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音
(甘肅政法學院人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江西人。南宋著名的詩人、政治家。楊萬里一生仕途較順,紹興二十四年進士及第,后兩度在京為官,歷任太常博士、吏部員外郎、吏部郎中兼太子侍讀等職。楊萬里剛正不阿,忠貞愛國,關心民瘼,敢于犯言直諫,是南宋著名的錚臣。楊萬里文集中多達三十三卷的書牘文,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其在面對人民利益、民族存亡、國家氣節(jié)等大是大非問題時,將自己的政治前途和人身安危置之度外,挺身而出、敢于擔當?shù)倪^人膽識與氣魄。本文通過楊萬里所作在其政治生涯中甚至在南宋歷史上具有重大影響的書讀文展示其氣骨錚錚的人格魅力與其高尚的道德境界。
楊萬里出生于中原易手之際,生活于國際國內民族、階級矛盾異常尖銳之時。當時,統(tǒng)治者腐敗無能,外敵長期侵略擄掠,百姓生計維艱、災難深重。救亡圖存、收復中原成為時代最強音,也成有志之士的共同理想,更是楊萬里一生不懈的追求。楊萬里青年時從學于名士王庭珪、劉才邵等人,其曾在《<衫溪集>后序》中曰“惟我廬陵有瀘溪之王、杉溪之劉,兩先生身作金城,以郛此道,自王公游太學,劉公繼至,獨犯大禁,挾六一、坡、谷之書以入,晝則庋藏,夜則翻閱?!盵1](P1304)王庭珪、劉才邵在太學讀書時,由于黨爭之故,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的作品被列為禁書,他們不但犯禁閱讀,后還特意要求學生楊萬里認真研讀他們的作品。他們不隨流俗、豪杰特立、忠貞愛國的人格魅力對楊萬里剛正不阿,是非分明的品格的形成具有極大影響。楊萬里走上仕途后與著名的抗戰(zhàn)領袖張浚、胡銓交善。張浚、胡銓耿介率真、剛烈清直,他們堅決主張對金作戰(zhàn),收復中原。楊萬里對他們極為欽佩,以師事之,他曾回憶與二人書信往還之事曰:“此書還往,無一語不相勉以天人之學,無一念不相憂以國家之慮也?!盵1](P1581)可見,楊萬里成為一位具有凌然氣節(jié)的愛國詩人與政治家和這些師友的影響緊密相關。
楊萬里號“誠齋”,此號源于對老師張浚教導的紀念,《宋史·楊萬里傳》載楊萬里初謁張浚,“浚勉以正心誠意之學,萬里服其教,終身乃名讀書之室曰‘誠齋’”。楊萬里曾感嘆曰“夫天與地相似者,非誠矣乎?公以是期吾,吾豈敢不力?”[2](P12863)于是,他不但將“誠”作為立身行事之人生準則,用一生的時間去踐行,更將“誠”視作帝王治道之要,人臣為官之要。其曾云“帝王治道之要”有五“一曰勤,二曰儉,三曰斷,四曰親君子,五曰獎直言。”“治道有五而行之者一,曰‘誠’而已”。[1](P1120—1121)并引用儒家經典《大學》之論“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盵1](P1121)予以佐證。楊萬里用一生的時間去踐行“誠”之內涵,他與人相交,以“誠”待之,與“君”謀事,肝膽相見。為人做事坦誠率真,作文立言更是字字見性,句句顯情。周必大曾贊曰“友人楊廷秀,學問文章,獨步斯世。至于立朝諤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當求之古人,真所謂浩然之氣,至剛至大,以直養(yǎng)而無害,塞于天地之間者?!盵3](P6)封建社會,躋身廟堂之上,欲愛憎分明、剛正不阿、耿介直言并非易事,如此“誠實磊落”不但有政治風險,更有性命之憂。周必達之所以對楊萬里贊許有加,原因也在此。
