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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狂笑我將哭

        2014-04-09 18:59:40王培元
        當代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聶紺弩馮雪峰

        王培元,男,生于山東青島,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

        1949年6月,時任香港《文匯報》主筆的聶紺弩,和樓適夷一道自港進京,參加全國第一次文代會。會議結(jié)束時來了通知,讓他們倆第二天上午8點,到北京飯店某房間去,一位中央首長要召見他們。

        中央首長召見,弄得樓適夷好不緊張,還不到點,就起床做準備。之后,又一次次上聶紺弩的房間去,看他醒了沒有。眼看召見的時間快到了,聶紺弩仍在酣睡。急得樓適夷只好掀開他的被窩,硬拉他起床。

        聶紺弩睜開眼,有點不快地嘟囔著:“要去,你就去,我還得睡覺呢!”

        樓適夷說:“不是約好8點嗎?”

        他卻道:“我不管那一套,你一個人先去吧?!?/p>

        樓適夷只好一個人去見中央首長,還再三為聶紺弩做解釋,說他過一會兒就到。首長和樓適夷談的是給他分配工作的事。大約一個小時,他的工作就安排完了。起身告辭時,仍然不見聶紺弩的蹤影。

        剛剛受命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的馮雪峰,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處延攬人才。他想到了遠在香港的聶紺弩,就和樓適夷談起此事,說:

        “紺弩這個人桀驁不馴,人家嫌他吊兒郎當,誰也不要,我要!”

        1951年3月,馮雪峰把聶紺弩從香港《文匯報》調(diào)進了新成立的人文社,安排他擔任副總編輯,兼二編室(即今古代文學編輯室)主任。

        “我是個失學的小學生,僥幸到莫斯科走了一趟……又僥幸到過日本……更僥幸在文壇混了幾十年,混了個空頭文學家?!边@是聶紺弩致友人信中的話。他1903年1月28日出生于湖北京山,念過兩年私塾,后上小學,畢業(yè)就輟學了。

        他十七歲離開家鄉(xiāng),開始在社會上闖蕩。到馬來西亞當過小學教員,到緬甸做過報紙編輯,進過黃埔軍校,參加過國民革命軍的“東征”,留學莫斯科中山大學,當過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總干事和中央通訊社副主任,編過《中華日報》副刊《動向》、“左聯(lián)”雜志《海燕》,以及很有影響的雜文刊物《野草》,去過延安,到過新四軍中,做過香港《文匯報》主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當中,像他這樣閱歷豐富的人,恐怕是少有的。

        他寫一手好文章,是個很出色的雜文家。舒蕪說他的雜文,寫得“汪洋恣肆”。夏衍甚至認為,他是“魯迅以后雜文寫得最好的”。他的雜文,思路開闊,不拘一格,縱意揮灑,涉筆成趣,點石成金,筆墨多姿多彩。四十年代寫于桂林的《韓康的藥店》《兔先生的發(fā)言》《論申公豹》等作品,都是在大后方的讀者中曾傳誦一時的名文。

        聶紺弩進入人文社之后,這個初創(chuàng)期的國家文學出版社,在中國古典文學圖書的編輯出版方面,便有了一個很稱職的核心人物。在他的周圍,聚集起了一批高水平的專家,像舒蕪、陳邇冬、顧學頡、王利器等,本來就是在大學中文系教古典文學的教授。而且,由于有了他,古典文學編輯室才“形成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氣氛”(舒蕪語)。

        而這特殊氣氛的形成,與聶紺弩的領(lǐng)導方式和工作作風有很大關(guān)系。渾身文人氣味的聶紺弩,在人文社上任后,領(lǐng)導作風民主,毫無“官架子”,與部下的關(guān)系和諧融洽,和二編室的人“相處得就像朋友似的,根本不講上下級那一套”。他主持的二編室,自然而然有了一種自由寬松的工作氛圍。馮雪峰私下里表示,聶紺弩“出乎意外地能做組織工作”。

        一天早晨,要去上級機關(guān)聽報告,都快出發(fā)了,聶紺弩依然高臥不起。樓適夷沖進去,拉他起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問:

        “誰作報告?”

