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小學時代里，我個人最拿手的功課就是作文和美術(shù)。當時，我們?nèi)评蠋熓且粋€教學十分認真而又嚴厲的女人。她很少給我們下課休息時間，自己也不回辦公室去，連中午吃飯的時間，她都舍不得離開我們，我們一面靜悄悄地吃便當，一面還得洗耳恭聽老師習慣性地罵人。

我是常常被指名出來罵的一個。一星期里也只有兩堂作文課是我太平的時間。也許老師對我的作文實在是有些欣賞，她常常忘了自己叫罵我時的種種可厭的名稱，一上作文課，就會說：“三毛，快快寫，寫完了站起來朗誦?！?/p>

有一天，老師出了一個每學期都會出的作文題目，叫我們好好發(fā)揮，并且說：“應(yīng)該盡量寫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寫完了，下課時間還有多，老師坐在教室右邊的桌上低頭改考卷，順口就說：“三毛，站起來將你的作文念出來。”

小小的我捧了本子大聲朗讀起來。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yè)，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更重要的是，人們常常不知不覺地將許多還可以利用的好東西當作垃圾丟掉，拾破爛的人最愉快的時刻就是將這些蒙塵的好東西再度發(fā)掘出來，這……”

念到這兒，老師順手丟過來一只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邊的同學，把我嚇了一跳，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地等著受罰。

“什么文章嘛！你……”老師大吼一聲。她喜怒無常的性情我早已習慣了，可是在作文課上對我這樣發(fā)脾氣還是不太常有的。

“亂寫！亂寫！什么拾破爛的！將來要拾破爛，現(xiàn)在書也不必念了，滾出去好了，對不對得起父母？”老師又大拍桌子驚天動地地喊。

“重寫！別的同學可以下課。”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于是，我又寫：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夏天賣冰棒，冬天賣烤紅薯的街頭小販，因為這種職業(yè)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順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沒有被人丟棄的好東西，這……”

第二次作文交上去，老師畫了個大紅叉，又丟回來叫我重寫。結(jié)果我只好胡亂寫著：“我長大要做醫(yī)生，拯救天下萬民……”老師看了十分感動，批了個甲，并且說：“這才是一個有理想，不辜負父母期望的志愿?！?/p>

我那可愛的老師并不知道，當年她那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兩次要求重寫的處罰，并沒有改掉我內(nèi)心堅強的信念，這許多年來，我雖然沒有真正以拾荒為職業(yè)，可是我是拾著垃圾長大的，越拾越專業(yè)，這個習慣已經(jīng)根深蒂固，什么處罰也改變不了。當初胡說的什么拯救天下萬民的志愿是還給老師保存了。

說起來，在我們那個時代的兒童，可以說是沒有現(xiàn)成玩具的一群小孩。樹葉一折當哨子，破毛筆管化點肥皂滿天吹泡泡，五個小石子下棋，粉筆地上一畫跳房子，粗竹筒開個細縫成了撲滿，手指頭上畫小人臉，手帕一圍就開唱布袋戲，筷子用橡皮筋綁綁緊可以當手槍……那么多迷瘋了小孩子的花樣都是不花錢的，說得更清楚些，都是走路放學時順手撿來的。

我制造的第一個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來的。那是一根弧形的樹枝，像滾鐵環(huán)一樣，一面跑一面跟著前面逃的人追，樹枝點到了誰誰就死，這個玩具明明不過是一根樹枝，可是我偏喜歡叫它“點人機”，那時我三歲，就奠定了日后拾荒的基礎(chǔ)。

拾荒人的眼力絕對不是一天就培養(yǎng)得出來的，也不是如老師所說，拾荒就不必念書，干脆就可以滾出學校的。我自小走路喜歡東張西望，尤其做小學生時，放學了，書包先請走得快的同學送回家交給母親，我便一人在田間小徑上慢吞吞地游蕩，這一路上，總有說不出的寶藏可以拾起來玩。

有時是一顆彈珠，有時是一個大別針，有時是一顆狗牙齒，也可能是一個極美麗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運氣再好的時候，還可以撿到一角錢。

放學的那條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來也頂好，不要成群結(jié)隊，一個人玩玩跳跳撿撿，成績總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撿東西的習慣一旦慢慢養(yǎng)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斜斜一瞟，就知哪些是可取的，哪些是不必理睬的，這些學問，我在童年時已經(jīng)深得其中三昧了。

[美文品評]

一是真實再現(xiàn)了兒童的心理。文章中三毛那幼稚而看似荒誕的夢想恰恰是童心的寫照，折射出孩童那種貪玩而又不愿被束縛的心理。

二是人物刻畫活靈活現(xiàn)，入木三分。文章通過“丟黑板擦”“拍桌子”“瞪了我一眼”等這一系列動作神情描寫，以及老師的吼、驚天動地的喊與罵這一連串的語言刻畫，惟妙惟肖地再現(xiàn)了老師的氣急敗壞、刻板和“用心良苦”。

三是真實再現(xiàn)了教育的殘缺。文章抨擊了教育的畸形，諷刺了教育的失敗。同時，告訴我們在寫作教學過程中，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教學設(shè)計、教學方法、教學思路，不僅會禁錮孩子的想象力，而且會扼殺孩子的個性。

四是語言平實質(zhì)樸而意蘊深廣，雅致含蓄。文章并沒有華麗的詞藻，只是用平實質(zhì)樸的語言在陳述一些看起來很平常的事實，卻耐人品味。 （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