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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部頭題·90后小說破繭

        2014-04-18 01:50:08高樹偉
        西部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臭椿繭子白胡子

        高樹偉

        西部頭題·90后小說破繭

        高樹偉

        高樹偉,1991年生,山東鄒平人。在《文學界》、《青年作家》、《山東文學》、《文學與人生》、《讀友》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若干。在《紅樓夢學刊》、《紅樓夢研究輯刊》、《曹雪芹研究》、《紅樓》、《紅樓研究》等發(fā)表論文數(shù)十篇。出版有隨筆集《魚鱗上的月光》。曾獲第五屆“萬松浦·天舟文學新人獎”等。

        我終究沒能忍受住屋里那股刺鼻的藥味兒,趁母親不注意,又偷偷去了小痦子家。小痦子家離我家不遠,穿過一條胡同,繞過那棵棗樹就到了。伸手推開那扇漆皮斑駁的木門,見他在院子里正弓著腰收拾那輛破舊的腳力三輪車,想必是剛從集市上回來,還沒進屋。不等我開口,他就直起身,把笑容掛在臉上,說:“是你娘讓你來的?”每次我去小痦子家,他都會這樣問我??赡拇我膊皇俏夷赣H讓我來的,她不讓我去小痦子家,為此還總是把我拉到她那間滿是白藥瓶的屋子里,將我安在她的眼皮底下,時時刻刻監(jiān)視我的行蹤。我朝小痦子搖了搖頭。他又笑起來,嘴角的兩個痦子哆哆嗦嗦地抖起來?!笆悄隳镒屇銚u頭?”我又搖搖頭。

        我不知道為啥他老是問我母親,好像我只是母親手里的一個提線木偶,一舉一動都由我母親支使著。見他木呆呆地立在那里只是笑,動也沒動,我有點生氣,努著嘴就要離開。小痦子見我要走,又把我喊住:“你過來!”聽到他喊我,我住了腳,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他遞給我一包話梅,我接過后他嘴角上的小痦子就抖起來,掉進了兩個深深的酒窩里。我站在那里等了好長時間,見他絲毫沒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我便沖他笑了笑,攥緊那包話梅趕緊躥出門去。

        因他嘴角兩邊各長著一個黃豆大小的黑痦子,鎮(zhèn)上的人都喊他小痦子,我也就這樣喊他了。小痦子原先有老婆也有孩子,孩子叫雨晨,比我小半歲。一個冬天,雨晨掉進西河的冰窟窿里死了。從那以后小痦子的女人便整日念想孩子,茶飯不思,最后瘋了,不知去了何處。孩子們不關(guān)心小痦子有沒有老婆孩子,只惦記著他那輛破舊的三輪車,那小小的車廂里有話梅、瓜子、唐僧肉和糖果。

        自打孩子沒了,老婆瘋了,小痦子就把莊稼地里的活撂下了。人家地里麥穗飽脹,他家地里卻凈是麥蒿。人家地里棉花稈子挺拔黑綠,他家地里卻稀稀拉拉。人家地里的玉米苗躥得老高,他家地里卻不見動靜。地里荒了,小痦子就擺起了地攤。鎮(zhèn)上每五天逢一集,每逢集市,他都會蹬著小三輪去擺攤,賣些針頭線腦,還有孩子們喜歡的各樣零食。正因為這個,我們才喜歡跟他在一處玩,若討得他高興,興許還能撈到些免費的零食。

        說實話,起初我還真有點怕他。每次從他手里接過一包糖果、話梅或是瓜子,我都會走到他跟前,主動叉開腿,挺起肚子,把襠里的東西亮給他看。我知道,小痦子喜歡看我襠里的東西,有時還會笑嘻嘻地把糙樹皮一樣的手伸過來,擺著細長的手指撥弄兩下。我也樂意讓他摸,所以每次不等他說,我都乖乖地亮給他。摸兩下又丟不了什么東西,還能犒勞一下肚里的饞蟲。摸唄!愛怎么摸就怎么摸。有時候把我摸疼了,我便惡狠狠地想,小痦子是個多么壞的人,死了一定變成白蛾子。摸完后他一陣大笑,而后一臉慘白,跟掉了魂兒似的。

