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運玲

風雅獨尋人去后

■史運玲

春天。中原汝州，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處處洋溢著春天的盎然生機。

“青山簇簇樹重重，人在春云浩蕩中。也是杏花無意況，一枝臨水臥殘虹。”吟詠著金朝詩人元好問的《梁縣道中》，四面云山、千家煙樹的美景里，我再一次走進汝州溫泉。

走進青山間秀水、人杰共地靈的溫泉老街，走進舉手投足都可觸到古人飄飛衣裙的文化名鎮(zhèn)，是為了走進層層迷霧的歷史云煙深處，去探訪與溫泉有過親密接觸的歷史人物——上官婉兒（664—710）。

一

婉兒姐姐，我來汝州溫泉流杯亭看你來了。

沒有了流水曲觴，沒有了亭臺樓閣，也沒有了百道溫泉曲折迂回若雨初霽的美麗壯觀。

暗淡了風流雅韻，遠去了擊鼓催詩，更沒有了你清麗若仙、衣袂飄飄、翩若驚鴻的絕代風華。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曾經(jīng)的襄洛古道上的名亭流杯亭，早被現(xiàn)代的洗浴中心所替代。盛顏難尋，空留我一簾幽情，繾綣舊夢。還好那則天大道的森森楊柳，裊娜飄逸，煙雨迷離中織就漫天綠霧，尚還能氤氳出一角古典的詩意天空，令人思古幽情翩翩。

1313年前在汝州溫泉度過的那個煙花三月，可是你生命里最璀璨、最回味悠長的一段幸福時光？

公元700年2月22日，武則天渡洛河、跨龍門來到溫泉，效王羲之在蘭亭的流水曲觴，率群臣在泉邊飲酒賦詩，酒杯飄到誰身邊，誰就賦詩一首。詩成，為《流杯亭侍宴詩集》。武則天走后，命人在流杯池上蓋了個亭子供人觀瞻，也就是“流杯亭”。這件風流韻事影響很大，直到北宋，歐陽修還專門為《流杯亭侍宴詩》作跋。

這次活動歷時了三天，時間之長，人員之廣，名角大腕之多，在唐王室組織的各種“文學沙龍”活動中，是空前絕后的。當時著名的文章四友“李嶠、杜審言、蘇味道、崔融”都有詩文在流杯亭問世。

如此空前絕后的大規(guī)模的詩家盛會，大唐第一才女、女皇的巾幗首相上官婉兒怎能不出席呢？

公元700年，我是溫泉流杯亭畔的一棵垂柳呢？還是那場盛會里的某個人？曾經(jīng)那樣幸運的目睹過你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輕吟淺唱，文才風流！

已記不清，你是踩著云霧而來，還是踏著清波而至，但你的超塵之姿、絕世之態(tài)，你的博學多藝、才氣驚人，你的冰雪聰明、風雅之聲，卻是深深地吸引了我，并讓千百年后今天的我，一個同樣喜歡文史的孤傲清高女子，那樣深深地被你迷醉！寤寐思之，輾轉(zhuǎn)反側(cè)。

彼時的你，36歲，正是一個女人最成熟最具魅力的季節(jié)。春天的花雨里，成功的女子，驕傲而自信，清麗脫俗，靈氣四溢，裙裾飛揚、恍若神仙般的翩躚在這風雅的詩會里。

已為武則天掌管詔命22年的你，在女皇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再加上天資聰慧和天性韶警，早已在宮廷和官場游刃有余，成為武則天外最具權(quán)柄的女人，朱筆輕輕落下，風云生與天下。

你又那樣圓滑世故、八面玲瓏，在李姓和武姓這針鋒相對的兩大家族間擁有自己的大量朋友，而且是這兩大家族中最具權(quán)勢的李賢、李顯、李旦和武三思心目中圣潔的偶像。無論宮廷還是朝堂里，都有欣賞的目光追逐著你，仰慕著你的絕代風華，驚嘆著你的才華迥異。

你原本是從容恬淡、熱愛詩歌的女子，以你的家學淵源和絕代才華，完全可以在《全唐詩》里留下更多佳作，卻因了機緣、命運，14歲時，被武則天慧眼識珠，做了她的貼身秘書，從此開始了你輔助女皇治理國家的漫漫歷程。

雖非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的你，每天要幫助武則天看大量奏折并加以擬簽（擬簽后只要武則天批個字就可以頒行天下了），除此之外，賞識你才華的武則天，還要你修史、編撰《三教珠英》等書籍。

日理萬機的你，終被緊張繁忙的工作鎖拘了才情，再沒閑情逸志作詩填詞了，然而對文史對詩歌的熱愛，卻已經(jīng)宿命般地植入了你的骨髓。

多少個暗夜里，當你完成了工作后，就抓緊一切時間靜坐讀書。百家的靈氣，文化的智慧，在你的勤奮閱讀中，陶冶了你的情操，培養(yǎng)了你的智慧，厚實了你的思想底蘊，使你以淡然的態(tài)度，冷靜而從容地面對生活給予你的一切——包括后來你面臨的許多次宮廷巨變及被誅。博覽群書，更給你了鑒古知今、洞察時政的一雙慧眼，積累出了自己的非凡智慧，

