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曹林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海口 571158)
什么是修辭造詞?修辭造詞和其他造詞類型是怎樣的關系?修辭造詞與“修辭轉化”、“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等又是什么關系?修辭造詞和修辭手法造詞、辭格(或修辭方式)造詞等是一回事嗎?修辭造詞分析和研究的目的意義何在,怎樣的分析才是真正切合其研究宗旨的?新世紀以來,隨著修辭造詞的關注度明顯提升,修辭造詞分析及其相關研究日漸增多,諸如此類在修辭造詞理論和分析方法方面存在的基本問題,正在給更多研究者帶來困擾。而修辭造詞基礎理論和分析方法研究上的滯后,事實上也在很大程度上制約和影響著修辭造詞研究的質量、價值和發(fā)展,以及與之緊密相關的詞匯發(fā)展、詞語理據(jù)、詞義解析等其他問題研究的成效與進展。
基于此,本文嘗試在梳理和反思修辭造詞理論和方法研究歷史的基礎上,聯(lián)系漢語修辭造詞分析和研究的現(xiàn)狀,主要探討修辭造詞的重新定位以及分析模式的構建問題。
“修辭造詞”目前一般是作為一種造詞法被提及和運用的,其著眼點在于修辭手法或修辭格在創(chuàng)制新詞、生成新義方面的存在和運用。在我們看來,未被冠以“修辭造詞”之名的“修辭轉化”[1]、“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2]等所概括的才是嚴格意義上的修辭造詞——一種造詞行為或途徑。前述造詞法范疇的“修辭造詞”主要從共時角度還原修辭手法在造詞中的角色和作用,與之相區(qū)別,后者將著眼點置于修辭現(xiàn)象演變成詞匯現(xiàn)象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過程,側重于從歷時角度把握修辭行為對詞語形成的實際或可能影響。修辭不僅是對修辭手法的選擇和運用,也是對語文材料的選擇和運用,修辭造詞不僅是對修辭手法和語文材料加以選擇和運用的結果,也是這種選擇和運用行為發(fā)生發(fā)展、修辭現(xiàn)象轉化為詞匯現(xiàn)象的過程。如果僅僅將修辭造詞局限于造詞法這一狹小空間,不但很難真正反映其實質和影響,并且對其進行分析和研究的意義和價值也變得極其有限。只有將其重新定位為修辭造詞法和修辭造詞行為的統(tǒng)一體,方能更完整準確地體現(xiàn)修辭造詞的實質,更全面如實地反映修辭與詞匯之間的密切關系,從而拓展修辭造詞分析及其相關研究的視野和深度,發(fā)揮修辭造詞分析和研究在探尋詞語源流、構詞理據(jù)、語義構成等方面的應有作用。
1.“修辭造詞”作為一種造詞法的提出和認識
“修辭造詞”作為一個術語使用的時間似乎并不長。其源頭大概出自“修辭學造詞法”和“修辭造詞法”。這兩個術語可以代表關于修辭和造詞間關系的一類看法,即把“修辭”看作造詞的一類方法或手段。
最早把修辭和造詞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研究對象提出來的,是任學良提出的“修辭學造詞法”:“什么是修辭學造詞法?運用修辭手法(即所謂的辭格)來創(chuàng)造新詞的,就叫做修辭學造詞法?!盵3]202
陳光磊在此基礎上進一步使用了“修辭造詞法”的概念,在“第六屆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德國·漢諾威)上提交的論文《漢語新詞語的修辭造詞法》[4]中提到并考察了漢語新詞語里幾種最活躍的“修辭造詞法”,他同樣區(qū)分的是運用辭格造詞的方法。
之后,人們更多地采用“修辭造詞”來替代“修辭學造詞法”或“修辭造詞法”,指稱修辭手法(或辭格)造詞,也有個別的稱為“辭格造詞”。如張紅霞[5]:“所謂修辭造詞,就是運用修辭手法組織語素創(chuàng)造新詞的一種造詞方式?!眲⑻m民[6]:“修辭造詞就是人們合理地選擇并組合詞素,以創(chuàng)造出準確、明白、生動的新詞的方法?!?徐杲[7]:“辭格造詞法是借助辭格(即修辭手法)組織語素從無到有地造出本義中含有該辭格特征的新詞的造詞法。”
