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人

看你如月光

■尚人

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駕馭著麻木的雙腿，被別人擠，又擠著別人。我絕不相信我來到的這個世界應(yīng)該是這個樣。

我不認為我傲慢，是人群太擁擠、嘈雜，進入我眼簾的只有大地和錯綜復(fù)雜的腳，我只能聽見鞋底摩擦地面嚓嚓的聲音。我看到的是，人們踏過的腳印下面的無數(shù)人的腳印。腳下的塵土一層層地卷起又上升，造化了這混沌污濁的人情世故。

我以為我隔絕了世界的荒唐，其實我更像是一個奴隸！奴隸源于壓制，壓制來自生活、來自身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奴隸，也并不是努力后就能做一個好奴隸。它仍然需要一顆純粹的虔誠的心，時刻準備著為你的主人獻身。我的主人不是人，它比人更加讓我順服，它是夢，是夢一樣的自由。為了這一點，我不需要每天沐浴更衣齋戒念佛，但要保持一顆靜若處子的心。所以我很想讓自己疏于魯莽，遠于寂寞。

正是一次偶然的抬頭相望，一位窈窕的淑女正躺在上空的床上，四周是燦燦的光。她盈盈的一笑，眼睛是如勾的彎彎，嘴角連同眉頭也是柔美的一道彎彎。我是發(fā)癡了，它只是一勾的月亮。愈是羸弱的生命，發(fā)光的欲望就會愈強烈，從不顧及生命加速地縮短。今晚她是一絲不掛的，似剛浴過一般，肌膚沒有星點的傷痕，平整柔滑，隨時間又在空中舞蹈。在樹影下，我偷窺著她如水的眼睛、玲瓏小巧的唇，盼望著她飛下來，仿佛她是屬于我的。我又癡了，她只是一盞月光，只是亮在我夜里的一縷冰冰涼的光。她的身旁有一縷如煙的云，一縷如青紗的云，她仍然不忌羞澀地斜傾著。我想知道她是冷了的還是溫?zé)岬模欢业脕淼闹皇撬l(fā)的涼絲絲的光。

夜正是靜的。我更加大膽地望向她。時間長起來后，我不得不眨了眼，流出兩行淚水。她是不離棄我的唯一漂亮的。當(dāng)我踽踽要經(jīng)過一片樹林，是如何也不能不想起一些瑣碎又敏感的事情。我不做聲響地站在那，只有思想可以來回流動，其余的都一動不動。我突然就累了、倦了，如同正閉著眼睛沉入海底。

勾月在看我，在看我正看著的。我隱蔽在樹林里，但不是心存壞意的。我看到一對年輕沉默的情侶。不用詢問，自然知道他們是一對情侶。男的蹲在樹根旁，時不時去看女生的臉，偶爾說一句話，眉頭一時緊了又馬上松下來，他是糾結(jié)著想大聲說話又怕女生更生氣了。女生也蹲在樹的腳下，側(cè)著身體不對他的臉，一直盯著月下闌珊的影子和枯葉，肯定滿腦子都是那男生，卻又一眼都不看他。樹林里還是有其他情侶的，那些年輕的人們正在如火盡情地燃燒，他們在夜的陌生角落里像自燃的白磷。這樣猛烈的燃燒，不久便會燃盡，化為青春里的淚水和灰燼。愛情是一群野草里的螞蚱，夏日里百草叢生它們肆無忌憚地亂竄，當(dāng)一場嚴厲的秋霜襲來時，它們也只能死了身體，死了心思。

這時女生是決定要走了，站起來就向前邁去，看起來并不是匆匆的，是有所猶豫的。在勾月的鋪照下我看不到一滴眼淚。這時的月是一把彎刀，上翹的勾尖閃爍著犀利的光。男的站起來就在女的身后，他伸手抓住了女生的胳膊。男子高大，并不強壯，寬大的骨架很有結(jié)構(gòu)美。他們還是沉默著，沒有人做任何的決定。月亮換了位置，單照我，照亮了我的心，照出一眼潔白的冰冷的泉水。

