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母親的秘密
林海音
林海音
作家名片:林海音,知名女作家,以《城南舊事》最為著名。她曾是《世界日報》實習記者,后來負責《聯(lián)合報》副刊,并于1961年成立純文學出版社?;仡檮?chuàng)作生涯,林海音說:“我十八歲時在北平的《世界日報》實習,便提筆寫隨記,從沒想到做出一番如此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來?!?/p>
三年后的一個春天,我們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普普通通,像其他的客人一樣。母親客氣地招待著他,這是母親一向的性格。這種性格也是受往日父親好客所影響的。更何況這位被我們稱為“韓叔”的客人,本是父親大學時代的同學,又是母親中學時代的學長。有了這兩重關系,韓叔跟我們也確實比別的客人更熟悉一些。
他是從遠方回來的,得悉父親故去的消息,特地趕來探望我們。
不久,他調職到北平,我們有了更多的交往。
一個夏夜,燥熱,我被鉆進蚊帳的蚊蟲所襲擾,醒來了。這時我聽見了什么聲音,揉開睡眼,隔著紗帳向外看去,我被那暗黃燈下的兩個人影嚇愣住了。我屏息著。
我看見母親在抽泣,彎過手臂來摟著母親的,是韓叔。母親在抑制不住的哭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不,我有孩子,我不愿再……”
“是怕我對孩子不好嗎?”這是韓叔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母親停止了哭泣,她從韓叔的臂彎里躲出來。“不,我想過許久了,你還是另外……”這次,母親的話中沒有了哭音。
我說不出當時的心情——是恐懼?是厭惡?是憂傷?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緒,它使我久久不眠。我在孩提時代,第一次嘗到失眠的痛苦。
我輕輕地轉身向著墻,在恐懼、厭惡和憂傷的情緒交織下,感知母親把韓叔送走,回來后脫衣、熄燈、上床、哭泣。最后,我也在枕上留下一片潮濕,才不安地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看見對面床上的母親竟遲遲未起,她臉向里對我說:“小荷,媽媽頭疼,你從抽屜里拿錢帶弟弟去買燒餅吃吧。”
我沒有回答,在昨夜的那些復雜的心情上,仿佛又加了一層莫名的憤怒。
記得那一整天上課我都沒有注意聽講。我仔細研究母親那夜的話,先是覺得很安心,過后又被一陣恐懼包圍。我怕的是母親有被韓叔奪去的危險。我雖知道韓叔是好人,可是仍有一種除了父親以外,不應當有人闖進我們生活的感覺。
放學回家,我第一眼注意的是母親的神情,她如往日一樣照管我們,這使我的憤怒稍減。我雖未怒形于色,心情卻在不斷地轉變,忽喜忽怒,忽憂忽慰,如一鍋滾開的水,冒著無數(shù)的水泡。
當日的心情是如此可憐而又可笑。
母親和韓叔的事情,好像隨時都有爆發(fā)的可能,這件心事常使我夜半在噩夢中驚醒。在黑暗中,我害怕地顫聲喊著:“媽——”聽她在深睡中夢囈般地答應,才放心了。
其實,一切都是多慮的。我從母親的行動、言語、神色中去搜尋可怕的證據(jù),卻從沒有發(fā)現(xiàn),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情,母親是如此寧靜。
一直到兩個月以后,韓叔離開北平,他被調回上海去了。再過半年,傳來一個喜訊——韓叔要結婚了。母親把那張粉紅色的喜帖拿給我看,問我:“小荷,咱們送什么禮物給韓叔呢?”
這時,一顆久被箍緊的心一下子松弛了,愉快和許久以來不原諒母親的歉疚,兩種突發(fā)的感覺糅在一起。我跑回房里,先抹去流下的淚水,然后拉開抽屜,拿出母親給我們儲蓄的銀行存折,懷著復雜的感情,送到母親的面前。
母親對我的舉動莫名其妙,她接過存折,用懷疑的眼光看我。我快樂地說:“媽,把存折上的錢全部取出來給韓叔買禮物吧。”
“傻孩子。”母親也大笑,她用柔軟的手捏捏我的嘴巴。她不會了解她的女兒啊。
這是15年前的往事了,從那以后,我們寧靜地度過了許多年。
間或,我們也聽到一些關于韓叔的消息,我留神母親的情態(tài),她安詳極了。
母親的老朋友們都羨慕她有一對好兒女,唯有我自己知道,我們能在完整無缺的母愛中成長,是靠了母親犧牲過一些什么才得到的。
編輯/黃書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