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偉
一
少說有半個月,陳小寶都陶醉在給同學打電話寫信的快樂中。尤其是一些上了大學又回到縣上的高中同學,當他們得知他進了州政府,都覺得想不到他會分配得這么好。的確,在80年代中期,畢業(yè)分配,絕對是人生一個重要的起點。“一切都是運氣,當然,還要感謝國家對我們少數(shù)民族大學生的關(guān)照。”不過是剛進了這道門,但他說這類話已不會臉紅了。而已經(jīng)在省委辦公廳上班的同班同學馬軍卻對陳小寶表現(xiàn)出來的興奮趣味索然,他抱怨說他一坐在辦公室里就打瞌睡,“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在這種環(huán)境里呆久了,就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整個都不靈了,就像海明威的大腦被人動了外科手術(shù),別說還寫作,就是把西班牙的斗牛全都放出來也提不起勁……我他媽的看來不是做官的料,但現(xiàn)在又想不出做什么合適——”馬軍的唉聲嘆氣讓陳小寶心里十分不快,他也算是坐在全省的寶塔尖上了還那么地不知足,這種人不就是有一個好爹么,有什么了不起;為了堵住馬軍的牢騷,陳小寶趕緊把話題扯到了校園“詩圣”許凱身上,馬軍告訴他,許凱想漫游全中國的計劃已正式泡湯,這家伙因為沒錢買火車票而被蘭州鐵路的派出所遣送回來,就在上個星期,他們還一起喝了一頓爛酒呢,據(jù)許凱說,他下一步要去北京去會他的那幫寫詩的哥們……“唉,我現(xiàn)在他媽最羨慕的人就是他了,你想想,在全班同學中幾乎所有的人都為人類的平庸獻身了,包括你我也不過如此,就只剩下他過上了自己想過的日子,你說是不是?”馬軍的“羨慕”大有吃肉吃膩了的官宦子弟的無聊,他的“不求上進”在陳小寶是無法理解的;至于許凱選擇的那條路,在陳小寶心目中也只是一條故意無所作為的路,這樣的人生道路,別說是羨慕了,他連想都不愿意去想。倒是才子彭嘉賓的情況相對還比較正常,他說他和他的對象就在一個辦公室里上班,對這一點他似乎頗有微詞,不過他也不愿多講。在談到出國問題上,他似乎有點失落,有說他到了省外經(jīng)貿(mào)才發(fā)現(xiàn)這里人材濟濟藏龍臥虎,會說幾門外語的人比比皆是。如果要排隊論資格等出國的話,那他就是過完兩輩子也恐怕輪不上。顯然,彭嘉賓是為出國而活著,而對陳小寶供職的組織部很不以為然,他以一種縱覽眾山小的口吻對陳小寶說:“國家下一步的發(fā)展方向是搞經(jīng)濟建設(shè),現(xiàn)在有很多外商都擠進來了,咱們這些人也不能眼睜睜地光瞅著老外賺錢,中國有很多地方都是最好的原材料基地,我知道你在的那地方有很多稀有木材,所以我想你老兄要是能去一個搞經(jīng)濟工作的部門其發(fā)展空間會更大些?!睂ε砑钨e的這番說教,陳小寶沒感覺,在他心目中還是仕途比金錢更重要。
凡是能聯(lián)系上的電話陳小寶都一一打過了。但有一個電話一直是他想打而直到最后都沒打的。從李小燕的口中他得知沈惠珍就分在東川礦務局的工會里搞宣傳,小小的礦務局自然比不了他所在的州府,要是沈惠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況,她會不會后悔當初的絕情呢?連個招呼也不打,就這么一走了之,他們的愛情就是被她葬送掉的。確實,每當陳小寶一想到這件事,心里依舊會隱隱作痛。
有道是,人的一生中,初戀留下的痛是最難消除的,他很想讓沈惠珍也嘗嘗被別人捉弄的滋味。想來想去,他決定還是給她寫信,在電話里說話就像辦公,況且,他不想讓周倩嗅出其中的蛛絲馬跡。還是寫信更妥當些。于是,陳小寶給沈惠珍去了一封信,信寫得很長,他一反常態(tài)地回憶了他們在水磨房里的戀情,并且有意回避了她當初不辭而別的不快,倒好像是兩個人昨天才剛剛分手似的??傊麑戇@封信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他很想去看她,但更希望她會對他有一種內(nèi)疚,說不定她會懇求他的原諒。
一個星期之后,沈惠珍就回信了。信只寫了半張紙,令陳小寶極度憤怒的是,沈惠珍對他的現(xiàn)狀冷淡地表示了幾句書面語言式的祝賀并告訴他,明年春節(jié)她就要舉行婚禮了。
這么快就去嫁人?難道她一離開學校就立刻背叛了他?海誓山盟的愛情居然經(jīng)不住幾個月的時間?可氣可恨的是,在自己的心里他寫過的信何止才這一封?尤其是和周倩在一起的時候,他不知為什么老是想起她,而這個婊子卻早已把他拋到九霄云外,投入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憤怒歸憤怒,奇怪的是,用不著閉上眼睛,陳小寶卻清晰地看見了他留在沈惠珍脖頸上紫色的印痕,只有想到這一點,他內(nèi)心的憤怒似乎才得以平息。
二
站在辦公樓的窗前就能看到州府最中心的容貌。一到了白天,似乎全城的人都出動了,盡管這里仍然是地處海拔3800米高的小城,可路面卻修得十分寬敞,路面上跑的車輛很少,仿佛這大馬路是專修給行人走的;站在上面往下看,最顯眼的還是打扮得五顏六色的年輕姑娘們,其中有的還抹著口紅,穿著高跟鞋,一些花哨的衣服和裙子可能是從緬甸邊境販過來的,當然不是緬甸自產(chǎn)自銷的,它們據(jù)說是從香港和日本輾轉(zhuǎn)到緬甸??傊愕蒙鲜莵碜再Y本主義世界的舊“洋裝”,別看這些穿過的“二手貨”,它們在云水的街頭上仍是追逐時代潮流的象征。
這年月,“思想解放”的潮流不僅體現(xiàn)在服裝上,哪怕是在邊陲小鎮(zhèn),人們同樣感受到它給日常生活帶來的變化。特別是在昏昏欲睡的辦公室里,男人和女人的話題多少是大伙調(diào)笑的作料,而陳小寶是機關(guān)里少數(shù)沒有結(jié)婚的人,于是,包括其他部門的人拿他開開心就成了很自然的事。
在表面上,陳小寶一遇到這樣的話題總是很靦腆,他已經(jīng)紅著臉拒絕了好幾樁別人給他介紹對象的建議,就連頂頭上司老宋都給他介紹他自己的侄女。這女孩在電影院里賣票,人長得一般,看上去老實忠厚,一開口就是滿嘴的土話,可能從家鄉(xiāng)出來還沒多久吧。也就是應酬一下,在老宋的親戚家吃過一頓飯后,陳小寶就再也沒敢去和那個叫素芳的女孩打照面了,因此,老宋對他的“不領(lǐng)情”頗為不滿。但陳小寶心里有一盤棋,素芳是老宋的親戚,他不想成為老宋可操縱的棋子。
在別人眼里,陳小寶是一個純潔又上進的小伙子,他具有農(nóng)村孩子特憨厚的神態(tài),對誰都很客氣,又舍得吃苦,工作是自己的,成績歸功于領(lǐng)導?!吧岬谩边@兩個字隱含著多少世人的智慧呀,有“舍”才會有“得”,“舍”和“得”是肉眼看不見的因果循環(huán)。所以,每到年末去各鄉(xiāng)縣搞黨支部工作調(diào)查一般被認為是苦差使,但陳小寶從不計較自己的身份,他默默無聞地聽從所有的人差遣,一年下來,部門里的其他人是清閑了不少,可一些本該由黨員來做的工作居然都少不得他了。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工作熱情”談不上有多么真誠,更多的是為自己能盡快入黨做好鋪墊,他必須盡快熟悉其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讓同志們和領(lǐng)導們對自己感到放心和順手,這就是一般人理解的“領(lǐng)導和人民的信任”,一個像他這樣沒有任何背景的人要想在仕途上有所“進步”也只能如此。endprint
在工作之余,陳小寶最感興趣的就是翻看一堆堆已經(jīng)過去了的、別人根本不感興趣的會議紀要和簡報,從中多少好是能看出一點云水州官場風云的變化的脈絡,譬如,每一次的換屆結(jié)果、每一套班子的人員結(jié)構(gòu),最讓他感興趣的當然是尋找在位的每一個人沉浮在其中的影子??傊崖爜淼暮涂吹降纳约泳C合,這似乎成了他的一種樂趣。顯然,看別人的鬧劇是為了借鑒,他知道自己沒有多少經(jīng)驗,但他身邊的人和事就是最好的教材;最典型的活榜樣就是孫淦,這家伙本來也是想找一棵大樹,跟了老宋五年,最后卻連個科長都混不上,和老宋關(guān)系再好,說不定老宋就是利用這一點好把他死死地控制在自己手里,也許孫淦后來也明白了,可要再換主人為時已晚——一個人一旦在人們的看法中定了型,以后想要另謀生路,恐怕就只能另換地方了。另外,身為組織部副部長的老史情況就更特別了,他要是懂得順勢而為的話,本來是很有希望接老宋的班,據(jù)說上一屆的領(lǐng)導班子是把他作為后備干部來培養(yǎng)的,遺憾的是,這家伙太自以為是,總是抱著文革時的觀念不放,他的頭腦似乎接受不了時代急劇發(fā)生的社會變革,這無形中使他成了一些極左派言論的代表人物。更讓州領(lǐng)導反感的是,老史開口閉口還是老毛時代的那一套艱苦樸素的做派,倒好像在全州大大小小的官員中只有他覺悟最高,對革命事業(yè)最忠誠。更滑稽的是,他竟然將這些帶有“老左”觀點的東西寫成材料上報到省里,他在匯報材料里說:如今在一些村社基層,黨組織的建設(shè)正在被經(jīng)濟建設(shè)的大潮所沖擊,偏僻地區(qū)的黨支部過組織生活只是走走形式,很多地區(qū)的宗教勢力日見猖獗,有的黨員甚至背叛了黨而投入到了“上帝”或是“天主”的懷抱。還用說么,他上報的這份材料顯然是給州黨委的工作抹了黑,州一級的領(lǐng)導挨了省里的批評自然十分惱火,而老史自己也沒落上什么好,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必他的副部長一職也干不長了。
這兩個人,陳小寶把他們當成了自己前進道路上的兩面鏡子,他在這兩面鏡子照出了人生較容易出現(xiàn)的兩種失誤:第一種是孫淦式的失誤,俗話說,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人和”是最重要的,孫淦顯然是沒有找對人;而第二種就是老史式的失誤,這第二種失誤是人最不應該犯的錯誤,“識時務者為俊杰”,這道理誰都懂,可偏偏老史不想懂,這還能怨誰呢?如果把他這種人當作文學作品來看,那么他的悲劇就如同一個玩笑,造成他今天失敗的原因恰恰不是因為他的私欲,而是因為他不合適宜的“獻身精神”,哈哈,他的可笑就在于他沒有找對獻身的戰(zhàn)場。是啊,近一年來,陳小寶是眼睜睜地看著老史一步一步地走向沒落,他的模樣蒼老了許多,外表退化得幾乎與本地的公社干部相差無幾,最明顯的是,他眼角上的魚尾紋變得又黑又深,來上班時經(jīng)常胡子也不刮,皮鞋上盡是泥土,粗糙的皮膚透著憔悴和疲憊,一天到晚把頭埋在報紙里,一看就是一副走下坡路的樣子。
善于總結(jié)綜合的陳小寶得出的結(jié)論是:大腦里有水,小腦才能養(yǎng)魚;“水”就是一個人生存的大環(huán)境,有了大環(huán)境“魚”才能在小環(huán)境里茁壯長大。至少要懂得把個人的好惡與社會生活分開來,沒必要把兩者扯在一起。社會生活是過給別人看的,至于自己內(nèi)心里那一部分,不管是精神的還是物質(zhì)的,最好是人不知鬼不覺地爛在肚子里。所謂播什么種子開什么花,這道理人人都懂,但不見得人人都會認真去實踐。