        樓適夷告訴他,是■■。

        他一晃腦袋,“他嗎?讓他聽聽我的報告還差不多,我去聽他?還不是那一套!”說完,繼續(xù)睡他的大覺。

        早在1938年9月,周恩來介紹他去皖南新四軍軍部工作時,他就因經(jīng)常夜里在油燈下看書、備課、編稿、寫作,早晨起得遲,不能按時出早操,引起副軍長項英的不滿,說他“吊兒郎當,有文化人的臭習氣”,還在會上不點名地批評過他。

        周恩來說聶紺弩是“大自由主義者”。夏衍說他是“徹底的自由主義”。他則自認為是“民主個人主義”。

        驚世駭俗的聶紺弩,以及由他這類人物造成的獨特的精神氛圍、人文環(huán)境,或許是那時人文社最具魅力之處吧。在他主持下,二編室的工作有條不紊地開展了起來。1953年,為配合世界和平理事會建議的世界名人紀念活動,編輯出版了線裝本《楚辭集注》。1954年,編輯整理了《琵琶記》,以“文學古籍刊行社”的副牌出版。

        從1953年起,陸續(xù)編輯出版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西游記》等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的新校注本。在出版史上,中國古典白話小說加注解,是由此開始的。這一開創(chuàng)性的嘗試,引起了社會很大關(guān)注?!端疂G傳》出版后,《人民日報》專門發(fā)表短評,表示祝賀。聶紺弩應邀到京、津、滬、寧、杭等地,作《〈水滸〉是一部怎樣的小說?》的學術(shù)報告,達五十多場。

        顧學頡認為,聶紺弩所主持的人文社二編室的工作,“奠定了解放后中國古典文學出版事業(yè)的基礎”。

        那時,東四頭條胡同4號文化部東院,有五幢兩層小樓,前邊三幢是人文社的辦公地。第三幢小樓一層一個較大的房間,既是聶紺弩的臥室,又是他的辦公室、接待室,還是他的餐廳和游藝室?!拔堇锍舜病⒆酪?、書柜之外,到處都堆放著書籍、報刊、稿件等,煙缸里堆滿了半截煙頭,桌上放著沒來得及拿走的碗筷盤碟之類,有時還擺著一盤未下完的殘棋。”(顧學頡回憶)

        習慣于夜里看稿、寫作的聶紺弩,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往往仍未起床。別人都已上班多時,甚至有時都快中午了,才見他穿著一襲睡衣,趿拉著拖鞋,立在廊下,滿嘴白沫,慢慢悠悠地刷牙漱口。然后,又趿拉著拖鞋,衣冠不整地踱進編輯室。別的房間的人,都聞聲而至。

        他和大家一起東拉西扯,聊了起來,也講笑話,也說工作,國家大事,馬路新聞,天南地北,海闊天空,談笑風生,無所不及。據(jù)舒蕪回憶,聶紺弩“往往正事交代完了還坐在那里,一聊就好長時間,什么都聊,思想也交流了,工作問題也解決了”。

        1954年4月,王任叔調(diào)入人文社,擔任黨委書記兼副社長、副總編輯。由于馮雪峰另外還擔任作協(xié)副主席、《文藝報》主編,黨組織關(guān)系并不在出版社,所以王任叔到任后,即開始抓全面工作。上任伊始,他即以為,人文社“百廢待舉”,所以想加以“改進”。而聶紺弩對他的初步印象是:“有點擺架子,居高臨下”。

        在二編室工作問題上,他們兩人的意見、做法,果然相左。王撰寫了一篇談如何整理古典文學作品的文章,要印了拿出去散發(fā);聶看到了,覺得寫得并不怎么高明,卻又不知如何說,只好送給馮雪峰,請他再看看。馮閱后,大概也覺得不怎么好,但也不好說什么,于是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在社內(nèi)打印參考”。

        王任叔又以二編室的名義,制訂了一個重印文學古籍的選目計劃,征求社外專家意見,結(jié)果引來不少異議非議,有的意見很不客氣。而這個書目并未經(jīng)過二編室討論,也沒有和主管二編室工作的聶紺弩商量通氣。二編室的人向聶反映后,他徑去問王任叔是怎么回事。王答,是馮雪峰叫他和聶共管二編室的。而馮又并未和聶說過此事。

