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效 峰
(咸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播學(xué)院, 陜西 咸陽 712000)
先秦法家思想在西漢初的地位頗為尷尬?!斑^秦”雖則成為思想家們的話題中心,但在現(xiàn)實政治中卻是另一面相。西漢君主雖“獨尊儒術(shù)”,卻不過是“以儒術(shù)飾吏治”。后來的漢宣帝更公開宣稱,“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蹋弥苷?!”[1]277處在理論思潮和現(xiàn)實制度巨大的落差間,《淮南子》論“法”,一方面取法家“正君臣上下之分”,以維持天下一家,同時又對法家學(xué)說的某些內(nèi)容進行道家或儒家式的改寫,以求注入新的內(nèi)涵。但這種改寫也呈現(xiàn)出“強作解事”式的內(nèi)在矛盾。
關(guān)于法之生,《韓非子》說:“凡治天下,必因人情。”[2]430法家認為,“法”始于對“人情”的因勢利導(dǎo)。而《淮南子·要略》對法家的理解,申、商之法滋生的土壤是“土墽(墝)民險”?!巴翂А敝赣捎谝验_發(fā)的土地能生產(chǎn)出的滿足人“衣食”的物質(zhì)資源已很有限;所謂“民險”,指民的物質(zhì)欲求卻隨著社會發(fā)展日益膨大。為解決“土墽”與“民險”這一矛盾,必須廢棄禮義,明法申刑:“貪狼(案:《廣雅·釋詁》:“狼,戾,很也”)強力,寡義趨利;可威以刑,而不可化以善;可勸以賞,而不可厲以名?!盵3]2151即必須高度集中權(quán)力,刑民“貪狼(很)寡義”之性而賞民“強力趨利”之心,用“刑賞”去調(diào)動人心,以實現(xiàn)對社會的高效率治理。
先秦諸子對被法家強力鼓吹的“治天下”的唯一手段——“法”(法令,刑罰律條)存在合理性的理解和態(tài)度并不相同。道家之老、莊對法高度警惕:“法令滋彰,盜賊多有”[4]284,“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4]337因此,道家對法持徹底否定態(tài)度。儒家之孔、孟對法的態(tài)度模棱兩可,既高度注重推廣仁善,要“道(導(dǎo))之以德,齊之以禮”[5]12,要“省刑罰,薄賦稅”[6]10,但也并不完全反對刑的使用,“君子懷刑,小人懷惠”[6]38,“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6]75。荀子則更進一步,以為法和禮,是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的兩大基本手段:“古者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不正,悖亂不治。故為以立君之勢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盵7]435
《淮南子》,在對待“法”存在的合理性問題上,依違于儒、道、法之間,似道又非道,似儒又非儒,似法又非法,呈現(xiàn)出獨有的復(fù)雜性。一方面《淮南子》認同法家對“法”的理解?!吨餍g(shù)訓(xùn)》說:“法者,非天墮,非地生,發(fā)于人間”,即法乃是人有目的的設(shè)計。另一方面又要給“發(fā)于人間”之“法”,尋覓一個比法家尚“法”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對治人性惡”更高尚的動機。于是,《淮南子》認為:“道失而后德,德失而后仁,仁失而后義,義失而后禮,禮失而后法。”在“衰世”論的基礎(chǔ)上,《淮南子》從向“道”復(fù)歸這個角度來定位“法”的合理性。
在《淮南子》看來,“古之人有處混冥之中,神氣不蕩于外,萬物恬漠以愉靜,攙搶衡杓之氣,莫不彌靡而不能為害……是故仁義不布,而萬物蕃殖;賞罰不施,而天下賓服”[3]198。即是說人人都能抱德“俶真”,根本就不需要仁義賞罰。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道德不一,社會失和,人不再那么純樸自然了,此時就需要有一定的法度規(guī)則來加以規(guī)范約束。不過,此時立法度規(guī)則,只是希望用它去喚起人的“羞惡”之心,并不乞靈于它的強制性,如《泛論訓(xùn)》所說:“不施賞罰而民不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廢法而治民?!盵3]1359但是,“逮至衰世,人眾財寡,事力勞而養(yǎng)不足,于是忿爭生,是以貴仁。仁鄙不齊,比周朋黨,設(shè)詐谞,懷機械巧故之心,而性失矣,是以貴義。陰陽之情莫不有血氣之感,男女群居雜處而無別,是以貴禮。性命之情,淫而相脅,以不得已則不和,是以貴樂”[3]820。此時就需要用“仁義禮樂”去“救敗”。當(dāng)連“仁義禮樂”都無法維系社會和諧的時候,帶有強制性的“法”應(yīng)勢而起。由此可見,在《淮南子》的意識里,禮義法度,都是社會衰敗的伴生物,都不是“通治之至”;但制禮義,立法度,卻是一個無可奈何的選擇。選擇禮義法度,無非是為了扼止社會的繼續(xù)衰敗,讓“衰世”中人向“仁義不布而萬物蕃殖,賞罰不施而天下賓服”的理想社會回歸。“法”存在的合理性,在此而不在彼。《淮南子》的這一思致,不難從《尚書·大禹謨》“刑期于無刑”那里找到源頭。
