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大藥谷

5

這天晚上，大雁就在沼澤地里過夜。它挑選了水塘中央一個橢圓形的小洲作為宿地。這個小洲只有一尺來高的蒲草，它趴在草叢里，低下頭就能掩蔽身體，抬起頭就能觀察四周，確實是個露宿的好地方。

但是，對嗅覺靈敏的狐來說，蒲草為大雁帶來的掩蔽作用是非常有限的。

夜半時分，公狐又來到了山谷。這一次，它一反常態(tài)，避開了可以遮蔽形跡的復(fù)雜地形，專選近水的空曠處走。它在月光下走，看似從容悠閑，其實內(nèi)心是非常緊張的。它明白，現(xiàn)在這條大狗雖然年邁，卻比之前那條黑狗厲害得多，自己稍有閃失，便有殺身之禍。

它用嗅覺發(fā)現(xiàn)了大雁。它去年在這里逮到過一只大鳥——那可真肥美啊！

公狐會放棄獵殺野兔，但它不會放棄大雁，因為，大雁是在水塘中央。在水中，狗會失去大部分的優(yōu)勢。而且，公狐對這個水塘非常熟悉，知道哪里有水草窩子，哪里可以泅渡。那條黑狗就是中了它的計，誤入水草窩子而溺水身亡的。

它向四周觀察了一會兒便下了水，悄沒聲兒地向小洲游去。因為有蓬松的大尾巴，狐在水中能得到額外的浮力，可以把力氣集中在速度上。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公狐的活動完全處在拉拉的監(jiān)控之中。它尾隨公狐很久了，只是公狐專挑空曠處走，一直沒有進入“一撲”之內(nèi)，所以，拉拉未曾出擊。

當(dāng)拉拉明白公狐的意圖時，公狐的泅渡已近半程。不好，大鳥要遭殃！拉拉飛身出了葦叢，一邊向水邊跑，一邊高聲吠叫，向大雁報警。

獨宿的雁睡得很淺，悚然醒來，抬頭向四下里張望——一個黑咕隆咚的活物正向這邊逼近！晚上，雁的視力相當(dāng)差。

公狐不顧拉拉的警告，繼續(xù)向小洲靠攏。這是拉拉沒有料到的。

大雁站起身來，迎著來犯者走到小洲邊上，發(fā)出“嘎嘎”的警告聲。這是公狐沒有料到的。

荒野叢林中，動物在獨處時的表現(xiàn)與群居時的表現(xiàn)常常有截然的不同。

小洲已經(jīng)在“一撲”之內(nèi)，公狐尾巴一壓，從水中冒起上半身，尖叫著，想以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倒大雁。大雁“嘩”一聲打開了雙翅，準(zhǔn)備給來犯者以決絕的抗擊。它飛不起來，沒有退路，只能拼了。展開翅膀的大雁在月光下顯得相當(dāng)龐大。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公狐不敢正面硬沖，轉(zhuǎn)向往斜刺里游去，想把拉拉引到水草窩子里去。拉拉并沒有下水，而是繞著水塘岸跑，攔截公狐上岸。

公狐裝出慌亂的樣子，弄出許多零亂的水聲，最后爬上了靠近水塘南岸的一個小洲。這個光禿禿的小洲與南岸之間有一塊凸出水面的山石，幾乎每一條成年狗都能躍上這塊山石，再跳上公狐所在的小洲。公狐正是要造成這樣的情勢——它要逗引拉拉以山石為接腳點來攻擊它。這塊芋艿形狀的山石長滿了青苔，跳躍而至的動物是沒法站住腳或者再由此起跳的。這一帶正是兇險的水草窩子，掉下水去就危險了。那條倒霉的黑狗就是這樣被淹死的。

公狐在小洲上裝出團團轉(zhuǎn)的惶恐相。

拉拉一眼就看穿了公狐的詭計。拉拉在這些日子里仔細踏勘過這片沼澤，甚至還試著跳上一些小洲做過考察，是知道這塊“芋艿石”的。

拉拉退后幾步，奔跑，向“芋艿石”起跳……當(dāng)然，它并沒有真的落腳在“芋艿石”上，而是在躍起中稍稍作了些偏轉(zhuǎn)，落腳在“芋艿石”旁邊的一塊沒在水面下的山石上。這塊隱在水下的山石即是大雁幾次待過的所在。這塊山石也有些青苔，卻表面粗糙，完全可以用于再次起跳。

當(dāng)拉拉的黑影出乎意料地向公狐壓下來時，公狐知道今天遇上了強敵。老奸巨猾的公狐幾乎是迎著黑影猛地躥躍起來的。面對兇猛撲來的強敵，狐往往采用這種逃逸方法，這也是它們的祖?zhèn)鹘^招。公狐落水后，拼命向西岸游。

