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甄珉玨小名叫阿六頭，家里排行老六，是土生土長的周莊人。因為家里窮，三歲的時候就送人了，據(jù)說是上海人來抱走的。

一晃20年過去了，在一個深秋的下午，周莊街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拎著皮箱，長得眉清目秀，卻跛著腳的后生，自稱是甄家的阿六頭，來尋親的。此時的甄家，孩子們都長大了，最困難的時候已過去了，甄家母憑著來人肩上那塊紅棗般大小、紅棗般顏色的胎記，確認(rèn)是20年前被抱走的阿六頭。年近花甲的甄家母抱著阿六頭淚流滿面。

阿六頭模樣雖長得俊，可跛了腳，一般黃花閨女誰肯嫁他？也是巧，鎮(zhèn)上的殷實大戶汪家，女婿因肺癆死了，女兒成了寡婦，汪家老爺見阿六頭長得周周正正，白白凈凈，還在上海生活過，也算見過世面的，就招他做了上門女婿。

汪家的家底厚著呢，也不在乎女婿會不會賺錢。閑著無聊的他就畫畫圖，寫寫字，打打拳。夜色漫上來后，他喜歡坐在后門的水橋頭，面對流淌的河水，拉胡琴打發(fā)時光。那胡琴拉得委婉哀怨，很能打動人。偶爾，他也會唱上一段，唱得有板有眼，極有韻味。

阿六頭與汪家大小姐婚后，恩恩愛愛，后來生下了一男一女。汪家老爺也是十二分的滿意。汪家大小姐唯一不滿意的是阿六頭從不談在上海的那段生活，還有不允許碰他的那只皮箱，似乎那里有他什么秘密。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阿六頭的頭發(fā)都花白了，在他花甲那年，兒子女兒說要為老爹慶賀60大壽。在上世紀(jì)四十年代的周莊，最隆重有面子的壽宴，就是請一個戲班子來唱三天大戲。

阿六頭一聽請戲班子，老少年般興奮了起來，堅持要讓戲班子的班主親自來周莊與他談。那時的周莊不通公路，只有船只往來，進(jìn)一趟周莊，咿咿呀呀地?fù)u半天櫓才能到。長慶戲班的龔班主算是見過點世面的，見一個偏僻小鎮(zhèn)的糟老頭子恁大的架子，還非要我班主親自跑一趟，心里有點憋氣，所以在開價時獅子大開口，說來周莊太不方便了，演出三個夜場，非100個銀元不可，并且每頓飯都得有萬三蹄髈、姜汁田螺、清蒸鱖魚、紅燒鱔筒、百葉包肉、糯米塞藕、清蒸螃蟹、太倉肉松、紹興黃酒等。阿六頭愣了一下，隨即一口答應(yīng)，但他狡黠一笑，也提了個條件，若唱錯一處，扣一塊銀元。立下字據(jù)，兩不反悔。

龔班主臉上掠過一絲輕蔑，似乎在說，一個鄉(xiāng)下佬懂什么戲文，充什么行家？立據(jù)就立據(jù)。

金秋十月，長慶戲班來到了周莊，開始了唱夜戲。戲是阿六頭親自點的，第一場折子戲是《牡丹亭》中的《驚夢》，第二場是《西廂記》中的《拷紅》，第三場是《白蛇傳》中的《游湖》。

阿六頭聽得極認(rèn)真，用手指在桌上敲著節(jié)拍，連喝茶也忘了，完全沉浸在戲文與唱腔里了。

三個夜晚很快過去，到第四天結(jié)賬付錢時，阿六頭笑瞇瞇地問：“飯菜還可口？”班主因無可挑剔，連忙說：“燒得好，味道好?！卑⒘^轉(zhuǎn)而說：“按我們君子協(xié)定，唱錯是要扣錢的。《牡丹亭·驚夢》一折杜麗娘唱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燕子來時百花鮮，待等花落，春殘又飛遠(yuǎn)?！倩r，怎么唱成了‘百花艷；還有杜麗娘接唱的‘瘦骨蘭珊紙上傳，好比孤秋月落花臺殿，卻被花魁抱月眠。那‘抱字應(yīng)該是四聲音，好像唱成了三聲音……”

長慶戲班的班主一聽驚出一身冷汗，意識到今兒碰到行家里手了。

阿六頭繼續(xù)說：“《西廂記·拷紅》一折，紅娘的水袖沒有甩到位；老夫人質(zhì)問紅娘的那一段唱詞，責(zé)怪紅娘誘惑了主子崔鶯鶯，唱得松了些慢了些，那種拷問的氣氛泄了幾分……”

壞了壞了，這不是存心想少給銀元嗎？龔班主剛想解釋，阿六頭擺擺手，意思是你別說，聽我說。他又說道：“《白蛇傳·游湖》中許仙與白娘子在湖邊唱的西皮流水，其中許仙唱的‘寒家住在清波門外，錢王祠畔小橋西，些小之事何足介意，怎敢勞玉趾訪寒微？唱腔與配音錯了半拍……”

接著，又說了哪折子哪段高音沒有上去，哪句打了絆子、吃了螺螄，哪個字應(yīng)該是前鼻音，哪個字應(yīng)該是后鼻音，等等，一派行家口吻。

班主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眼前這位小鎮(zhèn)老者，吃不準(zhǔn)他是什么來頭，是圈內(nèi)名家，是著名票友？難道小鎮(zhèn)真的藏龍臥虎？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班主只好老老實實說：“該扣多少扣多少，我沒話可說?！?/p>

阿六頭見傲慢的班主服了軟，就捧出100塊銀元說：“100塊袁大頭一塊不少你，放心！”

龔班主誠心誠意地作了個揖，恭恭敬敬地問：“請問您是──”

阿六頭說：“時過境遷，告訴你也無妨，我是小宋玉?！?/p>

“啥？你就是當(dāng)年慶豐園的頭牌小宋玉？！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啊?！?/p>

龔班主立馬叫上全體長慶班的，來跪拜阿六頭，他說這位就是當(dāng)年紅遍上海灘的大名鼎鼎的小宋玉。

原來阿六頭被抱到上海后，六歲就開始學(xué)戲，到20歲已成名角，粉絲無數(shù)，特別是有許多年輕女粉絲為他神魂顛倒。他被青幫大佬的女兒看中，要與他私奔，青幫大佬知曉后叫手下把阿六頭的一條腿打斷了，勒令他滾出上海，否則小命休矣。

阿六頭叫夫人把他的那只皮箱拿出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幾件戲服。

選自《小小說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