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從羅馬帝國和秦漢帝國在歐亞大陸東西兩端建立之后,國際關系史經歷了幾十個帝國的興衰存亡,帝國的擴張以及帝國之間的攻伐戰(zhàn)爭使歐亞大陸逐漸成為一個整體。到了近代,歐洲國際關系的規(guī)則也是以殖民帝國的形式傳播到全球。帝國既是一種政治單位,也是一種國際體系。人類歷史上存在著農業(yè)帝國、游牧帝國和殖民帝國等不同帝國形式,三種帝國的興衰源于其內在的悖論,農業(yè)帝國在相對固定的空間中上演著統一與分裂的劇目;游牧帝國則需要調和定居與移動之間的難題,殖民帝國受困于資本邏輯與領土邏輯的矛盾。農業(yè)帝國和游牧帝國對峙與并存了幾千年,終結于殖民帝國,而殖民帝國則被其宣揚的主權、民族主義等因素撕裂,帝國的時代也就落下了帷幕,但是帝國的遺產依然影響著當代國際關系。
農業(yè)帝國是人類組織形式的一種躍升,通用語、文字、宗教、貨幣、驛站系統的出現為農業(yè)帝國鋪設了權力的基礎結構。農業(yè)技術的革新,尤其是灌溉農業(yè)的出現為農業(yè)帝國奠定了經濟基石?!耙驗椴粩嘣龃髮ν恋氐睦茫哉麄€趨向是朝著更大的社會和地域的固定性。農業(yè)的成就與束縛是分不開的”。①[英]邁克爾·曼著,劉北城、李少軍譯:《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59頁。對土地不同的依賴性使農業(yè)與游牧成為截然不同的生產模式,農業(yè)是一種延遲回報而非即時回報,需要在固定的土地上進行周期性的耕作。世界聞名的農業(yè)帝國分布于河谷地帶,灌溉農業(yè)意味著對水利設施的依賴,對個體也是一種束縛。因此,“農業(yè)帝國的中心都位于人口稠密、農業(yè)產品豐富的區(qū)域,并且常常有主要的交通運輸線——通常是適于航運的江河 (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尼羅河、印度河、恒河、黃河)——構成了帝國的主干”。②[英]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著,劉德斌主譯:《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頁??梢哉f,農業(yè)帝國將自己“囚禁”在一個固定的空間之中,以中國為例,“中國經濟網絡在分裂之后,若沒有中國以外的其他經濟體系的吸引,則這片廣大疆域的次級體系勢必再度凝聚為一個個整合的體系”。③許倬云:《觀世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頁。
農業(yè)帝國要有效治理廣袤的土地就必須采取相應的手段實現領土范圍內權力的集中化、制度化。帝國有兩種手段實現對廣大地域的控制:郡縣制和封建制。前者是縱向一體的官僚制度,后者是分而治之的策略。在古代世界中,軍事活動能力的半徑大約為90公里,即便是縱向一體的郡縣制度也很難實現對帝國的嚴密控制,由于交通通訊條件的限制,地方長官久居一地便可以割據稱霸,為了加強對地方的控制,皇帝巡視四方或者安排親密之人監(jiān)督地方長官。依靠官僚制度實現對帝國的統治,是帝國統治者的理想。但是這種理想面對的是一個破碎化的社會權力結構,帝國境內存在多元小共同體,或者通過血緣或者通過地緣連為一體,這種共同體的格局對帝國中央政府權力的滲透是一種障礙。這種社會結構不但具有極強的生存能力,而且還可以與帝國政府博弈,國家權力占據上層的地位,社會權力則占據基層地位,國家權力無法完全滲透到社會基層,反過來,國家權力的維持要靠社會基層精英的支持。
在帝國統一的外表之下是多個分權的集團,帝國中央政府不得不將各種權力下放到地方,將經濟權力與政治權力交給地方統治者,而只保留軍事指揮權和意識形態(tài)的解釋權。西羅馬帝國崩潰之前自給自足的莊園經濟已經盛行,莊園主成為介于帝國最高權力與社會主體之間的中介,這種情境必然會增加莊園主在帝國權力網絡中的地位,“當保持一個相對集中的政治制度的負擔超過了社會經濟、精神資源可承受范圍時,封建主義就出現了”,①[美]約瑟夫·R.斯特雷耶著,華佳等譯:《現代國家的起源》,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頁。從羅馬帝國向中世紀的封建秩序轉型深刻地體現了帝國分權與集權的悖論。