我抬頭看著月，它用一種明亮的光通過眼睛，讓我來不及關(guān)掉心里的門窗，它看到了我的一無所有。有了要哭的感覺，然而我卻淡淡地笑。那對情侶走了，我在樹下和月亮一起望他們相挽并排著走遠。他們的步伐一致，同左同右同上同下。女生的頭發(fā)長到腰間，披散開來，襯托著一段修長勻稱的腰身。女的沒有把頭放在男生的胳膊上尋找依靠，他們的眼神也沒有再交匯。冬日里，他們沉重得如一對老夫婦，唯他們謝在青春，沒能等到百年罷了。

此時我怎么也不能再像白日里一樣匆匆忙忙，也不會厭惡那緩慢的步伐。月亮也是慢的，她好像一直在等我做下一個決定。我竭力地尋找認識的人，我希望他們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還是喜歡熟悉的笑臉。而我看到的是越來越模糊的情侶的形狀，印象里他們還是一起一伏地漫去，如水池中枯葉點起的波痕，觸岸即停。腳下還是踩了一遍又一遍的腳印，這些腳印上的人走過同一條道路。由遠及近，最遠的是勾月，最近的也是勾月，其中夾雜著紛紛擾擾的人言獸語、哭笑喊罵、殘花敗葉還有凝重如冰的氣體。

我以為我做了奴隸就不會再屬于對過去的思念，我以為我匆匆行走，就再回不去以往的傷痛。月亮看著我，她仿佛了解我現(xiàn)在需要什么。她矯健玲瓏地在上空跳起了舞蹈。她是可以選擇沉默的，可是她總讓我看她的單純與清澈，人在疼痛的時候總是迫于尋求溫暖。人不免失去理性的時候，傷到的卻是離我們最近的人，等到冷靜下來時才看到親人被我們抓得遍體鱗傷，那時也早已后悔莫及。我希望一盆冰冷的水澆灌我的頭腦，看清自己的卑鄙。

我是骯臟的泥巴，不能去玷污清純?nèi)羲脑鹿?。可月亮仍然是笑著的，笑得簡單，只有關(guān)愛之意，這又怎能讓我心安理得。我是想用心來好好償還的，可又知道自己的德行，還是離開吧。一無是處的人在受別人的關(guān)懷時應(yīng)該要有自知之明，不然會更加無恥。我匆忙地走，她在后面挽我的胳膊，把頭貼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用最美麗溫柔的神情看我的眼睛。我看到的應(yīng)是一片虛無，不能去看她一眼了。我走多快她就跟得多緊，對于一個羸弱的她這是何等深的苦，我想離開因為我已不值得憐憫。我慌張于鉆進自己的小屋里，一腳跌倒，我能看到我的影子，影子的后面是美麗的月光。我閉塞了所有的門窗，讓她忘記我，或是讓我忘記她。

那一夜，我突然開心起來了。我和女友買了很多衣服，她說要洗過一遍再穿。她像一個可愛的女主人，看著我為她洗新衣服。在月亮下，她不時地抱抱我，又親吻我的臉頰、眼睛、額頭……她在我耳邊溫柔地說，“還是我來洗吧。女人本來該做這些事情。你這樣好，我會越來越不懂知足?！蔽倚λ残ξ易约海圆蛔屗?，我喜歡寵著她，我不認為女人會被寵壞。不曉得怎么，剛洗過的衣服立馬就晾干了。我喊她快穿上看看。我大聲地喊，驚喜地喊，可是沒有人回應(yīng)，我依然執(zhí)著地喊，喊她喜歡我喊的名字……霎時間我睜大眼睛，眼前是一整塊的黑暗，我像一株倒下的樹，凌空懸在黑暗的空氣里，仿佛等待結(jié)束或許早已結(jié)束。是一個夢！門窗緊緊閉塞著，沒有銀白的月光，女友也跟我說了再見。

我就是這樣活著，人們也都是這樣活著。白天里世界上滿是擁擠的人群，有分離了的也有正要分的。夜晚里也都是人群，在夢里，有剛剛嘗到甜蜜的也有甜到熟透了的。一個個如此存活的豎尸，身體隨時隨地都被人擠來擠去，被擠得沒了靈魂，只剩下赤裸裸的軀體。而小月光，其實也是滿是傷痕的，她無時無刻不存在，只是白天淹沒于太陽，夜里卻又要淹沒于人世的滄桑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