        對王任叔事先不和他打招呼,就直接插手二編室事務,聶紺弩很不滿。于是乎,兩個人的直接沖突對抗便由此展開了。

        當時,二編室的編輯平常除了發(fā)社外的來稿,每個人都承擔著古典文學作品的整理工作。對于這種做法,王任叔很不以為然,說是“關(guān)門辦社,打伙求財”。而聶紺弩的意見是:門,是要大開的,不開,工作做不下去,但二編室的門,應逐步開大。因為,二編室約的社外專家的稿子,出現(xiàn)過有的不能按時交稿,影響了出版計劃,有的又不合乎要求,沒法采用的情況。

        王任叔則主張打開門,工作都請社外專家來做。他甚至還在大會上說:我們是淺薄無聊的,專家是如何如何的。這引起了二編室人的不滿情緒,有人還作了打油詩,“進門低三尺,回腸搜計劃,叩首敬專家……”云云,大發(fā)其牢騷。

        聶紺弩責成舒蕪起草了一個整理古典文學作品的“注釋體例”。王任叔看后,認為繁瑣,否定了,說體例不如標準重要。聶則以為,這個體例搞得很細致,標準是思想性的,體例是技術(shù)性的;標準問題很復雜,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的。他并不同意王的看法。

        接著,“勞動紀律” 問題也出來了。王任叔來社前,人文社上下班并不是很嚴格。馮雪峰表示過,編輯可以遲到,可以晚來一個小時。1953年4月,三編室(主要負責蘇俄文學的翻譯和編輯工作)成立后不久,即普遍實行半天編輯、半天翻譯的制度。四編室(主要負責英美文學的翻譯和編輯工作)也大致如此。1954年初,馮雪峰還對三編室的蔣路明確說:三編室今后可以改變工作方式,除行政人員及助編外,其余的人可回家專門從事翻譯工作。

        王任叔就任后,特別強調(diào)嚴格遵守勞動紀律,要求準時上下班,甚至有一段時間還搞了簽到簿,派人事科的人在大門口察看員工何時進門,核對和察舉其與簽到簿不符之處。這種做法,激起了更大的不滿。

        聶紺弩自己不簽到不說,還主張稍微遲幾分鐘,不必計較。又對二編室的老編輯張友鸞說:如真趕不及按時簽到,只要工作上質(zhì)量好,不會對你像小職員那樣要求,你也不應斤斤計較。

        在社黨支部會議上,王任叔指責聶紺弩“抗拒”他,說“二編室聶紺弩能領(lǐng)導,黨不能領(lǐng)導”。

        對王的做法和指責,聶極反感。在另一次會上,王任叔又說聶紺弩“很難搞”,沒來之前,就在出版總署聽說聶“很難搞”。聶紺弩得知后,更加氣憤了。

        1954年馮雪峰由于《紅樓夢》研究問題遭到批判,被迫在全國文聯(lián)大會上做了檢討,報紙上也發(fā)表了他的檢討文章。而到人文社年終總結(jié)之前,王任叔竟專門讓馮雪峰到社里,參加支部會,就此事再做檢討。聶紺弩以為,這是王任叔在搞“逼宮”,想自己當社長。他與王任叔之間的對立和沖突,于是乎愈演愈烈了。

        1955年7月,“肅反運動”開始,正在江西出差的聶紺弩,被緊急召回北京,秘密關(guān)在社外的一個什么地方,“隔離審查”幾個月之久。由于介紹他參加“左聯(lián)”的胡風已被定為“反革命分子”,介紹他入黨的吳奚如已被定為“叛徒”,加上他個人復雜的歷史經(jīng)歷和社會關(guān)系等原因,他被認為“有嚴重的政治歷史問題”。

        肅反運動結(jié)束后的“思想建設階段”,又突然冒出來一個聶紺弩在二編室搞“獨立王國” 的罪案。二編室的人都要檢討“擁護反革命分子聶紺弩搞獨立王國” 的錯誤。其中特別點到舒蕪和張友鸞兩個人,說他們倆是聶紺弩“獨立王國”的“左丞右相”。

        在武漢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聶紺弩全集》第10卷中,有聶紺弩1955年5月到1957年底寫的各種檢查交代材料,計三十六份之多。其中多處文字涉及所謂“獨立王國” 問題,有一份題目即《王國與政策》。在一份檢討中聶紺弩寫道:“獨立王國的有無,是以我是否肅反對象為轉(zhuǎn)移的。” 又說:“獨立王國這名詞,最初是張友鸞在我成為肅反對象后提出的?!?/p>