        在我的記憶里,小痦子只去過我家一次。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后,他攥著我的手,邁著歡快的大步子。巷子兩邊的墻頭上已滿是蒿草,棗樹上的葉子也落光了,枝上只剩下三兩個在風里晃蕩的干棗。我把小痦子領進我家的時候,母親仍在屋子里擺弄那些散發(fā)著怪味的藥瓶。家里的狗叫了幾聲,見是熟人,就安靜了。母親聽見狗叫,從屋里出來,見了小痦子,她就不再那么兇了,咳了兩聲,又拽了拽衣裳。

        “出去逮螞蚱吧?!蹦赣H擺手讓我出去。

        那是母親唯一一次讓我去逮螞蚱,可是已經(jīng)秋后了,哪還有螞蚱呢?午后的小院里靜悄悄的,只有蟋蟀的叫聲慵懶地起伏著。沒螞蚱可逮,我就去院墻根下玩。如果仔細找,在墻根下面能發(fā)現(xiàn)熟透的野草莓,還有熟紫的野葡萄。等我蹲下來,發(fā)現(xiàn)靠近石榴樹的地方有一座小火山似的土堆,周遭是堆起來的細土。一只只螞蟻從火山口里鉆出來,三三兩兩往外走——是個螞蟻洞。不遠處有一只蒼蠅正仰著頭朝這邊移動,我仔細一看,蒼蠅下面有五只螞蟻,各自撅著腚掙拽著。到了洞口,蒼蠅大,洞口小,調(diào)來轉(zhuǎn)去,也沒把蒼蠅運進洞穴,只好把蒼蠅棄置一邊,五只螞蟻繞著那只蒼蠅轉(zhuǎn)了兩圈,就陸續(xù)進洞了??粗粗?,無聊便找上門來了。我屏住氣,眉毛蹙起來一使勁,尿就像蛇一樣從兩腿間蜿蜒開去,把螞蟻洞給沖了,那只蒼蠅也沒幸免于難。見那些螞蟻亂作一團,我哈哈大笑。

        等我在小院的角角落落跑了一圈,再也找不到什么可玩時,突然想到了小痦子——找他給我說一段書吧。于是我一顛一蹦地走到門前,輕輕地推開門,見屋里沒人,比院子里還靜。又撩開簾子,進了里屋。癱軟的陽光從窗戶打進來,陰暗處,見小痦子跟母親疊在一處,正打仗。小痦子的下身動著,大嘴張開,咕咕嚕嚕,活像只護食的貓。他趁我不在,竟敢去打我母親!想到這里,我心里一陣憤怒,正要撲上去把小痦子狠揍一頓時,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她突然尖叫一聲。小痦子哆嗦著從她身上移開了,綿軟的陽光里,一截水蛇樣的東西從小痦子的褲襠里伸將出來,一翹一翹地盯著我,還挑釁似地吐了吐信子。我竟忘了讓小痦子給我說書。

        那時候鎮(zhèn)上的人還沒見過電視的摸樣。在田間干活,地頭的樹蔭下就放著半導體收音機,等著聽傍晚播講的《岳飛傳》。天剛擦黑,收音機里傳來劉蘭芳那渾厚鏗鏘的聲音,鋤地的撂了鋤頭,挑水的橫了扁擔,說話的默了聲,都坐到地上,耳朵像兔子一樣支棱起來。

        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小痦子竟然會說大段的《岳飛傳》和《白眉大俠》。那時候收音機里每天只播一回,播完了就沒得聽了。每日傍晚,人們趕在開播前,先把家里一應雜事全部忙完,碗筷堆在小盆里,也來不及刷洗,搬來板凳圍坐在場院里的磨盤周圍,磨盤上就放著一臺半導體收音機。天色漸漸暗了,蝙蝠隱現(xiàn)在半空。收音機里仍舊響著劉蘭芳鏗鏘的聲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待我到里面看個究竟,想到這兒,嚓瑯瑯亮出寶劍,往里就闖,才有這岳飛岳鵬舉瀝泉山探蟒洞巧得神槍?!睍筒ネ炅?,來聽書的人嘴里都抱怨起來。