拉拉哪肯罷休，奮力躍水，緊追不舍。兩個對手上岸后開始了陸地追逐。這一場追逐可真是驚心動魄，追逐者與被追逐者之間的距離好幾次都接近了零。

當(dāng)遭到比自己體量大的動物追殺時，狐會利用那些恰好能通過自己身體的石縫或者樹杈什么的來擺脫敵人，可這一招的缺點是往往為了挑選路線而延誤時機。公狐就這樣被拉拉咬住了尾巴。公狐拼死一躥，總算逃脫了，只丟下了一小截尾巴尖。

第二天早晨，拉拉把帶血的狐尾叼到老劉面前。老劉認出了這是狐的尾巴。有這樣艷紅毛色的動物是不多的。老劉吃了一驚——原來這山谷有狐?。?/p>

老劉說：“拉拉，我明白了，你是說，那刺猬的死不是你的過錯，對不對？”

拉拉似乎聽懂了，搖動尾巴，直視著老劉的眼睛。

老劉說：“好一條聰明的老狗！”

拉拉輕聲吠，并不滿意。老劉趕緊改口：“好，好，不是老狗，是警犬，是條聰明的警犬，這樣可以了吧？”

拉拉滿意了，舒舒服服地拉展了一下腰肢。畢竟老了，拉拉有點累。

這天晚上，老劉又想辦法把大雁逮回到小屋。山谷里有狐，不安全。

6

老劉開始對大雁進行強迫性治療。大雁白天被拴在院子里，晚上被關(guān)在屋里的一只籠子里。

這只野性十足的大雁一點兒也不買拉拉的賬。在院子里時，它是堅決不讓拉拉侵入它的領(lǐng)地的。它對自己的喙沒什么自信，用以威脅拉拉的是它的強大的右翅膀。所謂“領(lǐng)地”，即是以拴著它的繩子為半徑的圓形區(qū)域。

年邁的拉拉脾氣不錯，遷就了大雁的領(lǐng)土要求，常常趴在“邊界”那兒和大雁相廝守。

在朗朗的秋陽下，拉拉幾乎記住了大雁的每一片羽毛。母雁很像家養(yǎng)的鵝，背部是灰褐色的，腹部是灰白色的；淺黑色的喙的邊緣長著一些細細密密的小鋸齒，喙的上部長著一個不太發(fā)達的瘤狀物；脖子特長，尾巴和腿特短，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的，很是神氣。

拴著大雁的繩子使拉拉一次次地聯(lián)想起自己的警犬生涯。它生下來不久就進了警犬訓(xùn)練場，一直沒有機會親近大自然和除人類以外的其他生靈。大藥谷充分地補償了它的這一缺憾。荒野的氣息多情地慰藉著拉拉的心性，使它感到無限的歡欣與滿足。它覺得，大藥谷使它年輕了不少。但是，就像遲暮的老戰(zhàn)士，它還是常常會懷念它的充滿汗味的警營和精明強干的老主人大漫。

這天傍晚，面對西天的晚霞和夕照中的山谷，拉拉又思念起了警營生活。已經(jīng)很久沒有嗅到過復(fù)雜的人間氣息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飛駛的汽車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過大漫堅定的出擊命令了……

飄浮在晚霞中的夕陽在緩緩地下沉……

夕陽大概是最能引發(fā)懷舊情緒的。此時的大雁也在思念著它的伙伴。它的伙伴在遙遠的南方，那里有一片望不到邊的濕地。除了它們的種族，那里還有鴨子，還有天鵝，還有鶴……落日時分是濕地中最熱鬧的時候了……

夕陽終于收起了最后的光芒。秋風(fēng)中立刻有了一絲絲的涼意。

這時，拉拉和母雁都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和對方坐在了一起。

拉拉站起來，怕母雁會挑起領(lǐng)土糾紛。母雁沒有發(fā)火，反而伸出脖子，用它的喙在拉拉的肩上輕輕觸了一下。拉拉搖搖尾巴，表示接受和平，卻把母雁嚇了一跳。在它們之間，語言還需要翻譯。

十多天后，母雁的傷完全痊愈，老劉就還了它自由。

那是個早晨，老劉喂飽了大雁后，解開了它腳上的細繩子，說：“飛吧，飛吧！”

母雁走出院門，展開翅膀向山谷里撲去。它飛起來了，起先有一點踉蹌，但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它非常興奮，嘎嘎大叫，盤飛著作螺旋式上升。

拉拉昂著頭奔來奔去，激動地吠叫著。

母雁并沒作過多的留戀，升到一定高度便堅決地挺直了脖子，向南方飛去，很快就消失在藍天里了。

老劉說：“拉拉，別叫了，它不會再回來了?！?/p>

可是，到了第二天傍晚，母雁出乎意料地飛回來了。它徑直降落在院子里，沖著驚呆了的老劉和拉拉“咕咕咕”地哀告，小眼睛里充滿了乞求，好像在說：伙伴們早已遠去，叫我到哪里去找??？