        張友鸞原為新聞界著名報人,南京“三張”之一(另“二張”為張恨水、張慧劍)。1952年下半年,聶紺弩到南京作關(guān)于《水滸傳》的學術(shù)報告,張友鸞也去聽了。當時他正受到批判,起因是他寫了一部配合“三反”運動的章回小說《神龕記》,由港遷滬的大光明影片公司,把它拍成了電影,尚未上映,首都的報刊就發(fā)表了文章《一部明目張膽為反動資產(chǎn)階級辯護的小說》等,批判《神龕記》“美化資產(chǎn)階級”,一下子使他在南京的處境變得很艱難。

        他見到聶紺弩,談到以上種種,就動了離寧北上,到人文社做編輯,參加整理中國古典小說工作的念頭。兩位老友一談即合,聶紺弩立即報告雪峰同意,很快就把張友鸞調(diào)進了人文社二編室。

        不久,張友鸞即擔任了小說戲曲組組長,成了二編室的業(yè)務骨干。在二編室,紺弩與他和詩歌散文組組長舒蕪比較接近,有事總是找他們倆商量。

        肅反運動中,聶紺弩一下子被“揪”了出來,成了“胡風分子”、“反革命分子”,運動結(jié)束后又遲遲未作結(jié)論。但二編室的人卻都要檢討“擁護反革命分子聶紺弩搞獨立王國” 的錯誤,尤其是舒蕪和張友鸞,更得帶頭檢舉揭發(fā)聶紺弩。

        王任叔單獨找張友鸞談話,說是審干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他曾經(jīng)領(lǐng)過國民黨“軍統(tǒng)”的津貼。所以,他既要交代自己的“歷史問題”,又必須“揭發(fā)”聶紺弩在二編室的“罪錯”。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之下,張友鸞不得不按照罪案制造者的意圖,進行違心的“檢查”和“揭發(fā)”。

        在1955年7月寫的一份檢查中,他被迫交代了所謂“和這幾個反革命分子的往來” 的問題,也檢討了自己“愛發(fā)牢騷”:“常是發(fā)在某一些制度問題上?!缯f,我怕上班,過去一段長時期不遵守勞動紀律,我就說簽到制度不好之類?!?還揭發(fā)聶紺弩“有‘胡風黑幫型的昂首天外的性格。在黨內(nèi)看不起一切同志,在社外看不起一切專家,在社內(nèi)看不起一切干部” ?!奥櫴亲類郯l(fā)牢騷的,罵這個,罵那個。聽的人往往‘游夏不敢贊一辭”。

        在另一份思想檢查和自我批判中,他又交代:“兩三年來,在社內(nèi),我做了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好朋友……喪失了對反革命分子的警惕性……以致被反革命分子聶紺弩鉆了空子。他用吃吃喝喝的方法來和我結(jié)成好朋友,因而利用我協(xié)助他在二編室建立獨立王國,企圖達到他的反黨活動的目的?!?他還寫道:“從社內(nèi)二編室建為獨立王國的情況看來,其中實在包含有反黨、反領(lǐng)導、破壞組織制度、破壞勞動紀律這一系列的內(nèi)容。”

        所謂“獨立王國”問題,就這樣言之鑿鑿地提了出來,并上升到了“反黨”的嚇人高度。那么,“反黨、反領(lǐng)導、破壞組織制度、破壞勞動紀律”,具體所指到底是什么呢?

        先看“反黨、反領(lǐng)導”:“任叔同志初來社的時候,參加二編室的會議,會后和我談了幾句寒暄的話,聶就說我扒上高枝兒了?!麜r常把黨內(nèi)消息告訴我聽,我也時常把群眾意見反映給他?!@個王國是現(xiàn)有的國王和臣民的,君不負臣,臣亦不負君?!辛诉@樣堅強的王國基礎,聶才敢于進行他的破壞活動。他說某領(lǐng)導有農(nóng)民保守作風,某領(lǐng)導低能;我也就跟著他這樣說。尤其是對于任叔同志,他進行過許多誣蔑,我也常信以為真。在某一些工作上或制度上,二編室同志們提出的意見,聶總是說,是由于任叔同志的反對因而不能實現(xiàn)?!@段時間,我們小廣播、發(fā)牢騷,可以說沒有一次不說到任叔同志的?!?/p>

