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碩

“陪我看來自星星的你吧”，晚飯后老婆邊削蘋果邊對我說。我不露聲色，點了支煙。

該來的總會來，幸好，早在我的女同事們都開始討論這個劇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想好了拒絕的話：為什么要看韓劇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呢？你知道我是有精神潔癖的人，完全無法忍受低智商的內(nèi)容在我的大腦神經(jīng)元中爬行，就算勉強看了，也會不開心，我管不住批判的嘴，你不會忘記上回我陪你去做美甲，被老板趕出來的經(jīng)歷了吧？我勸你也不要看，我最愛你的清新脫俗了。

我在腦海里把這話重新理了一遍，深吸一口煙。

“難道你不愿意？”老婆停下水果刀，盯著我的眼睛。

“怎么會不愿意？我早就想和你看這劇了，聽說最近好紅?！蔽铱瘸鰺熿F，避開老婆的眼神，手邊搖搖欲墜的煙灰仿佛對我投來暗暗嗤笑——這可能是我繼上次陪丈母娘跳廣場舞之后最愚蠢的決定了。

架好pad，點開視頻，老婆緊挨身側(cè)，我啃完最后一口蘋果，心情猶如將赴法場。按照之前對于韓劇的陳舊觀念，我原以為又會陪著老婆看一場整容男女跨越絕癥的生死之戀，但這一疑慮在十分鐘之后就消失了——遺落地球的外星人與人類攜手穿越四百年的愛情，中間穿插濃郁東方色彩的“前世今生”元素，這活脫脫是科幻版的《吸血驚情四百年》嘛，我喜出望外。

但劇情的發(fā)展，很快偏離了我的知識結(jié)構(gòu)。劉慈欣在《三體》中提出了“黑暗森林”法則：首先，生存是文明的最根本需要，其次，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zhì)總量保持不變，所以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如果他發(fā)現(xiàn)了別的生命，能做的只有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恒的威脅。而劇中的KMT184.05星人無論從科技水平還是進化程度上都領先地球人幾個紀元，但他們卻完全無視“黑暗森林”法則，放著大把地球人不奴役，看著好山好水不占領，大搖大擺地做了個科學考察就走了，也不知道是KMT184.05星地大物博，還是這群人缺心眼兒。

以往我對外星人的印象并不美觀，其形象無非類似于丑得只能賣萌的ET，或者類似愛穿緊身衣的奧特曼，但劇中的外星人都敏俊教授不但長相俊朗，身材完美，還身懷各種無視物理規(guī)則的超能力，這完全顛覆了我對于碳基生命進化極限的想象。

都教授在地球上生活了四百年，這是劇情里最富有浪漫主義的地方。而這一設定顯然受到了電影《這個男人來自地球》的影響，但是電影中的John教授在其漫長的生命中幾乎經(jīng)歷了人類歷史中所有的波瀾壯闊，足跡幾乎遍布文明世界的各個角落，反觀劇中的都教授，竟然四百年的時間就窩在小小的朝鮮半島。

要知道，都教授是在17世紀初來到地球的，17世紀啊，那是多么精彩的時代：伽利略第一次從望遠鏡里看月球，牛頓被蘋果砸到了腦袋，塞萬提斯剛剛寫完《堂吉訶德》，東印度公司的船隊開始在海上乘風破浪，蒸汽機將人類帶入第一次工業(yè)革命，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正在開啟世界近代史……往距離近的說，華夏大地明清王朝的更迭驚心動魄，就連旁邊的島國日本也正轟轟烈烈地結(jié)束戰(zhàn)國時代。

憑都教授的學識和能力，想去哪里去哪里，可以改寫人類發(fā)展進程，可以統(tǒng)一全球做世界之王，也可以展現(xiàn)神跡成為上帝……各種玩法，任君挑選。而都教授竟然每天專注于在朝鮮半島投資房地產(chǎn)，這種生活態(tài)度讓我很生氣。

你見過腰纏萬貫去馬爾代夫旅游，每天卻窩在一個小荒島上出海打漁的人嗎？都兄，你這是虛度了400年的光陰啊，雖然在你眼中，地球人可能像猴子一樣原始，但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哪天你回到KMT184.05星，朋友問起你在地球平時都干些啥。你使勁回憶，然后只能說，沒什么特別的，天天就像猴子一樣摘摘果子，爬爬樹什么的，你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悔恨嗎？