農業(yè)帝國是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空間中演繹著統一與分裂的循環(huán)劇目,而游牧帝國則無法在一個固定的空間中積聚權威,游牧的生產方式需要在不同的牧場中轉移。“流動性和財富積累是截然對立的”,②[美]馬歇爾·薩林斯著,張經緯等譯:《石器時代經濟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4頁。這種內在的悖論使游牧帝國能夠掀起征服的風暴,但是很難建立自己的文明,關于游牧帝國的記載多半源于周邊的農業(yè)帝國。
公元前1000年前后,在歐亞大陸、東非、阿拉伯半島等地,游牧部落開始登上歷史舞臺,他們依侍馬匹或者駱駝作為騎乘工具,游移于草原與沙漠之中。與農耕生產不同,游牧民對土地的所有權并不看重,他們需要的是牧場的使用權?!皩τ文撩穸?,時間與空間是相關聯的部分:他們與在一個特別的時段使用一塊牧場有關,或者對諸如水井投資的財產權的保護密切相關;獨有的土地所有權很少有其內在價值”。③[美]巴菲爾德著,袁劍譯:《危險的邊疆:游牧帝國與中國》,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頁。游牧生產面臨著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財富的積累主要體現在牛羊等牲畜,旱災、雪災等自然災害使財富的積累很難持續(xù)下去。依靠財富很難積累自己的權威。生產的移動性使支配與強制關系難以確立,若遇到壓迫性的首領,可以舉家遷徙,重新開辟牧場。因此,“游牧民族本來是高度民主、奉行平等主義的,直到一些戰(zhàn)爭首領建立了國家”。④[英]芬納著,馬百亮、王震譯:《統治史:從蘇美爾到羅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頁。
游牧民分散靈活的生產方式與戰(zhàn)爭連為一體——馬匹或者駱駝提升了游牧帝國軍隊的機動性。劫掠與征服使游牧民對定居的農業(yè)帝國產生了巨大的威脅,比如阿拉伯半島的貝都因人,“劫掠作為一種文化的融合機制 (integral mechanism),借助外部的沖突減少血緣社會內部的沖突”。⑤Louise E.Sweet,“Camel Raiding of North Arabian Bedouin:A Mechanism of Ecological Adaptation,”American Anthropologist,Vol.67,No.5(1965),p.1148.當游牧帝國迅速向周邊地區(qū)推進,飆起劫掠風暴時,他們依然將占領地區(qū)視為一種戰(zhàn)利品,而不會“讓帝國的統治完成從剝削性的方式向投資性的或者說傳播文明的方式過渡”。⑥[德]赫爾弗里德·明克勒著,閻振江、孟翰譯:《帝國統治世界的邏輯:從古羅馬到美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第98頁。一個以在空間移動中維系生存的民族,其本性并不適應建立一個空間固定的帝國約束自己的行動自由,游牧帝國在空間移動的本性及其劫掠的生存策略使之具有剝削偏好,他們可以在瞬間破壞一個世界,但是卻不愿意重建一個新的世界。
游牧部落的首領可以依靠暴力征服廣闊的領土,但是很難建立起自上而下的統治制度,比如作為權力象征的首都。走向定居意味著對游牧生產方式的否定,但僅靠游牧生產的財富不足以建立帝國?!耙晃挥文潦最I或許會憑借軍事才能統一草原,但要保持草原帝國的完成,所需要的資源只有中原能夠提供。匈奴的內戰(zhàn)表明,當游牧民族被迫依靠他們自己的資源生存時,他們的大規(guī)模政治結構就會瓦解”。⑦巴菲爾德:《危險的邊疆:游牧帝國與中國》,第113頁。
游牧帝國中生產分散、移動的要求與帝國在空間固定的邏輯的矛盾最終使游牧帝國面臨生死抉擇:要么向定居帝國轉換,但這要以犧牲游牧生產分散、自主抉擇的靈活性為代價;要么帝國在完成劫掠后土崩瓦解,消失于無形。
游牧帝國和農業(yè)帝國在冷兵器時代對峙了兩千多年,最終都被囊括于殖民帝國體系之下。殖民帝國可以遠溯至腓尼基或者雅典,它們在地中海地區(qū)建立起了貿易體系,是近代帝國的先驅。而真正的殖民帝國時代則源于西方近代的殖民運動,商業(yè)殖民帝國時代,只是在沿海建立了一系列的商站網絡,19世紀中期以后,憑借蒸汽機、鐵路、機槍、奎寧等現代工業(yè)力量,全球性殖民帝國出現了。