這些提法和認識容易給人一種誤解,似乎修辭作為一種手法參與造詞僅限于辭格。但事實果真如此嗎?與大多數(shù)論者局限于從辭格使用去界定和分析修辭造詞不同,李如龍[1]提出的“修辭轉化”突破了這一藩籬:“所謂修辭轉化,指的是經(jīng)過修辭加工的多音詞或作為詞用的固定詞組。從詞義說,這些多音詞的詞義往往不是由語素義的簡單相加,而是經(jīng)過一定的修辭手段加工而成的;從詞形說,從音節(jié)數(shù)到語音的組合,也都經(jīng)過適當?shù)男揎?。”結合其分析和舉例來看,“修辭轉化”揭示的是一種修辭造詞行為,這里所謂詞義的“加工”或詞形的“修飾”,所涵蓋的修辭手法也超出了辭格的范圍?!靶揶o轉化”的范圍“要比一般而言的修辭學造詞法廣泛得多,它囊括的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修辭格式,也容納了對構詞形式上所作的修飾。后者主要是指經(jīng)過了“構詞形式上加工”的成語、慣用語、縮略語和半音半義的外來合璧詞[1]。這里的修辭是一種廣義的理解,只要是對詞語成分進行了積極的修辭加工,都可以算在內[8]。
我們不認同“這里的修辭是一種廣義的理解”的說法,因為“修辭”或“修辭手法”的外延原本就不是修辭格那么狹隘。眾所周知,被公認為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奠基之作的《修辭學發(fā)凡》[9]已區(qū)分了兩類修辭手法,即消極修辭手法和積極修辭手法,后者包括辭格和辭趣,換言之,辭格只是積極修辭手法之一,除辭格、辭趣外,修辭手法還包括消極修辭手法。這一區(qū)分也為中外修辭學界所廣泛接受?!靶揶o轉化”的“修辭”范圍并沒有超出兩類修辭手法的范圍,談不上“廣義”,不過是在觀念上的一種重要回歸。它促使我們思考,以往和現(xiàn)行占統(tǒng)治地位的“修辭造詞”為什么要將“修辭手法”局限于辭格?是否只有辭格才在造詞中起作用呢?假如不是,這樣一種對“修辭”進行人為狹義處理的方式,從造詞和造詞法研究的角度是否有必要,是否科學?
2.“修辭轉化”與“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另一種修辭造詞觀
把“修辭造詞”看作一種造詞行為或途徑,也許更能體現(xiàn)修辭造詞的實質,更能如實全面地反映修辭和造詞乃至修辭與詞匯之間的關系。前面我們提到的“修辭轉化”是作為詞匯衍生方式之一提出的,而“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則從詞匯形成的動態(tài)過程角度為更多學者所論及?!靶揶o轉化”和“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反映的都是作為一種行為或途徑的修辭造詞。
學界對“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的認識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是指以辭格構成或包含辭格的臨時結構的詞匯化,“在一定條件下,修辭現(xiàn)象中以辭格構成的詞語能夠逐漸脫離語境的制約,轉化為詞匯現(xiàn)象,成為新詞語產(chǎn)生的一種重要途徑”[2]。廣義則指所有修辭現(xiàn)象的詞匯化,“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就是交際活動中與語言表達效果相關的現(xiàn)象經(jīng)歷用顯—常顯,最后固定為詞語形式,進入現(xiàn)代漢語的詞匯系統(tǒng)”[10]?!靶揶o現(xiàn)象詞匯化指的是在一定的條件下,言語交際中為了提高語言表達效果的臨時修辭現(xiàn)象在經(jīng)歷偶用—多用—固化—詞化這一歷時過程,最后固定為詞語形式,轉化為詞匯系統(tǒng)中固定成員的一種現(xiàn)象。”[11]
詞匯化是“從句法層面的自由組合到固定的詞匯單位的演變過程”[12]?!霸~匯化是造詞過程, 而不是用詞過程, 但它產(chǎn)生、存在和發(fā)展于語言使用之中?!盵13]“詞匯化的本質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是短語、句法結構或跨層結構等非詞單位在歷時發(fā)展中由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理據(jù)性逐漸減弱而凝固融合成詞的過程,詞匯化的結果在共時層面上主要表現(xiàn)為詞這一語言形式,但不排斥慣用語、成語等其他詞匯化語言單位?!盵14]
所謂修辭現(xiàn)象,是“在修辭過程中產(chǎn)生的種種具體的語文現(xiàn)象”[15]4-5,是修辭行為的外在體現(xiàn),其載體是修辭話語。修辭現(xiàn)象具有普遍性、適應性、易變性[15]6-7,可能凝固下來成為詞匯現(xiàn)象(即進入并完成詞匯化過程)的修辭現(xiàn)象一般是修辭話語中某些形式短小的言語實體。這一言語實體由言語形式(語音形式、文字形式)和言語內容(詞匯意義、語法意義)兩部分構成,實體的部分或整體都有可能在語言內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固化為新詞語。