事實上,被眾人認為純潔上進的陳小寶差不多有一年的光景都悄悄在和周倩秘密約會。每次兩人約會過后,陳小寶都惶惑地問自己:和周倩的關(guān)系究竟算什么呢?周倩比他大整整八歲,又是結(jié)了婚的人,而且還是軍婚,聽她說他丈夫是個副營,他們的部隊是在海拔兩千四百米高的邊境線上巡邏,一想到這個沒見過面的男人長年累月地獨自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陳小寶的心里也會常常感到一絲內(nèi)疚。不過,周倩給他的感覺是用不著內(nèi)疚,因為他并不是與她約會的唯一男人,有時,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她偶爾也議論一下她的丈夫或者其他男人,聽得出,她對不同品種的男人非常了解。為什么一個女人既有善解人意的一面卻又如此冷酷,這讓陳小寶百思不得其解。
對周倩的迷戀,是因為難以排遣的孤獨?還是突如其來的艷遇?陳小寶自己也說不清楚。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沈惠珍對他的絕情多多少少改變了他對女人的看法。老實說,剛開始和周倩有感覺時,陳小寶的內(nèi)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多么希望找一個干干凈凈的處女,過去他以為,一個女人倘若與自己有了一腿,那就意味著她已經(jīng)屬于了自己;可他在沈惠珍身上有過的記憶又否定了這一點,也許吧,沈惠珍生下來的時候也是處女,但又怎么樣,她是從什么時候不是處女的,是和許凱?還是別的什么人?他不得而知。那么,就算她是處女又能改變什么?還不是說完蛋就完蛋,連個招呼也不打。因此,對女人主動送上來的愛情用不著太認真。
冥冥之中,陳小寶隱隱約約覺得“艷遇”這男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似乎在自己的命運中有著一股慣性的作用——凡是與自己有瓜葛的女人好像都是主動找上門來的。沈惠珍如此,周倩也如此。記得第二年的夏天,他出差在碧禾縣,說是去檢查工作。這是一個多民族聚居區(qū),離云水大約有5個小時的車程。這天晚上,他到一個叫老黑的縣文化館的朋友家吃飯,他們一起抽煙、喝酒、聊天,那家伙不僅精通巫術(shù),而且喜歡談女人,并不時開一些性方面的玩笑,倘若是在云水或是別的漢族地區(qū),人們會把老黑這種人當作新潮人物,而在這里,這算不得什么新潮,對當?shù)厝藖碚f,性和愛是混雜在一起的,沒有性,愛也就不知為何物。
吃過飯之后,老黑拉他一塊去了河灘,陳小寶知道這地方是當?shù)厍嗄昴信勄檎f愛的幽會場所。情歌對唱是從太陽落的時候開始的,隨著歌聲一波高過一波,河灘上全是穿著百褶裙、頭插鮮花的姑娘。她們有的圍成一圈,有的手拉手,其中還有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每一伙姑娘中都有個領(lǐng)唱的,陳小寶發(fā)現(xiàn),領(lǐng)唱的姑娘一般情況下是這群人中最漂亮的,這似乎也符合自然界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
老黑一到了那就活了,他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獨自一人的他頃刻間也被姑娘們包圍了。首先是領(lǐng)唱的姑娘率先揚起嘹亮的嗓子,然后圍在身邊的是一個個清亮委婉的女聲,這些姑娘發(fā)自肺腑沒有絲毫的扭捏,每一個拖長的尾音帶著全身心的響應,仿佛是從腳板心一直穿過腦頂向上,向著天空升起,這聲音全出自本性,奔放不加控制,每個人都竭盡身心地想把自己的心上人吸引過來。而三五成群的小伙子們就更直接了,他們幾乎是把自己的臉湊到姑娘的臉上,被看的女子離小伙子的臉越是近就唱得越起勁,此時,要是雙方都對上的話,那姑娘便由小伙子拉住手雙雙離開人群,獨自閃到黑暗中去了。endprint
被包圍在一片春情之中的陳小寶,突然聽見一聲叫“哥”的漢話,定眼一看,是剛才那個領(lǐng)唱的。她身上的短衣綴滿了五彩繡片,微微顫動的胸前掛著一串串銀光閃閃的銀泊,隨著歌唱的節(jié)奏,那掛在腳踝上的銀鐲子在夜色中發(fā)出一串碎銀般的有如天籟的吟唱,歌詞的內(nèi)容雖然聽得不太清楚,可一看旁邊的姑娘都捂著嘴在笑,陳小寶立刻明白這姑娘是看上他了?;蛟S,她惟一會說的一句漢話就是“哥”,但這又何妨呢,對她而言,男人和女人要是相互看得上,用它來示愛就足夠了。
在昏暗的光線中,陳小寶還是看清了這女孩的臉。她長得很好看,啟開的唇間亮出一排閃閃發(fā)光的細牙,烏黑的眼仁分得略開,高而飽滿的額頭,翹起的鼻頭尖尖的,一張一合的小嘴就跟嘟起的花蕾似的。瞬時間,他的心突突跳了起來。哦,這是他很長時間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少年時有過的生活就是和她手拉手踏著輕快細碎的步子扭動胯骨踢踢踏、踢踢踏、就地轉(zhuǎn)圈兒,是的,已經(jīng)喪失了的那種悸動,如野獸般一起昂首嚎叫、一起在草叢中赤身裸體打滾的悸動又回來了,他渾身躁熱,不由自主地向姑娘跟前貼近了一步。此時,他只要伸出手去,這姑娘就會立刻跟他走。然而,就在劍即將出鞘的一剎那他收住了,他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現(xiàn)如今的他已經(jīng)是一個國家干部,他的命運不再屬于這一群體。于是,他趕緊笑著搖了搖手轉(zhuǎn)身就走,并且頭也不敢回地走出了這片如夢似幻的伊甸園。
留在身背后的歌聲漸漸遙遠,他縮著腦袋想使勁甩掉不時斷斷續(xù)續(xù)隨風飄過來的聲音,就在他經(jīng)過河岸一帶的樹叢時,一對對情侶緊緊依偎著,有的影子似乎混成一團倒在天地之間。他們不在乎有路人經(jīng)過,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是啊,雖然這是一個他曾經(jīng)在詩里謳歌過的自由王國,可他做不了蘇維埃的葉塞寧,也做不了法蘭西的蘭波。雖說他跟他們一樣,都是大地之子,可他只能是現(xiàn)在的陳小寶,對他來說,這一詩性的王國早已成了遠古的傳說。
回到縣委招待所,他心緒悵惘地盯著窗對面幽幽的山影發(fā)呆,眼前,寂寥的天空中掛著一個臉盆大的月亮。
忽然,好像是有人敲門。是,確實是有人在敲他的門。這么晚了,會是誰呢?
站在門外的竟然是周倩!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這個女人怎么老沖著他笑?陳小寶一時回不過神來。
“怎么,剛走了沒幾天就不認識啦,”她邊說邊推了他一把走了進去?!拔乙徊戮椭?,你肯定是住在招待所?!彼f。
“你……你怎么來啦?”
“我已經(jīng)在這等了好一會了,你野到哪去啦?”
“和一個朋友吃過飯就去河邊走了走,真好啊,那有很多年輕人在對歌。”
“是不是一個都看不上?”周倩抿著嘴揶揄道。
陳小寶苦笑了一下:“喂,你什么時候到的?”
“我中午就來啦,是來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亂了一個下午,他們這會可能還在鬧房呢,我一想你肯定在這,所以就跑來啦。”
“哦,”聽周倩這么一說,陳小寶真有點傷感,偌大一個世界,只有這女人還記著他。“累了吧,我給你倒杯水?!?/p>
水瓶是空的,他想出去重新拿一壺。周倩笑了笑說:“算了,都這么晚了,服務員恐怕已經(jīng)睡了,你就不要再打擾他們了?!彼f話的時候,兩顆亮晶晶的耳環(huán)令人心醉地在她肉紅的耳垂上晃悠著。
“喔……”像她這樣體貼入微的女人要是被男人摟在懷里會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陳小寶的腦子里不知為什么老是浮現(xiàn)出與性有關(guān)的東西。
“你有心事?”周倩問。
“沒有……是看見你高興的……”
“鬼話,哈哈,不過我愛聽,嗨,想不想也喝點人家的喜酒呀,還有喜糖呢,我走的時候是他們硬塞給我的。”
回來時的不痛快被周倩意外的到來徹底打消了。陳小寶朝她做了個鬼臉說:“老實交代,是你偷來的吧——”
“是又怎么樣,你要是敢再說一遍,我……”她一扭身,裝做生氣的樣子。
“好好,偷就偷啦,別不好意思承認,我可是餓極了。啊,酒,你行行好吧,你是我最親愛的兄弟姐妹,你快可憐可憐我這受苦的人吧——”
“哈哈,才不可憐呢,人家要知道你這么壞才不來看你呢……”
周倩的聲音發(fā)嗲,只是臉部的表情與她成熟的年齡不怎么相稱。此刻,她拽著他的胳膊,像個霸道的小丫頭,舉手投足之間表現(xiàn)得很天真。多年以后,陳小寶才總結(jié)出,成熟女人的天真與她們骨子里的風騷只隔著薄薄的一張紙,在這張紙未捅破之前,她們的天真多半是裝出來討好男人的。
還是言歸正傳。那天晚上,招待所的燈泡像蛋黃一樣,它發(fā)出的光很容易激發(fā)人的情欲,再加上女人身上香噴噴的香水味,這曖昧的氛圍似乎是在等著他做出什么舉動。與此同時,周倩也在沒完沒了地講述她朋友的故事——一個結(jié)了婚又離婚又結(jié)婚的女人,她要陳小寶說說對這種事的看法。為了成全她的好奇,陳小寶承認他一向?qū)χT如此類的事不了解,也不感興趣,不過,能這樣折騰幾個來回的女人肯定也不是等閑之輩。
“那你覺得我呢?”周倩漫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
“什么?”
“我想知道你對我的看法,說來聽聽?!?/p>
房間里隨之漾起了一股酒香,“霸道的小丫頭”正彎著腰關(guān)上旅行包的拉鏈,只見她胸前的兩座小山一聳一聳的,大紅色的絲綢裙子勾勒出她渾圓的屁股,顯然,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可她身上也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那是從成熟女人毛孔中溢出來的勾魂氣息。
一個女人深更半夜地跑來問你對她的看法,這是再明白不過的表示了。陳小寶就是這么理解女人所謂細膩的情感世界的。
按這個路子,他的話說得讓她兩眼發(fā)光,但究竟都說了些什么,陳小寶反正是記不清了。
“幾點啦?”周倩兩眼朦朧地問他。
“快一點了,你累了吧,怎么你一來,時間就過得這么快?!?/p>
“喲,我該走了,明天一早我還得趕車。哦,我好像喝得有點頭暈?!?/p>
“太晚了,你還上哪去呀,再說,明天是星期天——”陳小寶心想,她平時在飯桌上可以喝整整一瓶白酒,而今晚她喝得并太多,看來這女人是在給自己找借口。endprint
“別擔心,我已經(jīng)在這開了房,就在你樓上,連鑰匙我都拿了。要不,你送我下去?”