對于上述我的關注點，我老婆表示不理解，認為這根本無關緊要。聯(lián)系到身邊的朋友的諸多討論和吐槽，我發(fā)現(xiàn)對待這部電視劇，男性朋友大多關注于存在是否合理的宏觀問題，而女性更多關注的是細節(jié)，例如我老婆對于女演員妝容的真實性，穿高跟鞋走沙灘等小問題就十分敏感。

另外，在觀劇想象方面，作為男性，我往往都會代入自己擁有男主角超能力的想象，而我老婆則深陷于追逐全智賢的衣服、包包、高跟鞋、化妝品的沖動之中。

但有時候女人又表現(xiàn)得十分理智，當我看到女主角被男主角拒絕多次反而愛之越深之后，我問老婆：“是不是女人都喜歡男人冷淡的拒絕，女人才會越愛越深？”

老婆白了我一眼說：“你忘記那個裝韓劇女主人公被領導開除的女生了嗎？”

唉，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當然，一旦你接受了劇情發(fā)展突破了你知識結(jié)構(gòu)的現(xiàn)實，剩下的就要輕松許多，你膨脹的智商優(yōu)越感可以讓你很快找到觀劇的快樂，為什么男主角洗澡還裹個浴巾？為什么主人公開門從來不看敲門的是誰？為什么監(jiān)控錄像這么容易就壞……然后，你會開始猜劇情的發(fā)展，猜人物的命運，猜下一個場景，甚至猜下一句臺詞，而當你的猜測一次次被印證之后，你會感到深刻的無趣和不耐煩。

我身邊很多男性朋友都說看三集是他們的極限，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無法再忍受這種無趣。事實上，在我看來，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電視劇可以用這種“三集極限”進行劃分，然后以此定位電視劇最主要的兩個收視人群：宅男和女人。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是，你得陪女人看電視劇，陪人做事情和與人一起做事情是完全兩個不同的概念，其中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勾心斗角貫穿人類歷史，這里并不贅述。

我要說的是，突破“三集極限”之后的感受。陪老婆繼續(xù)看下去，無趣逐漸在第六集左右消散，此時麻木的大腦已經(jīng)漸入劇情軌道，這時候更多的思考來自于潛意識：好久沒健身了，什么時候騎車去上班也不錯，原來穿西褲時配運動鞋也可以，這么大的公寓在韓國賣多少錢一平方米？其實兩廂車也不錯，靈活省油，但白色的不好看，下雪穿這么少不冷嗎？好想吃炸雞，韓國的燒酒喝了容易上頭……由于長期處于同一個大腦頻率，我甚至會產(chǎn)生安全感，從而更容易沉浸其中。

這種感覺就像本來討厭跑步的人，在一場長跑中突破了身體的極限，之后的跑動更像是一種慣性，而你的身心感到由衷的愉悅。又或者像日本人給奶牛放莫扎特的交響樂，據(jù)說可以讓奶牛心情愉快提升產(chǎn)奶量，我覺得對于語言系統(tǒng)只有“哞”的牛來說，交響樂可能算是噪音，奶牛聽了心情愉悅與否不得而知，但確實產(chǎn)奶增多的原因大概是類似我上面的遭遇——習慣之后的生理反應。

我想起伍迪·艾倫曾經(jīng)講過一個笑話，說是兩個老太太在餐廳吃自助餐，其中一個老太太埋怨說菜實在太難吃了，另一個馬上附和道，是啊，而且分量這么少，伍迪·艾倫認為這個笑話或許可以隱喻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晚上，一同看劇的老婆難支困意在我身邊睡著，而我卻一集集看下去，等我回過神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粗掀攀焖哪?，回想起劇中無所不能的外星人都教授被感情折磨得死去活來，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都教授沒有想過去改變歷史或者當什么世界之主，或許，隋煬帝就是外星人，唐玄宗也是外星人，或許，每一個男人都是外星人，又或許，其實女人才是外星人，她們已經(jīng)達到了征服世界的目的……

老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偷偷多看了好幾集，立馬翻臉，我以劇好難忍為由相勸，最終老婆問我：“那你還愿意再陪我看一遍嗎？不許批判，不許劇透，還要幫我削好水果。”

“愿意，一百個愿意?！蔽夜蛟诖采险f道。

啊西巴，愛情真是讓人欲罷不能的魔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