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斌
(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國際關系史是我國許多大學,特別是重點大學歷史學、政治學 (含國際關系或國際政治學)和法學學科開設的一門專業(yè)課程,有的設置為專業(yè)基礎課,有的設置為選修課。近年來,隨著國際關系的發(fā)展變化,隨著中國與世界的互動愈益頻繁,隨著中國的內政和外交愈加緊密和直接地聯系在一起,大學里對國際關系史的知識需求也愈加旺盛。有些重點大學甚至在把國際關系史設置為相關學科專業(yè)基礎課或選修課的同時,也設置為全校公選課,并成為一門深受文理工醫(yī)等不同學科學生歡迎的公選課。
作為一門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構建起來的專業(yè)課程,在當代這個國際關系急劇變化的時代是否需要與時俱進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因為當代國際關系的急劇變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歷史壓力,特別是最近五百年來諸多歷史壓力不斷釋放的結果。我們曾經熟知的“現代化”進程正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不斷地以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式在國際關系領域展現出來。筆者認為,無論是作為一個專業(yè),還是一門廣受關注的課程,國際關系史建設的成敗就在于能否或在多大深度和廣度上回答這一歷史變化的原因。筆者認為有這樣幾個問題值得思考。
經常有青年學者和學生在不同的場合問我:國際關系史屬于歷史學科還是國際關系或國際政治學科?這是一個純粹的“中國式”問題,因為只有在中國,大學的學科劃分和不同學科間的壁壘最為明顯和森嚴。在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大學里,學科之間的劃分遠遠沒有像中國大學這樣嚴格,學生入學之后享有體驗和選擇不同學科的自由,當然也有選修不同專業(yè)課程的自由。有的大學甚至規(guī)定固定的比例,要求學生在選修本專業(yè)課程的同時選修其他專業(yè)的課程。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知識面就比較廣,在學科的問題上也不會太“糾結”。實際上,中國的人文和社會科學學者也承認,不同學科之間的內容交叉和覆蓋是廣泛存在的,而且許多新的學科增長點就是在這種交叉和覆蓋中產生的。但對于初學者來說,一個專業(yè)的學科屬性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國際關系史的學科屬性更是模糊不清,困擾著許多人。我個人的體會是:如果你是沿著古往今來的路子,主要采用歷史學的治學方法研究國際關系史,那么對你來說,國際關系史就屬于歷史學科。如果你主要是想通過對國際關系史的學習和研究,清楚地把握當代國際問題的來龍去脈,甚至檢驗諸種國際關系理論流派的“科學性”和“實用性”,那么對你來說,國際關系史就應該屬于國際關系學科。就國際關系專業(yè)建設而言,進而言之,就國際關系史的教材建設而言,應該把這兩方面的需求和特性結合和兼顧起來作為一個奮斗目標。
國際關系史的線索和內容紛繁復雜,學習者和研究者都感到在宏觀上難以把握。如何讓讀者能夠在短時間內對紛繁復雜的國際關系史,特別是近代以來國際關系史的發(fā)展變化有一個清楚的線索,是國際關系史這門課程建設的關鍵。十年前,我們把國際關系史按照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維也納體系、凡爾賽 -華盛頓體系到雅爾塔體系的線索梳理出來,給讀者提供了一個簡明扼要的學習和分析框架,受到了讀者的歡迎和好評。但是,當代國際關系演進到今天,當我們既面對著一批非西方國家的強勢崛起,同時又面對著另外一些非西方國家政治、經濟和社會秩序的搖搖欲墜,全球化、地區(qū)化、一體化和碎片化同時沖撞著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就必須對原來的分析和解讀框架做出必要的修正和補充。冷戰(zhàn)結束之后,福山“歷史的終結”和亨廷頓“文明沖突”的觀點曾經風靡全世界,福山至今依然堅持他的觀點的正確性,因為他看不出有任何一種優(yōu)于西方民主的社會體制會等在非西方社會演進的盡頭。但他也承認,現實世界的變化遠不像他當年的預期那樣“令人鼓舞”。亨廷頓在他生前為《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所作的中文版序言中向中國讀者聲言:他提出文明沖突論的主要目的是提醒和防止文明沖突。實際上,冷戰(zhàn)結束以來世界歷史的演變已經遠遠超出了西方學界領袖當年的預期,也超出了以往國際關系史的解讀框架。
非西方國家的發(fā)展變化問題是當代國際關系研究的重大議題。一方面,我們看到,隨著經濟全球化的不斷深入,一批非西方國家乘勢步入經濟發(fā)展快車道。以中國的崛起為代表,一批發(fā)展中國家實現了跨越式發(fā)展,使非西方國家在世界經濟總量中所占的比重第一次超過了西方國家所占的比重。世界經濟和政治力量的分布正在發(fā)生歷史性變化,美國和西方對世界的領導權正在衰退。另一方面,相當多的發(fā)展中國家,特別是中東地區(qū)的伊斯蘭國家,在新一輪全球化和現代化交織在一起的沖撞中進退維谷,多種矛盾迸發(fā),部落的、種族的、宗教的或教派間的矛盾與國家間矛盾糾纏在一起,使許多國家和社會陷入分裂和崩潰的邊緣。冷戰(zhàn)結束以來非西方國家的發(fā)展變化正在改變甚至重塑當代國際關系的體系和面貌。而這些問題的根源只能從當代意義上的主權國家被鑲嵌在廣大發(fā)展中世界土地上之前的歷史中去尋找。由此,部落的、種族的、宗教的、帝國的、西方和非西方的諸多因素都必須在國際關系史中表現出來,這是以前的國際關系史疏于解釋的。