內(nèi)美、靈氣、品位、才氣，具有征服人心的力量，你就是靠這些征服了許多人。你靠自己舉足輕重的地位，在賞識并喜愛你的男人和女人的傾力支持下，置文學館，廣招學士，盛引當朝詞學之臣，游宴賦詩唱和，通過組織一場又一場的詩會，在上流社會引導著文化風氣，并藉此傳導傳播，蘊育了盛世大唐豐厚的文化土壤。

二

柳，輕輕的搖曳；草，青青的葳蕤。久久地站在流杯亭遺址，感受著千年前的風雅，心變得格外的善感。

我極力傾聽，想聽到歷史深處那一聲幽長的嘆息——這樣的一位奇女子，公元710年，你46歲時，居然被唐玄宗李隆基誅殺了！

這樣的結(jié)局，你或許早有心理準備：骯臟污濁，危機四伏、風險重重的宮廷，任何人都是一枚小之又小的石子，不能抵擋被洪水卷走的命運！更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朝廷外無家族之援的罪臣之后的小女子呢？——無法逃脫的宿命！

你甚有人緣，爭權(quán)奪位的政治旋渦里不幸被殺，不但朝廷里文臣武將為之唏噓，更濡濕了無數(shù)古今文人眼。你死后的公元713年，曾和你情同手足并一同出游過的太平公主很是傷感時光飛逝、物是人非，唐玄宗也懷念起你的文章來，特讓宰相、燕國公張說收集《上官婉兒文集》20卷。

“燕趙大手筆”的文壇泰斗張說，對你評價很高。他在文集序言里對你大加贊譽，說古代有女史官記載功過，有女尚書參與朝政，你卻是兩樣兼美，日理萬機，不斷接見官員，應付自如。并且有超出常人的智慧，很多治國方法很經(jīng)典，“風雅之聲，流于來葉”。漢朝的班媛、晉朝的左嬪，都是有名的才女，你的文章不輸于她們，輔佐的功勞卻是她們所沒有的。

我是鄙視李隆基其人的，堂堂一個皇家正統(tǒng)須眉（甚至其父評價他有太宗皇帝英武風），居然怕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去亂了你的江山！殊不知，僅此一筆，就為他前期清明、后期昏庸并最終導致盛世大唐走向風雨飄搖埋下了伏筆！

歷史呵，總是這樣讓我羞與翻動。

但1300年的歷史云煙深處，誰又能觸摸到真實的歷史真相呢？真與假、虛與偽，也無非一步之隔。

婉兒姐姐，你一生雖然短暫，卻是輝煌燦爛而幸福的，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絢麗精彩得讓我無限羨慕與嫉妒。

你和武則天本是仇人，因為上官儀主張廢除武則天的皇后之位，她將上官家滿門抄斬，只留下不滿一歲的你和母親被趕進宮中掖庭為宮婢。

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繼承爺爺上官儀文學基因的你，聰明機靈且嗜書如命。14歲時，小才女的名聲傳到了武則天那里，已經(jīng)50歲的武則天，抑制不住好奇，召見并親自出題考問你。

你出口成章的才華，令武則天深深喜愛上你了——這個機靈而倔強的小女孩身上，有太多她年輕時的影子：都喜好文史，都有一手好書法，都有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女權(quán)思想。

愛，是一個女人最大最切實的幸福。你，又如何能剪斷一腔似水柔情浩淼塵愛呢？

武則天愛你，25年的朝夕相處里，她幾乎把你當女兒看待了。武則天一生殺人如麻，你卻是她的破例。你有罪當誅，因愛惜你的才華，她下令在你額上刺字代替了你的死刑（聰慧的你，在刺字的地方繪了梅花遮蓋，被宮中人稱為梅花妝，并被世人大興效仿）。正是這種惺惺相惜，相互扶持，互相燦爛了彼此的人生。

唐中宗李顯愛你，他喜歡你的絕世才華，剛一即位就封你為昭容，不但讓你代朝廷品評天下詩文，并縱容、寵昵著任你宮外建自己的府第——那里環(huán)境優(yōu)美，風雅無限，是你舉辦文學沙龍的理想場所。

年齡相仿的武三思愛你，小你6歲的崔湜也愛你。從來才子佳人，沒有不相憐相惜的，是才情、學識、胸襟、愛好的相互吸引和賞識，才有同類相聚同聲相應同道相吸。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善良女子，正是你慧眼洞徹世局并悉心點撥，是你織就的關(guān)系網(wǎng)，才讓他們先后登上宰相的位置。生命里遇見你，是他們?nèi)男疫\。

景是凝固的不逝記憶，記載著煙水遙遙里的人、事；人是流動的媒介，傳遞著是是非非的評說。

罷了，罷了，小女子無須鉆進歷史的故舊書堆里，去考證你那首“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書中無別意，但悵久離居”是否寫給崔湜了，更無需去探秘你、崔湜、太平公主之間復雜的關(guān)系了，小女子還是拂身而去，從歷史的思索中步入紅塵，享受自己平淡的幸福吧！

山水不在，古跡不在，風雅不在，流杯亭曾經(jīng)的雅韻卻是不會消失的！

千古奇女子上官婉兒也將永遠活在我心中！

長歌一曲，愿能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