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吉紅
(平頂山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 河南 平頂山 467002)
中原是中華文明的搖籃,從遠古時期,這里就開始孕育和積淀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和光輝燦爛的文化;得天獨厚的條件以及歷史的榮耀不僅鑄就了經(jīng)典詩詞、小說、戲曲等傳統(tǒng)文藝的輝煌,也逐漸形成了中原地區(qū)的特色語言。在中原這片熱土上,不僅人文薈萃、文學大師燦若繁星,即使在鄉(xiāng)村閭巷,也隨時可遇民間語言大師。
作為地道中原作家的李凖,不僅是位杰出的文學大家,也是位高明的語言大師,他往往能在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大漠之中,獨具識金慧眼,隨時可以開掘出經(jīng)典鮮活的語言甘泉。正如評論家孫蓀所說,一個作家對于文學的貢獻,可以有許多方面,但絕對不可或缺的,甚至是最重要的,是他對語言的創(chuàng)造。李凖小說的語言魅力在于,不僅巧妙采擷鮮活潑辣的民間口語,也靈活化用曉暢雋永的古典詩詞文賦;不僅有本色、形象、幽默的通俗美,也有凝煉、雋永、雅致的古典美;從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亦俗亦雅、雅俗共賞的獨特境界與魅力。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熟練地運用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語言,是作家展示個人人性體驗、獲得創(chuàng)作成功的基本條件。
作為中原文化外在形式的民間方言口語,不僅存在于百姓之口,也隱藏于地方俗諺、傳統(tǒng)戲曲等民間文藝和文化經(jīng)典之中;其樸實無華、生動活潑在我國眾多方言中獨樹一幟;作為地道中原作家,李凖對農(nóng)民語言相當熟悉,這得天獨厚的現(xiàn)實條件使他能夠“左右逢源”,提煉出真實鮮明的人物語言來?!白x趙樹理的作品,感到他把群眾的語言寫成文學作品,逼真、親切和生動,于是產(chǎn)生了學習和使用本地群眾語言的愿望?!盵1](P157)
“群眾的語言是極豐富的。我現(xiàn)在雖已五十多歲,還是小學生?!盵2](P33)在創(chuàng)作早期,為適應(yīng)農(nóng)村群眾的欣賞習慣,李凖很注意學習群眾口語和運用中原方言。可以說,他的小說,就是體現(xiàn)中原文化的方言口語陳列館。茅盾曾對李凖說:“你的小說寫得不錯,得力于語言。中原的語言太好了,可以直接用到文學作品里。你是得天獨厚的,我們浙江也有好的語言,但是地方性太強,不能直接用到文學作品里?!?/p>
口語的巧妙運用可使文學作品獲得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但語言必須符合文學的表達情景,如果毫不選擇、不加修飾和凝練的口語堆砌可能適得其反。“一部作品的成就,一個作家的成功,其中一個重要的標志和因素在于語言的獨具風采和深厚功力,而語言的風采和功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家對當代人口語美質(zhì)的感受能力及對口語進行藝術(shù)加工提煉的自覺程度和才能?!盵3](P209)
李凖成功的秘訣之一就在于對語言藝術(shù)孜孜不倦的追求、磨練和創(chuàng)造,既吸收了樸實、風趣的口語以及極富鄉(xiāng)土氣息的特色方言,又淘洗了原生態(tài)語言生僻粗陋的雜質(zhì),從而形成了他頗具魅力、樸實自然的語言風格。
當然,這種語言風格經(jīng)歷了一個由粗疏到精密、由簡單到豐富的發(fā)展過程?!恫荒茏吣菞l路》和《李雙雙小傳》中,涌現(xiàn)了許多形象鮮明的語言,諸如“要得窮,翻毛蟲”、“掂根鞭桿轉(zhuǎn)牛繩”、“翻拙弄巧,袍子搗個大夾襖”、“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狗肉不上桌”、“有雞叫也天明,沒雞叫也天明”、“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一個鍋里飯,晚上枕的一個枕頭!”……顯示了作家語言風格的萌芽與形成。
在《黃河東流去》中,作者對民間語言、群眾語言的運用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大量采用民歌、民諺,更多的是吸納、化用、升華了民間口語。如“籮面雨”、“一火車話”、“蘿卜快了不洗泥”、“剃頭的頭發(fā)長”、“遠怕鬼,近怕水”,“笑臉求人,不如黑臉求土”、“千行百行,種莊稼才是正行”、“美不美,泉中水,親不親,是鄉(xiāng)鄰”、“力氣是壓大的,膽子是嚇大的”、“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米湯蘿卜絲兒,吃了去病根兒”、“再破舊的窩,也比籠子好”、“貴人買貴物,窮人買豆腐”、“第七次跌倒,八次再爬起來”、“張飛賣秤錘,硬人碰硬貨”、“窮在大街沒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土地爺也是長了雙狗眼,誰家富就巴結(jié)誰”等等畫龍點睛的語言,它們承載和傳播著濃郁的中原文化氣息,更使作品對生活的描寫地道的河南化,給人以原汁原味、身臨其境的審美感受。正如評論家孫廣舉所說“這種語言準確生動、樸實渾厚、幽默詼諧、句式簡短明快,散發(fā)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
