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富, 陳 俐
(昭通學院 人文學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在一個歷史的變革時期以描繪“三農(nóng)”見長的趙樹理,承接著“五四”之后魯迅及一批鄉(xiāng)土作家反封建的傳統(tǒng),以“男權”固有的思維模式和道德標準塑造出了一系列“無名無姓”及“有名有姓”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但從上個世紀40年代以來,評論界對趙樹理在特定的歷史變革時期所建構(gòu)的這些農(nóng)村婦女形象的確認卻一直是處在褒貶毀譽之間。立足于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重新審視這些農(nóng)村婦女形象,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趙樹理筆下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無疑是作家當時用心觀照生活的產(chǎn)物。這些農(nóng)村婦女形象真切地反應出了當時女性在男權文化中的生存困境。
從上個世紀40年代開始,趙樹理帶著他一套既定的婦女觀成功地建構(gòu)出了一系列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從這些農(nóng)村婦女形象與社會生活和家庭所建立的不同關系來看,作家著墨最多、最具審美價值的卻是作品中那些無名無姓的女性形象。這些無名無姓的女性形象往往只有綽號,在文本中是被嘲諷的對象,但她們卻更多地承載著作者“負面”審美的價值取向和道德訴求?!睹舷橛⒎怼分忻舷橛⒌钠牌?、《傳家寶》中的李成娘、《小二黑結(jié)婚》中的三仙姑便是這類婦女形象中的典型。
《孟祥英翻身》中孟祥英的婆婆是個地地道道的根據(jù)老規(guī)矩辦事的女人。她的治家哲學就是恪守規(guī)矩:“當媳婦的時候挨打受罵,一當了婆婆就得會打罵媳婦,不然的話,就不像個婆婆的派頭;男人對付女人:‘娶到的媳婦買到的馬,由人騎來由人打’,誰沒有打過老婆就證明誰怕老婆?!盵1](P.56)孟祥英婆婆除了恪守這些老規(guī)矩,在對媳婦的要求方面她又有“新規(guī)矩”,即“頭上梳個笤帚把,下邊兩只粽子腳,沏茶做飯,碾米磨面,端湯捧水,掃地抹桌……從早起倒尿壺,到晚上鋪被子,時刻不離,喚著就到,見個生人,馬上躲開,要自己不宣傳,外人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媳婦……”[1](P.67)作者通過“規(guī)矩”的建構(gòu)讓孟祥英婆婆變成了一個“惡婆婆”,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壓迫者”。而在孟祥英的婆婆變成“惡婆婆”、成為“壓迫者”的這一個過程中,作者還讓家中的男人基本上成了“在場的回避者”。他們僅僅是在敘事語言中被提及,并沒有真正進場。在行文中,更為有意思的是作者還給孟祥英的丈夫取了個女性化的名字,以“弱化”他的身份,來“強化”他媽媽的身份。對此,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解構(gòu)卻似乎認同了這樣一種理解:奴役婦女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其實,只要我們更深層次地解讀孟祥英的婆婆這一人物形象,就能夠清楚地看出孟祥英的婆婆只不過是“男權”的工具,而真正罪惡的根源仍是男權文化。
《傳家寶》中的李成娘,這個來自于兒子李成的稱呼本身就象征著權力。在家庭生活這個小圈子里,她和孟祥英婆婆一樣擁有絕對的權力,要求媳婦遵守代代相因的“婦道”。但是,媳婦金桂與孟祥英相比更“不像個媳婦”,媳婦金桂的一舉一動在她看來都不順眼:“她自己兩只手提起個空水桶來,走一步路還得叉開腿,金桂提滿桶水的時候,也才只用一只手;她一輩子常是用碗往鍋里舀水,金桂用的大瓢一瓢就可以添滿她的小鍋;這怎么像個女人?她洗一棵白菜只用一碗水,金桂差不多就用半桶……。”[1](P.333)甚至被李成娘視為最重要的針線活,媳婦金桂也是不屑一顧,最后干脆把傳家寶貝(一箱破舊的布料和工具)扔到床底下,真把婆婆氣壞了……金桂簡直成了個大逆不道的兒媳婦。除此之外,作者在建構(gòu)李成娘與金桂之間的婆媳關系時,仍然是避免“男人”的介入,由于沒有“男人”的介入,李成這個兒子(丈夫)在文本中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個“回避者”,李成娘自然也就成了罪惡的根源,而“男權”卻逃脫了道德賦予的責任。