楊萬里為官四十多年,歷仕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及寧宗四期。曾兩度入京為官。無論是作京官還是各類地方官,楊萬里面對危及江山社稷和大是大非的朝廷決議時,他往往站在維護國家社稷的立場,挺身而出,秉公直言,據(jù)理力爭。乾道六年(1170年)十月,楊萬里經時為宰相的虞允文、陳俊卿向孝宗皇帝推薦,被任命為國子博士,到杭州為官。第二年(1171年)三月,孝宗想任用高宗吳皇后之妹夫張說為簽書樞密院事,一時朝論大嘩,但無人敢言。此時張浚之子張栻為左司員外郎,犯顏切諫,并在朝堂上批評宰相虞允文“宦官執(zhí)政,自京、黼始,近習執(zhí)政,自相公始。”[2](P12773)孝宗迫于輿論壓力,暫時擱置此意。但很快外放張栻守袁州。楊萬里則不顧虞允文的舉薦之恩,立即上書虞允文,言辭懇切,證據(jù)確鑿地陳說黜逐張栻之弊,并言辭委婉但語義鮮明地指出睚眥必報非宰相之行事原則,來看此書核心語句:
今者竊見張栻驟逐,而韓玉堅留,此朝廷黜陟之大失也?!f者謂栻之議論,與丞相議論間有異同,某以為不然?!粍t,古者廟堂之上,議論之間,固貴于可否之相濟,而不以異同為相忤也。孰謂相公之賢,肯以小異為忤,而以逐賢為快哉!其知相公之必不然也。是必栻前此樞廷之議,有以召近習之怨,日浸月潤,以至于此爾。[1](P1017)
楊萬里抓住要害,說明國之宰輔,不應以個人好惡為意,應以國事為重。任人唯賢,知人善用就是其職責所在。同時力舉歷史正反經驗為例,大膽直言,懇切入理地分析黜君子,留小人的弊端,勸虞允文為張栻主持公道。同時他不計個人安危,直言抗疏向宋高宗上書,力挽張栻?!渡蠅刍势蛄魪垨蝼眄n玉書》[1](P982)開門見山曰:“臣聞人主無職事,進君子,退小人,此人主之職事也。昔者舜之功亦多矣,而《傳》獨以舉十六相、去四兇為舜之大功。魯平公非不賢矣,而后世乃以信臧倉、疑孟子為平公之恨。人主之職事,豈復有大于進退賢否者乎?”作者在此引經據(jù)典論說人主之職責所在,闡明辨別忠奸、任賢黜拙對于人主的重要性,為下文留張栻黜韓玉作鋪墊。接著枚舉大量事實,直陳張栻的才干及功績“臣竊見左司郎中張栻,有文武之材,有經濟之學,蓋其父浚教養(yǎng)成就之者三十年,以為陛下一日之用。……而栻自立朝以來,凜凜自奮。其在都司,有所不知,知無不為。其在講筵,有所不言,言無不盡”。繼而,其充分利用語言藝術,欲抑先揚,將張栻的功過是非與“陛下”的知人善用,圣明果斷相聯(lián)系,說明在朝之臣,其賢愚不在大臣,而在用人者,試圖對皇帝有所觸動,從而使其改變成命:“天下不以為栻之賢,而以為陛下之圣。蓋身賢非賢,而用賢者為明。能言非難,而聽言者為圣。且如前日,樞臣張說之除,在廷之臣無一敢言,獨栻言之。人皆以為成命之難回,而陛下即為之改命。”然后筆鋒一轉,引出主題“然一旦夜半出命,逐之遠郡,民言相驚,以為朝廷之逐張栻,是為張說報仇也?!苯又鴳嵢慌険繇n玉貪腐奸詐,刁頑愚蠢,以阿諛奉承、誕謾溜須為能事。直言張栻與其相較,無異于虎豹與豺狗之別。最后,通過正反兩方面的事實論據(jù)闡述張栻與韓玉的忠奸優(yōu)劣,論述罷黜張栻,任用韓玉對國家社稷的危害,言之鑿鑿,簡明有力。他也毫不避諱對皇帝擇人不善,用人不當?shù)呐u,但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其赤誠之心昭然可鑒。此書一出,輿論嘩然,《宋史·楊萬里傳》云:“栻雖不果留,而公論偉之?!盵2](P12864)