還有一些,或為民謠,或為諺語,也是多姿多彩。與以往相比,作者更注意對這類語言的選擇和提煉。就像余非說的:“茅臺酒是提煉,酒精也是提煉,差別是細微的,但厲害,就厲害在這細微的地方?!盵3](P251)正是作家對豐富而粗糙的群眾語言的咀嚼、消化、開采、提煉與加工,才有了“一朵紅云飛過來”、“窮人老墳里不長彎腰樹”、“天不轉(zhuǎn)地轉(zhuǎn),山不轉(zhuǎn)路轉(zhuǎn)”、“吃飯不知道饑飽,睡覺不知道顛倒”、“鐵打鏈子九尺九,哥拴脖子妹拴手,不怕官家王法大,出了衙門手牽手”等質(zhì)樸鮮活的民歌謠諺。它們或親切真摯、或鋒利潑辣、或充滿哲理,不僅是生動活潑的人民口頭語匯,也是優(yōu)美精巧的文學語言,被廣泛采擷到作品之中,使作家的語言在通俗、自然之中,又加入了諧趣、剔透的特色。
純熟地道的中原方言、民歌俗諺的恰當使用,如花在錦,燦然可觀,活化了中原精神,增加了小說鮮明醇厚的地域特色。李凖曾這樣總結(jié)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民歌、民間故事、地方戲劇、古典戲曲、古文及古典詩詞,中國農(nóng)村和小鎮(zhèn),特別是中原地區(qū)的風俗人情,中國的音樂和繪畫,特別是石刻、寫意畫,嗩吶和箏的音樂旋律,民間排鼓和鐃鈸的明快節(jié)奏……這一切是形成我創(chuàng)作風格的最初最基本的因素?!盵3](P292-293)正是形式多樣、內(nèi)涵豐富的中原文化對其創(chuàng)作的巨大影響,從而使得李凖小說語言既有天然的質(zhì)樸美,又能“寓華于樸”、“寓諧于樸”,既增強了生活氣息,又體現(xiàn)出作者更高的美學追求。
這一風格的形成是李凖長期深入農(nóng)村,精心選擇提煉、學習鍛造語言的過程。負載于民間歷史傳說、幽默笑話、地方戲曲隨之流注到他的血液之中,因此他的小說語言總是那么樸素、自然、醇厚、精致。李凖說:“在運用語言技巧上,我首先是學民間戲曲說唱的流暢和明快。象河南豫劇、曲子、墜子等藝術(shù)形式,都是敘述味道很濃,而又樸實流暢的?!盵4](P66)這種學習,不是生搬硬套,是融會貫通,因而具有了自己的特色。其語言風格在諸多作家中也是相當有個性的。據(jù)傳,河南文壇流傳著這樣一個佳話:李凖三句話說哭常香玉。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李凖文學語言的個性與功力了。
李凖談到他對文學語言美的理想狀態(tài)和理想境界時,用了一個比喻,說河南豫菜宴席上招待客人的最后一道湯,叫濃后淡!看起來像清水一樣,可喝起來,味道鮮美極了!實際上,李凖小說語言正如豫菜的特色,看起來很淡,卻越品越有味;是大巧之樸,濃后之淡——從人民群眾豐富無比的口語中淘金,達到用最普通的語言表現(xiàn)最普通的情感,實現(xiàn)語言回到最自然的狀態(tài)。
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的文學藝術(shù)傳統(tǒng),也有極其豐富的語言藝術(shù)財富。李凖小說的語言成就,不僅僅體現(xiàn)在他對鮮活民眾口語的采擷、運用上,同時,小說中包含的詩詞韻文也相當可觀,可謂行行見詩意,處處聽琴音。而且更為可貴的是,這些詩詞韻文除了少數(shù)直接引用前人佳句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作者對優(yōu)秀古典語言的巧妙吸收和精彩化用。他曾說:“語言我們要向三方面學習。一是向群眾的語言學習,第二個就是外國的語言學習,再一個就是向古典學習了,這個太重要了……凡有成就的作者,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在古典文學中間吸收到豐富營養(yǎng)的?!盵1](P69)“中國古代作家中,對我影響最深的是杜牧、蘇軾和曹雪芹?!?/p>
李凖將優(yōu)秀古典詩詞、小說和傳統(tǒng)戲曲中的經(jīng)典語言恰如其分地為己所用,妥貼、自然,不露斧鑿之痕,既保持了明快、曉暢、本色的語言風格,又融入了凝煉、雋永、典雅的特色,被茅盾先生熱情贊譽為“洗練鮮明,平易流暢,有行云流水之勢,無描頭畫角之態(tài)”。他的作品,“基本上是屬于‘茶葉’、‘絲綢’一類的中國風格”[3](P292)的產(chǎn)品,顯示出濃厚的民族化特色和化不開的“中原氣息”。
