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雪梅

(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旅游學院，山東青島 266555)

談柳腔愛情戲女主角話語(1)中映射出的女性意識

趙雪梅

(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旅游學院，山東青島 266555)

在青島地方戲曲柳腔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劇目中，愛情戲份占有較大比重，其中女主角話語中所顯露的女性意識頗引人注目，具體表現(xiàn)為:劇中女主角明晰地表達了自己注重內(nèi)心感受、有悖于封建門第婚姻制度的擇偶觀，為了堅持愛情理想她們不僅“敢言”，而且“善言”，不惜與封建權(quán)威斗智斗勇。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與當時社會思潮、社會制度和風氣的影響是分不開的，并不可避免地帶有著當?shù)嘏有愿裉攸c的印記。而另一方面，柳腔愛情戲中女性意識的無意識特點又顯示了其難以避免的局限性。

柳腔;愛情戲;話語;女性;女性意識

在男權(quán)主導的中國封建社會，廣大女性的從屬身份使他們長期處于“失語”狀態(tài)，這已成為不爭的事實，然壓迫之下必有反抗，尤其是對于關(guān)乎內(nèi)心感受的愛情，歷來都不乏為其自主權(quán)而奮爭的女性，此類故事在口頭和書面文學中都屢見不鮮。有學者認為唐傳奇所描寫的女性愛情觀最具典型性，戲劇則為其做了最完美細致的闡釋。［1］而地方戲?qū)ε詯矍橛^的闡釋較之文人戲劇要更加直接和犀利，比如青島地方戲曲——柳腔，其經(jīng)典劇目幾乎都含有較大比重的愛情戲份，而戲里女主角的話語中更是表達出了鮮明的愛情主張，伴之以實際行動共同詮釋著其對于愛情自主的渴望。

一

以柳腔代表劇目“四京八記”為例，其人物塑造的顯著特點之一即女性角色立體鮮活，而男性角色則相對蒼白無力，在愛情方面亦如是，其實不僅是“四京八記”，幾乎所有柳腔經(jīng)典劇目中的女主角在愛情中總是處于攻勢，男主角卻顯得被動甚至木訥，且愛情戲的劇情始終遵循著女主角的意志而發(fā)展，不得不說，這些都取決于其中所伸張的可貴的女性意識，而這些女性意識都是通過女主角的話語表達映射出來的，具體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

(一)柳腔愛情戲借由女主角之口清晰地表達了女性注重內(nèi)心感受、與封建門第婚姻觀念公然相悖的擇偶觀。

柳腔愛情戲的女主角多以“人品”作為擇偶標準——《玉杯記》里富戶王老三之女王二英從丫環(huán)口中得知父親將自己許給了張廷秀，丫環(huán)擔心小姐會介意張的木匠身份，王二英如此回答:“木匠不木匠的并不要緊，你姑娘我喜歡的是人品啊?！保?］121這里的人品指的是男性的相貌和風度，是女主角關(guān)心的首要問題，但這并不等同于單純地以貌取人——《繡鞋記》里的春蘭就是因為嬸子大娘都夸未婚夫王定寶人好，從而更加鐘情于他，說明劇中女主角所看重的還有與外表相伴而生的“品行”。

因行動受限，古代女性一般都沒有與丈夫在婚前見面的自由，那么，在劇情的安排上，女主角希望能親眼見到未婚夫并作出判斷的想法是怎樣實現(xiàn)的呢?在“四京八記”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每出柳腔愛情戲都十分“巧合”地為男女主角設(shè)定了“一面之緣”。如《金簪記》里王美蓉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見到冒充未婚夫的張寬相貌猥瑣，頓覺心灰意冷幾欲自盡，而見到“好俊孩”楊二舍后自言自語道:“低下頭來看明白，打量墻下好俊孩。上寬下窄長方臉，高高鼻子尖下頜。好里好表好做襖，好底好面好做鞋。不知他爹娘怎樣俊，養(yǎng)的小孩笑靄靄?！保?］149言下之意，王美蓉對楊二舍一見鐘情。在這里，封建社會認為不可忤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顯得微不足道，女性的意愿才是決定因素。更重要的是，這一擇偶觀與封建婚姻制度恪守的“門第觀念”是完全背道而馳的，是女性不情愿接受由男性社會決定自身命運的核心表現(xiàn)。

