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娟
偶爾,我會胡亂揣測:老師看見我時,會不會是想起了曾經那個驕傲堅強的自己呢?
初春時分,杭城落了幾場綿綿細雨,校園里的樹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嫩綠纖薄的綠葉仿佛一片片浮在空中。我正看得出神,突然從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學校里的春天,還是很漂亮的啊?!鞭D頭一看,原來是教文科班的語文老師。他很瘦,站姿卻很挺拔,穿著格子襯衫、卡其色長褲。
我急忙喊“老師好”,他沖我瞇眼笑了,說:“你是不是選了我的《文學欣賞與寫作》課?我看你有點兒眼熟。”
“是的。”
“喜歡寫作嗎?”
“喜歡,但不在行。”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目光不知該落向何處。
剛上高中時,我便從學長那兒聽說,學校里有一位語文老師,從沒有將右手從口袋里伸出過,因為曾經的一場大火燒傷了他那只手。學長說的就是眼前的這位老師。除此之外我還聽說他是畢業(yè)于某名牌大學的近現(xiàn)代文學碩士,他能用左手寫出漂亮清麗的文字,他愛在課堂上給學生們朗誦詩歌散文,介紹自己心愛的作家。他很受學生歡迎。大家都尊敬他,因為覺得他是一位純粹的理想主義者。
我與他的交集,不過是每周一節(jié)短短40分鐘的選修課。課上,他常用左手捏著粉筆寫板書,身體因寫字時過于用力而搖晃,指尖沾滿淺色的粉筆灰。
他時不時地給大家推薦作品:“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寫得非常好,請大家課后去看看,讀完你會對那段黑暗歷史有更深入的了解?!薄按蠹乙欢ǘ贾缹憽栋倌旯陋殹返募游鱽啞?馬爾克斯吧,其實美洲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那里還有許多不錯的作家,比如寫《河的第三條岸》的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以《慢歌》聞名的巴勃魯·聶魯達……”
有時興致好了,他會說自己年輕時的事:“那時我和幾個喜歡文學的同學,最愛一字排開,坐在天臺上讀書了,大家邊讀邊熱烈討論著。每一次這樣的聚會都讓每個人受益匪淺?!?/p>
那次,我在他的課上發(fā)呆,托著腮朝窗外望去,看風撫過四月沒有云的天空。耳邊傳來他很有磁性的聲音,他在誦讀盲詩人周云蓬的詩歌《春天責備》:“春天/責備沒有靈魂的人/責備我不開花/不繁茂/即將速朽,沒有靈魂/馬齒咀嚼青草/星星在黑暗中/咀嚼亡魂。”
我聽了,感慨萬千。
在選修課快結束時,他談起了木心。
“同學們,有誰知道木心嗎?”他問,臺下一片寂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我抬起頭,遠遠望著他,猶豫著要不要舉手,最終還是沒舉,仿佛手臂有千噸重量。我因為怕羞而不敢站起來告訴他,木心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最后只好無奈地拿起筆,在本子上默寫木心的詩。
下課后,我把早就準備好的作文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旆艑W時,他來找我了。
“給我看的那些文章是你寫的?”
“嗯,是的,就是想讓您給我提一點意見,”我有些緊張,“我想寫好文章,又不知道該怎么寫?!?/p>
“你寫得挺不錯呢,”他微微一笑,“到我辦公室來,給你點評一下。”
于是我跟他到了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指著我的文章,開始講修改建議:“這一段應該多一點細節(jié)描寫,現(xiàn)在看上去有一點空洞?!薄斑@個詞語用得不夠妥當吧?翻一下字典查查它的意思……”一眼望去,那方格稿紙上滿是他用紅筆寫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最后,他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回去改一改再交給我。我要在下一次選修課上讀你的文章?!?/p>
“啊?”
“無論是誰寫的好文章,都應該讓大家來學習一下嘛。”他又一次笑了,鏡片后的眼睛中似乎跳躍著一團溫暖的希望之火,“對了,其實我覺得你文章中有些消極的色彩,你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有點悲觀,希望你能在成長過程中慢慢調整自己,用一個好的心態(tài)去面對往后漫長的人生——要知道,困境都是暫時的,你還很年輕,未來的路要好好走下去。”
“嗯,我一定會的。”我注視著他。他目光灼灼,不再說什么。
之后,他竟然把我的文章裝裱起來,貼在教室的墻上。我也更經常地在他的指導下修改文章。他不停地鼓勵我,要我充滿信心、更加勇敢地寫出心中所想。偶爾,我會胡亂揣測:老師看見我時,會不會是想起了曾經那個驕傲堅強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