“我不送,我不想讓你走——”陳小寶膽子大了起來。
“咦,這么快就學壞了?!敝苜慌呐乃哪槪缓蟀咽稚爝M她的前胸,果然,她從兩座山之間掏出了一把鑰匙,她靠得太近,以至于陳小寶感覺到她的胯骨不時輕輕地撞了他,同時,在燈光下,她的手很白,粉紅色的指尖很飽滿,那把放在她手上的鑰匙此時在他的眼里完全變了形,似乎變成了女性身體最隱秘的部分……
“別走,我要你住在這——”他一把拉過她的手,并學著外國電影里的紳士那樣,把自己的嘴唇壓在她的手背上。
這一夜的經(jīng)歷對陳小寶來說是極為特殊的。這房間除了有一個搪瓷臉盆放在床下外,連放衣服的凳子都沒有。
這種感覺陳小寶還從未有過。一鎖了門,這女人就把他引向床邊,她很熟練地一下就坐到了他的膝蓋上,那高聳的乳峰正好堵住他的嘴和鼻子,他試著把頭埋進去,哦,與沈惠珍的身體相比,眼前這柔軟的峽谷怎么變得這么深這么高,似乎是永遠探不到底,如此豐碩的身體,竟讓他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
黑暗中,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好像捏揉的部位也不對頭,他聽見她“撲哧”地笑了一聲說:“嘿,你真笨,拉鏈在這?!表樦氖?,他摸到了一條藏在連衣裙左側(cè)的小縫,可不知為什么,他還是找不著那埋在線縫里的拉鏈頭?!暗鹊?,我想先去上個廁所,你這的廁所是在哪?”“就在樓下的院子里?!彼f?!班?,真麻煩……”周倩的意思陳小寶明白,這招待所的老樓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走起路來就特別響,何況她還穿著高跟鞋。最后,還是女人有辦法,只見她彎著腰,從床下把那個搪瓷臉盆拖出來說:“轉(zhuǎn)過去,用被子把你的臉蒙上,可不許偷看哇。”陳小寶是沒有偷看,只是人一旦閉著眼睛,聽覺神經(jīng)就直接轉(zhuǎn)換為對情欲的想象,隔著一層被子,那搪瓷臉盆里叮叮咚咚的響聲仿佛是直接敲擊他的太陽穴,這動人心魄的涓涓細流把他搞得十分興奮。是的,他不是在做夢,不是有意去扯壞她那條很精致的內(nèi)褲,這東西實在是太輕、太薄,好像不是用來穿的,倒像是一貼勾魂劑,只輕輕地一碰就燒化了。相對于他的狂野,女人挺身應承,她汗津津的兩只奶似乎總能把他裹到漩渦的最深處。與此同時,她的嘴唇和粘乎乎的臀部仿佛有一種他從來沒感受過的魔力,就在他已昏昏沉沉地沉入海底的時候,這股魔力仿佛是又從地心里涌出一股熱流,它輕柔但堅決地一次一次地喚起了他,也不知是漂浮過了幾個世紀,陳小寶覺得自己的半個身子仿佛已經(jīng)不存在了……
突然,他們被一陣砰砰的打門聲驚醒,是的,樓道里還夾雜著嘈雜的腳步和吆喝聲。
“可能是派出所來查夜?!敝苜灰呀?jīng)反應過來了。
陳小寶僵住了,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因為他的下半身還沒有從海底里掙扎出來。
慌亂中還是周倩找到了他的短褲并遞給他說:“別慌,你就說我是你老婆,然后再給他們看你的工作證,他們不敢對州里下來的人怎么樣……”
“可……”陳小寶緊張地說不出話。
“派出所的,開門。”又是一陣敲打。只聽見一幫子人大聲地在問服務員,樓上樓下的房間也傳來一片混亂的走動聲,顯然,每一間客房都在盤查。
躲是躲不過了,陳小寶只好胡亂套上褲子去開門。
一幫人把他推到一邊,手里拿著電筒走了進來,并朝一個早已選定的方向圍了過去——陳小寶一看,差點沒暈了,老天,周倩連動都不動,她臉朝里面的墻壁躺著,被子下的軀體整個是一副高山流水的曲線圖,在刺眼的燈光下她還露出一片白花花的后背,這膽大包天的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好像是睡得醒不過來?!八钦l?”他們用電筒指著她問?!班?,是我老婆。她休息,是專門下來看我的……”陳小寶干咳了一聲,以便掩飾住自己的驚慌。“你們帶結(jié)婚證了嗎?”一個小伙子厲聲地問?!坝植皇浅鰜砺糜?,誰會整天帶著那東西亂跑,你說是不是?”來人打量了一眼陳小寶道:“你說你是州政府下派來的干部?”“喔,我到你們縣來檢查工作的,差不多完了,可能下個星期就回去——”他們拿了他的證件在燈光下仔細看了看道:“她呢,她有工作證嗎?”說著又用電筒指了指她。陳小寶不清楚周倩有沒有帶工作證,但他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知道該怎么對付這伙人了。他慢吞吞地道:“我看沒這個必要吧,她今天累壞了,坐了一天的車,幫我洗了一下午的衣服,要不,我可以把你們縣的縣長找來……”里邊一個年紀大的人急忙上前對他笑著道:“不用不用,陳干部,您別生氣,我們也是公事,在找一個和您年齡相近的通緝犯,這家伙準備從這偷越國境……打擾了,請接著休息吧?!薄皯摰模际窃趫?zhí)行公務嘛,同志們辛苦了?!眱叭灰桓贝笫组L的語氣,把對方蒙得一愣一愣的。
門外的響動終于漸漸遠去了,可陳小寶還呆呆地坐在床沿邊上,他點了一支煙,聽著表上的指針滴答滴答在走。
“哈哈,還‘同志們辛苦了呢,我差點沒笑暈過去?!敝苜灰还锹蹬榔饋碚f。
“怎么,我難道就不能當一回首長?”陳小寶得意地道。
“是,你還真像首長,可要是他們真把縣長找來了,我看你怎么辦?”女人溫軟的手臂從后面抱住了他,她軟軟的奶一彈一彈地抵著他的后背。
陳小寶笑著說:“他們不敢,好歹我也是從州政府下來檢查工作的嘛——”此刻,陳小寶的心里真是感慨萬千,如果他今天是一個平頭百姓的話,恐怕現(xiàn)在就是另一種處境了。當然,他沒好意思把這感受說出來。
“還行,你還真像個男子漢,我喜歡你的這種氣質(zhì),男人嘛就是要有一點男人樣?!?/p>
“可你也是女中豪杰哇,躺在被窩里大義凜然英勇睡覺,臉不變色,心不跳,有幾個女人能有你這點能耐……”
“哈哈,其實我也很怕的,但有你在身邊,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女人邊說邊用嘴調(diào)皮地嘬著他的耳廓,她散落下來的頭發(fā)細針一樣刺得他脖子根一陣發(fā)麻。
周身的末梢神經(jīng)又興奮了起來,陳小寶心潮澎湃,“姐,今天晚上我怎么覺得你很特別,一點都不像我剛認識你時的樣子……”endprint
“那你說我平時是什么樣?”
“哦,說出來可別生氣呀——”
“好,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不生氣——”
“哦,可能機關(guān)里的許多人都會覺得你太騷,可他們根本看不出你身上有很多藏而不露的東西,有時,我覺得你的頭腦比男人還厲害,有點像‘四人幫里的江青,是真的……”
“你這壞蛋——”她用她的小拳頭使勁擂著,那樣子真是萬分迷人。
“別,我還沒說完呢——”他側(cè)身抱住她,喃喃地俯在她光滑的小腹上吻著道:“我愛你,愛你,你是我的小妖精,你和別的女人真的不一樣,和你在一起我好像突然自信了許多……”
聽到這,女人在他的懷里突然不動了,借著窗外昏暗的光線,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一張臉忽然變得很憂傷,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噙滿了一閃一閃的淚光。他嚇了一跳,“你怎么啦,你哭了……”
女人伸出手撫摩著他的臉頰,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剛才說你愛我,很多男人都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可我從來不信,男人想要和女人做這種事都會這么說,別那樣看著我……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你永遠不要騙我,不要……”
“我發(fā)誓——”陳小寶熱血沸騰地說。
“別,我不要你發(fā)誓,我只要你……”
此刻,語言的表白是無法盡情的。
也分不清究竟是誰抱著誰,兩人就這么緊緊地一直纏綿到天明。如果說先前的沖動是由情欲而掀起的暴風雨,那么在后來掀起的熱浪中,兩人更多的是陶醉在難舍難分、欲仙欲死的交合中。
一種恨不能扒了皮的感覺深深地留在陳小寶的神經(jīng)末梢里,對一個女人如此深入骨髓的依戀和纏綿仿佛還摻和著另一種陳小寶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愛情?還是性?說不清——這一夜確實很奇特,它好像不僅僅是欲望的滿足,其中摻和著身份屬性?摻和著他這輩子從未有過的“首長”的感覺?是的,從剛才經(jīng)歷的那一場面中他獲得了新的自信和膽略。哦,還有這個女人的瘋狂,一切的一切都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一次裂變。
一連幾天,陳小寶獨自反反復復體會著這一次不同尋常的“艷遇”,冷靜一想,他還是覺得在招待所里發(fā)生的事太危險,聯(lián)想到他的丈夫迄今還是個在職軍人,陳小寶就脊梁發(fā)麻,憑直覺,在皮膚與皮膚的鑲嵌中,他隱隱約約感到周倩的內(nèi)心里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可一想到她的身體,他就控制不住對她的思念。
三
一個女人竟然成了他生活中的靠山,這是具有大男人意識的陳小寶做夢也沒想到的?!盁o奈”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已不是一句空話,在沒有任何依附的境遇里,周倩的優(yōu)勢更加醒目地顯露出來。
現(xiàn)在,他常常盼著被領(lǐng)導派到下面去,越邊遠越偏僻的地方越合他的心意,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他就是一只自由飛翔在天空的小鳥。她也常常趕來和他盡情地幽會,這倒不是因為他還保留著一個所謂詩人浪漫主義的情結(jié),而是因為他身上積蓄了太多的男性荷爾蒙。從他懂事起,他就不得不經(jīng)??孔晕縼斫鉀Q問題,特別是到了機關(guān)之后,多少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他不得不沉溺在這種難以啟齒的罪惡中。是啊,讀大學時弗羅依德的書他看過好幾本,光看有什么用,老弗羅依德諄諄誘導人們不要壓抑自己的欲望,但只有面對活生生的女人,這一切才能辦到。而在城里,他卻不敢太放肆,真他媽的是太壓抑啦。惟一的期待就是躲進荒無人煙的伊甸園,像遠古時候的蛇和野獸,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快樂!快樂!快樂!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在冰涼而柔軟的泥土地上,他才可以放心大膽地喘息和呻吟,用不著害怕被誰聽見,也用不著害怕突然出現(xiàn)的手電筒,他要大聲地把這一切都釋放出來,大聲地對陽光下赤裸裸的她說:我要!我要!我要!
在與女人“你死我活”的交合中,他體會到所謂男女之間情感的升華并不像詩歌里描繪得那么高尚和溫情,成熟女人的熱情和大方使用起來雖然很盡興,但偶爾也不免有一種“來得太容易”的失落,大概人世間的一切事物都這樣,“太便宜”了反而缺少一種由征服所帶給男人的快感。
盡管不是十全十美,可自打有了所謂愛情,有了周倩上上下下的暗中協(xié)調(diào),陳小寶和州長、副州長的關(guān)系日漸親密。尤其是主管這一口的何副州長,他們之間便自然而然地發(fā)展出了一種老鄉(xiāng)的情分,但他還是很聰明地把握住了這一分寸;與何副州長的關(guān)系更多的是在私下進行的,而在大面上,他和另外幾位州一級的領(lǐng)導、包括其他部門里不起眼的小科長也得小心地保持著彼此間的良好的平衡關(guān)系,他深知官場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變化莫測、盤根錯節(jié)的,作為一個小小的科員過早地投靠哪一方并不明智;難啊,周旋在其中的陳小寶猶如是從后方注視著戰(zhàn)爭,一方面他時刻不忘自己的目標,另一方面他覺得每走一步都必須像在戰(zhàn)場上那樣做到穩(wěn)抓穩(wěn)打。最奇妙的感覺能夠?qū)⑦@兩種思維運用于同一時空:陳小寶開始時是很不習慣機關(guān)開會,沒進會議室之前,人的臉還比較自然,只要一正經(jīng)發(fā)言,那人便立即扳起了面孔正襟危坐,更有趣的是,每個人說話的腔調(diào)里都明顯地流露出不同級別的身份特征;既然都是做樣子,陳小寶沒用多久就給自己找了一個合適的表達方式——讓自己的內(nèi)心獨自匍匐在溝溝坎坎的肺腑里,但在嘴上卻響起的一片光明燦爛的畫外音,這效果贏得了眾人對他的稱贊,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種功夫不僅能恰當?shù)乇磉_自己的智慧,而且還能與眾人保持一致,他希望自己能“進步”得更快一些,當務之急就是盡快入黨。
在機關(guān)里,一個人取得“進步”的第一個階梯就是入黨,只有入了黨將來才能以更快的速度去“進步”。
政府機關(guān)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進來的年輕人要求入黨是最基本的,據(jù)同事小羅自己說,在沒到組織部之前,他寫過三次申請都沒過,小金就更形象了,他說這種事能讓人褪一層皮。具體怎么個褪法,小金沒說。不過,陳小寶下了決心,他可不能走他們的老路。是啊,表面上看,好像是老黨員對新來的人要求很嚴格,其實不盡然,誰都清楚,入黨是步入官場的第一步,你要是表現(xiàn)得看不出什么“狼子野心”,那入黨可能還容易些,但如果表現(xiàn)得太火,這反而會引起眾人的戒心,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而沒有得到提拔,或是提拔得不盡人意的老同志,他們往往會千方百計地給你設(shè)置障礙,讓你一不留神就永遠排在被“考驗”的隊伍中。endprint
一切考慮周全之后,陳小寶想了一個穩(wěn)妥的辦法:讓何副州長和他的頂頭上司老宋做自己的入黨介紹人,這兩人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在心里他很清楚,老宋是不會真心幫他,明擺著,孫淦就是他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一個活化石,為了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他可以忍受孫淦的無能無為,但他絕不讓寄生在自己身上的虱子長大。老史就更不用說了,陳小寶一度也試圖和他搞好關(guān)系,甚至還替他搞過治肺結(jié)核病的偏方,可這種人軟硬不吃,陳小寶從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就明白了,老史是從骨子里鄙視自己。他想,他之所以如此兇狠,大概是因為在官場上受苦太深,而要想讓他對自己和善則需要忍耐;至于老宋嘛,他和周倩一塊分析過,他很會看風使船,他不能也不敢與何副州長過不去,況且,此人表面上一直以陳小寶恩人自居,想必他也會跟著使一把順風船,這把握陳小寶還是有的。
事情差不多就是順著他的設(shè)想發(fā)展的。在老宋的指點下,每隔上半個月,他就向黨組織匯報一次思想,有很多思想都是汲取了很多人的經(jīng)驗直接從黨章中摘抄下來的,他們告訴他,黨章里提供的思想是最保險的,一個人要想入黨入得快就不能隨便說錯話。有時,陳小寶一邊抄一邊覺得好笑,難道上級領(lǐng)導不知道這東西是抄來的?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年的夏天,陳小寶終于入了黨。這一天,他首先鄭重其事地給父親寫了封信,晚上,又和周倩在偏僻的小飯館里美美地喝了一頓酒,真是前所未有的暢快啊,從今天起他就是組織成員了。拿破侖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一個好士兵,不出意外的話,說不定他在三十歲以前就能升為科長、三十五歲最好能干到副處級,老史雖然比自己“進步”得快,但他已是秋后的螞蚱。誰知道呢,風水輪流轉(zhuǎn),古書上說,一個人三分是命,七分是運,命和運是相輔相成的,其中,一個人對運勢的把握尤為重要。
這天兩人是越喝越興奮,周倩還送了他一件禮物,是一張她在文工團時拍的舞臺照片,還是上了粉紅顏色的那種。陳小寶就是喜歡她站在舞臺上的這種模樣,他禁不住趁她不備,猛地摟過她并在她腮上吻了一下?!隘傋??!敝苜徽f著急忙推開了他,陳小寶不理會,他俯在她的耳旁悄聲地說:“給我也來一個,你敢不敢?”“有什么不敢?!彼僦?,在他臉上快速地點了一下?!安凰悖氵@是應付,再來一個?!编膏。愋氄嬗悬c兒得意忘形啦。
兩人走出飯館時,街面上的鋪子和商店已經(jīng)關(guān)張。從一家鋪子的門板縫里瀉出來的是鄧麗君唱的《小城故事》,此刻,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云水這座小城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凄婉低靡,它沒有太多的斗志與豪情,但看上去是那樣純凈。抬頭看去,只見深邃的天空像是矮了一大截,沿江兩岸的群山仿佛變得像紙一樣朝后退去,星星大顆大顆地貼在峰巒之間,猶如是舞臺上裝置出來的布景。是啊,微醺時的他瀟灑地把領(lǐng)口打開,讓夏夜里的小風迎面吹過,身旁緊挨著自己心儀的女人,人生還有什么比這一時刻更愜意的呢?
