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湘
父親,已有一年半沒叫我的名。他常站在陽臺上,隔著玻璃看樓下,也不知是不是喜歡,兩個陽臺,他總兩邊踱來踱去。從一個陽臺到另外一個,就是十來步的距離,他一天往返多次。眼前是林立的房屋,陽光鋪在樓上,投射成一個巨大的黑影,父親望著樓下出神。樓下一邊是車水馬龍的街道,一邊是綠樹車庫。有次,我站在陽臺上看,只看到格子一樣的房屋,一扇扇窗戶,就是房屋的鼻孔一般,透著氣。這座城,父親很陌生。我們對父親很熟悉,對這座城也熟悉,但父親無從知曉,哪條街道有什么,這座城的對于他已失去活力。白天,我偶爾會有臆想,甚或半夜夢里醒來,祈盼能聽到那熟悉的呼喚,而這簡單的聲音卻隨著父親去年中風變得飄渺無垠,直至在我生命中再沒聽到這來自親情的天籟。很多事總發(fā)生在平淡之時,讓人猝不及防,它便斷開了人正常的生存方式,但它來得是那么真實,如在玻璃上劃過的痕跡,透明清晰,蜿蜒著長了翅膀一樣,深的,淺的,讓人以為還是幻境。
那個早晨,有些陰霾。我正開門去上班,可接到母親電話,她在那頭急促地哭喊,當時我還是有一些僥幸,應該是低血糖之類的暈厥。在我們遺傳基因中,都有一些低血壓,父親沒有高血壓,所以身體一直還好,應該也無大恙。等我們趕回家,父親已經躺在擔架上,我喊著他,他睜開眼睛看了我一下,又側臉轉過去。隨行的醫(yī)生說進地方醫(yī)院,到現在我都質疑,那醫(yī)生看到父親如此病重,還不要求進大醫(yī)院及時治療?在地方醫(yī)院停留片刻后,又轉院,再轉院。當送到重癥監(jiān)控室,我從窗戶里看,雪白的床單上父親蜷縮在病床上,瘦骨嶙峋,旁邊是冰冷的儀器。那個夜晚,我永遠難忘,焦慮,漫長,夜色似乎藏在醫(yī)院后面的那些大樹里,遲遲不見陽光。生病后,父親變得不愛說話,一天到晚就是說幾個字,我費力教,他還是能跟得上,但要他主動說,比登天都難了。一次在飯桌上,我教父親說“飯”字,他張口幾次,終于完整地說出來,瞬間,父親似乎還有些靦腆。我再要他說,他笑了,搖著頭不肯說。有些茫然的眼神已少了很多快樂,深陷的眼眶,讓眼睛在干瘦的面部更顯突出。
此刻,血脈之情的牽引,仿佛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以前那個慈愛溫暖的面容已漸行漸遠,一股悲傷席卷我心房。有一道帷幕橫在我與他之間,也橫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陽光依舊澄澈明朗,每天太陽東升西落,周而復始,窗外的清風明月只是默然的存在,也無法讓他沉睡的記憶蘇醒。 我時常想他曾經的精明能干,可以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栽種出蓬勃的綠樹,永遠對外面世事有無限的好奇。有次陪他去岳陽的一個民俗村,古老的建筑,牌坊,木樓,圍屋,他探著身子去瞧,他看到一個石磨很開心,自己像個小孩一樣去推。我們走到前面去了,他還落在后面,橫梁,雕花窗格,木閣樓,匾上的黑墨字,他都要瞧仔細。
本來有很多出行意愿的父親,卻沒去過很多地方,他的人生足跡大部分限于方圓二十來公里的地域,干草,醇美的稻香,這些都是他生命里的寶石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病,讓他與外界隔膜了,父親還是那個人,可他卻少了很多感知萬物的快樂。靜然生活,度日。也許,至今,他也不知道這樣的遺憾。 父親無法與這座城相遇,這座繁華的城對他只是一座空城。這個年歲的他,就那么活在歲月的藩籬中,漸漸老去,直至生命的終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