7

如果不是老劉的父親生病住院，大藥谷里的這個童話般美麗的故事將會長久地延續(xù)下去。

老劉去城里醫(yī)院陪老父親去了，把大藥谷全盤交托給了他妻子的弟弟小周。小周是個蠻時髦的青年，哪里能耐得住看山的寂寞，整天不見蹤影，拉拉只能與大雁廝守。拉拉常常悶悶不樂。依戀人是狗的天性之一，失去了“依戀人”，狗會心神不寧。

一日，小周帶回一個年輕女人來山谷里過夜。次日早晨，小周接到一個電話，急著去了城里。那女人見屋里有許多很值錢的藥材，生了非分之想，用麻袋裝了價值上萬元的藥材，背著就要離開大藥谷。

拉拉在院子門口攔住了女人，上唇翻卷起來露出牙齒，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滾動的吠聲——你是不能帶走這里的東西的！

在發(fā)怒的大狗面前，做賊心虛的女人起先嚇得要命，趕緊把藥包扔在地上，后來想想這不過是一條看家狗，便抖擻精神，擺出主人的架勢來，揮舞著一根木棍，喝道：“瘟狗，走開！快走開！”

拉拉不吃這一套，一張嘴就咬住了木棍，頭一擺就奪下了木棍。女人尖叫一聲，逃進屋去關(guān)上了門。吐掉木棍，拉拉覺得嘴里一片腥咸，知道一顆牙出了問題，趕緊把血往肚子里咽。拉拉繞屋子轉(zhuǎn)了個圈，回到院子里守著藥包。

大雁從沼澤地飛來，要逗引拉拉去沼澤地玩，它們已經(jīng)共同發(fā)明了許多沼澤地玩法。拉拉這回沒響應(yīng)——值班呢，沒空。大雁看看沒戲，只好又飛走——沒勁。

女人再開門出來時，完全改變了態(tài)度，親熱地喚著拉拉的名字，把藥包拿回到屋里。拉拉沒有阻止女人——把東西拿進屋子是可以的。

女人放回藥材之后，空身出了門，沿著山路往谷口走。這回拉拉沒攔她——這女人沒有帶走東西。其實，女人的口袋里還是裝了不該她拿走的東西。她和小周只是萍水相逢，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正走著，忽聽路旁灌木叢中嘩嘩一陣響，一頭個頭巨大的野豬擋在了山道上！女人哪經(jīng)歷過這個，驚恐萬狀地尖叫著，撒了高跟鞋就往回跑。

其實，這根本不是野豬，而是附近村子里逃出來的一頭母豬。這頭母豬第一次當(dāng)母親，今天卻被主人賣了它全部的兒女，就偷跑出來，漫山遍野地找它的孩子。找半天沒有結(jié)果，肚子又餓了，正窩火呢，讓女人的尖叫聲一激，火氣就更大了，怪叫一聲，朝女人追來。女人撿起石塊，狠狠地砸向母豬。母豬被砸痛，更憤怒，真有了咬人的念頭了。女人看看跑不脫，驚惶失措地背靠著一塊大山石不跑了，只是發(fā)出高亢的喊叫。這怪異的叫喊喚起母豬全部的失子之痛和失子之恨，它斜著身體向女人猛撞過來。

拉拉就在這時趕到，一躍，撲到豬身上。這橫刺里的突襲并沒有抵擋住撞擊，只是稍稍改變了撞擊的方向。拉拉被母豬狠狠地撞在山石上。

只這一撞，母豬就算解了心頭惡氣，怕這狼也似的狗找它麻煩，掉頭而去，一轉(zhuǎn)眼就消失在灌木叢中。

……

當(dāng)老劉聞訊趕到山谷時，拉拉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老劉看到大雁站在拉拉身邊，用一只翅膀掩蓋著拉拉的腹部。大雁以為只要遮住流血的傷口，拉拉就能緩過神來呢！其實，外表的擦傷并無大礙，致命的傷是在拉拉的胸腔里。

老劉抱住拉拉的頭，搖著，呼叫著拉拉的名字。

拉拉悠悠醒來，喚醒它的除了聲音，還有一個它久違了的、非常非常親切的氣味——這是大漫的氣味?。±Φ匕鸭馕枪霸诶蟿⒌纳弦驴诖莾?，用力地嗅著，嗅著。

老劉明白了，從口袋里拿出剛收到的大漫寫給他和拉拉的信。那親切的氣味正是從信封里漫出來的。

聞著這無比親切的氣味，恍惚間，拉拉把老劉當(dāng)作了大漫——老主人，你終于來看我了，我真高興啊……

拉拉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正是落日時分，大藥谷一片輝煌。

（完）

（選自《警犬66號》，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