四
三年的時間過得很快,人一旦把夢做大了就免不了時常掂量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位置:一個普通的科員,什么人都能對你呼來喚去,如果這也能稱之為仕途的話,那真是有說不出的傷心。人與人的爭斗,既有趣又可怕,在老宋身上,他看到了一個過去式或未來式的自己,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但三年了,他并沒有像他當初想象的那樣成為平步青云的火箭干部,他至今還只是一名普通的科員。
事實確實容易使人產(chǎn)生幻覺。他入黨后的第二年春天,領(lǐng)導上就讓他做了一年的下派干部。當時他還真拿它當回事呢,因為機關(guān)里的人都清楚,這里邊通常包含著兩層意思:第一,他有可能被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和重視了;第二,倘若領(lǐng)導真有這層意思,那么下派回來的人一般都會得到程度不一的提升。
老實說,他表現(xiàn)得還是十分賣力的,他下派的地方離家不遠,可他一次都沒回去過。家里人輪流著來看過他幾次,每一次他都很自覺地拒絕了村干部的好意,他沒帶家人去公家的食堂吃過飯,一次也沒有,這地方太窮了,村里的財政支出靠的就是僅有的幾座磚窯,所以豈能為了吃他們幾頓飯而興師動眾。一次,他大哥和大嫂來看他時想要讓他順便搞一點化肥,他考慮過,但最終沒答應。一氣之下,兩人連招呼都沒打就趕夜路回去了。他心里也覺得這樣做是不盡人情,因為他老家的習俗是一般不能拒絕別人的開口求助,除非是做不到;顯然,在他哥嫂的眼里,他已經(jīng)是州政府里的大干部了,連縣長都敬著他幾分,幾袋國家支援的化肥算得了什么?唉,一想到大哥那過早佝僂的身子,他心里雖然不好受,但還是不能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而被人抓住把柄。
遺憾的是,他下派回來都快兩年了,提升的事連影都沒見著。這期間,他們把周倩提成了副主任,小羅、小金也升了科長,除了經(jīng)常請病假的孫淦,另外的幾個也都有科長和副科長的頭銜,總之,在這個部門,任何人都可以支派他,在“水深火熱”中“打底”的依舊是自己。仕途漫漫,陳小寶隱忍著。不過,他從不當眾抱怨,畢竟是從中文系出來的,他從一些報紙和雜志上讀到了很多新的東西,比如,深圳特區(qū)的發(fā)展速度不僅是從經(jīng)濟上,最明顯的是從觀念上給所有的中國人帶來了不小的沖擊;在外省,私營企業(yè)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迅猛的發(fā)展速度也惹來了黨內(nèi)是姓“資”還是姓“社”的辯論,盡管在理論上還存在著許多是是非非,但不可否認的是,很多國營的中小企業(yè)已經(jīng)開始實行程度不一的“政體改革”,類似破除舊觀念、批判封建主義的文章在各個媒體上吵得沸沸揚揚,中國人好像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洗腦??傊?,中國社會的基礎(chǔ)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它與過去有過的政治運動不同,以前的運動基本上是圍繞著人的上半身來進行的,可現(xiàn)在它踏踏實實地回到人們的腳下,那就是土地,讓土地屬于自己是過去農(nóng)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現(xiàn)在,夢想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出身于農(nóng)民的陳小寶本能地從這一例子中感受到了眼前進行著的社會變革將涉及到它的方方面面,令他覺得十分興奮的是,有關(guān)體制改革和一系列人事制度上的改革已成為了時下的熱點,在權(quán)威性的《人民日報》上也明確提出了當前政治體制改革的重要性和急迫性,“建設(shè)高度民主的現(xiàn)代化國家,是政治體制改革的長遠目標?!边@些話雖然還沒有具體的操作條款,但從風暴中心傳遞出的內(nèi)涵陳小寶是一遍遍地品味過了,照他的理解,現(xiàn)階段的革命事業(yè)已不再是簡單地給窮人吃飽飯,而是要解放自己的身心。很多例子都在說明一個事實:人只要有膽量解放自己就不愁沒機會。endprint
激動歸激動。在云水,機關(guān)工作仍然是按部就班。客觀地說,陳小寶在平凡的崗位上確實花了不少心血,他已經(jīng)熟悉了這里面的很多道道,掌握好什么時候該事事請示,什么時候該裝聾作啞,在一些所謂的微妙問題上,他學會了既謹慎又能靈活變通,這樣一來,領(lǐng)導和同志們都覺得他越來越順手,所以他的人緣和口碑也不錯。沒有人比他干得更多,他們這一部門的許多文案工作、包括令人頭痛的大小材料匯編和上上下下的跑腿幾乎都是他獨自啃哧啃哧去做的,時間長了,人們對他的“貢獻”已習以為常,于是,凡是這類事都推給他去干。沒說的,他的能力和勤快是有目共睹的,有時,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契訶夫筆下的小公務員,終日忙忙碌碌,既卑微又可憐,其地位與成天光動動嘴皮子的人相比,實在是有天壤之別。也倒是,憋不住的人就總愛在辦公室里發(fā)牢騷,畢竟,這個時代人們可以在公開場合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罵領(lǐng)導罵官僚罵種種不盡如人意的事已算不上犯忌了。不過,陳小寶看得很明白,牢騷最多的往往是那些干了一輩子而就快退休的老家伙,別看他們臉都罵青了,可在他們的內(nèi)心里依然是對擁有權(quán)力的神往和即將失去的無奈,圖嘴上的一時痛快頂個屁用?
盡管陳小寶心里也并不好受,可他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好沖動好表現(xiàn)自己的毛頭小伙子了。離下次換屆日子還有半年,有關(guān)下任領(lǐng)導班子誰上誰下的傳聞已在私下傳得沸沸揚揚,雖然這只是涉及到州一級和部一級領(lǐng)導的事,但中國自古就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說,所以他想這里面也不乏會有自己的機會。
輪流去各位要人的家里去坐坐,并且利用過年過節(jié)的機會給他們送點土特產(chǎn),反正土特產(chǎn)也不是自己掏錢買的,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一碰到像他這樣從州里下來的人總是很熱情,他呢,只需要摸清這些領(lǐng)導的口味就成。陳小寶做起這類事如今已是駕輕就熟。值得慶幸的是,他聽老宋說,拉木州長這次可能要下了,而何副州長將扭正為一把手,并且有可能會獨攬整個州的大權(quán)。不管是真是假,陳小寶是聽進去了,于是,他去何副州長家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一開始,這大人物似乎也并不十分情愿過多地見到他,但隨著換屆日子的臨近,他也變得有些歡迎他去了;畢竟,陳小寶是聯(lián)系人民群眾的紐帶,幾年來他經(jīng)常被派到下面跑基層,自然和各鄉(xiāng)縣的干部都混得很熟,在這種時候何副州長當然愿意更多地從陳小寶的嘴里了解到更多的情況。就這樣,陳小寶隔三差五地總免不了要到何副州長家去匯報匯報,不是么,這個人曾經(jīng)在關(guān)鍵時候改變過他的命運,他只要有朝一日能獨攬大權(quán),那自己的“進步”還愁沒有保證?另外,在與何副州長保持密切關(guān)系的過程中,周倩也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他早就看出,不管哪一種場合,只要有周倩在場,何副州長的小眼睛就特別亮,精神和情緒也與往日大不一樣。哦,陳小寶怎么會不明白呢,何副州長的老婆是個土哩巴嘰的黃臉婆,好像是他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聽說是在州里的紅旗小學搞總務。總之,一看就是那種沒有多少文化的女人,況且她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整個看上去要比她紅光滿面的丈夫至少大上好幾歲。明擺著,正當壯年又精力充沛的何副州長怎么能對靚麗時髦的周倩不傾心呢?在那個年代,云水城里還沒有公開的娛樂場所,“情人”這個詞在人們的生活中還沒有大規(guī)模地興起,男女間的調(diào)情往往是通過跳交際舞來搞感覺的,不用說,何副州長非常喜歡學跳交際舞,最好的老師當然是周倩啦。于是,陳小寶總是不厭其煩地陪他們一塊上各單位舉辦的舞會,有他在,周倩也高興,而何副州長呢也有了一個給自己扛大刀的,不必藏著掖著,只管盡興好了,反正遮丑的事彼此都心照不宣就成。
何副州長欠他的情,這一點,他心里應該清楚。周倩呢,女人嘛,假裝不知道才顯得有味道。其中出牌做莊的陳小寶內(nèi)心最明白,這女人和這幫老家伙的關(guān)系多半是保持在曖昧這一層面上。最真實的情況是,在這幾年里,他和周倩的戀情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他們之間的了解仿佛已跨越了彼此年齡的限制,隨著熱戀的升溫,對自己經(jīng)歷一貫守口如瓶的她對陳小寶幾乎是沒有保留的。她說她早就是一個死過一次的女人了,十幾年前她父母在文革期間被打成“?;逝伞敝?,她也被下放到了農(nóng)村,她當時只有十五歲,一夜之間,她從一個在學校里響當當?shù)奈乃嚬歉赏蝗蛔兂闪吮娔款ヮサ母脑鞂ο?,其慘狀可想而知。不過,她在農(nóng)村去干粗活的時間不長,公社里的宣傳隊缺人,沒多久,她在那里就成了頂梁柱。后來,宣傳隊里的女知青有的招工回去了,有的還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她呢,憑著天生的聰明勁也明白這其中是怎么回事,她只好去找公社書記幫忙,書記說他白天很忙,如果她要匯報思想,那就等他晚上值班的時候再去匯報。就這樣,她去了,而且還是主動去的。應該說,在太陽落山之前,她似乎是有準備的,可一到了黑燈瞎火的緊急關(guān)頭她又歇斯底里地推開他跌跌撞撞地跑了,這一來,書記對她惱羞成怒,第二天就讓人給她派了一個活,叫她晚上一個人去守公社的糧倉。這個倉庫孤零零地蓋在半山坡上,其實里面根本沒有糧食,不過是堆了些稻草和農(nóng)活用具……
記得那天周倩對他說這段故事的時候,是她三十五歲的生日。當時,兩個人都喝了不少酒,都暈乎乎地躺在床上說話;熄了燈,欲火中燒的他和一個女人肌膚相挨,而這個女人卻在講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想聽的事,再沒有比這更掃興的了。
“想聽我說下去么?”她拉了一條毯子蓋在兩人赤裸的身上。
“我聽著呢?!?/p>
她說那天晚上書記就在倉庫里強奸了她,并且許諾下次一有招工名額就讓她走,但在這期間她必須隨叫隨到、隨時向他匯報思想。
“給我一支煙?!彼绷送碧稍谏砼缘乃?/p>
黑暗中,暗紅的火光一閃一閃,她接著道:“……后來我懷孕了,我想了很多辦法都沒有把這身上的東西弄掉,也想過去找我的父母,可一想到他們我就覺得還不如死了干凈。也怪,一旦下了去死的心,人也就什么都不怕了,于是我去了縣上,找到了縣委里的人把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說了,我還說了其他女知青的事,在公社里誰不知道他對宣傳隊里的女知青是一個都不放過啊,后來,縣革委會的人叫我寫了份材料,說是他們會調(diào)查解決的……”
“后來怎么樣了?”陳小寶問。endprint
“嘿嘿,能怎么樣,戲文里常說的‘顛倒黑白你沒領(lǐng)教過吧,現(xiàn)在就讓我來告訴你——在公社的調(diào)查材料里我成了勾引公社干部的小騷貨,我為了一個招工指標三番五次地主動送上門去,領(lǐng)導也不過是一時糊涂才上了我的當。至于說到倉庫里的強奸,嘿,他們說,要真是強奸為什么不早去告?現(xiàn)在肚子都大了才跑來說,保不定是張冠李戴呢。再說了,倉庫里有大門呵,你不開門誰會進去……嘿嘿,我挖坑埋自己也就只能埋一回吧,這次仇沒報成,反落得個誣告領(lǐng)導,思想品德敗壞,不安心務農(nóng),生活作風有問題,立刻調(diào)離公社宣傳隊的下場……”
“那你……”他實在聽不下去,借著微光他看見她臉上沒有眼淚,只是眼珠子直愣愣的。他想伸出手去把她擁過來,可她卻仰著臉一動不動。
“想知道我為什么不會生孩子么……一個當?shù)氐睦衔揍t(yī)可憐我,她給我吃了一種很厲害的草藥,我在她家里整整折騰了兩天,那肚子里的東西才掉出來,后來又昏睡好幾天,差點連命都搭上了。不過,說真的,在受過這些不是人受的罪之后我就再也不犯傻了,想要我死,沒那么容易。”
“他知道你的這些事嗎?”陳小寶指的是那個在她稱之為老實人的丈夫。
“他?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不清楚,不過,我從不跟他講我自己的事?!?/p>
“那你們談了多長時間的戀愛?”