因而,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實際上包含三類情形或方式:其一,言語形式轉化為詞匯形式,只引入或生成新的語音形式或文字形式,如“電話”相對“德律風”是改用了新的形式,“丘八”用于蔑稱士兵是把“兵”拆開表意,都是相對舊詞語只增加了新的形式。其二,言語內容(或意義)轉化為詞匯意義或用法,只增加新的意義或語法功能,如“安”是舊有的音形,借用表示“安培”;“黨”在“政黨”意義基礎上增加了“特指中國共產(chǎn)黨”,后一意義原是借代用法產(chǎn)生的修辭意義,逐漸固定為詞匯義;“鎖”由名詞活用作動詞發(fā)展出動詞的用法和意義。其三,言語實體轉化為詞匯實體,形式和意義都是舊詞語不具備的,如“隨身聽、馬達、詞語”。經(jīng)由這三類情形最終進入詞匯系統(tǒng)的新詞語可以分別稱之為語形新詞、語義新詞、語匯新詞。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的過程也就是這些新詞語產(chǎn)生、使用并被接納的過程,不同詞語的固化時間、具體情形、被接受的范圍和程度等等未必相同,但存在修辭影響和經(jīng)由試用及傳播過程則是它們的共性。
“研究用什么原料和方法創(chuàng)造新詞,這是造詞法的問題?!盵3]3“詞匯化”則是從動態(tài)演變和外部成因角度研究造詞。修辭造詞的重新定位,意味著修辭造詞的分析應該同時涵蓋修辭造詞法的分析和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的分析。現(xiàn)有的修辭造詞分析主要集中于對修辭造詞法的分析,而對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的過程分析、成因分析(認知分析、語用分析等)等則關注較少。單靠任一方面的分析,都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揭示修辭與詞匯互動關系的研究目標:孤立、靜止地分析造詞法,不借助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的分析尋找詞匯演變的證據(jù),無法保證造詞法分析的準確客觀;不借助修辭造詞法分析作為前導和背景,則很可能導致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分析缺乏針對性和系統(tǒng)性。因而我們主張構建立足于共時、靜態(tài)和系統(tǒng)的修辭造詞法分析和立足于歷時、動態(tài)和個案的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分析彼此聯(lián)結、互參互證的修辭造詞分析新模式。鑒于修辭造詞法的分析是修辭造詞其他方面分析的基礎和依據(jù),目前亟待解決好修辭造詞法與其他造詞法的關系問題,進而構建起科學合理的修辭造詞法分析模式。
1.重新認識修辭造詞法與其他造詞法的關系
任學良先生[3]最早提出“修辭學造詞法”,并把修辭學造詞法獨立出來成為一個大類,與詞法學造詞法、句法學造詞法、語音學造詞法和綜合式造詞法并列;陳光磊的《漢語詞法論》[16]發(fā)展了這一分類法,將漢語造詞分為詞法學造詞、句法學造詞法、修辭學造詞法、語音學造詞法、文字學造詞法以及綜合以上兩種或多種的綜合式造詞法。李如龍[1]把從古至今漢語詞匯衍生的方式區(qū)分為四大類:音義相生、語素合成、語法類推、修辭轉化;劉曉梅[8]繼承了這一造詞法系統(tǒng)并加以補充,用于新詞語的分析,把新詞語的造詞方法分為語素合成、修辭轉化、語法類推、音義相生、字母造詞等五類。
這些造詞法體系的共同點是把修辭方法造詞與其他方法造詞并列,這樣處理很難避免不出現(xiàn)類別之間的交叉和成員之間的混雜現(xiàn)象。因為眾所周知,語音、語法、詞匯、文字是語言的構成因素,修辭則是對語言的運用,二者并不處于同一個平面。
造詞是新詞語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制,可區(qū)分為原生和再生。語言產(chǎn)生之初,沒有現(xiàn)成的語文材料可用,造詞者只能靠發(fā)出某種聲音(非語文材料)以表達概念和事物,這種音義結合體固定下來后就成了語言體系中的原生詞語。再生造詞發(fā)生于原生詞語出現(xiàn)之后,人們進一步選取已有的語音、詞匯、語法、文字等語文材料(偶爾借用有限的非語文材料),對其加以變化、組合,運用各種方法創(chuàng)制新形式、新意義、新詞語。原生詞語量少,造詞法簡單(以擬聲為主),造詞分析因而以再生詞語為主體。
