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曾被蘇軾譽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歷來備受文學界推崇,然其文在周作人眼中卻是“一無可取”的“壞文章”。本文究其原因為:兩人的生活理想、政治追求和處世態(tài)度以及其文學觀的差異是造成周氏無法認同韓愈的緣由之所在。
【關(guān)鍵詞】
周作人 韓愈 生活理想 政治追求 處世態(tài)度
【中圖分類號】 I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6517(2014)01—0046—03
文學家周作人在《我的雜學》中坦言:有兩種臭味是我所不大喜歡的,一是道學家氣,一是八大家氣。韓愈身為八大家之首曾被蘇軾稱頌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身為古文運動的領(lǐng)袖長期以來一直備受推崇的韓文公的文章在周氏眼中卻是“情理不通”、“文理不通”甚至是“一無可取”的“壞文章”。其原因何在?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周作人和韓愈的生活理想、政治追求和處世態(tài)度及其文學觀的差異來究其原因。
周作人在《自己的文章》中表示:陶公的閑適是我的一理想。由此不難看出周氏喜愛陶潛的生活態(tài)度,其《吃茶》、《談酒》、《烏篷船》、《苦雨》等佳作中,表現(xiàn)的是一種不諳人間愁苦的陶然之境,一種悠然閑適的人生興味,而隱居香山的那段日子,自然是實現(xiàn)了他的生活理想。
與周作人的閑適遁世的生活理想相對,韓愈則是自強不息、昂揚向上、積極入世的。建功立業(yè)是他一生的強烈愿望,出仕是他唯一的選擇,退隱對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在韓愈多次考試不第之后,被迫離開長安,他寫信給朋友解釋自己“退歸”的理由說:“懼足下以吾退歸,因謂之我不復(fù)能自強不息……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為進,而眾人之進未始不為退也。” 儒家的入世精神在韓愈身上得到某種極致的體現(xiàn),甚至“退”在韓愈那里,也成了另一種意義的“進”,是“進”的新的起點。
生活理想與人生追求的強烈反差,必然造成思想上的背離,由此造成的文學觀與文章呈現(xiàn)出的風格相去甚遠也是毋庸置疑的,周氏對韓文公的所作所為、所寫文章的厭惡與鄙棄的根源即在于此。
從周氏向往隱逸的陶然之境的生活理想,可看出他實是一個逃避現(xiàn)實的人。不可否認,“五四”時期的周作人曾積極地融入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陣營里,創(chuàng)作的那些具有反帝反封建精神內(nèi)容的作品,迸發(fā)著民主主義的思想光芒,貫注著浮躁凌厲的戰(zhàn)斗意氣。然而,他的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的時間太短了,“五四”落潮之后,周作人思想上的進與退,斗與隱的矛盾逐日加深。
自1928年起,他身體里的“紳士鬼”打敗了“流氓鬼”,政治由此于他失去了吸引力,在那個動蕩的年月,他希望茍全性命于亂世,選擇“閉戶讀書”?!拔铱矗埲悦趤y世是第一要緊,所以最好是從頭就不煩悶”;“宜趁現(xiàn)在不甚適宜于說話做事的時候,關(guān)起門來努力讀書,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可以得道,可以養(yǎng)生,豈不懿歟?” 其另一文《關(guān)于命運》中的一段話佐證了他的立場:“萬物都逃不脫命運……我們沒有這樣的本領(lǐng)只好消極地努力,隨時反省,不能減輕也總不要去增長累世的惡業(yè),以水為鑒,不到政治文學壇上去跳舊式的戲,庶幾下可對得起子孫……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大,無論怎樣掙扎不知究有何用?”