淳熙十二年五月地震,楊萬里應詔上《上壽皇論天變地震書》[1](P984)極陳時政缺失:指陳政令不清的弊端時說:“陛下近日之舉亦可觀矣。如曰‘舉邊帥’,如曰‘舉都統(tǒng)’,其說是也,其意未也。何也?今淮之東西凡十五郡,所謂守帥,不知陛下將使宰相擇之乎?抑將使樞廷擇之乎?使宰相擇之,宰相未必為樞廷慮也。使樞廷擇之,則除授不自己出也。一則不為之慮,一則不自己出,緩急敗事,則皆曰‘非我也’。陛下將責之誰乎?至于都統(tǒng),則令侍從,勿以見任,而必曰‘未顯者,是求他日之將才,而非求今日之將才也’。舉者得以塞今日之責,受舉者得以逃今日之責。是上下相與為偷而已?!睏钊f里在此看出了所謂“舉邊帥”,“舉都統(tǒng)”存在的問題:有名無實、政令不清、責任不明,宰相和樞廷相互扯皮,都可漁其利而推其責,最后受損的是國家利益。同時他毫不隱諱地指出決策失誤的關鍵在于皇帝本人,其言辭極為激烈。
大抵天下之事有緩急?!斀裰畷r,陛下以為何等時耶?金虜日逼,疆埸日擾,而未聞防金虜者何策,保疆埸者何道?但聞某日修某禮,文也;某日進某書,史也。是以鄉(xiāng)飲理軍,以干羽解圍也,……
臣聞古者人君,人不能悟之,則天地能悟之。今也國家之事,虜情不測如此,而君臣上下處之如太平無事之時,是人不能悟之矣,故上天見異?!褚踩斩鵁o光,春而雪寒,地而動搖,其為陰之咎證也昭昭矣。而君臣不聞警懼,朝廷不聞咨訪。人不能悟之,則天地能悟之。臣不知陛下于此悟乎?否乎?……
臣聞善為備者,備兵不若備糧,備糧不若備人。古者立國,必有可畏。非畏其國也,畏其人也?!悤r名相如趙鼎、張浚,名將如岳飛、韓世忠,此金虜所憚也。近時劉珙可用則早死,張栻可用則沮死,萬一有緩急,不知可以督諸軍者何人?可以當一面者何人?而金虜之所素憚者又何人耶?[1](P984-986)
封建社會,等級森嚴,誰都可以出錯、唯皇帝不會有錯;誰的失誤都可以指出,唯皇帝的失誤不能直接了當?shù)刂赋?;誰都可以被質責,唯皇帝不能被質責。楊萬里恰恰“忘”此戒律,毫不含糊地指責皇帝施政緩急不分,輕重不明,胸無大志,茍且偷安,以致天怒人怨,天災頻仍。這不是他不懂君臣禮數(shù),而是因其秉承了儒家忠君愛國、為國家社稷鞠躬盡瘁的凜然正氣使然;也是其為文重實際、講實用、務實效的文學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當然它也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宋代寬松的政治氣候。宋朝從開國初創(chuàng)立了文治靖國的格局,一貫堅持較為文明和理性的治國原則。士大夫階層在宋朝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禮遇和重用,文臣的政治待遇比較優(yōu)厚,議政空間相對寬松。因此,宋代士人具有深重的憂患意識,參政意識較強,敢于指陳時弊。批評朝政且常常直指皇帝,而宋代的君主多有納諫之雅量。