與此相應(yīng),在《淮南子》中,社會君長的設(shè)立,也是出于“衰世救敗”的需要:“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養(yǎng)其欲也;圣人踐位者,非以逸樂其身也。為天下強掩弱,眾暴寡,詐欺愚,勇侵怯,懷知而不以相教,積財而不以相分,故立天子以齊一之。”[3]1949但在法與君王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上,《淮南子》的看法卻與先秦法家有明顯區(qū)別。
法家尚“法”,而法的實施,需要有一個高度集中、強大無比的權(quán)勢作后盾。此等權(quán)勢,唯有君主才能具有,才會授予。故而,法家堅持“法權(quán)在君”。在法家思想中,君既是“執(zhí)法”者,又是“立法”者。緣此,梁啟超先生認為法家政治的最大缺點,就在于在立法權(quán)上不能正本清源:“然問法何自出?誰實制之?則仍曰君主而已。”[8]189確實如此,漢代酷吏為自己進行辯解時說,“三尺(律條)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dāng)時為是,何古之法乎?”[1]2659一語道破了法家“法權(quán)在君”的法理。
《淮南子》申法時,并不認可法家所謂“法權(quán)在君”的“法理”。前文已經(jīng)言及,《淮南子》是立足于“衰世”論審視“法之生”問題的。既然法“非天墮,非地生”,乃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的階段才不得不出現(xiàn)的事物,那么,“立法”,就不是人君的個人意志;“執(zhí)法”,也不能出于人君的一己之私。也就是說,“法權(quán)”不在君。“法”非人君之私有。在否定了法家“法權(quán)在君”之后,《淮南子》提出“法生于義”:“法生于義,義適于眾適,眾適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盵3]966在“衰世”論語境中,說“法生于義”并不新鮮。此說的動人之處,在對“義”的規(guī)定:“義適于眾適,眾適合于人心”?!斑m于眾適,眾適合于人心”謂之義,“義”就是全體人民都覺得合適,都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滿意,這無異是在宣告:法理根于民心。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就像是復(fù)雜社會的“調(diào)節(jié)器”,通過立法,去“惡”以存善,讓社會保持在一個相對公平的水平面上,使多數(shù)人感到滿意。不過,由于《淮南子》的這一意識是從已被先秦法家廢棄的《尚書·皋陶謨》“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那里“打撈”出來的,所以一遇到現(xiàn)實,很易發(fā)生偏轉(zhuǎn)。
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大一統(tǒng)”時代,沒有人能逃脫得了“君臣之義”。此時之人,一生下來,就降生于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敝?,并一生受其操控。故而在《齊俗訓(xùn)》中,《淮南子》對“義”又有一個符合“綱?!钡男乱?guī)定:“義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際也。”“體君臣、正上下、明親疏、等貴賤,存危國,繼絕世,決挐治煩,興毀宗,立無后者,義也?!盵3]186這種義涵上的“義”,是儒家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在儒家思想架構(gòu)內(nèi),“君臣……夫妻、朋友之際”,有“義”存焉。但原始儒家中的“義”,不是單方面的“義”務(wù),而是雙方對等的責(zé)任。