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華

鐘小中常想啊，趁機會攢錢，到時開自己的幼兒園，買自己的房子，總有出頭的日子。

在結婚這件大事上，鐘小中沒有聽媽媽的話。

其貌不揚、也沒什么成就的黎強，很愛鐘小中。在她懷孕之前，他就已經(jīng)多次跟她求了婚。

結婚帶給她的不是婚禮、鉆戒和祝福，而是被老媽掃地出門且不能再回娘家，是和媽媽離異多年的父親匯給她的5萬元禮金被殘忍沒收，是懷孕兩個月孕吐不止還要繼續(xù)上班，是和黎強寄居在他大姐辦的幼兒園的宿舍里。

黎強到底有什么好呢？當妹妹第N次不解地問鐘小中這個問題時，她說：“我能不嫁給他嗎？我都懷上他孩子了?！?0后的妹妹“切”了一聲，說：“不就懷孕嗎？我們宿舍有個姐們兒都做了兩次流產(chǎn)了，而且還是跟不同男友的。流產(chǎn)忒簡單，做完手術該干嘛干嘛！”

盡管老媽要跟她斷絕關系，但鐘小中一點都不記恨，反而對媽媽充滿了同情和感激。大概是8歲時，爸爸在外有了女人和媽媽鬧離婚那陣子，鐘小中聽奶奶說：“當初你媽愛你爸那叫一個死去活來，你爸其實有另外喜歡的女人。是你媽死乞白賴把生米煮成熟飯，然后才嫁給你爸的！”

她之所以能來到這個世界上，竟然是媽媽摯愛一個不愛她的男人的機緣使然嗎？年幼的鐘小中不敢也不知如何去盤問清楚，但是她知道：從那以后，她要好好地愛媽媽，聽她的話。

黎強是家中唯一的兒子，母親生下他后不久生病去世。當年父親已經(jīng)58歲，黎強12歲時父親離世。15歲那年，他初中畢業(yè)，然后從鄉(xiāng)下投奔大他22歲的大姐黎鴻，這個只小學畢業(yè)的女人，24歲時在重慶辦幼兒園，從最開始9個孩子開始，時隔十年已經(jīng)有了200多個孩子。而鐘小中，就是應聘到幼兒園當二胡老師時，被黎強盯上的。準確點說，是他大姐黎鴻把鐘小中搞定的。她二話不說聘用了鐘小中，給她開的工資也比人家多點，還給她配了間小宿舍。

他有那樣悲慘的身世，他還有那樣一個如母親般周到細致的大姐。盡管黎強的條件，沒有一樣能達到媽媽的標準，但鐘小中最終還是跟了他。黎強的身份是幼兒園副院長，實則是大事小情都要去管。比如開著小中巴接人拉貨，需要他短粗卻也結實的肩膀去扛的，家長有不滿來鬧事的，黎強都要去管。一句話，這個沒什么能耐的男子，對大姐是言聽計從。比如，某天鐘小中肚疼難忍有早產(chǎn)跡象要去醫(yī)院，但同時大姐讓黎強去成都出差，他就堅決地聽從了后者；比如大姐每月只給黎強發(fā)1000元工資而剩下4000元要幫他存著，鐘小中說要去跟大姐理論黎強就死活不讓。

“寧可負天下人也不能負我大姐”是黎強的口頭禪。他還真的是按這個做的，鐘小中仔細想了想也開始釋然了。畢竟，長她和丈夫許多的大姐在這個家庭的角色就像母親，畢竟，她為了這個婚姻都和老媽“斷絕關系”了嘛；畢竟，小夫妻倆不用自己租房住，大姐家請了阿姨做飯，兩人每月一共交500元就可以一日三頓、頓頓不落地在大姐家吃。用大姐的話說：“你們倆一個沒爹沒娘，一個有爹娘也形同虛設。我不管你們誰來管？”鐘小中就想啊，趁機會攢錢，到時開自己的幼兒園，買自己的房子，總有出頭的日子。

孩子終于要生了，大姐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自己生。在產(chǎn)床上疼得死去活來時，鐘小中撕心裂肺地喊著“媽媽”。