淳熙十四年丁未從五月至七月兩月未雨,七月孝宗皇帝因憫旱下詔避殿減膳,七月十三日,楊萬里應詔上《旱暵應詔上疏》[1](P989)。開篇即曰:“臣伏準今月八日尚書省札子,七月七日三省同奉圣旨:‘政事不修,旱暵為虐??闪钍虖?、臺諫、兩省、卿監(jiān)、郎官、館職,疏陳闕失及當今急務,無有所隱。’”接著曰:“又竊嘆求言之詔,無乃似遲而猶隘也:旱及兩月,然后求言,不曰遲乎?上自侍從,下止館職,不曰隘乎?”楊萬里開篇擒題,先直接引用圣旨原文,言之鑿鑿。然后毫不客氣地指出此“旨意”來之簡慢,意之狹隘。所謂“圣旨”就是皇帝的意旨,而上疏是直接呈給皇帝的,直陳圣旨內容狹隘、來之簡慢,無異于點著鼻子指責皇帝反應遲緩,事政不勤,事民不仁,敷衍了事,障天下臣民百姓耳目罷了。宋代雖說言論環(huán)境比較寬松,但因一語不當招致貶謫之禍的例子舉不勝舉,更有宋高宗前殺士人陳東,后殺大將岳飛之先例。大臣直接指責皇帝之過,還需謹慎。楊萬里作為臣子,當然熟知如何明哲保身,但為了宋朝的江山社稷、為了天下蒼生,他依然犯顏直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剛正率直、耿介不羈之氣度可見一斑!當然,犯顏直諫之臣,相對的要么是納諫如流的君王,要么是忠奸不辨的昏君?!端问贰繁緜鳎骸笆哪晗暮?,萬里復應詔言……因疏四事以獻,言皆懇切?!盵2](P12868)可見,楊萬里并未因上述一貫的“直言”“坦誠”而獲罪,反而以“言皆懇切”得到肯定??梢娝涡⒆诩{諫之氣度,他不愧為南宋一代開明之君!
淳熙十四年十月八日,宋高宗趙構駕崩。淳熙十五年三月,宋孝宗采納翰林學士洪邁之議,以趙鼎等四人配饗高宗廟祀。一時,朝野物議沸騰,認為張浚應在配饗之列者眾多。而楊萬里態(tài)度最為堅決,他直接上疏宋孝宗陳述己見,引起軒然大波。這就是著名的《駁配饗不當疏》?!端问贰繁緜?“高宗未葬,翰林學士洪邁不俟集議配饗,獨以呂頤浩等姓名上,萬里上疏詆之,力言張浚當預,且謂邁無異指鹿為馬。”[2](P12869)又《宋史》卷109《禮志》:“淳熙中,高宗祔廟,翰林學士洪邁言……議者皆以為宜,遂從之。秘書少監(jiān)楊萬里獨謂丞相張浚不得配食為非,爭之不得,因去位焉?!盵4](P2630)
下面我們先看看這封讓楊萬里丟掉秘書少監(jiān)的上疏中爭議頗大的內容:
今者議臣建配饗功臣之議則不然。曰“欺”,曰“?!保弧八健倍??!砸蝗酥诙徘f人之口,其弊必至于指鹿為馬之奸。臣之所憂,不特一配饗之議而已。
今先皇行且祔廟,方議配饗之臣,非有社稷之大功者其誰實宜之?臣謂有社稷之大功,宜配饗于新廟者,莫如浚也。且陛下賜浚謚“忠獻”,制辭有曰“慮國忘家”,曰“忠獻可替否”?曰“獻”,又曰:“若趙普平定四方,若韓琦弼亮四世,雖成功之不一,要易地以皆然。”訓辭具存,昭若日星,蓋普則配饗太祖之廟,琦亦配饗英宗之廷,陛下以此比浚,則今日配饗新廟者,舍浚而誰哉?而議臣懷私,故欲黜浚而不錄,以沮天下忠臣義士之氣。公議甚憤而不平也。且議臣以復辟之功為重乎?浚倡之,呂頤浩和之,張俊、韓世忠稟而行之,今錄其同功者三人,而黜其元功者一人,可乎?且議臣以建儲之功為重乎?趙鼎言之,浚亦言之,今錄其一黜其一,可乎?至于固長淮以保江,守全蜀以保吳楚,則浚一人而已矣,此又非諸將所敢望者。[1](P997-1000)