        “瞧瞧,每次都說到興頭上就不說了?!?/p>

        “咋不讓小痦子給咱們說一段呢?”不知誰家的孩子在人群里喊了一聲。

        “小痦子會說《岳飛傳》?這可是新鮮事?!庇腥碎_始議論。

        “來來來,給我們說一段,就從瀝泉山這說下去?!敝車娜碎_始起哄。

        抵不住眾人的推搡,小痦子起身去屋里搬來一張方桌,橫在場院里,上面放了一只茶壺。小痦子就站在桌子后面,拿起茶壺蓋往桌上一扣,清了清嗓子——“大宋朝八帝徽宗年間,在相州湯陰縣孝悌里永合莊住著一家姓岳的,男的叫岳和,妻子姚氏,夫妻倆忠厚老實……”場院里的人開始慢慢坐下來,被小痦子干凈利落的聲音吸引住了。那天晚上,小痦子一口氣說到了“搶挑小梁王”,直到半夜人們才意興闌珊,各自拖著長長的哈欠回家了。

        “今晚說《岳飛傳》的那人叫啥?”

        “人都喊他小痦子?!?/p>

        “哦,小痦子。他那張嘴怎么這么巧呢!”

        那個月白如霜的夜里,來聽書的人都記住了那兩顆亂抖的小痦子。

        小痦子從來沒在場院里說過《白眉大俠》,私下里只給我一個人說過。他說他兒子雨晨也愛聽評書,尤其愛聽《白眉大俠》。

        小痦子跟母親的風流故事鬧得滿城風雨時,母親依舊鎮(zhèn)定自若地在那間屋子里擺弄著那些瓶瓶罐罐。自從那次小痦子跟母親打架被我發(fā)現(xiàn)之后,他就再沒去過我家。然而,我卻抵不住那些零食的誘惑,肚子里的饞蟲常常讓我不顧母親的訓斥跑去找他玩。他見了我總是問是不是母親讓我來的,每次見我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他便滿懷幽怨地嘆口氣。我能看出他的不高興,盡管他很快就能把笑容找回來,重新掛在臉上。

        小痦子那張臉總能讓我想起他剛下世沒幾年的白胡子老爹。那時我才五歲,被母親拉到那間既是藥房又是診室的屋子里,聽到白胡子拄著拐棍在我家門前罵陣。

        “你個騷娘們兒!你是想讓俺老劉家絕后??!”我知道他在罵我母親,她靜坐在椅子上,正撅著嘴,手里來回擺弄著一支筆。

        “娘,你咋讓白胡子家絕后了?”我站在窗戶那邊踮起腳往外看。

        母親白了我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別插嘴!”

        被母親訓斥后,我不說話了,只感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在鼻子里橫沖直撞。白胡子也許是罵累了,外面沒了動靜。母親這才從椅子上站起身,拖著那身肥碩的白大褂,走到門前把門打開。明媚的陽光撲進來,屋里才有了點生氣。我站在屋子陰暗的角落里,看到門前有一團塵土正在光柱里狂舞。

        不光是白胡子罵我娘,碼頭鎮(zhèn)上的人都記恨她呢。她身上的白大褂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洗了,第三個扣子那里被藥水洇成一塊紫,袖口粘了些黃糊糊的東西,皺皺巴巴的衣領上有地圖樣的汗?jié)n。我看不見母親原來的樣子了。

        母親原本是不信神佛的,自打白胡子站在門前惡罵了一通,母親就開始給墻上的觀音像磕頭燒香了。傍晚,日影橫斜,我見母親跪在一塊氈子上,雙腿緊并,兩手合十,眼睛微閉。我只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不敢上前去,也聽不清她嘴里嘰里咕嚕了些什么。