三十年代中期的周作人,不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推崇“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和“全身保性”的嚴推之,企圖與政治劃清界限。
與周氏的逃遁、自保截然相反的是韓愈“天下舍我其誰”的自負和他欲“做就一番驚天動地、偉烈超常的大事業(yè),青史留名”的抱負。然而,韓愈自十九歲到長安應(yīng)舉,困頓了整整九年,毫無成就,終因貧困潦倒被迫離京。陷于困頓的韓愈,一反其好奇反俗的性格,在環(huán)境的重壓下,他不斷地向有權(quán)勢的官僚上書,以吹捧對方,使之賞識自己,其文流露出的媚態(tài)可想而知。他曾經(jīng)三上宰相書求仕進。其文辭懇切,以情動人,以理服人,行文之才可見一斑,其積極入仕之志管中亦可窺。然其類“情隘辭戚,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寧獨如此而已,湍湍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 之言,以周氏的自詡為貴族的姿態(tài)來看,肯定認為其求哀乞憐是件“略不知恥”的事情。而韓愈在參加“博學鴻詞科”考試時寫給別人希望別人能幫他做些宣傳以擴大自己的聲譽之文《應(yīng)科目時與人書》言:“閣下其亦憐察之。”這樣的請求哀憐體察之態(tài)也是不令人喜歡的。韓愈此類文書將媚態(tài)發(fā)揮得最淋漓的一文是《上李尚書書》,這是貞元十九年,韓愈為求新任,竟投拜在臭名昭著的權(quán)奸李實門下,在此文中竟用“愈來京師十五年,所見公卿大臣不可勝數(shù)……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如閣下者”這樣肉麻、諂媚的語言來吹捧李實,以使自己的仕途暢。通常人看此文尚且會鄙視,更何況向來排斥科舉取士。
“十一歲時還在讀《中庸》上半卷,勉強讀完經(jīng)書,八股文湊得起三四百字,可是考不上一個秀才,成績可想而知” 的周作人,對他來說,韓愈以文為載體,跪拜頌揚,想擠入仕族的行為是遭人唾棄的,是為正派人士所不屑的。想必這是周氏厭惡韓文公的一大理由。
面對現(xiàn)世的不平,兩者所選擇的處世態(tài)度亦截然相異?!俺聊且磺械淖詈玫谋硎??!釔邸釔邸乃秸Z尚不是戀愛的終極成就,天乎天乎的呼喚也還不足表示極大的悲哀;在這些時候真的表示應(yīng)是化石般的,死的沉寂?!?這是周氏的選擇。哪怕對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他認為最好的應(yīng)對也該是沉默,“三月十八日以來北京有了不少的奇跡,結(jié)果是沉默,沉默,再是沉默,這是對的,因為這是唯一適當?shù)膶Ω斗ā薄τ诂F(xiàn)世的中國他勸人緘默,說:“沉默的好處第一是省力?!薄俺聊牡诙€好處是省事?!薄白约合胝f服別人,或是有所辯解,照例是沒有什么影響,而且愈說愈是渺茫,不如及早沉默,雖然不能因此而說服或辯明,但至少是不會增添誤會?!薄拔屹M了三張紙來提倡沉默,因為這是對于現(xiàn)在中國的適當辦法。”
而“不平則鳴”卻是韓愈自始至終堅持的處世態(tài)度:“大凡物不平則鳴?!?最能體現(xiàn)韓愈“不平則鳴”的處世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原則的是我們熟悉的《馬說》,文中以“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泄懷才不遇之憤,抒無人賞識之痛。他以千里馬自況自喻,借《馬說》一吐為快。全文以“憤”為基調(diào),既憤個人的報國無門,更憤執(zhí)政者對人才的無視和踐踏。另一篇為李賀而作的《諱辯》,是為他人鳴不平。李賀上京趕考,但其聲名招來嫉妒,有人散布言論說李賀父名晉肅,“晉”與“進”同音,按子避父諱規(guī)定,不應(yīng)參加進士考試,韓愈為其鳴不平:“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以假設(shè)將論敵謬說的荒唐可笑暴露無遺。由上述可看出,“默”與“鳴”之如此迥異的選擇亦是周作人不認同韓愈的緣由。
從兩者的生活理想、政治追求與處世態(tài)度的差異來看,他們的文學觀必定是有出入的。對比兩者的文章,不難發(fā)現(xiàn)三個對立點:
1.言志與載道的對立
1921年,周作人提出“美文”概念,提倡“人的文學”,強調(diào)散文的“言志”,他將“載道”與“言志”相對,推崇獨抒性靈、不拘一格的晚明小品。他的“言志”其實就是要表現(xiàn)真實的自我,抒寫真切自然的性情,不事造作。他認為:“文學是沒有感情的?!?這和韓愈的“文以載道”的主張相對立。在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上,韓愈認為道(仁義)是目的和內(nèi)容,文是手段和形式,他強調(diào)文道合一。他在《寄崔二十六立之》中寫道:“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這里的道是儒家“治天下之道”,很顯然,韓愈的主張是文學為政治服務(wù)。而周作人則主張“人生的藝術(shù)”,認為作文追求的是審美性和無功利性。因此他對韓愈的“文以載道”甚至是以文載一己之“功利名祿之道”是很反感的。
2.文學無用論與文學工具論的對立
“文學是無用的東西”是周氏一貫的看法,他認為文學“只是以達出作者的思想感情為滿足的,此外再無目的可言”。倘若硬要說文學有用那也只是“使作者胸懷中的不平因?qū)懗龆靡云较ⅰ?。再者說“有益社會也并非著者的義務(wù)”?!拔乃囍皇亲约旱谋憩F(xiàn),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現(xiàn),比講高雅而虛偽的話要誠實的多了。”
也難怪他在《大人的危害及其他》一文中如是嘲諷韓愈:“當時韓文公揮大筆,作《原道》,諫佛骨,其為國為民之心固可欽佩,但在今日看來不過是他感情用事的鬧了一陣,實際于國民生活思想上沒有什么好處?!边@里“鬧了一陣”分明是一種嘲諷?!拔覀兊降资且唤橹袊?,對于本國種種事情未免關(guān)心,這原不是壞事,但是沒有實力,奈何不得社會一分毫……文字在民俗上有極大地神秘的威力,實際卻是無一點教訓的效力,無論大家怎樣希望文章去治國平天下,歸根結(jié)底還是一種自慰。” “蟲呵,蟲呵,難道你叫著,‘業(yè)’便會盡了么?” 從周氏的這一系列作品中的話來看,很顯然,他是認為文章于政治是無用的,在政治上只是發(fā)發(fā)牢騷而已,實則無甚用處。因此他對于韓愈以文為經(jīng)世治國之道為政治服務(wù)是以嘲諷的態(tài)度觀看的。
3.平和素淡、自然質(zhì)樸與奇肆險怪、虛驕粗獷的對立
自“五四”退潮后,周作人的散文追求一種輕松率性的閑談風格,透露著舒徐自在,平和素淡的不故作高深、不刻意修飾、語言樸實無華、情感自然流露的“簡單味”。
而這與“少小尚偉奇,平生是悲咤”(《縣齋有懷》)的韓愈奇肆險怪的文風,又是兩個極端?,F(xiàn)代學者錢仲聯(lián)先生說:“韓愈的散文,氣勢充沛,縱橫開闔,奇偶交錯,巧譬善喻,或詭譎,或嚴正,具有多樣的藝術(shù)特色?!保ā吨袊蟀倏迫珪贰吨袊膶W》卷)可是周作人卻稱韓愈奇嶇瑰怪的風格為“裝腔作勢”、“虛驕粗獷”。周氏在其《鱷魚》一文開篇便道:“讀過古文的人大抵記得韓愈的那篇《祭鱷魚文》,一則因為那文章里裝腔作勢的好玩,二則……”,又在《楊柳》一文中斷言以韓愈為首的八大家一路的作品“一無可取”,理由是:“文章自然不至于不通,然而沒有生命”;“可是很不幸的是卻易于學,易于模仿”;“好文章學不來,壞的偏偏好學,學好的結(jié)局還寫成壞文章,學壞文章必然更壞,自然就不通”;“不通而不可救”。周氏在很多文章中都提及韓文的“裝腔作勢”、“虛驕粗獷”,而收入《秉燭談》的《談韓文》更稱“韓退之留贈后人有兩種惡影響:一是求統(tǒng)制的道,一是講腔調(diào)的文”。由上顯而易見,文風的差異,也是周氏討厭韓愈的理由之一。
周氏對韓愈的反感與批評,從新文化運動初期對唐宋八大家的追慕者桐城派的批判開始,一直到五十年代初,周作人依然將韓文作為“情理不通”、“文理不通”的“壞文章”的代表??梢哉f,周氏的一生幾乎都在不失時機地對韓文進行犀利的批判。
正所謂:“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敝茼n如此之巨大差異,注定了后者在前者那里找不到認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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