在此,楊萬里面對“議者皆以為宜,遂從之”的配饗名單,憤怒不已。他不顧自身安危,單槍匹馬,氣骨錚錚,銅牙鐵齒指斥洪邁欺瞞專橫,結黨營私,不顧事實,無異于指鹿為馬。用大量的無可辯駁的史實,慷慨陳詞,歷數(shù)張浚的豐功偉績,歷數(shù)其對國家社稷的巨大貢獻。最后,據(jù)理力爭,發(fā)出“配饗新廟者,舍浚而誰哉”的質問。而據(jù)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七載:“高廟配享,洪容齋在翰苑,以呂頤浩、趙鼎、韓世忠、張俊四人為請,蓋文武各用兩人,出于孝宗圣意也。”[5](P119)由此可見,張浚不得配饗,也是孝宗本意,洪邁不過是宗圣意而為之。楊萬里怒斥其“指鹿為馬”,必然觸怒了宋孝宗?!端问贰繁緜?“萬里上疏詆之,力言張浚當預,且謂邁無異指鹿為馬。孝宗覽疏不悅,曰:‘萬里以朕為何如主!’”[2](P12868)于是“越數(shù)日,上忽諭大臣曰:‘呂頤浩等配享,正合公論,更不須議。洪邁固是輕率,楊萬里亦未免浮薄。’于是二人皆求去,容齋守南徐,誠齋守高安,而魏公迄不得配食?!盵1](P119)可見,宋孝宗畢竟是個封建君王,他依然沒有超越權傾一人,好惡重于國事的自我樊籬!而楊萬里遂為自己的耿介直言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旋即被逐出京城。
光宗紹熙三年(1192)七月至八月上旬,朝廷準備以兩淮通用的“鐵錢會子”作為江南諸州屯戍官兵之軍餉。當時兩淮通用鐵錢,以防銅錢過江流入金人手中,而江南諸郡通用銅錢?!拌F錢會子”為鐵錢的紙質代用劵,而銅錢的代用紙幣叫“行在會子”?!皶印钡陌l(fā)行其重要目的在于緩解金屬稀缺,鑄錢不足的壓力。其在流通過程中,往往會出現(xiàn)兌換不等價,通貨膨脹等諸多社會問題。因此,人們普遍貴“錢”輕“會子”,拿到“會子”往往會盡快兌換為金屬錢幣,以保值。而此時朝廷卻在通用銅錢的江南詔令以“鐵錢會子”作為軍人之薪俸,弊端顯而易見,但朝野寢聲,無人駁諫。時任江東(健康)轉運副使的楊萬里毅然拒不奉詔,且上《乞罷江南州軍鐵錢會子奏議》[1](P1134)向朝廷陳其弊端。他言之鑿鑿,理由充分地分析指出,“鐵錢會子”在兩淮的發(fā)行,就艱于行用。現(xiàn)卻在流通銅錢,而禁用鐵錢的江南要以其為軍人之俸,顯然有悖常理。正如他所質疑:何人愿以珍貴的銅錢兌換不流通的鐵錢之紙券?“鐵錢會子”如何在江南兌換到相應的鐵錢?江南府司公帑、州縣府庫愿受“鐵錢會子”為課稅?軍人以其為俸,但百姓肯以其為交易之劵乎?楊萬里的質疑也是“鐵錢會子”在真實處境。這些問題無法解決,軍民之紛爭勢在難免,官民之紛爭勢在難免??梢姡X幣之行,絕非止于發(fā)軍餉那么簡單,推行不當,不僅擾亂國家金融市場,而且還會困擾民眾,引發(fā)社會問題,于國于民有百害無一益。因此,他拒絕奉召,請求朝廷寢罷此令,還民安寧。其拳拳之忠心,錚錚之鐵骨字字可鑒。而時任丞相的留正以及吏部尚書趙汝愚不但沒有寢其成命,反而認為楊萬里有意抗旨,于是改其知贛州。而楊萬里拒絕赴任,《宋史》本傳記載“朝議欲行鐵錢于江南諸郡,萬里疏其不便,不奉詔,忤宰相意,改知贛州。不赴,乞祠?!盵2](P12869)寧可丟其官職,也不奉害民之詔書,這是何等的獨步斯世、何等的氣骨凌然!