與造詞直接相關的因素有二:造詞材料和造詞方法,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和條件,后者是著眼于表達需要對前者的選擇、加工和組合,以修辭造詞的觀念看,此處的表達需要基本可與修辭需要劃等號。造詞分析因而也可各有側重,既可著眼于造詞素材,如孫常敘[17]區(qū)分語音造詞法、語義造詞法、結構造詞法,陳寶勤[18]將漢語造詞法分為語位造詞、語音造詞、語義造詞和語法造詞;又可著眼于造詞素材的使用方式和組織手段,如郭谷兮[19]區(qū)分了復合、派生、轉換、縮略、逆序等五種“構詞法”(實為造詞法);還可以將二者結合起來,如葛本儀[20]把造詞法分為8種:意義任意結合法、摹聲法、音變法、說明法、比擬法、引申法、雙音法和簡縮法。這里舉例的幾種造詞法體系雖然未必不存在其他問題,但基本避免了其他造詞法和修辭造詞法在邏輯上糾纏不清的問題。單就造詞方法的分析,還可以選取不同層面和角度,既可以像郭谷兮的分析那樣不考慮表達(修辭)需要直接分析材料處理的方法;也可以著眼于新詞語表達情意的特點分析“說明法、描繪法”之類表達手法,此類分析須觸及更深層次才有實際價值,目前未見成功的實驗報告,而葛本儀的分析算是前兩種分析的雜糅;還可以結合修辭需要分析材料選擇、加工、組合等的修辭方法,即所謂修辭造詞法分析。不同角度、不同層面的造詞法分析,各有價值,可以并行不悖,相互補充,但不能混雜。修辭造詞法的分析只是其中一種。
2.修辭造詞法分析的兩種模式及其運作
修辭造詞法的分析模式可以多樣,但必須貫徹科學性和實用性兼?zhèn)涞脑瓌t。就目前而言,我們主張采取兩類分析模式,一是“辭格+非辭格”的分析模式,一是“材料+用法”的分析模式。
“辭格+非辭格”模式的基本操作是以辭格造詞分析為主,辭格分析到具體辭格,公認的重要辭格均要分析,未被確認為辭格的其他修辭手法可統(tǒng)歸非辭格,非辭格是否再做具體分析可視分析對象酌情而定。
構建這一模式主要基于以下幾點:首先,部分或完全屬于辭格造詞的詞語尤其是再生詞語占據(jù)修辭造詞中的優(yōu)勢地位,完全不采取辭格造詞的詞語所占比例非常小。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非辭格修辭手法造詞無足輕重,甚至可以像現(xiàn)在一般的分析那樣置之不理?!稗o格+非辭格”造詞分析模式既可以突出辭格在造詞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又能兼顧非辭格修辭造詞法的有機構成和固有影響,從而保證分析的完整性和針對性。其次,辭格本身特色鮮明,結構模式相對固定,功能特點相對突出,因而受言語使用者的關注程度和在修辭學界的研究力度也明顯超出了其他修辭手法。辭格體系相對成熟,而辭趣或辭規(guī)、辭風等非辭格體系還存在諸多問題。在造詞分析中對辭格造詞做細致分析,而對非辭格造詞一般只做歸并性的類屬分析,既能彰顯修辭造詞的根本屬性和主要作用,同時也具有更好的學術基礎和群眾基礎。
采取這一模式,另一重要原因是漢語辭格系統(tǒng)尚未形成單一、封閉的統(tǒng)一體系。一方面專家對于辭格的認定和分類還存在認識上的分歧,形成了多種辭格體系并立、難分伯仲的局面;另一方面,辭格本身隨著語用實踐也在變化和發(fā)展,“有的是自然演進,有的是有意改動”[9]246,因而辭格體系并非一成不變的,而是具有一定的動態(tài)性和開放性。針對這一現(xiàn)狀和特點,修辭造詞分析在選擇和運用辭格體系時需要做出一定的自由裁量,對某些辭格加以篩選、歸并或增刪。如選擇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的四類三十八格的辭格體系,就宜做好加減法:增加新格、刪減合并舊格。與此同時,也必須避免“自由裁量”的隨意性,如現(xiàn)在某些分析把諧音、委婉、通感、幽默等作為辭格處理,或者把仿詞(而非仿擬)與比喻、借代等作為平列的辭格,就值得商榷。