(二)劇中女主角“敢言”，常說出不符封建禮教的出格話語，這是她們維護愛情理想的注腳。

孔子在《論語》中提出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后被禮學家規(guī)定為約束女性的戒律，若以此來衡量柳腔愛情戲中的女主角之“言”，則她們維護愛情的話語顯然是“失禮”的——其語言率真、犀利、大膽，直指事情的本質(zhì)。例如《女中賢》中女主角陳美蓉的父親希望女兒嫁給富裕的武舉，擺出了“跟武舉吃粳米和白面，跟韓原吃了一些菜糊涂”的生活現(xiàn)實，陳美蓉卻毫不為所動，直接與父親叫板:“老爹爹住了吧!喝涼水我也愿意去?！保?］188

這些公然對抗封建禮教的話語中，還體現(xiàn)出了兩類“異常”的情節(jié)，使得柳腔愛情劇中男女主角的傳統(tǒng)定位發(fā)生了奇妙的置換，那就是“女追男”和“女救男”，由是，女性儼然成為了劇中愛情走向的引領(lǐng)者。

先說“女追男”。柳腔愛情戲里的女性遇到心儀男子后，從不憚于主動追求和表白:《柴園》第七場，陳秀英軟磨硬泡托兄長出面向劉庭玉提親;《絲蘭記》里的侯美英打著“圣母”的旗號尋找緣分，巧遇龍觀寶后為其所吸引，于是將所謂神仙賜予的“柬帖”拿出說明二人乃天賜姻緣，進行了委婉表白;《丹鳳關(guān)》祝美英陣頭看中美貌“敵人”楊文舉，干脆趁對打間隙表白，得到肯定回答后還進一步要求對方立下盟誓;《空棺記》姜秀英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對王漢溪一見傾心，以不容反對的口氣直接表白:“今天搭救你，我的親事你得應(yīng)承。”［3］52聽了這帶有“威脅”意味的話語，反倒是男主角看似無奈地答應(yīng)了姜秀英的要求，以往獨屬女性的被動在這一情境中被轉(zhuǎn)接到了男性身上，故事在不合常理的喜劇化對比下凸顯了女性的愛情主導優(yōu)勢。

再談?wù)劇芭饶小?。柳腔愛情戲的女救男故事主要有三種形式:一是救男子于性命攸關(guān)之時，二是以物質(zhì)助困境中的男子獻寶謀功名，三是幫男子洗脫冤情。在這方面最為典型的當屬《三寶山》一劇，且看女主人公趙蘭英在上述三種關(guān)鍵時刻的表現(xiàn):她先是于父親的繩索下救出張榮貴性命;又偷拿父親的寶物慷慨贈送，臨別寄言:“拿著寶貝去趕考”“大小官員得一名”［3］130，希望能夠幫助張進京求功名，并因此被迫離開家門;在進京尋夫的途中聞聽張榮貴受冤入獄，她四處奔走并舍命攔轎告狀，并發(fā)誓:“包相爺準了俺的狀，萬世千年報王恩，包相爺不準我的狀，我死在東京城永不回家門!”［3］135在告狀過程中她從生到死再到復(fù)活，直至夫君沉冤昭雪才肯罷休。在這里，女性以救星的身份完成了對男性命運的掌控，此表象下我們可以看到女性對“附屬品定義”的不甘和否定。