楊萬里立朝為官,面對國家存亡、民族社稷等大是大非之事,他不顧個人安危,直言抗辯。在生活中,面對強權淫威,他是寧折不彎?!端问贰钊f里傳》云:“萬里為人剛而褊……韓侂胄用事,欲網(wǎng)絡四方知名人士相羽翼,嘗筑南園,屬萬里為之記,許以掖垣。萬里曰:‘官可棄,記不可作也!’侂胄恚,改命他人。臥家十五年,皆其柄國之日也。”[2](P12870)這段記載是否可信,是值得懷疑的,韓侂胄請萬里作記大概是慶元三年(1197年)以后(按:慶元三年韓侂胄筑南園),當時萬里罷官在家,實際上無官可棄。所謂“官可棄”自不足信,但他拒絕作記,卻是事實?!赌蠄@記》后由陸游所作。《宋史·陸游傳》謂陸游“晚年再出,為韓侂胄撰《南園記》、《閱古泉記》,見譏清議?!盵2](P12059)(按:韓侂胄為寧宗韓皇后的叔父,曾經官為知閣門事,這個官職和皇宮發(fā)生連帶關系,宋代都視為一種近幸。后來寧宗昏庸,大權旁落,一直由侂胄獨攬。)陸游這位具有“氣吞殘?zhí)敗钡挠⑿蹥飧藕汀翱犊怼钡膽?zhàn)斗精神的愛國詩人為什么要作《南園記》?朱東潤在《陸游傳》云:“在侂胄聲勢赫奕的當中,固然無所希冀,但是他不能不有所畏懼?!盵6](P309)寫作《南園記》,實出于一種遠禍的畏懼心理。這是符合人情、符合邏輯、也符合史實的。這從另一個角度佐證楊萬里的錚錚鐵骨——不求福,連禍也不避!
開禧二年,宋寧宗與權臣韓侂胄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起兵北伐,楊萬里看出此次草率起兵必將誤國殃民,但以屆朝枚之年的詩人空有報國情懷,卻無擒賊之力,他悲憤交加,留下“韓侂胄奸臣,專權無上,動兵殘民,狼子野心,謀危社稷,吾頭顱如許,報國無路,惟有孤憤”[2](P12870)的絕命書憂憤而死。其耿介之性情,赤誠忠心可見一斑!
楊萬里將“誠”視作人生準則,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他立朝為官,竭盡職守,匡正時弊;為人臣子,耿直忠貞,磊落坦蕩;臨事勁節(jié),敢于擔當,不惜以耿介直言忤逆上至皇帝、下至權臣之意。羅大經曾曰:“立朝時論議挺挺,如乞用張浚配饗,言朱熹不當與唐仲友同罷,論儲君監(jiān)國,皆天下大事。孝宗嘗曰:‘楊萬里直不中律?!庾谝嘣唬骸畻钊f里也有性氣?!势渥再澰疲骸碓灰灿行詺?,舜云直不中律。自有二圣玉音,不用千秋史筆?!盵3](P27)這無疑是對楊萬里“立朝諤諤”之行為風范的最恰切詮釋。唐太宗曾曰:“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7](P2561)。借古鑒今,楊萬里這種誠實磊落、剛正不阿、寵辱不驚的道德風范,在當今社會依然彌足珍貴,具有極大的借鑒意義,值得人們學習。
[1][宋]楊萬里著,王琦珍整理.楊萬里詩文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
[2][元]脫脫等撰.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湛之.楊萬里范成大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2004.
[4]陳振.宋史·禮志[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5][宋]羅大經著,王瑞來點校.鶴林玉露[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朱東潤.陸游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
[7]劉昫.舊唐書·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