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無情,它會淡去某一種記憶,將萬物改頭換面。”
江澤涵:90后,雙子男,浙江寧波人,就讀于浙江萬里學院,浸淫文學、武俠,文章見于海內外300余家刊物。多篇作品入選各年度文學選集和系列叢書,編制成中學生閱讀理解。《格言》和《啟迪與智慧》的簽約作者。
四面毛竹山環(huán)成了一個蔥蘢綠碗,我的村莊就落在這碗底。已過了立春,躲在林間的鳥兒叫得正歡,起伏的溪澗里叮咚個不停,還有風泥草雜交的氣息,偶爾一兩行人,平靜的臉上正綻著笑靨。
我滿周歲不久,爸爸將我交到了奶奶手上。我也曾認為這一生都會守著這片土地,直到化作一杯黃土。
那是1999年秋,我很突然地轉學,到了一個大鎮(zhèn)上。開始,很想念這兒的一切,不過小孩接受新事物也快。寒假,我?guī)Щ匾豢诹骼钠胀ㄔ挘』锇閭兒苁橇w慕。在外面就講普通話,老師也這么提倡的。
后來,很少回來,這邊的日子有些單調。一般地,當天一早來,傍晚就趕回去。
某一個暑假,奶奶來訊——大婆婆一病不起。這我必須去探望的。大婆婆和我家本沒什么親,只是和奶奶一直以妯娌相稱。我三歲的時候,爺爺奶奶忙不過農活,或要趕一趟遠門的,就會將我托付給大婆婆,那時,她已七十多了。全村人也只她不嫌我——比猴子還皮,沒什么搗蛋事我不敢做的。
大婆婆見我特地來看她,開心得緊:“自過養(yǎng)勾的,親氣作吶!一霎眼,儂就噶哆啦?!蔽乙汇?,她是說:親手養(yǎng)過的娃就是親;一眨眼我就這么大了。我一時竟不知怎么打開話匣。
她說要給我講故事。我忙說:“您別累著啦!”她說:“啊,什么?”我忙改口:“儂勿要吃力?!蔽医K拗不過她,唯有受下這好意。她說要講三個:《武松打虎》《哪吒鬧?!贰度虬坠蔷?。我聽她講過好多遍,依稀記得故事梗概(老人們口耳相傳的,與電視上的小有區(qū)別)。
“早以呀,有噶么一個嚀……”她開講?!班拧薄鞍 薄肮蔽乙埠芘d奮。她忽然止住,說了句別的,大意是以前她還沒說完半句,我就會問啊,叫啊,笑啊,跳啊。
她還是察覺到了,越講越使不上勁。講完聽完一個,就改聊別的了,倒有一個鐘頭。離去時,我說:“婆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彼杂种梗骸鞍Π?,唉……”
沒幾日,大婆婆就過世了。
這件事也有印象。我尿急——不干沒教養(yǎng)的事——趕幾步就到茅房了,推開門,“嘔——”,綠蒼蠅盤旋狂舞,我差點昏過去。到缸板上一站,總覺不踏實,站中端吧,怕不堪重負;站邊上呢,另一頭不翹起來了?我小心地下來,決定做一回少教養(yǎng)的人,就當灌溉小草吧。
我將這事和奶奶一說,她嘆了一聲,說我小毛孩時,就愛在缸板上蹬跳,好心的路人見了,總會搶上來將我抱開。
俗話說,入鄉(xiāng)隨俗!何況家鄉(xiāng),還要做得好。對我來說,已不那么容易,因為太久了。
高一的暑假,媽媽去廣州爸爸那兒辦些事,不知幾時回來。我決定到爺爺家小住。第二天醒來,滿身的疙瘩皰:大、厚、硬、癢,是風疹!以前也得過,這玩意不會很快退下。爺爺陪我到鄉(xiāng)里看中醫(yī),竟說這不是風疹,而是水土不服!
我說:“不可能,不可能!我九歲才走的,就到不遠的鎮(zhèn)上,才幾年呢!”老中醫(yī)十里八鄉(xiāng),遠近聞名,治愈病人無數(shù),否則,我會以為他妖言惑眾。
“就是風疹,就是風疹!”他同樣的腔調回敬?!帮L疹一般在裸露處,比如后頸、胳膊,有衣物遮蓋的腰和臀不會發(fā)?!边@口氣倒和藹了。
止癢藥只減輕些許癢,而半夜癢醒,就別想再睡。我不止一次說回去。爺爺就是不準,說我土生土長的,很快又會適應的,一個人住出點事可不得了。我只好每天打電話催媽媽。二十天了,很多皰被抓破了,還是不見半分消退。
媽媽回來了!我的黎明來了,我逃也似的回了。朝著村莊的方向,狠狠丟下一句話:“老子再也不回來了!”
當天就不癢了,第二天明顯好轉,第四天就痊愈了。母親又中暑了,我陪她去醫(yī)院打吊針,順道問了一位皮膚科的醫(yī)生。她說確實水土問題,風疹一般不藥治,十來天也會好轉的。
流年無情,也真的厲害!它會淡去某一種記憶,將萬物改頭換面。即便生養(yǎng)我的土地,我若久不回來,它就會將我遺忘。這回故地重游,竟無多少親切感,我肯定這兒的一切沒有什么變化,但感覺就是不一樣了。也只能常回到我們歲月流走的地方仰望,追尋那些逝去的年華,以及年華里孵化情感。(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