        再看“破壞組織制度、破壞勞動紀律”:“最明顯的是表現(xiàn)在上下班簽到制度上面。對于這一制度,早先,我主觀地認為,編輯工作既是腦力勞動,又是集體勞動中的個體勞動,只要能增加生產(chǎn),何必一定講究上班下班。記得王任叔同志曾和蘇聯(lián)出版社負責同志問過,蘇聯(lián)出版社是沒有不上班的編輯。我還是想,可能蘇聯(lián)出版社的編輯室設備比我們不同哩?!抑皇强咕苓@一制度。起初,我也還曉得,建議盡管建議,在建議未被采納之前,總還要遵守原有的制度。但是,連這一原則后來我也不理了。因為聶說過,‘在家里工作,只要我知道就行了。于是上班下班,任意而行。某次,人事科檢查簽到實際情況,我就大生其氣。我說,社內(nèi)出入有三座門,不應只查一座門?!?/p>

        被隔離審查的聶紺弩在檢查和交代中,也提及他犯有“對勞動紀律不重視”、“不尊重領(lǐng)導意見”、“對被領(lǐng)導的放任自流”,以及“生活散漫”、“吃吃喝喝”等“許多錯誤”,并說自己“用這種方法來博得二編室部分人對我個人的不正常‘擁護,同時也就造成對社的不滿情緒,而形成一種獨立王國的狀態(tài)”。

        對所謂“獨立王國”之罪名,他終于不得不違心承認:“盡管我主觀上不愿做這領(lǐng)導工作,恨不能早就解除這一職務,毫無當小領(lǐng)袖、要誰擁護我之意,客觀上卻可以說是搞小圈子或獨立王國,即所謂分散主義?!?/p>

        就這樣,他越寫檢查和交代,“越覺得自己像個由國民黨或簡直由特務機關(guān)派來的”,“越寫越恐怖”,寫來寫去,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大虛無”、“大恐怖”。 他寫了《反省時作》詩六首,第二首云:“只道生虛五十載,誰知咎犯百千樁。伸長八尺靈官殿,大喝一聲白虎堂。天若有頭砍當怕,地雖無底揭也慌。何人萬縷青絲發(fā),不為昭關(guān)一夜霜?!?/p>

        結(jié)果,被認為“有嚴重的政治歷史問題”的聶紺弩,直到1957年2月才做出結(jié)論和處理意見。而結(jié)論里卻又根本未提所謂“獨立王國”問題,只說他“長期以來,在政治上搖搖晃晃,思想上極端自由主義,生活上吊兒郎當,對組織紀律極端漠視,毫無原則和立場,以致在政治上敵我不分……”給予留黨察看兩年處分,撤銷人文社副總編輯職務。

        1957年,整風反右運動來臨了,上述問題再度被揪住不放,他又被列為人文社“右派骨干分子”,被看作是“二編室右派小集團進攻肅反的旗幟”。舒蕪、張友鸞、李易和顧學頡,則被打成了二編室的“右派小集團”。在人文社員工大會上,王任叔公開點了聶紺弩的名。

        舒、張、李、顧四人都被迫各自承認了“獨立王國” 的問題。連紺弩本人也不得不說,“我在二編室的情況……大可以說是獨立王國”。 在一份《思想檢查》里,張友鸞寫道:“二編室里小集團,有前后兩期。前期是從一九五三年開始,到五五年肅反運動時崩潰?!@個時期我在五五年肅反運動時加以揭發(fā),這就是聶紺弩時代的‘獨立王國。后期是肅反運動以后,逐漸形成,于整風期間才暴露出它的面目。在前期,舒蕪和我,是王國的左丞右相;在后期,舒蕪是小集團的主體,我卻以‘前朝元老重臣的身份,承擔著顧問、參謀這一類的職務。后期完全繼承著前期的傳統(tǒng)?!诰駥嵸|(zhì)上,前后期卻沒有絲毫分別的。那就是說:反黨、反社會主義,是這個小集團從來不變的一致的目標?!?/p>

        然而,在人文社整風領(lǐng)導小組1958年1月11日《對右派分子聶紺弩的處理意見》,以及1958年1月25日《對反革命分子張友鸞的處理意見》中,所列“主要反動言行”并無一條一款涉及所謂“獨立王國”之罪。

        聶紺弩的“主要反動言行”是:在整風中兩次幫周穎修改發(fā)言稿,“攻擊、污蔑黨的肅反政策”;同張友鸞、金滿成等右派分子時有來往,“向他們煽風點火”;還說“胡風不逮捕也可以打垮”;反右派斗爭開始后,仍繼續(xù)攻擊黨:“磕頭求人家提意見,提了又說反黨、反社會主義……這近乎騙人,人家不講一定要講,講了又大整?!?