        小痦子卻沒有他白胡子老爹那樣兇神惡煞,遇見誰都是一臉和氣。白胡子還在的時候,見了小痦子就罵“窩囊廢”,連連說家門不幸。小痦子是個好人,至少我們幾個孩子都這么認為。小痦子身上總是穿一件灰色褶皺的襯衫,由于他身子單薄,從側(cè)面看,就像一張薄紙。除了他嘴角上兩個小巧的痦子,大眼睛和兩條劍眉讓他顯得格外精神。我偷著跑去找他,他大都躺在一個廢舊的躺椅上,悠悠搖晃著。我喜歡他壓低嗓子模仿單田芳,有時候他說累了,就開始說我爹:“你爹生前可不是個好種?!币徽f起我爹,他嘴角上那倆小痦子就沒命地抖?!八懿蛔∽约阂d里那家伙,后來惹來了壞病……”我看著小痦子一臉訕笑,怎么也想不起我爹的模樣。一想到我爹,就會從遙遠的記憶里沖出一股酸腐的酒臭味,直噴在我臉上,接著就是一堵墻似的黑影在屋里亂晃蕩,繼之而來的是碗碟破碎的聲響。小痦子說我爹生前壯得像頭牛。

        小痦子家院子雖不大,拾掇得卻齊整。南邊辟開一畦地,栽著小蔥、油菜、辣椒,北邊屋門前有個紅磚砌成的花池,里面種有月季、水仙,還有些叫不上名兒的花草,緊靠西邊的墻根一帶,有棵臭椿樹,碗口粗細,獨有東邊牛棚前空閑著,放了兩只水筲。一入秋,寒霜把臭椿樹的葉子撲打下來,光禿禿的樹枝上吊滿了小鈴鐺似的蛾繭。起初我不知道那是蛾繭,就指著那棵臭椿樹問小痦子:“臭椿的芽兒不能吃,留著它有什么用?”小痦子說原本想把這棵樹鋸掉,可是樹干已長了這么粗,挺不容易的,就留下了。我不懂小痦子話里的“不容易”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棵樹嘛,還是一棵臭椿樹,除了夏天能招些蚊蟲,我再想不出還有什么用處。引起我興趣的是上面吊著的小鈴鐺。小痦子瞇縫起眼,順著我的手指往樹杈上看。

        “哦,那是蛾子的繭。”

        我在臭椿樹下的草叢里撿到了好多掉落的蛾繭,都是空殼。

        “樹下的也是嗎?”

        “地上掉落的那些繭子都是空的,蛾子早跑了?!?/p>

        “那些漂亮的蝴蝶就是從里面出來的嗎?”我抬頭向那棵臭椿樹看了兩眼。

        “有的繭子能出來蝴蝶,有的出來是白蛾子。樹上有些看不見的卵,這是卵期;過不多久,變成一只只小蟲子,就到了幼蟲期;等天稍冷了,就像現(xiàn)在這季節(jié),蟲子就開始吐絲織繭了,等織完它們就變成了蛹,把自己裹進了繭子里,便到了蛹期;等來年春天,天氣暖和了,它們破繭出來,有的成了蝴蝶,有的成了白蛾子,這是成蟲期。你瞧,吊在那棵臭椿樹上的繭子里就藏著它們的蛹?!?/p>

        后來在《自然》課本上,我看到了蝴蝶發(fā)育過程的一系列彩圖,跟小痦子說的一模一樣。我開始打心里佩服小痦子的學識。

        他還說:“人死后,魂兒就鉆進這繭子里。等來年,好人破繭出來變花蝴蝶,壞人破繭變白蛾子?!?/p>

        我不信小痦子這話,人的魂兒怎么能鉆進這小繭子里呢?若是這樣的話,就真像他說的那樣,雨晨變成了花蝴蝶,他女人也變成了花蝴蝶,我爹生前做過壞事,死后就變成了白蛾子。后來,我一直在想,死去的白胡子一定也變成了白蛾子,他長得那么難看,嘴又那么惡毒,怎么能變成美麗的蝴蝶呢?白胡子一手掐腰一手拄拐立在大街上,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編成順口溜串起來罵,活像個撒潑的娘們兒。我也一直在想,母親死了會變成啥?我死了會變成啥?小痦子死了會變成啥?