《小二黑結(jié)婚》中的三仙姑則是一個因裝神弄鬼、宣傳封建迷信思想而聞名的特殊人物。文本中的她被作者以夸張的手法塑造成了一個不同于一般農(nóng)村已婚婦女的女人:她不守婦道,是個老來俏,四十五歲了,還想引起年輕小伙子的注意,不像長輩。在三仙姑這個人物形象的建構(gòu)過程中,作者同樣也給她安排了一個像梅妮一樣軟弱的丈夫,同樣以“男人回避”的模式巧妙地避免了男人嫉妒的問題。此外,作者還以“救贖”的方式顛覆傳統(tǒng),成功地實現(xiàn)了三仙姑形象塑造的兩極轉(zhuǎn)化,讓三仙姑“把自己的打扮從頂?shù)降讚Q了一遍,弄得像個當長輩人的樣子,把30年來裝神弄鬼的那張香案也悄悄拆去?!盵2](P.77)這從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的視域來講,作者安排的這種完全依靠外在力量的“救贖”并沒有觸及深層的女性意識,因為真正的“救贖者”仍是“男權”。當然,也有人這樣認為:“三仙姑才是這個村里活得更有滋味的、最能反叛男權中心意識的人”。[2](P.77)
在趙樹理建構(gòu)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這一畫廊里,除了無名無姓的婦女形象外,另一類就是有名有姓的婦女形象。相對于無名無姓的婦女形象,有名有姓的婦女形象或經(jīng)歷了翻身的過程、或已是翻了身的媳婦,在社會生活中她們已成長為開始掌握自己命運的女干部、勞動英雄。在文本建構(gòu)中,她們更多的是為了滿足了作者意識形態(tài)的構(gòu)建,是作者理想的 “新女性”?!睹舷橛⒎怼分械拿舷橛?、《傳家寶》中的金桂、《小二黑結(jié)婚》中的小芹就是這類婦女形象中的典型。
《孟祥英翻身》中的孟祥英,作為翻身解放的新女性,在作者的筆下被構(gòu)建得精明能干,對未來充滿希望。解放前,她只是個孤苦伶仃、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媳婦,在婆家受盡了屈辱和磨難。解放后,被村里提名當了婦救會主任。從此,她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帶領婦女反對丈夫、婆婆的打罵,提倡放足,并和男人一樣干活,最終得到了村中婦女的愛戴,成了反封建的代言人。作品中孟祥英之所以能夠?qū)崿F(xiàn)性格的大逆轉(zhuǎn),其主要的原因并非是自覺的女性意識,而是因為她擁有了革命的新政權,一種超越了任何權威的政治力量。但在文本中代表這革命新政權的僅僅是一個“工作員”,一個作者用敘述語言建構(gòu)的象征性的符號。這個符號雖然與孟祥英的丈夫以及三仙姑的丈夫一樣沒有話語和個性,但他卻是一個“本不該在場的在場者”代替“回避”的丈夫或兒子掌控著婦女的命運。
《傳家寶》中的金桂,由于作者在文本中沒有交待她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所以有關她在新社會的變化就沒有像孟祥英那樣具有戲劇性。文本中,因為她擁有婦聯(lián)主席的頭銜,所以在村里她就可以自由活動,在家里就能我行我素甚至敢與婆婆對抗。在與婆婆的抗爭中,憑借其識字、會算賬:“‘合作社的來往帳上,咱欠人家六萬一。他收過咱二斗大麻子,一萬六一斗,二斗是三萬二。咱還該分兩三萬塊錢紅,等分了紅以后你好跟他清算吧!互助組里去年冬天羊踩糞……’金桂婆婆則:‘實在麻煩,我不管了!你弄成什么算什么!我吃上個清凈飯拉倒!’”[1](P.343-344)獲得了勝利。其實在這里,金桂憑借識字、會算賬所獲得的勝利僅僅是一種假象,而真正戰(zhàn)勝婆婆的力量不僅僅是來源于“男權”更主要的是來源于“政權”,即她那上級兼姐夫的力量。