“材料+用法”模式依據(jù)修辭主體選擇和使用語文材料(或非語文材料)通常有所側重而設計。材料選擇通常側重于語音、語義、語法、語形(文字及非語文材料)等某一方面,用法則不外乎常規(guī)使用或變異使用、單用或合用等的其中一種,兩相結合。此種分析模式將修辭造詞法大別為語音修辭造詞、語義修辭造詞、語法修辭造詞、語形修辭造詞等四大類,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區(qū)分語音選配修辭(同音選配、近音選配、襯音、擬音)、語音變異修辭(變音、諧音等)、語義選配修辭(同義組合、近義組合、類義組合、上下義組合、整體局部義組合等)、語義變異修辭(整體語義變異、局部語義變異)、詞法修辭(詞法結構變異、詞法功能變異)、句法修辭(句法結構縮略、句法成分易序等)、語形組合修辭、語形變異修辭、語形借用修辭等九類造詞法。這九類造詞法的作用和地位在不同特定范圍的詞語中不盡相同,因而實際分析中,有必要根據(jù)實際進行一定的歸并或拆分,以突出主要造詞法的分析。如在當代漢語新詞語造詞法分析中,不難發(fā)現(xiàn)語義修辭造詞往往占據(jù)了所分析詞語修辭造詞法的主體,為了使分析更具針對性,有時甚至可以采取“語義修辭造詞法+其他造詞法”這樣一種特殊處理,或者在整體分析基礎上進一步做專項的語義修辭造詞分析。
修辭活動對材料的選擇有時是兼顧而非單一的,對材料的用法也可能存在復合的情形,因而“材料+用法”模式的分析并非唯一的,對同一詞語造詞法的歸類允許進行一定的靈活處理。但另一方面,也必須明辨實情,避免似是而非的錯誤分析、不當分析。試舉于根元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新詞詞典》[21]收錄的一些詞語為例做點說明。
有些詞語存在造詞法兼用的情況。如“氣管炎”屬于諧音雙關用法,可分析為“妻管嚴”的諧音替代,因而歸入語音變異修辭,但也可看作對“氣管炎”的整體語義變異用法,而歸屬語義變異修辭;“炒”有兩個新義,一是出自炒魷魚,意指“辭退、解雇、開除”,一是“指倒買倒賣,做某種投機生意”,跟“將食物翻動加熱”的本義有引申關系,同一詞兩個新義的產(chǎn)生似乎應分別分析為句法縮略修辭造詞和語義變異修辭造詞。
有些詞語的多種造詞法之間存在包含關系,分析時須注意把握好整體和局部造詞法運用之間的關系。如“O型經(jīng)濟戰(zhàn)略”的“O”指環(huán)形,即借O表形,屬借形造詞法,但整個短語屬于語義組合修辭造詞;“PP效應”的“PP”是英文縮寫,用了擬音造詞,包含在整體的語義組合修辭造詞法中;“T恤”的“T”是借形兼擬音,“恤”是擬音,整體也是擬音造詞。
有些造詞法分析如果不了解詞源,則容易誤解誤析,宜慎重。如“開展”用于表示“展覽、展銷等正式開始”出自句法修辭的短語縮略,跟表示“活動大規(guī)模地展開”的舊詞只是同音偶合,不宜分析為語義變異修辭造詞;“迷你”出自“迷你裙”的提取,語素用作詞,當屬詞法功能變異,容易誤會為擬音。
修辭造詞的重新定位和分析模式是關乎修辭造詞理論和方法及其相關研究的兩個基礎性問題,對于借助修辭學理論和方法研究相關的詞匯問題,從共時和歷時相結合的角度揭示詞語的理據(jù)、源流、使用,深入探討修辭和詞匯的關系等,都有著重要聯(lián)系和影響。
修辭造詞定位或分析不統(tǒng)一、不適當,主要源于對修辭以及修辭手法在內涵和外延上的認識分歧和偏差。修辭是語用而非語言本身的構成因素,修辭格是修辭手法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并非全部,將語音、語義(語匯)、語法等語言因素與修辭(或語用)平行并列在邏輯上是失當?shù)?,以修辭格代替全部修辭手法、以辭格選用代替全部修辭行為同樣會導致以偏概全的邏輯錯誤。修辭對非語言因素(或材料)的有限吸收和借用使語言運用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非同質性和開放性,進而影響到語言系統(tǒng)的非純粹性,完全忽略或排斥這一客觀事實,也可能對于修辭造詞的定位和分析造成局限性。修辭格或修辭手法系統(tǒng)本身及其認知的復雜性、動態(tài)性、開放性,也是導致現(xiàn)有修辭造詞分析不盡人意的一個重要原因。這一問題的出現(xiàn)一方面難以避免,另一方面則對修辭造詞研究者的修辭學素養(yǎng)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研究者必須面對沒有真正意義上堪稱完備的修辭手法體系(包括修辭格體系)可供直接搬套的現(xiàn)實,必須依據(jù)研究目標和對象實際做出科學抉擇和準確裁量。這其中,也不難看出,修辭研究對于詞匯研究、對于二者關系研究的基礎意義和特殊價值。修辭造詞研究屬于修辭應用研究范疇,這一研究的深化在很大程度上取決和依賴于修辭本體研究的進展。
探討修辭造詞的重新定位和分析模式構建,不能不立足于修辭和詞匯的實際關系。修辭造詞不僅是結果,更是根源和過程。單純著眼于詞語的共時狀態(tài),靜態(tài)地、平面地去認識修辭對詞語現(xiàn)狀的作用和影響,如果不能結合歷時的演變動因和過程,便無從揭示潛藏于詞語背后和深層的語用動因、修辭變異、詞匯機制等因素及其復雜博弈,難以完整準確地揭示修辭造詞的本質和規(guī)律。
