來由,作為一位有野心的編劇,他蟄伏三年寫一個劇本原是要“透過人的精神觸摸歷史的本質深處”,按我庸俗的理解,他試圖通過一個柔弱多情的文學女人一生的際遇展示那個激越的大時代,那個充滿了勃勃生機,每個人都揮著鋤頭要去鋤金,大師們成堆出現的時代,那些燦若星辰的名字包括魯迅、丁玲、許廣平、胡風、梅志、茅盾、蕭軍、聶紺弩、端木蕻良、舒群、駱賓基、羅烽、白朗……他們圍繞在這個叫蕭紅的小女人的身邊,偉大心靈互相撞擊互相激發(fā)互相碰撞相互傷害,激蕩出的點點火花照亮了二十世紀中國黝黑的天空。
國家不幸詩家幸,那是文學家的黃金時代,社會動蕩,各種政治勢力爭斗,純真的青年們奔赴延安,去追尋遠方的理想,蕭紅本人裹挾其間,但她可能從沒有意識到她處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里,她信中的“黃金時代”僅僅是因為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不用為錢發(fā)愁的日子,“最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平常女人觸手可及的現世安好對她來說近乎奢望,早幾年與表哥私奔的瘋狂、大著肚子被未婚夫拋棄押在地下室的倉皇、跟著一個粗魯的東北男人東奔西走的漂泊,以及她之后馬上要遇到的更為混亂的感情生活……都讓她跟安穩(wěn)沒有一丁點關系,貧與病,是她31歲生命里的主題,所以她對于這種罕見的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安穩(wěn)歲月有點發(fā)慌,“什么事來到我這里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于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這是一個多么卑微的女人,她在幸福面前卑微,在愛情面前卑微,甚至連衣食無憂也深感不安,像那些從小沒有得到過正常關懷的小姑娘,總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略微好一些的東西。曾經有厲害的史學家詬病她混亂的感情生活,投奔延安時的三人大被同眠是最平和的八卦,最嚴厲的指控升級到“打著女性解放的招牌給自己低劣的生物本能與情欲放縱找堂皇的借口”,是的,她確實是兩次都懷著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開始了和新的男人的同居生活,只不過這不是出于她旺盛的情欲(她身體實在太差),只能說出于命運,一次是被無端拋棄,一次是與蕭軍的徹底決裂,無數次的眼皮子底下并不隱諱的出軌以及酗酒和暴力,讓她無法繼續(xù),她離開時曾對聶紺弩說她依然愛著蕭軍,“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累,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那么大的脾氣,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我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
蕭紅的情欲與其說是情欲,倒不如說她太貪戀溫情,她是一個典型的“愛饑渴”患者,自小沒有母愛也沒有父愛,在冷酷如冰的東北小鎮(zhèn)里長大,唯一的溫暖來自爺爺,美國心理學師米爾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儲愛槽”,小時候如果沒有受到足夠的關愛,他長大以后就不知如何愛人,蕭紅如饑似渴地渴望著來到身邊的每一滴愛意,無論是粗蠻的蕭軍還是膽小的端木蕻良,只要他們給她一點愛,她就制止不了自己向苦難滑動的腳步。女作家是一種什么生物?是一種神經裸露在空氣中的生物,對于愛,對于恨,對于痛苦,她們比平常人敏感一百倍,蕭紅源源不斷的靈感來源于她的舊日生活,情欲的唯一作用是讓她更加受苦,讓她的神經更敏感,讓她更感同身受于人類共同的困境。
有多少人在暗夜里祈求老天爺給他們靈感,但只有少數人得到上帝暗中授予的那一只筆,他們只要坐下來,就能源源不斷地寫出來,跟井噴似的,就像嚴歌岺,就像蕭紅,她們總是寫得又快又好,就是在她最失意的香港歲月里,她也寫出了偉大的《呼蘭河傳》和半部《馬伯樂》,她唯一的死穴在于她羸弱的身體,最青春的十年她隨時處于“壞之極的狀態(tài)”“心臟過量的跳,全身的血液在沖擊著”?!皩憥滋炀鸵滋臁保R死之際還在感嘆“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不甘,不甘”。1941年,蕭紅去世,離她最珍惜的黃金時代其實只過去了5年,如果她有丁玲那樣強健的體魄與性格,她至少可以將她的黃金時代延續(xù)到1949年。
真可惜啊,一個女作家的黃金時代過早地折戟沉沙。如果一個人真的有幸進入自己的黃金時代,真的要感恩上天,要用力地享受你的生命,要用力地享受你的天分,折騰不折騰,倒是悉聽尊便,唯一要做的是像新時代的天才女作家嚴歌岺一樣,“每天游個一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