《小二黑結(jié)婚》中的小芹與三仙姑在文本中是“天使”與“魔女”兩極化的藝術形象。在對小芹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中的,作者始終是把她擺在三仙姑的對立面上進行建構(gòu)。在她不守婦道的母親的對照下,小芹更是顯得純潔和忠貞:“小芹卻不跟三仙姑一樣,表面上雖然也跟大家說說笑笑,實際上卻不跟人亂來,近二三年,只是跟小二黑好一點。”[2](P.77)在追求婚姻戀 愛自由的過程中,對母親的威逼小芹并沒有選擇妥協(xié)而是選擇了堅強和勇敢:“我不管!誰收了人家的東西誰跟人家去!”;[1](P.9)在面對流氓惡霸的威逼時,她又是那樣的“不卑不亢”:“金旺哥!咱們以后說話規(guī)矩些!你也是娶媳婦的大漢了?!盵1](P.5)由此可見,小芹這一人物形象與孟祥英和金桂完全不同,她所負載的并非僅僅是對“男權”的顛覆與反叛,而更為主要的是她寄托了作者對兩性道德的美好愿望。
綜觀趙樹理有關“三農(nóng)”問題的文本,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雖然對傳統(tǒng)弱勢群體的婦女給予了熱情的關注,但是,透過其筆下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我們更多感受到的是作者那最具“中國特色”的男權中心的傳統(tǒng)意識。在具體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的建構(gòu)中,作者始終是以男權中心意識來審視和確認農(nóng)村婦女與家庭的關系,所以,在有關婚姻家庭問題的文本中,作者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回避了兩性關系的矛盾,更多地從社會結(jié)構(gòu)的維度去構(gòu)建,這樣就難免造成農(nóng)村婦女形象建構(gòu)的片面性,最終導致對壓迫婦女非常重要的因素——男權文化的缺失。我們都知道,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婦女對男人的絕對服從以及依附性,使她們長期被排斥于大眾生活之外,所以,家庭婦女特別是婆媳之間的矛盾,往往是源于兩代女性生存空間的爭奪,而此時能給予她們生存價值的同一個男人(兒子、丈夫)可能是矛盾的聚焦點、調(diào)解器。所以,作者只有通過對兩性關系(而非社會結(jié)構(gòu)的維度)的構(gòu)建,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并重,才能讓讀者合情合理地解構(gòu)和重構(gòu)問題的核心。
趙樹理在無名無姓偏于審美的婦女形象的建構(gòu)過程中,有意或無意地安排本該“在場”的男人在文本中卻理所當然地“回避”。這證明他在反封建這一主流的過程中還是缺少一種對男權文化更多的批判意識,這樣,他也就不可能對自己筆下“負面”(偏于審美)的婦女形象給予更多意識形態(tài)的觀照;在有名有姓偏于意識形態(tài)的婦女形象的建構(gòu)過程中,作者完全受制于他的意識形態(tài):媳婦之所以能從封建的婆媳關系中解脫出來,是由于得到了代表新政權力量的男人的“拯救”?;诖?,本該“回避”的男人卻理所當然地“在場”并顯得更有權威??梢哉f,最終在趙樹理的文本中由“男權意識”引出的婦女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而是被一種更具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所消解。
由此可見,正是由于缺乏一種對男權文化徹底的顛覆與反叛的意識,趙樹理筆下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最終還是沒有脫離男性中心意識的影響,生存于“男權”困境中的農(nóng)村婦女終究還是沒有真正走向人性的自覺。
[1]趙樹理.趙樹理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陳順馨.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與性別[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