        那年秋里,一伙白大褂敲鑼打鼓進了碼頭鎮(zhèn)。聽說他們是從縣里來的宣傳隊,要給鎮(zhèn)上的人普及計劃生育知識。一聽到這個消息,鎮(zhèn)上便炸開了鍋,議論聲如雪片亂舞。

        “管天管地,還管得了我拉屎放屁?”聽了這個消息,小痦子急了。

        “沒人管你拉屎放屁,是宣傳計劃生育政策。”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給他解釋。

        “不管屎屁,夫妻間的事也要你們白大褂管?”小痦子的話惹得人哈哈大笑。

        笑聲跟年三十晚上的鞭炮一樣,響過一陣就沒了蹤影。

        白大褂宣傳隊來到碼頭鎮(zhèn)的時候,鎮(zhèn)上只有我母親一個醫(yī)生。第二年,我母親把鎮(zhèn)上所有鼓起來的肚子都按癟了,跟扎氣球一樣,一個不剩。那時候母親身上的白大褂還嶄新如初,能聞到胰子淡淡的香味。

        她拉著我的手隨著從鎮(zhèn)上來的白大褂挨家挨戶地走,但他們身上穿著的白褂子,卻沒有我母親的新。我們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戶給女人的肚子做檢查。在鎮(zhèn)上繞了個大圈子,串了不少人家,最后來到了小痦子家。小痦子去外地打工了,只有他女人和雨晨在家。我們叫門的時候,見他女人正腆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在揉面。

        雨晨見了我,跑過來要讓我跟他一塊兒玩丟沙包。丟沙包是女娃子愛耍的把戲,可我不想玩。我故意繞開了雨晨,躲在母親身后,攥緊了母親的手,卻感覺到一陣冰涼。我跟母親進了屋,又聽她們說了些云里霧里的話。后來,母親讓我出去玩,我才從屋里出來。見雨晨正站在門前,手里攥了一包五香瓜子。

        “你娘來干啥?”眼看那兩股黃鼻涕就過河了,他猛一吸溜,又給拽了回去。

        我盯著他手里的瓜子,一聲不吭。

        “甭看,看也不給你?!币娢依隙⒅掷锏墓献?,雨晨把袋子攥得更緊了。

        我轉(zhuǎn)身出了大門。雨晨見我不搭理他,也跟了出來。

        “俺娘說年底要給我生個小弟弟呢!”

        “俺不信?!?/p>

        “不信你去看俺娘的肚子?!?/p>

        “俺娘可是醫(yī)生,要把你弟弟拿掉呢!”

        “俺家又沒犯法,為啥拿俺弟弟?”

        “上面的政策哩!”我伸出食指,神氣十足地指了指天。

        “啥叫政策?”雨晨問個沒完。

        “政策……政策……反正就是不讓生?!蔽已銎鹉?,見瓦藍的天上有一群大雁正往南移動,變換著一字、人字。

        母親推開門,從屋里出來,手上沾滿了血。她喊我給她端盆熱水過去。我偷偷地溜進屋,見雨晨他娘正躺在床上,旁邊的案板上癱軟著和了一半的面,她原本隆起的肚子真就癟了,像個跑了氣的氣球。

        臨走的時候,我擰過頭朝雨晨做了個鬼臉。雨晨倚著門框,噘著嘴,小手掏在花襖口袋里,眼里滾著淚,一直看著我們走遠。

        冬天,西河上封凍了,夜里吱嘎作響。我和幾個伙伴去西河上打滑溜,雨晨也要跟著去,他穿了一身花花綠綠的棉襖,小臉凍成了紅蘿卜,胖乎乎的手面裂開道道血殷殷的小口子。那天,我們在冰上玩夠了,在河上鑿開一個冰窟窿,撒了些饅頭屑,一群銀光閃閃的魚就從河底笨笨地游上來,成了我們的美餐。在西河岸上找了一個避風的土堆,我們躲在后面,吹扇攏挑,費了好半天勁才生起來一堆火。正準備熬魚湯時,卻找不見雨晨了。