“算了吧,戀愛這個詞就免了,我和他從認識到結(jié)婚也就是只見過幾次面——”
“怎么會,又沒人強迫你嫁給他?”
“是呀,沒人強迫我,是我愿意的。我那時已到了文工團,整天圍著我轉(zhuǎn)的男人很多,可我不想讓任何一個人去翻我過去的歷史,所以就想把自己打發(fā)了,好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你就找了他?”
“哈哈,不是我找了他,是我父親幫我找了他,他當時摔傷了,正好住進軍區(qū)醫(yī)院,說實話,像他這種老實人對我是比較合適的,我想至少他不會嫌棄我吧……”
“哦,我原來以為你這個人驕傲得很呢——”
“那現(xiàn)在呢,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截臭狗屎呀——”
“何必再侮辱自己,其實,我的意思是生活中每個人的痛苦是以另一種形式來表現(xiàn)的,比如,我很害怕過深地陷入到另一種東西里去……”
后半句話陳小寶沒有說出來,他確實不忍心說出來,要是平時,他會以開玩笑的方式告訴她,你很特別,但我不想整個地陷進去。哦,他不想把話說得那么直白。他撫弄著女人硬硬的奶頭,仿佛感覺到奶暈的顏色變深了,這顏色就像一道傷疤,弄得他連欲望都沒有。
而周倩也不回避,她仰面躺著,睜著一雙大眼,她說她的身體從來不是她自己的,活到現(xiàn)在,她有的只是恥辱和寂寞。
時間長了,陳小寶已經(jīng)學會在需要共同分擔痛苦的時候把自己從中悄悄地分離出來,反正兩人共同擁有的東西就是如何排遣寂寞,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想知道。已經(jīng)二十八歲的陳小寶現(xiàn)在對性事已如同嚼口香糖,愛情卻是鐵樹開花,所謂原始的本能的愛他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可奇怪的是,他的孤獨感并沒有消失,在有的時候,他甚至為自己如此沉溺于肉欲而瞧不起自己,真正的愛是什么樣子他想不出;在人家給他介紹或是他自己接觸過的女人中,他還是覺得那些胸脯扁扁的女孩都不及周倩對自己有吸引力,僅僅是胸脯么,他也說不清楚;是的,有比她年輕的,也有比她長得漂亮的,可他偏偏還是迷戀這個比自己大八歲的女人。有一句話說得好:“男人是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的,而女人則是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的?!贝_實,周倩沒動一個手指頭,就把他的整個身心控制住了。
情欲和性欲,這兩種東西很難分清。做朋友當然比做情人和愛人安全得多,這一點陳小寶何嘗不是這樣去做的呢?也許正是兩人都知道他們之間根本不可能,而正是這種明明白白的“不可能”才使兩人隱秘的通奸變得瘋狂和沒有節(jié)制,盡管他對自己如此貪戀她的軀體感到后怕,可冒險的感覺畢竟比四平八穩(wěn)的做愛更讓人刺激。
她的小屋就在靠機關(guān)大院圍墻的一角,左邊有一扇后門,院內(nèi)的平房里也住著四五戶人家,他們一般都睡得很早。他每次去通常都是在夜里十一點以后,這時,院里四下漆黑,幾棵老白果樹和路邊的金銀花美人蕉把通往她房間的小徑遮得嚴嚴實實。每次都一樣,一聽到他敲門的暗號,早已等候在里邊的女人變悄悄挪動門杠,他一側(cè)身,人就閃了進去,一踏上那條小徑,他便習慣性地吸一口樹叢里的清香,頓時,舒張開的肺腑即刻變得恬靜和自信了。
屋里布置得很溫馨,雖然廚房和廁所都在外面,可席夢思床是柔軟的,印著大花圖案的窗簾一直垂到地面上,陳小寶心想,在云水這座城里,恐怕沒幾戶人家舍得像她這么浪費。另外,這房間的最大特點是有點兒像他剛到云水時只住過一夜的“云水賓館”,只見床頭柜上也照樣擺著一盞罩上了橘黃燈罩花瓶式的高座臺燈,紫紅色的沙發(fā)也像賓館里的那樣放在床的一側(cè),稍稍不同的是,茶幾上方掛著一個小鏡框,里面是她和她丈夫拍的結(jié)婚照,照片里的男人有一副地平線一樣的寬肩膀和兩道很濃的眉毛,他目不斜視,一副標準的老實人模樣。而站在一旁的周倩神情怯怯的,她細長的脖子和低垂的眼睛有一種陰郁的氣質(zhì),兩條小辮一絲不亂地垂在胸前,身上還挎了一個軍用書包。真不敢相信十年前的她是這般模樣,陳小寶不禁有些感慨,一個女人倘若一與權(quán)勢廝混不清,其先前民間的本色也就喪失殆盡了。
每次看到陳小寶盯著這張照片,周倩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她把照片掛在這是有用途的,“用它來對付某些人很方便?!彼f。
誰不知道呢,打周倩主意的男人很多,因為她給人的錯覺是容易上手。聽她這么一說,陳小寶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可他轉(zhuǎn)念一想,這樣也好,反正到這屋里來的男人又不只是他一個,這女人是機關(guān)里眾所周知的騷貨;她膽大,敢玩火,但破壞別人家庭的罪名足以使和她玩火的人一塊下地獄;所以,他何苦太在乎這女人是否對自己忠誠,總不至于壯志未酬身先損吧?當然,避免不快的辦法就是盡量換不同的地方作愛,也許是因為這一原因,陳小寶似乎不喜歡和她躺在那張大床上做事,他很驚異地感覺到身體的觸角其實也是很挑剔的,它也有自己相應的對應物,比如,在水泥地上和垂著厚窗簾的那個角落里,陳小寶才由衷地感到?jīng)]有顧慮和盡可任性地放肆。endprint
“我是不是很賤,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送上門的賤貨?!狈潘吝^后,這女人經(jīng)常都這么說。她還說,正是他喚起了她心里的許多東西,不止是性,要是她還沒有被別人操過,那這一切該有多好,她至少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他請到家里來。
“你為什么老要貶低自己,用不著老惦記著過去?!?/p>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你是男人,你不懂得一個女人的感覺?!彼吭谒麘牙镔N著他的耳朵說:“要是當初強暴我的那個人是你就好啦,真的……”
“你瘋了,我可從來沒有強迫過你——”他哆嗦了一下。
“是啊,是我瘋了,我原來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愛上什么人了,可你讓我重新又活回來……”她的聲音頓時像裹上了一層絨。
陳小寶想不出自己該說什么,每次都一樣,只要一談這類話題他有的就是一片茫然。“我,我是愛你的——”他已經(jīng)習慣了總說這句話。
“別,別跟我說這個,每個男人做愛的時候都會這么說?!?/p>
每個?多少個?據(jù)說現(xiàn)代社會的性關(guān)系是以金錢和權(quán)利來定位的,前二者的流動性也造成了性的流動性。想到這,他皺著眉不想說話。
“難道不是嗎?”她看著他,那坦誠而不知羞恥的眼神真讓他心煩。
為了盡快從沮喪中擺脫出來,他只好重復道:“……是……是真的,我心里只有你……”他的手滑過她的肩膀。
她笑著把他的手從她的乳房上挪開,“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用不了多久,你還會有別的女人,也像現(xiàn)在你我這樣,你這么年輕怎么能只守住一個老太婆呢……”
逼著對方表態(tài),想必這是女人一貫的通病,她總要刨根問底深入他人的內(nèi)心。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她在編織一個羅網(wǎng),一個讓自己和他人都跑不出去的羅網(wǎng)。
“別這樣糟踐自己,我們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你用不著老是跟自己過不去?!?/p>
“那你說給我聽聽,其他人是什么樣?”
“呃……是……說白了人和動物都一樣,你我也是動物,只不過人比動物更會欺騙自己,哈哈,還有人隨時都可以交配?!?/p>
“還行,我就喜歡聽你說真話,還有呢?”
由女人來審問氣氛總是很沉悶。他只想把握住輕松的東西。
“得了,我困極了,我總得留一點給自己嘛……”
女人雙手捧著他的臉柔聲地問:“告訴我,你想為自己留什么?”
“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這樣,只有你和我——”他閉著眼睛拉著她一塊倒下,讓身體去覆蓋身體,與層出不窮的廢話相比,身體的感知和從被窩里嗅到的烈性氣味相對更靠得住一些。
“哎呀,別動,我就喜歡這樣躺著說話……”
沒必要給自己編織很多理由把自己困住,讓她去想入非非好啦,這種時候,他只能以靜制動。他感覺到自己光禿禿的后背不斷有穿堂風經(jīng)過,仿佛這密封的愛情已經(jīng)布滿了裂縫。
女人要的東西從開始到結(jié)束無非是愛,女人的哲學就是愛的哲學,她們活著的惟一理想就是想得到愛。這話是誰說的,他不記得了。通常都這樣,周倩一次次的試探使他感到茫然——她要的是愛,并且還是天長地久的愛,這種要求對他來說真是太苛刻了;可自己也確實是舍不得離不開她;以后會怎么樣?他不敢想,也不去想;不過,在暖烘烘的被窩里最急切的需要就是好好睡上一覺,閉上眼睛,死死地睡過去,踏踏實實地在女人懷里睡上一覺比任何做人的玄學都管用。
五
每一年的年底往往是新舊交替的關(guān)口,機關(guān)里一到了這個時候各個部門都會顯得比平時緊張,況且從現(xiàn)在起,換屆的籌備工作已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
人事處的人已經(jīng)來打過招呼,孫淦要是再不來上班就按“自動退職”處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機關(guān)里的很多人早就在議論,說孫淦請病假是假,這段時間他根本不在云水,而是經(jīng)?;厮诖罄淼睦霞摇?jù)說他們一家人在最熱鬧的大理古城開了一間蠟染作坊,沒想到這土得掉渣的玩意很招外國人喜愛,于是,老家的人打算讓孫淦回去幫著打理,這一陣子,他就是忙活這些事去了。
幾天以后,從人事處又傳出了爆炸性的新聞——孫淦本人已經(jīng)申請停薪留職,他要卷鋪蓋回去賺美金了。一時間,各個辦公室的人都在談論自己對此事的看法,有人認為當個體戶雖然能賺到錢,可在社會地位上畢竟沒什么身份,個體老板手上戴著金戒指一副人模狗樣的派頭,可戒指再大再光芒萬丈,見了什么人還不是要點頭哈腰;還有人說,成天和老外打交道也危險,現(xiàn)在雖說是國門打開了,可安全廳的人也不會就此解散,美金有那么好賺的?難說一不小心被外國人把情報套了去,稀里糊涂進了大牢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況且,他孫淦懂什么蠟染,做生意這碗飯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下的,何苦呢,放著人上人不做,偏要去小心伺候老外,這沒什么可羨慕的。
是啊,說什么的都有,只是往好處說的人不多。表面上大家都做出一副惋惜的樣子,但事實上孫淦將要去賺美金的消息比起換屆這種大事來更能刺激起眾人的想象力。包括陳小寶在內(nèi),他認為孫淦之所以選擇回老家肯定是出于無奈,毫無疑問,下次的整個州政府班子調(diào)整,各路人馬的晉升提拔自然也輪不到他頭上,他不走,留在這當陪襯怎么能受得了?想到孫淦之所以有今天,這全怪他自己平時太懶惰,一個在學校就入了黨的大學生本來是很有前途可奔的,弄到這一步恐怕也不能全是命的錯,關(guān)鍵是他自己沒把握好,即便如此,也用不著非走這一步棋嘛,機關(guān)里混飯吃的人多的是,何況他也不是徹底沒希望,走極端是掩飾自己無能的另一種形式,自己非要去淌這渾水也就怪不得誰了。
這天下午,孫淦辦完了手續(xù)到辦公室來收拾東西,沒幾分鐘,他就把抽屜騰空了?!皾L蛋嘍,你們以后到了大理就來找我,我一定請客。”他把塑料袋里的東西往墻角的垃圾桶里一放,一副一去不復返的架勢。
穿了一身新西裝的孫淦,看上去氣色很好,往常陰郁的苦瓜臉仿佛變得開朗了,看到他滿不在乎嘻嘻哈哈地和其他人說笑,陳小寶心想,他的無所謂是強裝出來的吧,自己先走人,好歹也能撈回一點體面。endprint
“喂,你真的不回來了,一點不留戀?”小金捧著個茶杯走過來問。
“怎么,你以為我是沒事鬧著玩哇?難道我還有退路嗎,我現(xiàn)在就是想回來也晚了,本人宣布,從此時此刻起,我失去的是枷鎖,得到的將是氣壯山河的自由——”孫淦夸張的語氣真是一改往日說話的風格。
小羅拍著孫淦的肩膀說:“自由?沒那么瀟灑吧,身份這東西一旦習慣了就會上癮的,不過,你老兄呢這一次的賭注可是孤注一擲呀,別不好意思承認?!?/p>
“嘿嘿,你這鬼機靈,還是你了解我哇,人生嘛,整個晃過去就是一個賭場,有的人喜歡慢慢下注,我呢就是想豁出去賭一把,賭贏了是自己的運氣,輸了也沒什么了不起,還不是照樣能吃能喝——”
“喂,你這陣子不在單位,我可給你透個風,單位上馬上要調(diào)整房子,要是錯過就太可惜了——”
孫淦笑了笑,說:“調(diào)來調(diào)去還不是破房子,算逑,古人說無官一身輕,況且我連芝麻大的官都不是,有什么可在乎的?!?/p>
“你老婆和孩子怎么辦,他們也跟你一起回去?”周倩說。
“這倒不一定,她和兒子暫時留在這,我怎么混都無所謂?!?/p>
孫淦的模式與當時報紙上的很多宣傳相似,男人下到“?!崩铮肆粼凇鞍丁鄙?,這不失為冒險與穩(wěn)定的雙重選擇。另外,社會上對一個男人的衡量也有了新的標準,出身和學歷不再重要,有本事的男人需用財富來證明自己的成功,會掙錢的男人開始受到了輿論的吹捧。