例如,孔子說,君臣有“義”:“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5]12。孟子說,假如君不盡“君義”——“君視臣如草芥”,那么臣也就沒有義務(wù)去盡“忠”,“臣視君若寇仇”是必然要發(fā)生的。[6]75當(dāng)《齊俗訓(xùn)》用“體君臣,正上下,明親疏,等貴賤”去規(guī)定“義”的時候,“體、正、明、等(“等”是指“差等”,而不是“平等”)”已經(jīng)把孔門“雙向?qū)Φ取敝傲x”,改寫成“單方面的責(zé)任”了。《齊俗訓(xùn)》之“義”,乃是在新語境中對“義”的新詮釋。“新語境”就是呼之欲出的與“大一統(tǒng)”王朝相匹配的“三綱五常”。假如用這個“新規(guī)定”去充實“法生于義”那個“義”,那么,《淮南子》有關(guān)“法之生”的言說,就立即發(fā)生偏轉(zhuǎn):拋棄了他們一開始就預(yù)設(shè)的“法生于道”的“衰世”論邏輯,轉(zhuǎn)而到儒家倫常政治中去尋找“法之生”的本源。這樣,“法之生也,以輔仁義”在《淮南子》內(nèi)部,被自我顛復(fù)。法不再以“仁義”之“輔”的面目出現(xiàn),偏轉(zhuǎn)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護符。
先秦法家“持法任刑”有兩大特色:其一,顛覆了儒家“刑不上大夫”的觀念,除了君主以外,大小臣民,無論貴賤,一律“齊之以刑”。其二,顛覆了古來“明于五刑,以弼五教”的觀念。韓非有言:“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2]400在法家以“法”名家之前,刑禁奸事、奸言;至于“心”,刑、法難以涉及,得靠“教而化之”去規(guī)訓(xùn)。法家把人之“心”也置于法的監(jiān)控之下,可見法家之“法”不僅監(jiān)控人的言和行,還要監(jiān)控人的思想,這必然導(dǎo)致人人自危,動輒得咎。法家由此走向自己的反面。
《淮南子》并不反對法的存在,“立政者不能廢法而治民”[3]1359。如上所述,它肯定“法”的出現(xiàn)有其必然性與合理性。在對法的權(quán)威性、公正性的認識方面,《淮南子》對于先秦法家也有所承續(xù)。周公選擇以禮治天下,即使在禮樂制度健全的時代,禮也是只對貴族有效,“庶人”是無權(quán)享受的,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樣,就造成了以禮治國時統(tǒng)一性和公正性的缺乏,而這必然會導(dǎo)致以禮治國權(quán)威性的缺失,從而導(dǎo)致禮崩樂壞。先秦法家可能看到了這一點,故而對法的規(guī)定突出了法的統(tǒng)一性、公正性和權(quán)威性:“法莫如一而固?!盵2]448“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不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故……絀羨齊非,一民之軌,莫如法。”[2]38在法家的視域內(nèi),“法”具有無偏無私、不“曲”不“撓”的“一而固”的品格。
《淮南子》在此點上部分認同法家的思想,它同樣強調(diào)法的客觀公正性,并視其為法之權(quán)威性的保障,“衡之于左右,無私輕重,故可以為平。繩之于內(nèi)外,無私曲直,故可以為正。人主之于用法,無私好憎。故可以為命”[3]911。“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準(zhǔn)繩也。縣法者,法不法也。設(shè)賞者,賞當(dāng)賞也。法定之后,中程者賞,缺繩者誅;尊貴者不輕其罰,而卑賤者不重其刑。犯法者雖賢必誅,中度者雖不肖必?zé)o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盵3]965和法家一樣,《淮南子》刻意突出法的客觀公正性,但其對 “法”之公正性來源的解釋,卻與法家不同。一方面認為法的客觀公正性,來自法之內(nèi)容與形式的“一而固”。另一方面卻認為“法”的客觀公正性,來自于道家“客觀無私”的“道”。其思想邏輯是:“法”屬于“有”。依道家“有生于無”,可以說,“法”源于“道”?!胺ā奔缺驹从凇暗馈?,而“道”有“客觀無私”之德;“道”有“客觀無私”之德,決定了本源于“道”的“法”,也天然具有了客觀無私的本性?!痘茨献印愤@一套說辭,別出心裁。但需要指出的是,以道家思想原則課之,《淮南子》這套“別出心裁”的說辭,根本就不靠譜*《淮南子》這個推論,雖然冠冕堂皇,按道家思想來考量,卻是完全錯誤的。“有生于無”是道家宇宙論中的一個核心命題。從這個命題出發(fā),可以推出“法”屬于“道”創(chuàng)生出來的“有”所生之物,從根上可以說,“法”本源于“道”。