        我們頭頭兒遣我去西河上找他。我跑去河邊,太陽暄軟的光灑下來,晃得我眼暈。風一鉆進河道就變野了,嗚嗚嚷嚷的聲音那么嚇人。剛剛鑿開的那眼冰窟窿蒙上了一層薄冰,我蹲在冰窟窿跟前,看見冰下漂著一團花花綠綠的東西,如和風里飄著的旗子。我找遍了剛才我們?nèi)ミ^的所有地方,也沒找到雨晨。我們以為雨晨耐不住冷,早就一個人偷偷溜回家去了。

        等天色向晚,小痦子領著一伙人,掄起鐵鍬砸開西河上的冰。費盡周折終于把雨晨從冰窟窿里撈上來的時候,他早就凍成了冰塊,直挺挺地橫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我們從河里撈上來后凍僵的魚。來圍觀的孩子各自被母親攥著手,一個女人躬了腰,把臉貼近孩子,說:“以后你要是再敢到西河上玩水,我就打折你的腿。”

        小痦子撲在雨晨的身上嚎啕大哭,他哭起來是那么的難看,眼睛被顴骨上的肉擠沒了,露出嘴里那兩顆丑陋的門牙。傍晚起了風,鬼一樣嗷嚎著。

        從那以后,只有小痦子家那只胖貓叫雨晨了。

        我記不清已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過小痦子了,好像碼頭鎮(zhèn)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叫小痦子的人。自從他在縣醫(yī)院查出得了肝癌的消息傳遍整個鎮(zhèn)子,地攤上的東西就再也賣不出去了。起初他還起早騎三輪車去鎮(zhèn)上趕集,可每次都是怎么去怎么來,一樣東西也賣不出去。

        母親不許我再去小痦子家,更不能要他給的東西。鎮(zhèn)上的集市還是五天一次,小痦子擺地攤的地方卻換了人。那次我隨二叔趕集買菜,見一個賣雞蛋的胖女人坐在小痦子原來擺地攤的地方,正扯著嗓子朝來往的人流叫賣。

        等我再見到小痦子,小鎮(zhèn)的冬天早已經(jīng)過去了,正春寒料峭。

        一天,二叔來串門,跟母親說起了小痦子,說他終于熬過了這個冬天,現(xiàn)在一天暖似一天,小痦子能少遭些罪了。我母親坐在那里一聲沒吭。二叔說要去看看他,我征得母親的同意,跟著去了小痦子家。

        屋檐上垂下來一排亮晶晶的冰凌,正滴著水。有的化了,溜下來插進爛泥里,或掉在水泥地上,摔了個粉碎。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院子因長時間無人打理,一應物件都失魂落魄的,了無生氣。二叔推開門,一股尿騷味迎面撲來。他聳了聳鼻子,拉著我的手進了屋。

        小痦子正躺在床上,見了我們,他兩只眼睛放出光來。他掙扎著要起身,剛一動,被子就溜到了地上,露出來小痦子半截光溜細瘦的身子。二叔過去給他掖被子,我看見他兩腿間那叢黑草里水蛇樣的東西,竟縮成了掛在臭椿樹上的繭子。

        “我要走了?!彼麖姶蚱鹁?,嘴角掛著笑。那兩顆痦子卻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去哪?”我扒著床沿,端詳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

        他不說話了,把臉背過去,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從眼角溜了出來。

        隔了半晌才又說:“我要死了?!?/p>

        “你死了,魂兒鉆到臭椿樹上的哪個繭子里?”

        他笑了笑,沒再說話。

        直到二叔把嘴湊在他耳朵上,說要走了,小痦子也沒再應聲。

        二叔拉著我的手走出門去,我轉(zhuǎn)過頭,見西邊那棵臭椿樹上竟落滿了五顏六色的蝴蝶,它們在暄軟的陽光里正各自撲扇著翅膀,我驚訝地喊出了聲。突然一只白蛾子落在我的肩上,二叔回過頭罵了句“瞎蛾子”,猛一下把它彈落在地。

        可我分明看見,那只白蛾子頭頂長著兩顆圓鼓鼓的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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