“我和你老公都在呢。叫你媽有什么用？她都不要你了！”一旁的黎強馬上點頭附和。這一幕讓鐘小中終生難忘，在她痛得快要死去的分娩過程里，面對的竟然是這般的冷漠和平靜。

她和黎強早就為孩子想好的名字，被大姐否定了，人家大手筆花了2000元找先生給女兒取了名字，但同時她宣告：鐘小中休產(chǎn)假兩個月，沒有一分錢工資，黎強的月薪也扣掉2000元。逼仄的小宿舍里，因為多了一個孩子而顯得更加逼仄擁擠，一如年紀輕輕就做了母親的鐘小中的心，因為媽媽的不管不顧和不到場而愈發(fā)糾結難忍。

做了父親的黎強一如往常，他依舊只聽大姐的話。鐘小中奶水不夠想給孩子喝牛奶，但大姐說“乳溝擠擠都會有，奶水能擠不出來嗎”？于是黎強就非要她母乳喂養(yǎng)；鐘小中剛滿了月，幼兒園剛開學，有很多留守兒童寄宿，夜晚哭鬧得厲害，大姐就讓鐘小中哄，黎強在一旁攛掇：“反正你也現(xiàn)在不上課，哄自己孩子是哄，哄人家的也是哄?！彼荒芴形⒃~，黎強說了：“大姐能虧待咱們嗎？幼兒園辦好了，到頭來不也是我們倆的嗎？”

總之，這日子，就在大姑姐的眼皮底下，被她操控著過下來了。鐘小中其實是恨黎鴻的，恨她不給黎強自由和空間，恨她連同自己這個弟媳也歸置得服服帖帖。鐘小中跟人抱怨，人家說：“能怪你大姑姐嗎？還不是你男人沒用！”

鐘小中正想著要跟黎強好好算賬時，一直不搭理她的媽媽來看她了。她織了從孩子出生到一歲時的毛衣毛褲，還是粉色和蔚藍色各一套。“死丫頭，生孩子時都不給我打電話。”這樣一句含淚的抱怨，也讓母女倆冰釋前嫌。

讓鐘小中奇怪的是，媽媽似乎不再那么抵觸黎強，他遞過來的茶，她接了；他說要去外面吃飯，她也沒有拒絕。媽媽原諒了閨女，疼惜之情也迅速彌漫而來。幼兒園的宿舍太小太簡陋了，滿世界跑跳、哭鬧的孩子也讓鐘小中頭疼。媽媽讓帶孩子回娘家住，黎強支支吾吾地不敢答應。理由他不說鐘小中也明白，他怕大姐不答應。有老媽撐腰，鐘小中沒有屈服，她也沒有跟大姑姐黎鴻打招呼，就決定搬回娘家住。

媽媽請了一個開商務車的親戚，把她和女兒，還有并不多的家什，全部都搬回了娘家。黎強跟做賊似的，跟姐姐撒了謊。自然，他這個行為在大姐看來大逆不道，竟然不跟她商量、打招呼，就把“我一直供吃供住當親女兒一樣疼的鐘小中”送回了跟她斷絕關系的娘家！在大姐臭罵了一頓后，黎強給鐘小中打電話，哀求她回去。鐘小中的媽搶過電話：“你媳婦在自己親娘家住著，你閨女有人買吃買喝地寵著，你和你姐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回去！”

打電話叫不回去，黎強又在大姐的指示下來岳母家接妻子和女兒，鐘小中本來都快被說動了的，臨行前黎強接到大姐的電話，那傻蛋的手機質量差，漏音嚴重：“你跟鐘小中說，再不回來就離婚！生了個閨女，有什么了不起！”鐘小中對著電話嚷嚷：“黎鴻你給我聽著，我打死也不會去你的幼兒園了！離婚可以，孩子我養(yǎng)，你讓黎強一個月給我們娘倆5000元生活費！”

黎強在大姐家的日子過得是酸是甜，其實鐘小中也知道。她曾經(jīng)勸解過他，離開姐姐的幼兒園，重新去找工作，或者兩個人租個房子辦個培訓班。他能吃苦，也有人脈，沒有大姐的看管，或許真能闖出一片天。但黎強說：“長姐如母，何況她也離不開我。我一輩子都要跟我大姐！”

這原本就不被看好的婚姻，因為黎強大姐的摻和和看管，因為鐘小中和媽媽關系的迅速緩和，因為有了照看孩子的艱辛和不易，開始有了裂縫。女兒由媽媽帶，鐘小中在家辦了個私人培訓班，一個月輕輕松松掙個萬兒八千。黎強每次來看女兒，都偷偷摸摸火急火燎的，他一如既往地怕大姐怕得要命。某天晚上他留在岳母家過夜，夫妻倆很久不見，正干柴烈火呢，黎強電話響了，是大姐打來了。開口就質問他在干嗎，一小時內必須到家?？上攵?，黎強立馬就蔫了。用鐘小中的話說就是：“你大姐再嚇你這么幾次，估計你都得陽痿了！”