但不能從“道”有“客觀公正”之德,推出“法”就必然客觀公正。因為道家如老子明確指出,“道”只生“有”。而“萬物生于有”并非直接生于“道”。由“有”生出來的萬物是否合乎“道”,“道”不能擔(dān)保,得由萬物之“德”,萬物所處之“形”、“勢”來決定。故而“法”之客觀公正性并不是“道”天然決定的,而是由立法人立法時、執(zhí)法人執(zhí)法時是否體“道”立法、體“道”執(zhí)法決定的。此見《淮南子》對道家思想的吸收有囫圇吞棗、不周不密之弊。,但它卻能給《淮南子》高揚法的客觀公正性提供了更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有“法”則治國有“道”;治國有“道”,則“人(主)莫得自恣則道勝,道勝而理達矣,故反于無為。無為者,非謂其凝滯而不動也,以其言莫從己出也”[3]966。“道勝”則“人主莫得自恣”,“其言莫從己出”。那么,其言從何而出?順“道”而已?!胺ā敝陀^公正性,本源于“道”,由此而現(xiàn)。
在此,《淮南子》似乎忘記了他剛剛說過的“法生于義”。按《淮南子》的認識:“道衰而德生,德衰而仁生,仁衰而義生”。“義”已經(jīng)和“道”隔了好幾層了,“義”所生之“法”,和“道”更是遠乎其遠了。按道家的思想邏輯,“法”是六合之內(nèi),到“先王經(jīng)世之志”那個時段才出現(xiàn)的事務(wù),道家之“道”的確是客觀無私的。但客觀無私的“道”所做的,也只是“客觀無私”地讓“衰世”出現(xiàn)“法”,讓人“以反其正”。至若“法”本身的客觀公正性,就再也不能由“道”來擔(dān)保,而應(yīng)由“法”自身之“德”(體乎道的法理)來確證,由執(zhí)法人之“德”(能否體道執(zhí)法)來擔(dān)保?!痘茨献印返健暗馈蹦抢锾綄ぁ胺ā敝陀^公正性的本源,用心良苦,卻異想天開。這暴露出“旨近老氏而歸于道”的《淮南子》為綜合各家思想,經(jīng)常有悖道家思想邏輯而不自知的毛病。當(dāng)然,這種尋覓方式,并非《淮南子》首倡,韓非《喻老》早有先例。不過,法家重“勢”?!独献印酚小暗郎滦钪?,形生之,勢成之”之說。韓非據(jù)此說逆推上去,還是能到“道”那里尋找“勢”之客觀必然性的形上依據(jù)的。而《淮南子》是在“道衰而德生,德衰而仁生,仁衰而義生”的語境中言說“法生于義”的。推到底,也只能推出個“道勝而理達,反于無為”,卻推不出“道”是“法”客觀公正性的本源。
《淮南子》如此用心,是想給“法”的普適性一個超驗的形上依據(jù)。讓它在理民的同時,也具有節(jié)制君主的權(quán)威性。于是,《淮南子》一方面強調(diào)法是“人主之準(zhǔn)繩也”,“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治下”,人主是立法者、執(zhí)法者,但在另一方面又對人主的執(zhí)法行為作出限制,“法籍禮義者,所以禁君,使無擅斷也”[3]965。之所以會有如此結(jié)論,在《淮南子》看來,法乃是“義”的衍生物。而按“衰世”論一直往上推,推到底,“義”又是 “道”的衍生物。因此,“法”的公正性,并非源于人主,而是源自人主立“法”執(zhí)“法”時超越社會各個階層之“無為”“公道”之“德”?!胺ā辈蛔赃\,需要通過人主來實施。“法”之“公正”之“德”,是通過作為“立法者”、“執(zhí)法者”的人主的“無私”之“德”來實現(xiàn)的。于是,“人主之立法,先自為檢式儀表”的問題便隨之提出。故而“法”必然也同時具有約束人主、禁止人主私欲膨脹、恣意妄為的功能。由此可見,至少在此處,《淮南子》是試圖以“法”作為防止君主走向?qū)嗒毑玫氖侄?,其動機和漢儒如董仲舒試圖以“天”約束君主的目的類似。
以上可見,《淮南子》在論及社會治理這個現(xiàn)實問題時,受到老子思想的明顯影響。當(dāng)然,有學(xué)者稱,法家的某些學(xué)說,也同老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馬王堆帛書《老子》里,就有“道生法”之說。1940年代的郭沫若已據(jù)《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有關(guān)之文,推論出法家之“術(shù)”是倡導(dǎo)于道家,“老聃發(fā)其源,而申不害擅其用”[9]252。李澤厚也說“由韓非承接《老子》,似乎順理成章”[10]80。不過,馬王堆帛書里“道生法”那個“法”,是否就是法家心目中的“法”?申不害“擅用”之術(shù),是否就是老子之“術(shù)”?“韓非承接《老子》順理成章”,是邏輯上順理成章,還是思想實質(zhì)上順理成章?尚待細究。本文以為,《淮南子》尊“道”,法家用“老”,但《淮南子》的政治理想,卻同法家明顯不同?!痘茨献印窂睦献又馈盁o為而無不為”的特性出發(fā),以無為“太清”作為最高理想,治理目標(biāo)以向“我無為而民自化”回歸為本。“法”僅僅是“衰世”中向“道”復(fù)歸的階梯;言“法”,是為了以“法”去“法”,向“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而無不治也”的至德社會回歸。而法家則是借來“《老子》政治層的‘無為’含義上的人君南面術(shù),把它改造為進行赤裸裸統(tǒng)治壓迫的政治理論”[14]80,把老氏“我無為而民自化”,扭曲成“我任法而民聽命”。