國際關系史與國際關系理論的關系也是歷史學和國際關系學兩個領域的人們普遍關注的話題。國際關系理論普遍被認為是國際關系歷史經驗的濃縮和提升。因此,國際關系史與國際關系理論應該是相互印證的關系。但是,國際關系的理論流派林林總總,除了在美國同時也在西方學術界占據主導地位的現實主義和新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以及冷戰(zhàn)后新興的建構主義外,還有重新被人們發(fā)現其價值的英國學派。這些學派的許多觀點經常是相左和相悖的。人們幾乎可以在國際關系史中找到每一種國際關系理論流派主要觀點的立論依據,同時也能找到相反的例證。這使國際關系史和國際關系理論的關系變得更為撲朔迷離。尤為重要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所謂“國際關系”的內容已經遠遠超過了國家間關系所能覆蓋的范圍,而與非國家行為體之間的互動、人們的日常生活和社會之間的互動日益密切地聯系在一起了,國際關系的外延也不得不拓展和蔓延,國際關系的理論建構也不得不做出新的嘗試。可以說,國際關系理論為學習和研究國際關系史提供了經過幾代人辛勤摸索的切入點,甚至為國際關系史闡釋框架的構建提供了有益的啟發(fā)和參考,但永遠不能代替人們對國際關系史的專門和獨到的研究。應該說,當今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主要流派基本上依然是以西方為中心的歷史研究的結果,盡管許多西方學者自身也希望能夠突破“西方中心論”的束縛,但迄今還沒有人能夠被學界認為做到了這一點。近年來國際關系的發(fā)展變化,特別是非西方國家以“好的”和“壞的”方式對當代國際關系的“重構”,更是西方和非西方學者都沒有遇到過的新形勢,需要人們重新審視近代以來非西方地區(qū)發(fā)展演變的歷史,也需要重新構建國際關系理論。實際上,國際關系的紛繁復雜決定了它很難被一種理論一網打盡。此時此刻,歐盟的發(fā)展變化可以為建構主義和英國學派的理論提供有力的支撐,中東地區(qū)的發(fā)展變化則為現實主義理論提供了活生生的例證。中國學者需要在借鑒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同時,通過對國際關系史的重新解讀,構建起自己對國際關系研究的理論框架。
在西方,國際關系史研究最早是以外交史的形式開始的,逐步過渡到內容更為廣泛和深入的國際關系史。國際關系的歷史研究早于國際關系的理論構建。正是在一戰(zhàn)之后人們希望通過對國際關系史的研究找到避免新的世界大戰(zhàn)的經驗和教訓,才催生了后來的國際關系理論研究和不同學派的構建。在我國,新中國建立之前就有學者開始了歐洲國際關系史研究的引介和研究。新中國建立后,中國學界全面接受了蘇聯的外交史和國際關系史解讀體系,盡管這一體系帶有濃厚的歐洲中心主義和俄羅斯大國沙文主義色彩。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國際關系史研究開始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特別是在歷史學領域,國際關系史成為世界史研究的一個更為充滿活力、與國際學術界互動最為頻繁的領域。
實際上,就探討的深度而言,國際關系史在中國還是扎根于歷史學科。盡管中國的許多國際關系理論家都想在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方面有所建樹,但對國際關系史的研究都涉入不深,所以很難在基本理論的構建方面有所突破。這是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多年來的人才培養(yǎng)和學科建設體系造成的。實際上,中國其他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理論家何嘗不想也在自己領域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方面有所奉獻?但是,在中國人對世界歷史的解讀依然是建立在照搬西方研究成果基礎上的時候,中國學界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從這一個意義上講,國際關系史解讀體系的構建具有特別重要的理論意義,它至少應該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的構建提供必要的基礎知識。
在西方,頂級國際關系理論家肯定也是學養(yǎng)深厚的歷史學家?;粮竦摹洞笸饨弧繁旧砭褪且徊孔猿审w系的國際關系史,約瑟夫·奈的《理解國際沖突與合作》和米爾斯海默的《大國政治的悲劇》都是建立在對國際關系史的案例分析基礎之上的,盡管他們的結論不一樣。巴里·布贊的《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更可以被視為一部視角獨特的歷史學巨著。西方的國際關系史學家當然也具有深厚的國際關系理論修養(yǎng),像保羅·肯尼迪和約翰·加迪斯這樣的大歷史學家更是以自己的著作直接參與國際關系理論學界的爭論。米爾斯海默曾對筆者斷言:只有成為世界大國的國家才能產生世界歷史理論和國際關系理論,日本和印度都不可能,現在輪到中國了!這樣的斷言,既是一種挑戰(zhàn),也是一種期盼。無論是作為一門課程,還是作為一個專業(yè),國際關系史應該成為溝通歷史學與國際關系學的一座橋梁,成為青年學者、新一代中國思想家、戰(zhàn)略家和學問家成長進步的墊腳石和起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