(三)劇中女主角“善言”，愛情自主權(quán)受到?jīng)_擊之時，其話語又是充滿智慧的，必要時她們還會說服心上人與之并肩戰(zhàn)斗。

出嫁前身為父母的附屬品，古代女性對婚姻愛情本無發(fā)言權(quán)，偏偏柳腔愛情戲中有很多嫌貧愛富的家長，在準女婿家境敗落后想方設(shè)法解除婚約。但那些被悔婚的女性并不肯干休?！犊展子洝放鹘侵挥邙P英則巧施“裝瘋計”，一見到自己的母親就一派“胡言亂語”:“你知道我是哪一個，我是高山狐貍精。誰辦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欺騙你女兒于鳳英”，［3］47以此成功擾亂了父母逼其退親的計劃?！队癖洝分型醵⒃谖椿榉驈埻⑿氵M京趕考期間被父親另許他人，終于盼得與張相聚后，力勸張爭妻(即王二英本人)告狀，張卻顧及王二英父親顏面，借口沒有狀呈進行婉拒，孰知二英早已備好訴狀，頭頭是道地陳述了訴狀內(nèi)容，并非常自信地斷定照此操作官司必贏:“我問你多說一句話，你的官司占上風。問你多說二句話，你的媳婦手中擎?！保?］130后二人果然合力爭得了幸福。這里固然有“從一而終”的觀念作祟，但更多的是女子對于愛情的忠貞和對愛情理想的堅持。上文提到的女主角們之所以執(zhí)意不從家長安排，主要還是因為她們與男主人公相識已久并芳心暗許，例如陳美蓉的理由是:“別看韓原貧窮了，他還是俺從小的?！保?］188于鳳英的表述更直白:“姜大琪四十五歲啦，焉能跟著他呢?”“他怎么配我女花容?”［3］46可見，她們真正在乎的還是內(nèi)心情感的需求。

二

很明顯，在青島柳腔愛情戲中女性意識的普遍出現(xiàn)并不是偶然的，必定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一)從柳腔產(chǎn)生發(fā)展的歷史階段來看

柳腔興起于清代中葉乾隆年間，這一時期社會經(jīng)濟相對穩(wěn)定，首先是某些與女性和婚姻相關(guān)的社會制度對柳腔劇目的內(nèi)容產(chǎn)生了影響。最顯著的要數(shù)清朝雍正執(zhí)政期間消除賤民階級的行為(2)，在某種程度上動搖了深入民心的婚姻門第觀念。

據(jù)史料記載，自西周開始，門當戶對的婚姻觀即已產(chǎn)生，后來歷經(jīng)各個朝代發(fā)展到十分嚴苛的地步，直至雍正王朝宣布廢除賤民制度，這種政府舉措對于長期形成的過于森嚴的等級制度具有一定沖擊性，婚姻門第觀念也受其影響開始逐漸有所緩和。如此一來，柳腔愛情戲女主角甚至少數(shù)開明家長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社會風氣的熏染，淡化了社會地位和貧富差別對婚姻的決定作用，劇中財主之子和貧女、官宦之女和平民結(jié)親的現(xiàn)象均有出現(xiàn)。在這種相對寬松的社會風氣下，女主角在與頑固的封建門第婚姻觀抗衡時也就更加有了底氣。

另外，康乾時期正值我國地方戲曲興起與發(fā)展的繁盛階段，無論是在藝術(shù)還是思想內(nèi)容上都有了長足的進展，來自于民間的作者(多為民間藝人)必然要借助戲曲形式表達百姓自己的是非觀念和道德情操，青島柳腔也不例外，可以說，反封建色彩在柳腔經(jīng)典劇目愛情戲女主角身上的張揚所反映出的正是女性呼喚遵從本性的樸素愿望。