“小孫,你還是悠著點,昨天晚上姜老四十萬火急找我,你可能還不知道,他現(xiàn)在日子難過得很,信用社的人這幾天正追著他的屁股讓他還貸款,他拿什么還啊,去年新開的一個礦眨眼間被泥石流給埋了,貸來的五萬塊錢泡都沒冒就沒影啦,嘿,他硬拉著我去陪他找馮金貴說情,去啦,可馮金貴這小子整個是一個黃氏仁,你沒看見姜老四那樣子,跟電影里的楊白勞也不顛上下,慘噢……”
老宋剛說完,孫淦就冷冷地道:“還是宋部長想得周到,不過我呢跟姜老四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是想個明白,死個痛快,說句您不愛聽的話,這年頭一天到晚坐著喝茶看報紙,人就像玻璃瓶里的蒼蠅,是看得見光明,找不著出路,我反正是坐不住了,跑出去試試總在玻璃瓶里悶死強,我也跟您句實話,我堂叔一家兩年前在山溝里搞大理石開發(fā),一年下來就凈賺了將近30萬,他不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巴佬么,斗大的字都不認一個,可如今大理州政府把他樹為致富的典型,還他媽整天用小轎車拉著他到處去做報告……”
孫淦的這番話顯然是沖著老宋去的,還是周倩聰明,她馬上扭轉(zhuǎn)了話題:“是夠風光的,干脆我也跟你一起去掙美金得了,我還沒見過帝國主義的美金長成什么樣呢?!?/p>
“哈哈,這可使不得,你們各位都是國家的棟梁,人民的脊梁啊,我呢,是不求上進,自甘墮落……得,還是少發(fā)牢騷,呆會下了班,我請諸位到外面去吃一頓,想吃什么,隨便點,想上哪,隨便說,千萬別客氣?!?/p>
“好,咱們今天也嘗嘗應用美金做出來的菜,來它個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
“要不得,應該是宋部長請客才對,你要走,大伙也該表示個心意嘛。各位是否贊成?”周倩話一出口,大家都隨即響應;還是這女人精明,她在為人處事上滴水不漏,時常在任何事情上都為自己留有一手。與此同時,陳小寶注意到,就在眾人說說笑笑地走出辦公室時,只有老史始終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地盯著手中的報紙。
沒人注意到老史的不存在。失意者的虛榮只有失意者自己去玩味,這年頭變化太快。
按孫淦的主意,一行人跟著他來到了一家新開張的飯店。這地方不設(shè)在市中心,它選在一個郁郁蔥蔥依山傍水的河彎里。只見整座建筑幾乎是圓形的,粉色的拱頂被落日的余輝涂上了一層黃金般的色彩,兩旁的樹枝上纏著星星點點的燈飾,據(jù)說它是由一個身份不明的外地人投資修建的,高大寬敞的飯廳比起云水賓館的大堂來要氣派得多。陳小寶早聽說過這里的收費很高,并且內(nèi)設(shè)有不公開的小型賭場,服務員多數(shù)是從內(nèi)地招來,她們穿著打著黑領(lǐng)結(jié)的服裝,僅從站立的姿勢上就能給人一種訓練有素的利索感。因為這是一塊是非之地,所以一般吃公飯的人往往只能是偷偷摸摸地在這請客。
忽然從昏暗的街道上一下子轉(zhuǎn)入到強光之下,會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想必人家向他們一行人傾瀉那么亮的光線是有用意的,眼瞅著孫淦和飯店老板摟肩搭脖的那股親熱勁,再加上他十分嫻熟的點菜和應酬技巧,陳小寶恍然悟出孫淦這些天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是沉溺在“痛苦”中,他的張狂固然有點過,但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他已經(jīng)推來了通往另一扇華貴世界的暗門,“下?!睂σ粋€人的影響也許絕不只是財富數(shù)量的變遷,冒險成功的人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其他人都有著對人生重新定位的深遠意義。
突然發(fā)現(xiàn)原先自己看不起的人與變化中的環(huán)境是這樣地融洽,陳小寶在飯桌上對孫淦的態(tài)度也變得活絡多了。平日里在暗中較勁的他這天主動給孫淦敬了好幾杯酒,孫淦臉喝得紅紅的,不知是不是受了感染還是喝多了,他很誠懇地對陳小寶說:“……你我之間過去好像有點誤會,現(xiàn)在回頭一看覺得很無聊,本來嘛,咱倆都是從大山里殺出來的苦命人,騾子和驢不管打什么滾都不過是給人拉車的種,來,為這咱倆干上一杯。”
陳小寶心頭一熱,舉起大半杯白酒說:“打我來到云水還真沒有什么人對我說過像你這樣掏心的話,唉,其他的我就不說了,我只覺得你不必急著馬上就走,可以再等等……”
“等什么呀,我在州政府整整干了快10個年頭了,得到的經(jīng)驗就是這三句話:在領(lǐng)導面前要做狗、在同事面前要做鬼、在下級面前呢要做狼,倘若想在場面上混出個人樣來就必須演好這幾個角色,我這人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清楚太明白……”
老宋臉色陰沉地盯著孫淦,但孫淦沒理會。他接著對陳小寶道:“我也是隨便說說而已,在你面前我是班門弄斧了,不過我早就看出,整個州政府里,數(shù)你的能力和腦子好使,別看你來的時間不長,可大家對你的印象都不錯,你好就好在比我能忍氣吞聲,吃得了這份苦,照你的發(fā)展勢頭,說不定用不了幾年還是能混成個人物……”endprint
陳小寶不好意思地一笑:“得了,我可沒你下得了狠,說放下就放下,下這樣的決心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睂O淦笑了笑并用筷子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道:“看見這兩字了么,你奔的是‘前途,我呢,奔的雖然也是‘錢途,可這兩字在眾人的心里掂量起來還是有著天壤之別啊?!?/p>
當著大家的面,孫淦的恭維有點過火,陳小寶豈敢犯了眾怒,他淡淡地道:“唉,別拿我打趣了,我一無資歷,二無后臺,有什么前途可奔,談何容易啊。”
“別假裝你很悲觀,誰不知道你在省里有一個當大官的同學么,經(jīng)常上他家走動走動不就成了,老實說,我要是有你這層關(guān)系,那不一定會守在這,屁股大的云水城撐死了也就是混個廳局級,而盯住這位子的人眼睛都熬出血來了,宋部長,你說是不是?”
陳小寶這才明白,孫淦這天當著眾人對他所說的肺腑之言原來不過是唱給老宋聽的隔壁戲。聯(lián)想到半年前他上昆明去看望馬軍的情形,也就是所謂當大官的同學,他心里一陣堵塞。當時馬軍已經(jīng)升為副處,接到他從車站打的電話他倒也挺高興的,可等陳小寶提著土特產(chǎn)一身臭汗趕到他辦公室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這家伙和幾個人正在聊天,聽來聽去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討論的內(nèi)容無非是剛剛搞到了一個什么出國人員的指標正準備上外匯商店買一套所謂正宗的美國音響,接著他們又聊到了某某走了什么捷徑不必經(jīng)過托福考試就順利出國的過程,繼而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比較,美國、日本、新西蘭、加拿大、澳大利亞,話題涉及到不同種族的政治、文化以及在出了國的人在國外鬧出的笑話等等。一幫人為美國或是什么狗屁的澳大利亞爭得面紅耳赤,根本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坐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不是滋味啊,跟原先剛上大學時一樣,他當時只能拘謹?shù)囟酥璞谝慌援斅牨?,這一切都怪不得別人,只怨自己對人家所談的話題一句都插不上,回想起來夠傷心的,雖說他的身份如今也算是個國家干部了,但人家說話的層次和從話語中透露出來的對生活目標的追求與他小心翼翼想要得到的東西差距是如此之大,放在桌子上的是他裝土特產(chǎn)的布口袋,它與整個辦公室的裝修是如此地不協(xié)調(diào),與之相比,好像他這些年的奮斗突然間就給抹白了,他覺得自己在面對這些人的時候不過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更讓他難過的是,馬軍悄悄告訴他,馬老爺子年底就要正式退出歷史舞臺了,這一段時間,他老人家大部分時間是窩在家里,他的心情很郁悶,要是陳小寶愿意的話,他可以去看看他。馬軍說他晚上還要參加部里給一個香港代表團舉辦的宴會,他抽不出身來,不過沒關(guān)系,老爺子對他印象一直不錯,見了他會很高興的。是的,他當然會去,不管怎么說,當初是借了老人家的光才有今天的,何況就算是他將來人退了,其影響力同樣是存在的,這條線無論如何得長久地保持下去,他怎么能舍棄這一生惟一的依靠呢?當天晚上,他咬咬牙,花了近半年的薪水特意買了半斤天麻和一些蟲草敲開了馬家的大門。進了客廳,老爺子不在,一個保養(yǎng)得極好的中年女人和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年齡看上去有二十來歲的女孩正在看電視,中年女人可能就是馬軍的后媽了,她的客氣里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對陳小寶說,馬老臨時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可以跟她說。就這樣,他這次還是沒能見到馬老爺子,呆了不到五分鐘,這年輕女孩就站起來沖外面的保姆喊道:“喂,你在干嘛呀,我的洗澡水放好了嗎?”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保姆,想必是后來新?lián)Q的,只見她蹲下身去用手里拎著的塑料拖鞋換下了年輕女孩腳上的繡花拖鞋,不用說,這是主人在下逐客令,他暗自猜測,她可能就是馬軍說過的后媽的女兒,不就是一個帶過來沾光的主嗎,有什么可神氣的?總之,他每一次上省城的感覺都會讓他生出一種既失落又激奮的心情。更讓他感到壓抑的是,原先學校里的那幫熟人見了他都說,他身上的詩人氣質(zhì)如今是一點都看不出了。哈哈,所謂的氣質(zhì)不就是曾經(jīng)有過的一點狂放么,這玩意要是放在大城市里可能還會被人當作思想解放的象征,而在云水,人們會把這當成缺點,說你胡思亂想不務正業(yè)。
這時,一個男人嘶啞的嚎叫打斷了他的思緒,把他拽回到飯桌上: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就是這天,陳小寶才第一次聽說崔健的名字。如果用先前他所學到的美學標準來衡量的話,那崔健唱的不是作品,而是一堆原材料;從某種意義上說,歌詞中的這個男人正在試圖挽留住屬于男人生命本色的東西,他蒼涼的嚎叫固然讓人震撼,但從另一面也說明如今男人的尊嚴已面臨世俗的挑戰(zhàn),烏托邦式的愛情正受到了每個男人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質(zhì)疑;總之,“一無所有”給這天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仿佛是男人們最后一次不肯認輸?shù)膾暝?,那份“即使我一無所有,你還是要跟我走”的男兒氣概盡管豪邁逼人,卻也掩飾不住對自己的嘲弄;陳小寶默默地聽著,從破碎的吉他中蹦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炸藥,他的腦子好像被震得懵懵的;多年后,當崔健的身影已在流行歌壇逐漸消失時,陳小寶仍然無法忘懷那一天受到?jīng)_擊的情景,也許“一無所有”這四個字在那個年頭已率先向他預示到了另一場危機的到來,只是那時候的他還沉溺在自己的仕途夢中。他清晰地記得那天臨走時,除了老宋,每個人都醉醺醺地一路重復著“一無所有”的曲調(diào);當然,對歌詞最熟悉的莫過于孫淦,這頓飯的飯錢也是孫淦結(jié)的賬,他堅持一定要付,說是他就是在“一無所有”的鼓勵下才決定辭職下海的。
六
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格外邪乎。按習慣,每一年的這個時候,云水地區(qū)通常是雨水不斷,可奇怪的是,近一個半月來,許多地方出現(xiàn)了歷史上罕見的連續(xù)高溫天氣,風高物燥,森林火災的消息不斷傳來,最讓人擔心的是這百年不遇的干旱氣候直接威脅著一些靠天吃飯的山區(qū)農(nóng)民,想想看,在云水地域內(nèi)有很多被稱為“大字報”的雷響田,它本來就是農(nóng)民們從石頭縫里刨出來的,產(chǎn)量雖然很低,可在當?shù)貐s是家家戶戶一年到頭的指望啊,于是,在戶與戶之間、甚至是寨子與寨子之間常常因為搶水的問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年不見的民族爭端,每天來告狀的人絡繹不絕,這種時候,陳小寶也經(jīng)常被他們拉著去主持了幾次公正,但他發(fā)現(xiàn)這里邊的矛盾很復雜,要想在這個問題上一碗水端平是很難的,因為土地責任制已經(jīng)明確了土地的歸屬權(quán),這就意味著每一個人都有理由為自家的生存而據(jù)理力爭。endprint
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會影響州人代會在一個星期后召開,準備工作已經(jīng)就緒,陳小寶和周倩都被抽調(diào)到大會籌備組,陳小寶的工作是專門負責收集代表們的意見以及配合州黨委搞好改選方面的工作。