正是基于以上認識,本文從修辭造詞研究的實際需要出發(fā),基于對前賢論斷的研討反省和對漢語造詞現(xiàn)象的觀察分析,主張將漢語修辭造詞重新定位為修辭造詞法和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的統(tǒng)一體,主張構建立足于共時、靜態(tài)和系統(tǒng)的修辭造詞法分析和立足于歷時、動態(tài)和個案的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分析彼此聯(lián)結、互參互證的修辭造詞分析新模式,并探討了“辭格+非辭格”和“材料+用法”兩種修辭造詞法分析模式的運作。
這一新定位以及相應分析模式的提出,旨在準確把握修辭造詞的性質、特點,厘清修辭造詞與其他造詞(行為、途徑、方式等)之間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反映漢語修辭造詞研究的實際需要,使之更具科學性和可操作性。但修辭造詞內容復雜、牽涉面廣,以上認識仍需在修辭造詞分析和研究的實踐中進一步接受檢驗并不斷修正和完善,以期為相關研究和實踐提供更為深入更具實效的指導和服務,不斷增強修辭造詞分析和研究的科學性與實用性。
參考文獻:
[1] 李如龍.漢語詞匯衍生的方式及其流變[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5).
[2] 周洪波.修辭現(xiàn)象的詞匯化——新詞語產(chǎn)生的重要途徑[J].語言文字應用,1994(1).
[3] 任學良.漢語造詞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
[4] 陳光磊.漢語新詞語的修辭造詞法[C]//第六屆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組織委員會.第六屆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論文選.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2000.
[5] 張紅霞.現(xiàn)代漢語修辭造詞考察[D].成都:四川大學,2004.
[6] 劉蘭民.漢語修辭造詞法初探[J].語言文字應用, 2007(S1) .
[7] 徐杲.辭格造詞辯證———與任學良先生辭格造詞法商榷[J].現(xiàn)代語文,2006(8).
[8] 劉曉梅.當代漢語新詞語研究[D].廈門:廈門大學,2003.
[9] 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10] 吳曉峰.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新詞新義產(chǎn)生的重要途徑[J].益陽師專學報,1998(4).
[11] 蘇東華.當代新詞語修辭現(xiàn)象詞匯化研究[D].廣州:暨南大學,2006.
[12] 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 2002:329.
[13] 羅思明,徐海,王文斌.當代詞匯化研究綜合考察[J].現(xiàn)代外語,2007(4).
[14] 王靜.漢語詞匯化研究綜述[J].漢語學習,2010(3).
[15] 宗廷虎,鄧明以,李熙宗,等.修辭新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
[16] 陳光磊.漢語詞法論[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
[17] 孫常敘.漢語詞匯[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56.
[18] 陳寶勤.漢語造詞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 2002.
[19] 郭谷兮.構詞法面面觀[J].懷化師專社會科學學報,1988(2).
[20] 葛本儀.漢語詞匯研究[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5.
[21] 于根元.現(xiàn)代漢語新詞詞典[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