(二)從柳腔所植根的地域環(huán)境來看

柳腔作為地道的地方戲，地方風土人情的影響是與生俱來的。

1．在地域上，青島具有鮮明的海洋特色，擁有沿黃海海岸線自然形成的“Ω”形濱海地帶，為先進思想意識的傳入提供了十分便利和開放的地理條件。［4］

清代中期明清啟蒙思想再次抬頭，人性解放的需求重新受到重視，社會思潮中又一次現(xiàn)出了反世俗、重真情的發(fā)展因素。社會風氣的微妙變化隨著相對發(fā)達的南北海運貿(mào)易較早傳入了青島，對柳腔愛情戲中女性意識的產(chǎn)生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在文化繁盛的江南，不僅具有先進思想的男性如袁枚等文人雅士公開主張重視女子的社會地位，女性本身的自我意識也悄然覺醒，原本無自主身份的女性愈來愈受到關(guān)注。與此同時，承載著人們精神需求的文學藝術(shù)中女性角色的形象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俗文學憑借其在反映社會現(xiàn)實方面的天然優(yōu)勢塑造出了大量個性鮮明、富有反抗意識的民間女性角色。在地方戲曲柳腔的愛情戲中，逆來順受的女性不再被一味推崇，反而是那些不惜冒被逐出家門甚至失去性命的危險，也要堅決反對父母干涉其婚姻自主權(quán)的女主角，在劇中受到了同情和肯定，從順承女性愛情意愿的劇情進展及大團圓的結(jié)局皆可以看出，劇中女性獲得了應(yīng)有的尊重，女性意識也就得到了更大限度的伸張。

2．劇中塑造的女主角形象必然帶有膠東地區(qū)年輕女性的明顯印記。且看一首膠東民間秧歌《旱船調(diào)》的唱詞:“十個閨女九個瘋，數(shù)著這個不大瘋，打了一個飛腳上了關(guān)東。十個閨女九個饞，數(shù)著這個不大饞，生吃狗肉蘸咸鹽……?！边@里極傳神地刻畫出了典型的青島年輕女子的形象——大膽、潑辣，此一性格特征造就了她們爽快、直白的個性化的話語風格，反映在柳腔愛情戲中，表現(xiàn)為女主角的敢愛敢恨、凡事?lián)砹帲夥瓴黄街聲r能夠不懼權(quán)威、奮起爭辯，有時甚至對妨礙自身愛情的“權(quán)威”出言不遜，敢于為自己在愛情中爭得一席之地，在向男權(quán)發(fā)起挑戰(zhàn)的過程中，女性意識終于借助柳腔這一民間藝術(shù)釋放出了其獨有的魅力。

但說到底，柳腔愛情戲中的女性意識畢竟是無意識的，是女性囿于現(xiàn)實、情之所至下的本能反應(yīng)。一方面，很多對女性明顯不公的封建婚戀觀念在柳腔愛情戲中依然受到認可。拿“一夫多妻”制來說，在愛情上富有反叛精神的女主人公對此竟毫不抵觸，即便丈夫私自在外另娶，只要不拋棄原配，照樣可以輕易獲得諒解，這是因為她們認為男子三妻四妾是無可厚非的。但同樣情況下她們對于自身的要求卻十分嚴格，不管是否出于真心，柳腔愛情戲中的女性在對抗父母、爭取婚姻自主時都習慣以“一女不嫁二夫”作為說辭。照此看來，正是反抗的無意識導致柳腔愛情戲中的女性意識不夠徹底和純粹。另一方面，柳腔愛情戲中的女性意識僅限于爭取愛情環(huán)節(jié)，女主角之所以不惜一切捍衛(wèi)愛情，拋開情感因素不提，封建婚姻之于女性命運的決定作用是不容忽視的。社會地位的低下導致舊時婚姻成為女性一生的賭注，她們只能選擇在婚前放膽一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柳腔愛情戲中的女性意識實為女性對可預(yù)見的不幸婚姻結(jié)局的本能抗拒。此外，有些劇目中女性歷盡辛苦所爭取來的愛情最后總要仰仗所謂“清官”來成全，這也暗示了男權(quán)的強大力量。

注釋:

(1)“話語”一詞有兩種解釋，一是說的話，言語;一是語言學術(shù)語，指運用中的語言。此處取第一種解釋。

(2)清朝雍正時期對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樂戶、惰民等所謂賤民，命令除去賤籍并編入正戶，廢除了賤民階級。

［1］白軍芳．唐傳奇中的女性形象［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00．

［2］青島市藝術(shù)研究所．柳茂腔傳統(tǒng)劇目集(上)［J］．戲劇叢刊，2010(202)．

［3］青島市藝術(shù)研究所．柳茂腔傳統(tǒng)劇目集(下)［J］．戲劇叢刊，2010(202)．

［4］郭泮溪．青島六千年海洋文明簡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編輯:李津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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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95－7238(2014)05－0093－04

10．3969/J．ISSN．2095－7238．2014．05．022

2014－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