旱情緊急,一部分人已隨主管農(nóng)業(yè)的趙剛副州長下去協(xié)助各區(qū)縣的抗災工作,小羅和小金也隨之被派往邊四縣,兩人走的時候自然是心存不滿,因為這差使按規(guī)矩的話要輪也該是先輪到陳小寶,可突然間陳小寶似乎被委以重任,兩人的心里自然酸甜苦辣不是滋味。另外,主管文教的副州長老米叫米天佑,他是彝族,五十開外,戴一副近視眼鏡,早年家里是赫赫有名的大土司,在省城里上學的時候曾參加過黨的外圍組織,文革期間也經(jīng)受過不小的沖擊,因為有了這個經(jīng)歷他常以老資格自居,據(jù)傳幾年前省里曾想把他調(diào)到政協(xié)去,但后來一陣風過去了,也就沒有了動靜。他本人的解釋是他不愿意離開云水,況且到了政協(xié)不就是一個喝茶的閑差么。所以,這一陣,他也在到處開會,他搞了一個所謂“全州教育規(guī)劃細則與發(fā)展綱要”的可行性論證方案,名譽上是征求各部門各鄉(xiāng)縣頭頭的意見,實際上是趁此機會在鋪墊一些東西;他偶爾到籌備組來走走,見了陳小寶也總是說:“小陳,最近忙得夠嗆吧,還是要多注意休息啊,我們當領(lǐng)導的平時對你關(guān)心太少,你的個人問題解決得怎么樣啦,有對象了沒有?可別為了工作耽誤了,你們年輕人求上進是好,但也不能什么都不顧哇……”對他的關(guān)心陳小寶并不感激,相反,他覺得這表面上平易近人的家伙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隱情,不過陳小寶還是面帶微笑地說了一些感激的客套話,他并沒有把一絲的不快放在臉上。相對于這兩個副州長所做的事,周倩悄悄地告訴陳小寶,她說這會何副州長正帶著財政局長一行人到省城里匯報去了,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趁這次千載難逢的大旱年盡快拿到第一筆中央撥下來的扶貧款,他們還打算為根本上解決云水州的脫貧問題必須盡快找一個實力強大的婆家來做后盾。一年前,國家交通部就有意投資云水州的公路建設(shè),這可是云南省最大的一宗扶貧項目,因為涉及到的資金量大,此事一直還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周倩說,這次何副州長是下了決心,一定要爭取到省里頭頭們的支持,至少能爭取定下性來,給全云水州的父老鄉(xiāng)親吃下一顆定心丸??梢姡胃敝蓍L才是真正有魄力有膽識的大手筆呀。
不奇怪,根據(jù)老同志們以往的經(jīng)驗,一般在改選之前,每位帶“副”字頭的州一級領(lǐng)導都有自己出招的路數(shù)。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次換屆與過去有所不同,根據(jù)全國“體制改革”的一系列做法,這次的人代會將真正履行它的功能,“民主選舉”將賦予代表們更多的權(quán)利,其基本的措施有兩條:第一,候選人必須在大會上陳述自己的觀點;第二,實施投票表決制,并根據(jù)投票的結(jié)果來確定下一任的當權(quán)者。顯然,新方法的推出讓不少人展開了豐富的想象,很多人開始議論,估計這次是玩真的了,但能“真”到什么程度,大多數(shù)人自然是先抱著觀望的態(tài)度看看再說。
盡管選舉與自己連邊都不沾,可陳小寶的那顆心卻怎么也不安寧,與周倩的幽會暫時終止,性欲這種東西也是可以轉(zhuǎn)移的,把他調(diào)到籌備組是一個信號,他下了狠心,一定要讓州黨委對自己滿意。
表面一切都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
然而,就在一天凌晨,一個身影從組織部六樓的窗口里急墜而下,建在樓下的花壇都被碰掉了一大塊。是一早起來掃院子的老張最先看見了這匍匐在地上的人,他提著掃帚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人早已斷了氣。
是老史。他怎么會從樓上摔下來呢?
每個前來圍觀的人都被眼前的慘狀嚇了一跳:躺在地上的人半個腦袋和一只眼睛都凹了下去,半張臉幾乎全碎了,血流了一地,白乎乎的腦漿粘在頭發(fā)上,在距他不到一米的墻根角下,濺出的血顏色很新鮮,想必他死的時間不長。
據(jù)公安機關(guān)現(xiàn)場勘察,發(fā)現(xiàn)靠窗戶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有死者的鞋印,窗戶口上搭著一件嶄新的毛衣,看樣子是故意留在那的;引人注意的是,老史的辦公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清理得干干凈凈,煙灰缸里有許多煙頭,從堆積的數(shù)量上看,他可能在這抽了很長時間的煙,收拾得很整齊的文件好像是按日期的順序堆放的,在桌子的正中放著一支鋼筆和寫著他名字的一本銀行存折,上面寫明此錢請州黨委轉(zhuǎn)交給他當年下鄉(xiāng)時所在的寨子,并注明:“錢不多,請按人數(shù)均分?!绷硗庠谝粡埧瞻准埖倪吔巧希麑懙溃骸肮伯a(chǎn)主義必勝”,字跡像是隨手寫的,又像不是,寫字的日期也很難判定。
后來的尸檢也證明:“無搏斗痕跡”、“無暴力侵害”、“死者生前未發(fā)現(xiàn)有精神病患史,無遺言,但對個人財產(chǎn)做了安排”。盡管公安機關(guān)還未做出明確的結(jié)論,可事實上,老史的墜樓而死很簡單——是自殺。
上午九點左右,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拉著一個小男孩出現(xiàn)在老史的尸體旁,她就是老史的妻子和兒子,這女人好像被嚇傻了,她除了哭,簡直什么也說不清。
“……昨天吃晚飯的時候還好好的呀,他還叫我多炒了一點菜,說是要喝酒,我也沒敢攔他,平時,我不讓他喝,他的肺有毛病,一喝了酒一夜到亮就咳個不停,可我昨晚還是讓他喝啦,沒難為他呀,他說,他已經(jīng)失眠很長時間了……看他高興,我還跟他商量過幾天搬家的事,家里有事他是什么都不管,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我也沒怨過呀,嗚……”
“他最近跟你說過什么沒有?”公安局負責記錄的人問道。
“沒有哇,他的事從來都不跟我說,說了,我也聽不懂,在家里他除了聽廣播就是寫呀看呀,寫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能不能把他的那些東西給我們送來?”
女人止住哭搖了搖頭說:“沒啦,前幾天他跟我說要搬家,這些東西留著沒用,就燒了,全燒了,連過去發(fā)的獎狀和他留著的報紙都燒了 ……”
一個州組織部的副部長跳樓自殺的消息立刻傳遍了這座小城。應該說,在云水,“史國柱”的名字曾為很多人所熟悉。
對于這意想不到的突發(fā)事件州政府的高層一般保持著謹慎的態(tài)度,那時,“抑郁癥”這個詞還沒有興起,多數(shù)人還是從老史的經(jīng)歷去找原因:
“老史最近幾年過的不開心,想想看,七十年代他可是云水響當當?shù)募t人,全州的老百姓誰不認識他,可后來呢,時代變化得太快,他的腦瓜子好像一直扭不過彎來,他愛認死理,總喜歡把國家大事都琢磨明白,可惜改革開放都快十年了,他還愣是沒琢磨清楚……”endprint
“我看不見得,這年頭誰會像你說的這么傻,我想老史也許是對這次換屆有想法,前一陣子他像瘋了一樣總喜歡和人辯論,辯又辯不出什么名堂,除了自己生悶氣還得罪了不少人,明擺著,他腦子里的玩意已經(jīng)過時了,太左,左得不可思議,現(xiàn)在的人就沖著這一點,誰會選他?”
“可不是,他當初給省里寫材料的時候我就勸過他,沒意思,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覺悟總是有限的,國家叫干什么干好就行,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別像有的人成天跑官說大話就不錯了……”
“不奇怪,像他這樣的老‘左在中國不止他一個,在咱們這可能不明顯,我在報上看到有的‘老左說:‘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說這些話的人可能跟老史都差不多是一路的……”
“算啦,留點口德吧,人都死了,死者為大嘛;客觀地看,老史對咱們云水還是有功勞的,人家十七歲知青就到了這,不說別的,一個大城市來的人能安心呆這二十年也不容易……”
所有的說法似乎都可信。老史究竟是為什么去跳樓,還真沒人能說清楚。據(jù)公安局最后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沒有發(fā)現(xiàn)與他有利害沖突的人,況且他的家庭關(guān)系構(gòu)成很簡單,在本地除他老婆和兒子之外他與女方的其他親屬基本沒有來往,也沒有過往密切的朋友,總之,一切證據(jù)都排除是他殺的可能,最后結(jié)論就是這樣。
可是,既然是為“真理”抗爭,照理總要有個明確的交代,倘若真是懷著某種價值目標去追尋業(yè)已幻滅的期望時,他的理由也應該是明確的,而不是沉默。也有少數(shù)人認為老史選擇這樣一種結(jié)局也未必不是一種“正果”,中國古代臣子中類似人和事屢見不鮮,總之,這樣的人畢竟還是少數(shù)。
狗屁,為了堅持真理?堅持一堆空洞的口號而去跳樓?這理由在陳小寶看來還是太牽強。如果以理性的角度看,他寧可把這一切解釋為一個人對自己仕途的失望。古今往來,這樣的人不在少數(shù),當陳小寶和周倩談及這件事時,周倩還總結(jié)出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她說,吃安眠藥自殺的人往往是死于徇情或是情殺,而為仕途去死的人相對要決絕慘烈得多,她還看過很多文革時期的回憶錄,其中一些名人或是老革命在遭到迫害時基本就是跳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性格太過于剛烈,所以,剛易折而水無形啊。
也許周倩說得有理,可這件事用他老家人的說法來解釋也未嘗不可。在陳小寶的家鄉(xiāng),克倫大嬸會搖著鈴鐺說,此人是被“卜郎”(即鬼)纏住了,他的魂游蕩在外收不回來。是啊,受過高等教育的陳小寶之所以愿意這樣去想是因為他覺得老史死的正是時候,冥冥中老天爺也在助他一臂之力,因為平日里老史跟他總不對勁,而且這種不對勁是刻在骨子里的,老史看他的眼神從來都帶著蔑視,反正這幾年陳小寶一見他就不自在。
幾天后,老史的父親和他的兩個姐姐從上海趕來,老史的父親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兩個姐姐好像都是工廠的工人,他們自然不愿相信自己的親人是自殺,但又沒有任何證據(jù)來否定在一點,一家人暫時被安排住在招待所里,惟一向組織提出的要求是希望能體面地給老史開一個追悼會,這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這追悼會能不能開?要開的話,也就意味著州政府對老史的死所持的某種態(tài)度,至少是對他生平的肯定。州長拉木沒有做出明確的表態(tài),幾個副州長的看法是人代會召開在即,老史一案基本上已定性為自殺,這本身就不光彩,只能說明了現(xiàn)階段的思想解放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適應過程,而其中盤根錯節(jié)勢必會在大會期間造成不良影響。一句話,追悼會不能開,善后的事情能冷處理就不錯了。
州黨委將安撫家屬的工作交到了陳小寶頭上。老宋說,小陳,你是學中文的大學生,能說會道,你只要順利地把他們一家人打發(fā)走就成。這件事一定不能出岔子,別讓他們在這把大會攪得亂哄哄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部分人為不給老史開追悼會的事想小題大做,無論如何,要保證這次大會的主基調(diào)。聽老宋這么說,陳小寶不寒而栗,他開始體味帶了一點人們常說的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他想,老史這是何苦呢。
然而,就在人代會開幕的當天早晨,拉木州長正在做這一屆的州政府工作報告,一張白紙黑字的告示貼在了州政府大會的入口處,其內(nèi)容是這家人在招待所設(shè)置了老史的靈堂,追悼會的日期就在當天舉行。明擺著,這家人是對州政府的冷漠表示出某種憤怒。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陳小寶懵了,此時,撕掉告示已無濟于事。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州政府的領(lǐng)導被搞得十分被動。
盡管陳小寶在代表中間盡可能地在口頭上傳達了州黨委的意思,但還是有一些人根本不理會他說的這一套,“他算什么東西,也配在這指手畫腳,人家老史當年可不是拍馬屁拍上去的,像人家那樣吃苦耐勞的干部在云水也沒幾個,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家屬要求開個追悼會不過是想留個安慰,說是自殺,誰說得清究竟這里邊是怎么回事,我們地方上的人也不能太沒有天良?!?/p>
陳小寶被眾人說得臉紅紅的不知如何是好,更讓他難受的是,這些人看他的眼神怎么跟老史一模一樣,那種鄙視和不屑真讓他脊梁發(fā)麻,這下,他才悟出老江湖們?yōu)槭裁匆堰@差使派到他頭上。
果然,一等開幕式結(jié)束,原先與老史熟悉的一波人就已經(jīng)提前離開會場到招待所去了,后面跟上了一大波看熱鬧的人,陳小寶一在招待所露臉,史家的兩個姐姐就把他當成了單位的代表,硬是要逼著他表態(tài),陳小寶一看這陣勢趕緊溜了,畢竟,從來沒經(jīng)歷這樣的圍攻,他想先請示老宋,看他能有什么辦法。
還沒等陳小寶把話說完,老宋就破口大罵,他把陳小寶訓得頭都抬不起來:“你連這屁大的事都辦不好,叫你好好安撫,你是怎么安撫的,要是這幫人趁機鬧起來,我看你怎么收場?”