殖民帝國既是一個主權國家,同時又控制著廣大的殖民地,“英國的領土被認為是民族國家,而它卻是龐大的殖民帝國的核心區(qū)域;現代美國的領土是一個民族國家,同時關島卻被按照帝國的原則進行統治”。①Andreas Wimmer and Brian Min,“From Empire to Nation-State:Explaining Wars in the Modern World 1816-2001,”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71,No.6(2006),p.871.民族國家基于平等的公民權而建立起來,但殖民帝國的海外統治者們要面對著“落后民族”和“低等種類”。②[美]漢娜·阿倫特著,林驤華譯:《極權主義的起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93頁。殖民帝國的不斷擴張和強大意味著對民族性存在的主權國家的否定。
殖民帝國還面臨著內在的悖論:領土邏輯與資本邏輯的沖突。對于殖民帝國的起源有很多理論模式,但對利潤的追求是主要的驅動力量。殖民帝國也是軍事—金融復合體,持劍經商的理念一度流行。格勞修斯就認為,“私人貿易公司像傳統歐洲主權國家一樣有權發(fā)起戰(zhàn)爭”。③[美]理查德·塔克著,羅炯等譯:《戰(zhàn)爭與和平的權利:從格勞秀斯到康德的政治思想與國際秩序》,鳳凰出版集團·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頁。殖民地為宗主國提供了一種避免利潤率下降的選擇,就像大衛(wèi)·哈維所說的“時空修復”的功能,“時空修復不過是一種隱喻,以此來形容通過空間的擴張和時間的延緩來解決資本主義的重重危機”。④David Harvey,The New Imperiali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15.通過在地理空間上的擴張,將過剩資本投入到交通通訊、教育、科研等自然與社會基礎設施建設中能夠部分緩解資本主義內在的利潤下降或者過度積累的危機。
殖民地并不能永久性解決利潤率下降的問題,隨著商業(yè)殖民主義向工業(yè)殖民主義的轉變,對殖民地的介入和控制更加深入,涸澤而漁式的掠奪和開發(fā),導致殖民地社會失序、經濟崩潰,為了繼續(xù)在殖民地維持統治,宗主國不得不提供最基本的公共物品。殖民帝國向殖民地派駐軍隊、警察,對殖民地進行直接領土控制。軍事征服與資本擴張齊頭并進,“無獨有偶,軍事活動高度制度化之際,正是歐洲帝國主義的巔峰到來的時間。在殖民地的重要城市中,高效專業(yè)的機構為訓練職業(yè)軍官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從而使殖民者耗費相對少的資源而達到利益最大化”。⑤Joseph R.Strayer,“Empires-Some Reflections on Roman and Modern Imperialism,”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1966(1),p.102.領土的邏輯要求宗主國將本國的政治經濟制度“移植”于殖民地,但改造殖民地社會結構是一項耗費巨大的工程。領土控制的邏輯與資本逐利的邏輯產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殖民帝國的崩潰也就難以避免了。二戰(zhàn)后的去殖民化運動,除了殖民地的反抗之外,殖民帝國內部危機也是重要的原因,更注重資本邏輯的大英帝國采取了主動撤出的策略,而偏重領土控制的法國則在越南、阿爾及利亞進行了長期的戰(zhàn)爭。
殖民帝國最終被主權國家體系所取代,但帝國的邏輯卻并未消失,主權國家承擔了領土控制的責任,而資本的全球流動已經自由化,英國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宣稱:“如今帝國的存在是既有事實,就如同在英國統治并塑造著現代世界的300年間一樣?!雹轠英]尼爾·弗格森著,雨珂譯:《帝國》,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323頁。帝國,并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