正是大量醇厚的古典語言化用,李凖小說顯得尤為厚重。特別是《黃河東流去》的語言風格較之前期創(chuàng)作,顯得更加多姿多彩?!肮砀窆?,峭壁雄流”的隸體大字、“長安一片月”、“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的古詩佳句,寫出了祖國山河的秀麗與壯美。徐秋齋“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婚禮證婚詞,古詩新詞雜揉,別有風味。
還有一些明珠一般,冠于章篇之首的引詩,不僅“標其目、顯其志”,還以濃烈的詩情,渲染烘托著所繪故事——首章引詩“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令人仿佛觸目而視古往今來、傾天而注、一瀉萬里的黃河氣勢,并有通貫全書、氣蓋萬言的力量,也為壯麗多姿的人物出場埋下了伏筆;第二章引詩,則又變?yōu)橐皇酌窀瑁骸帮L來了,雨來了,漫漫黃水壓過來了”,自然如口語,雋永像史筆,寥寥數(shù)語,寫出了決堤而來的黃水給黃河岸邊帶來的禍患與災(zāi)難,極平實的語言,卻寓含著數(shù)百萬人民的悲憤與幽怨;第三章的引詩又一變?yōu)橐皇琢餍懈枨?,如胸中滾動著的怒潮。
雪梅私奔、聽藍五吹嗩吶一如抒情詩,委婉細膩、情義纏綿、幽怨不已:
委婉凄涼的嗩吶,像大漠落雨,空山夜月,把人的感情帶進一個動人的境界:生離死別的淚水,英雄氣短的悲聲,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了……當那個“門”字的最后余韻還在低徐回蕩,雪梅眼中的淚珠,卻像珍珠斷線似地灑落在雪青布衫的衣襟上。人散后,雪梅如醉如癡的回到家里。她忽然感到世界是這么美好,月亮是這樣柔和……
這段文字,化用了古典文學語言和意境而不露雕飾之工。它有著詩與散文融為一體的氣質(zhì),優(yōu)美、凝煉、舒卷自如,很好地表現(xiàn)了雪梅復雜、豐富的思想感情。還有把古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意境,溶化在自己作品之中,創(chuàng)造了具有新的時代特色的意境美。[5]
石頭夢一段,又如童話般的幽默小品,但諧中寓悲,令人淚垂;徐秋齋傳遞道德火把時的獨白,那種哲理性議論,“猛一看是學習西方,實際上我主要學的中國古文傳統(tǒng)”[3](P284)。
精彩開篇以“世界上有多少偉大的河流??!”總領(lǐng)全章,引介了世界各大著名江河。接著,筆鋒一轉(zhuǎn),描繪了我國雄偉壯觀的長江、黃河。而對于黃河,像一把利劍劈開了崇山峻嶺,她是一條古老的、多災(zāi)的河流,是倔強的母親和中華民族的搖籃。這段文字,可謂一幅世界河流的鳥瞰圖,既寫出了世界大河的奇姿異態(tài),也襯托了秀麗山河的美好可愛以及黃河的古老與多難。從中,我們看到了李凖自然親切、明晰條暢的敘事藝術(shù),并可隱約窺視到作家對古典文學敘事技巧的借鑒?!拔业纳⑽?,是學習了中國韻文的規(guī)律,就是賦,受它們的影響寫出來的?!盵3](P283)
一如作者所言,“人們是需要各種藝術(shù)欣賞和情緒的。需要‘張’,也需要‘弛’,需要‘金戈鐵馬’,也需要‘沁人心脾’。”他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黃河東流去》,就體現(xiàn)了這一美學思想和追求風格,也惟有如此,才能營造出一個蒼茫浩瀚的藝術(shù)境界,譜寫出中華民族氣勢浩瀚的壯偉頌歌。
評論家孫蓀曾說,“一個作家對于文學的貢獻,可以有許多方面,但絕對不可或缺的,甚至是最重要的,是他對語言的創(chuàng)造?!盵6]我們從對李凖小說語言特點的分析,可以看到,對于文學家來說,作品的語言風格是其天資、閱歷、氣質(zhì)、審美、學識等因素的綜合體現(xiàn),“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事而異,因時而異”。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應(yīng)該善于學習、吸收、創(chuàng)造與眾不同的語言特色,形成自己穩(wěn)定獨特的個性風貌;作為優(yōu)秀的作品,也應(yīng)該能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在這方面,李凖算得上一個大家,他的小說尤其《黃河東流去》算得上是上乘之作。
[1]李凖.李凖專輯[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
[2]李凖.李凖談創(chuàng)作[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3:33.
[3]余非,孫蓀.李凖新論[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
[4]李凖.情節(jié)、性格和語言[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63.
[5]李蘭,田珂,杜敏:發(fā)人深省的藝術(shù)圖卷——讀李凖長篇新作黃河東流去[J].陰山學刊(試刊號),1982.
[6]孫蓀.濃后淡——李凖的語言美和文學語言的理想境界[J].美與時代,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