女兒兩歲生日那天，黎強提出了離婚?！半x婚”的念頭在鐘小中的腦海里盤旋了很久，可總是沒有勇氣，不忍心提出來。她做夢都沒想到黎強會率先提出來。閨女歸他，“大姐會好好養(yǎng)的，會像親媽一樣待孩子”，黎強說，所以呢鐘小中凈身出戶。能不凈身出戶嗎？黎強早就“賣”給了他大姐，如果說他有錢，鐘小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因為錢全部在他大姐手上。

鐘小中的媽媽把黎強臭罵一頓后，再次以“斷絕關系”為條件讓她離婚。這一年，鐘小中24歲。她90后的妹妹說：“這個年紀的女孩，誰不是在沒心沒肺地享受單身生活，享受新鮮愛情的刺激？離了吧，離了你還是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其實也可以不離婚的，黎強說他大姐說了，她只要搬回幼兒園，一邊帶孩子一邊教書一邊協(xié)助大姑姐，就可以不離婚。

那樣的日子，鐘小中早就過得夠夠的了。那就離婚吧，她對黎強說，趁我年華未老，再重新去愛一個男人。明天上午9點半，民政局門口見。

這天晚上，鐘小中在家看電視時，發(fā)現(xiàn)了黎強的身影，和他大姐私立幼兒園的牌子。黎強動手打了一個5歲的孩子，事后還不承認，人家家長直接把幼兒園告到教育局去了?？窗〉睦鑿姡孔镜囟惚苤R頭，被提問時卻說“幼兒園是我開的，所有一切責任都在我”時，不知為何，鐘小中落下淚來。這個弟弟，在任何時候，都會為他的大姐挺身而出。

約定好的離婚沒有離成，當鐘小中聽黎強哭著說，給孩子家長賠付的5萬元，全是他出，而大姐也讓他離開幼兒園，去一家公司當保安時，鐘小中脫口而出：“婚，咱不離了。打孩子是不對，該得到懲罰。但是，如果我跟你繼續(xù)過，你會打我嗎？”黎強哭著說：“我不會打你，從此以后會好好地疼你、保護你。沒有大姐看著，我會狠狠地愛你的……”

面對出爾反爾、沒有出息的鐘小中，媽媽和妹妹破天荒地沒有咒罵和勸誡，而是敦促她和黎強好好過，重新來過。這一次打人事件后，黎強在大姐的授意下離開了她，但是他說他不怪大姐，說任何時候都會回來為她扛起一片天。黎鴻沒有結過婚，好像是被某個男人傷過、騙過，之后將滿腔心血放在掙錢奔事業(yè)上，她的弟弟黎強，是她的“兒子”也是她的“丈夫”，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如果可以，他可以為她賣命。鐘小中媽媽，第一次為女婿說話：“對自己姐姐都這么忠心的男人，對妻子不會差到哪里去。如果有機會重來，好好給他一次機會?！?/p>

黎強離開了大姐，所有家當是他從14歲就跟著大姐打拼，她為她積攢下來的一張存折?！斑€挺多的，有58萬。”黎強傻乎乎地笑，他說要花25萬付房子的首付款，再拿10萬元開個面館，給鐘小中20萬“瞎花”。從相識到結婚，黎強第一次在鐘小中面前攤開一張“巨額”存折，第一次，笑瞇瞇地規(guī)劃著他們的未來；第一次，鐘小中感到自己幸福；第一次覺得，當初的選擇還挺對的。

鐘小中得到的那20萬元，還真的瞎花了，這個平時在媽媽家蹭吃蹭喝的女人，竟然花了近3萬元給大姑姐黎鴻買了臺她兒時就期待的鋼琴。其實，丈夫被大姑姐掃地出門，鐘小中一點都不責怪，而是從內心深處感謝她。看大姑姐激動地坐在鋼琴前，跟她說“對不起”。鐘小中俯下身，手指劃過琴鍵，她是想用鋼琴般悠揚悅耳的調子，來告訴丈夫的大姐，從此以后，她會優(yōu)雅又靈動地，來經(jīng)營她和黎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