“我……”陳小寶現(xiàn)在是有口難辯,他想我他媽一個小小辦事員能有多大能耐?我能封住別人的嘴么,要是照我的想法,人都死了,人家討一個說法也不過分。也許是還有一絲惻隱之心,他一沖動就不顧一切地把話說白了。這倒好,老宋瞇著眼睛看了看他道:“原來如此啊,沒想到你這么聰明的人居然也站在錯誤路線一邊。既然你已經(jīng)搞成這樣,那你自己去收拾吧,我看到時你怎么跟州里交代?!眅ndprint
老宋說完夾著文件揚長而去。陳小寶呆呆地站了一會,一開始,他想先去找何副州長,但轉(zhuǎn)念一琢磨又覺得這個辦法太笨,這不明擺著給上級領(lǐng)導出難題么,他們要是能解決還犯得著用他這個小毛蟲來頂數(shù),于是他決定先去找周倩商量一下,看她有什么主意。
他滿頭大汗地跑到云水賓館的飯廳,只見周倩正陪著領(lǐng)導們在吃飯,此時,她正忙著給周圍的人夾菜,沒說的,她已喝得一臉的燦爛。一瞟眼,老宋也坐在鄰邊的另一桌,其他幾桌坐得都是各鄉(xiāng)縣的頭頭腦腦。一種本能告訴他,這時候他不能提這件事,在現(xiàn)任領(lǐng)導的心目中,這件事牽扯著太多的是非,有的人認為像老史這種“極左”派是自取滅亡,而也有一些人趁機說老史的死是因為他給省里寫的那份報告,就算他觀念極“左”,但他反映的情況也是有據(jù)可查的,所以,現(xiàn)任領(lǐng)導的官僚作風也有壓制民主、打擊言論自由的是非之說。無怪乎那些希望得到選票的人誰也不愿去踩這潭混水??偠灾@件事是給他們出了難題,而他陳小寶千萬不能在公開場合再去觸犯這一敏感的話題。
要想撤退已經(jīng)太晚了,何副州長隔著眾多的桌子大聲地招呼他:“小陳,沒吃飯吧,來來,前一陣你們籌備組的同志是最辛苦的啦,喂,服務員,加一份碗筷?!?/p>
這桌子豈能是他坐的地方?不過,何副州長顯然是要在人前表現(xiàn)出他對下屬的理解和關(guān)懷,陳小寶趕緊說自己吃過了。一想到老宋剛才對他的痛斥,他一陣感動:“何副州長,說句真心話,有您的理解,我們下邊的人就是再苦干起來也就有勁了?!?/p>
喜歡猜測種種意圖的基層干部聽陳小寶這么說也點頭稱是。
周圍是熱烈的回應,何副州長笑哈哈地招招手讓陳小寶坐在他的身邊,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說這個,我這個人呢也是從基層一步步干起的,我喜歡你們這些年輕人,你們身上有四大優(yōu)勢:一是知識水平高,眼界開闊思想解放,這一點是我要學習的;二是敢于嘗試新鮮事物,不怕犯錯誤,這一點是上了年紀的人最缺少的;三是年輕人的社交廣泛,有難得的渠道優(yōu)勢,這對我們云水這么偏僻的山區(qū)要發(fā)展經(jīng)濟是非常有利的;第四嘛,他們本身就是群眾中的一員,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對什么事都明察秋毫,年輕人就更是如此嘍……”
“看看,老何幾句話就把什么都總結(jié)完了,這就叫高水平?!闭f話的是省委辦公廳下來的鍍金干部戴濤。
何副州長這番話,表面是由陳小寶而發(fā),其實是講給戴濤聽的,能爭取到戴濤這類人的支持,這才是他的目的。因為這次人代會的主基調(diào)是解放思想發(fā)揚民主,最麻煩的就是被人指責為思想保守,觀念跟不上形勢,于是,他剛才對年輕人的贊揚其醉翁之意就是想證明這一點。不過,在這樣特殊的場合,何副州長畢竟給了他陳小寶一種自己人的姿態(tài),他心里一熱,覺得自己再委屈也值了。
看到領(lǐng)導們都放開了喝酒,陳小寶推辭不過,也一杯接一杯地縱情起來,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頭頭已換掉了八錢的小杯,改用足有三兩容量的大玻璃杯,這才方顯民族干部的本色。在他們眼里,喝小杯只是做做樣子,而像現(xiàn)在暢快淋漓的豪飲才是兄弟加同志的友情。
沒說的,這酒一下去,一堵火墻就橫在胸口那了,耳邊的喧囂突然聽不見了,他全神貫注想保持住內(nèi)心的鎮(zhèn)定。
“痛快。再滿上。要來就來龍?zhí)ь^?!弊郎媳l(fā)出的人聲似乎很遠,從他朦朧的視線看出去,桌子邊的人臉和大廳里射進來的陽光都異常嫵媚。
一連干了三杯龍?zhí)ь^,第四杯是他家鄉(xiāng)所在縣的縣長遞過來的,這縣長對陳小寶道:“兄弟,下次回家可一定要上我那去坐坐,不要出來了就把家鄉(xiāng)人都忘了……”聽到這話,陳小寶真是感慨萬千,想當初他聯(lián)系工作那會是多么想在他手下的縣委機關(guān)謀個差使啊,可當時比登天還難,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這乾坤就顛倒過來啦。沒說的,他抬起酒杯一飲而盡。
“不行,我……”沒等陳小寶緩過勁來,尹恩江抬著杯子道:“剛才那杯你是替州長喝,這一次是專門敬你的,來,我看你還不太像那些讀過幾年書自以為了不起的人,行,夠義氣,咱們交個朋友,在這,我當著在坐的面拍胸脯,以后在我的地盤上你有什么事盡管吭個氣,一切我包了——”
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陳小寶只好抬起杯子又來了個“龍?zhí)ь^”。
“老何,就沖你這小兄弟的爽快,我投你這個州長的票?!币鹘笮χf。
何副州長擺擺手道:“別亂說,咱們都一樣,都還要經(jīng)過人民代表來選舉,當不當這個州長,我個人無所謂。無所謂的,都一樣要干好工作,讓咱們的云水盡快趕上全國的發(fā)展。小戴,你們城里人說話斯文,你看,我們下面的干部說話隨便慣了,可不要在意喔?!?/p>
戴濤表情復雜地囁嚅道:“看您說的,我現(xiàn)在也是您手下的干部呀,這么說就太生分啦?!?/p>
“好,君子無戲言,還是小戴爽快,怎么說就怎么做,這就叫‘透明,喂,投票是定在哪一天哇?”
“噯,不談這些,大家下午還要開會,別光喝酒,吃菜吃菜——”在眾人面前,何副州長保持著應有的理性,他當然不會公開違反組織原則,以免被別有用心的人抓住小辮。
酒氣。人氣。喜氣。彼此達成的默契已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墒窃诰凭淖饔孟?,陳小寶覺得自己的內(nèi)臟仿佛是被放在火盆上烤著,桌上的盤子和人臉完全都變了形,那拼貼出來的帶毛邊的圖案晃得他一陣頭暈。
突然,總務處的韓麗英急匆匆地朝飯廳里跑來,她一進門就大聲地嚷嚷道:“喂,你們快出去看呀,他們來了,那一家人抬著相片來了,有很多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這來啦?!薄罢l來啦?”“是老史——”“嘿,大白天鬧鬼呀?”“不是,是他們開追悼會的家屬……”
“什么亂七八糟,”何副州長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朝剛從他身邊走過來的老宋吼道:“這事不是由你負責處理嗎?你是怎么搞的,現(xiàn)在居然鬧到這來了?!?/p>
“是……”老宋一看陳小寶就坐在何副州長身邊,他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陳小寶一看這陣勢,心一急便頭重腳輕地栽倒在地上。
后來上演的一幕,陳小寶沒有看到。聽說是半個云水城的老百姓都來看熱鬧了。等他醒來,已是吃晚飯的時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這會已躺在醫(yī)院的白床上。猛然回憶起剛才的事,他一下就從床上跳了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上還扎著輸液管呢。endprint
“噯,你怎么下來了,快躺下,還沒輸完液呢?!背f話的護士是個眼睛很大,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姑娘。
“幾點啦?我怎么會躺在這?”陳小寶看了看這間寫著“急診室”字樣的房間,心想自己在飯桌上的洋相真是出大了,要是按平時的酒量不應該啊,而且還當著那么多的人,這下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姑娘撲哧一笑說:“放心吧,已經(jīng)早過了下班時間了,快躺回去,讓我看看你手上的針頭松了沒有?!?/p>
“不行,我得馬上走,你替我把輸液管拔了,我還有事?!?/p>
她沒發(fā)火,而是抬頭看了看輸液瓶細聲細氣地說道:“最多還有一個半小時,再忍一忍好嗎?”
“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先去看一看,如果沒事了回來接著打,這可以了吧。你幾點鐘下班?”
“哦……可是,這針水就報廢了。”
“你可以重新幫我配呀——”
“好吧,今天是我值夜班,不過,你最好還是早點來。知道么,你進來時的血壓低得嚇人,你要是出了什么問題,我的責任就大啦?!?/p>
“好,聽你的,我去看看沒事的話我馬上回來,我保證不食言。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白,叫白帆?!?/p>
“真好聽,是白帆船的意思么?”
姑娘靦腆地笑了笑說:“我父母都是云水一中的老師,我媽是教語文的?!?/p>
“喔,難怪啊。說真的,我喜歡你的名字。你在這等著我一會,我馬上回來。”
他食言了,因為當天晚上他去向周倩了解情況,根本就沒有閑心去想什么白帆船。
事實上,老史一家人當天下午就被州里用車送走了。他還得知這天的追悼會不僅驚動了全城,而且最后是公安局出面向死者家屬做了工作,這件事才很快得以平息。
然而陳小寶沒想到,就在他躺在醫(yī)院里的時候,州黨委為了盡快解決老史一家在當?shù)卦斐傻挠绊懕泷R上召開了緊急會議。從會上傳出的消息說可能要處分負責處理這件事的直接當事人。更要命的是,老宋把自己推得干干凈凈,并指責他陳小寶對工作不負責任,居然在這個時候喝酒都喝醉了,可見作為這件事的直接負責人,他是有失其職的。另一個落井下石的人就是表面上十分關(guān)心他個人問題的老米,他的反應讓在場的人吃了一驚,他提出應該馬上停了陳小寶的工作,并且把他發(fā)配到抗旱第一線去。幸好拉木和何副州長都不同意,理由是在機關(guān)里他的筆頭來得最快,人代會上需要他這樣有才干的人。就這樣,他才又留了下來。其實,老米不是沖陳小寶而來,他是想借此機會殺一殺何副州長這幾天“蒸蒸日上”的人氣,老宋后來也恍然大悟,米天佑肯定無意于搞陳小寶,他是沖著何樹清來的。不奇怪,逢著這樣的契機,老米是盼都盼不來,他是想殺雞給猴看。況且,他不能把矛頭指向老宋,老宋畢竟是組織部長,所以只有陳小寶最合適不過了,反正一個小小的科員能怎么樣,況且他還在工作時間喝醉酒的事實是眾所周知的,這算不上是冤枉的吧。
當周倩把以上情況告訴陳小寶時,他真是越想越害怕,這不就等于是當著全州來的各套班子的領(lǐng)導干部把自己送上看不見的“絞架”么,大到縣里,小到一個村的村長通常是看上面人的臉色行事,如此傳出去的話,他還有何臉面對下面的人指手畫腳;還有更可怕的,如果在這個時候往他的檔案里加上一個處分,他還有什么希望在仕途上混,想想看,人代會后一系列的機關(guān)人事調(diào)整就近在眼前……
他和周倩一直聊到深夜。躺在她的床上,陳小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欲望一點都提不起來。黑暗中他撫摩著身邊的女人,眼前晃過白帆的面容,盡管如此,卻絲毫沒有了往日的激情;周倩忙得滿身冒汗,幾乎使盡了渾身的解數(shù),但今天卻怎么也不能把陳小寶刺激起來?!澳闶遣皇翘哿耍俊彼龁?,陳小寶嘆了口氣翻身坐了起來:“你先睡吧,我抽支煙?!?/p>
看著黑暗中一閃一閃的煙頭,陳小寶心想,性欲這東西按人性來說是沒有社會屬性的,現(xiàn)在看來也不竟然啊。是啊,此刻,從嘴巴到屁股眼,不管是酗酒和做愛都如同是一次戰(zhàn)場上絕望的狂歡。他真想永遠閉上眼睛,免得看見自己在陽光下的丑態(tài),而這,只有在睡夢里才做得到——
突然,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悲涼使他獨自窩在枕頭里發(fā)呆,這是一次劇烈的變形;舊的憂愁,新的煩惱,對未來不可知的恐懼,尚且還充斥著一股無名的怨恨——這一切雖然不是赤裸裸的毀滅,但來勢卻十分兇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