有意思的是,《淮南子》對于法家之“法”的重新認識,除帶有明顯的道家色彩外,還蘊涵有向儒家轉(zhuǎn)換的潛在邏輯。如前所述,《主術(shù)訓(xùn)》有“法生于義”“義生于眾適”之說?!傲x”只是個泛泛的“大家都以為合適”。而到了《齊俗訓(xùn)》那里,“義”被明確地規(guī)定為“禮義”之義:“義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際也?!卑催@個規(guī)定往下推,自然要將立“法”之“理”,導(dǎo)向儒家的道德倫理。于是,《泰族訓(xùn)》明言,法的存在,必須依賴于仁義道德。在治理國家的程序中,法成了輔助手段,而非最優(yōu)選擇,“故仁義者,治之本也。今不知事修其本,而務(wù)治其未,是釋其根而灌其枝也。且法之生也,以輔仁義。今重法而棄義,是貴其冠履而忘其頭足也”[3]2103。而“居仁由義”的典范,是“圣”是“賢”。尊圣尚賢,自然也就提上了議事日程,“故國之所以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賢人也;其所以亡者,非以無法也,以無圣人也”[3]2078?!肮史m在,必待圣而后治?!痹凇吨餍g(shù)訓(xùn)》里,《淮南子》把國之興亡,托付給了“有法”還是“無法”。認為“法”之客觀公正性,本源于“道”;在《泰族訓(xùn)》里卻又說“有法”、“無法”是次要的,“有賢人”還是“無賢人”,才是決定國之興亡的關(guān)鍵。這是一個驚人的轉(zhuǎn)換!但無論“圣”、“賢”,只要是“人”,就有可能出錯。可見,《淮南子》的這層轉(zhuǎn)換,“前言不搭后語”。但是,無論從道家的“道生德蓄”,還是從儒家《易傳》的“道不虛行”,思想邏輯上都挑不出這種“前言不搭后語”的毛病。
《淮南子》既以儒家倫理貫注入法家之法,對法的功能也就有了新的拓展:法除了“禁奸宄”,還應(yīng)該承擔(dān)起“輔仁義”之任。從而,《淮南子》對法家之法的弊端也就有了相對清醒的認識和有效的補救。之所以如此,與《淮南子》對人性的認識有關(guān),人性既不純善,也不純惡。人性之可善可惡,是可塑的?;诖?,能使其發(fā)現(xiàn)法家立法的弊端。法家之法,因為是建立在對于人性本屬自私自利的這一片面觀察之上,所以其諸多制度設(shè)計只為極力地要把人性之惡關(guān)在籠子里。因為對人性本身理解的偏差,導(dǎo)致了法家之法只具有防人為惡之能,而缺乏導(dǎo)人向善之功。因此,“衰世”治國,法不可少,但如欲完善社會,立法執(zhí)法還是必須以儒家禮義為基礎(chǔ),“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
以儒家禮義為基礎(chǔ)的法也因此具有了新功能,即其可以移風(fēng)易俗,導(dǎo)民向善。人之心性具有可塑性,除了禮義可以勸導(dǎo)之外,法度也具有調(diào)節(jié)功能,“法度者,所以論民俗而節(jié)緩急也”[3]1359,若能施以誠心,因俗制法,因時而變,法度是完全可以起到化俗效果的?!爸ㄖ嗡缮?,則應(yīng)時而變;不知法治之源,雖循古終亂。今世之法籍與時變,禮義與俗易?!盵3]1359當(dāng)然,在化俗方面,還是應(yīng)當(dāng)以禮義為本,法度為輔,畢竟“國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3]1024。
如何處理道德與法之間的關(guān)系,歷來就是一道理論難題?!痘茨献印贰胺ㄖ?,以輔仁義”,能有效防治法家一味任法而“仁義不施”的弊端,卻無力防范另一種弊端的發(fā)生。治國理民,以禮義為主,以法為輔,假如能嚴守道德與法之間的界限,當(dāng)然不錯。假如混淆了道德與法的界限,立即會陷入莊子擔(dān)憂的“堯舜刖汝以仁義”的困境。而堅信道德至上的儒家,很容易邁過這一步。若如此,仁義就異化成了殘生害性的“軟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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