        這個“處理意見”還寫道,聶紺弩“一貫不老實,開始完全否認其反黨言行,直至其他右派分子交代后才被迫承認,但至今尚在抵賴,詭辯,拒不簽字,毫無悔改誠意”。

        某日,人文社開會批判右派分子。等聶紺弩到進門時,人都到齊了,坐了滿滿一屋子。他走入會場,一看,“分子”們灰頭土臉地擠在一起,被稱為人文社右派分子“青天”的馮雪峰,也坐在其中,他的身邊,正好還有個空兒。

        于是,他不緊不慢地踱過去,抬起手,指了指:“噢,這個位置是我的?!闭f罷,在馮雪峰旁邊坦然坐了下來。

        又一日,社內(nèi)開會批判右派分子。與會者除了馮雪峰,大都是二編室人員。主持會議的王任叔先講了一通大道理,即把話題轉(zhuǎn)到了聶紺弩身上。他說完后,聶紺弩不疾不徐、有板有眼地說:

        “咳!可惜!這么好的道理,這么深刻的馬列主義,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要是早些聽到,不就好了?就不至現(xiàn)在當了右派?”

        幾句半真半假、半是正經(jīng)半是玩笑的話,以詼諧而尖刻的語調(diào)道出,眾人聽罷,皆暗自發(fā)笑。主持人亦無可奈何,只有徒生悶氣而已。

        在另一次會上,聶紺弩發(fā)言說:“我想通了,我的確是右派。別的右派可以推偶然性:哪次不發(fā)言就好了,哪張大字報不寫就好了。這些我都沒有,沒有在任何整風會上發(fā)言,沒有寫過一張大字報,沒有發(fā)表過一篇雜文,結(jié)果還是右派。所以我是本質(zhì)上的、必然的右派?!?/p>

        于是,已年過五旬的紺弩,1958年7月被遣送到黑龍江虎林縣,到了北大荒密山農(nóng)墾局850農(nóng)場4分場勞改墾區(qū),開始了勞動改造生涯。種地,伐木,放牛,牧馬,推磨,搓繩,挑水,清廁,他都干過。后來,他回京后的手抄本詩集《北大荒吟草》,成了他和他的“右派” 難友們的一部極為珍貴的“勞改詩史”。

        “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zhuǎn)千回繾綣多”,這是寫搓草繩;“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這是寫挑水;“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huán)游”,這是寫推磨;“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這是寫清廁;“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這是寫拾穗; “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這是寫鋸木;“看我一匡天下土,與君九合塞邊泥”,這是寫脫坯…… 平常的日復一日的艱辛勞動,在他的筆下,全都化作了詩,無不新意迭出、詩趣盎然,詼諧而又風趣。

        《柬周婆》詩,是寫給夫人周穎的,是以詩代信的形式,向她報告自己勞改生活的諸般景況:

        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云一擔挑。

        邈矣雙飛梁上燕,蒼然一樹雪中蕉。

        大風背草穿荒徑,細雨推車上小橋。

        老始風流君莫笑,好詩端在夕陽鍬。

        勞動的苦辛,被賦予了詩意;他的“蒼然”和“風流”,也刻繪得神態(tài)畢現(xiàn)。

        冬天,紺弩燒炕,不慎失火,以“反革命縱火罪”被捕,關(guān)進虎林監(jiān)獄,久拖不審。消息傳到北京,夏衍找到周恩來,說:“紺弩這人,不聽話,胡說些話,都有可能,但放火是絕對不可能的?!?/p>

        周穎親往虎林監(jiān)獄探視,促成了審訊結(jié)案,判刑一年。因關(guān)押已經(jīng)很久,周穎回京后,紺弩即被釋放出獄。后來,他特意又為此賦詩《周婆來探后回京》一首:“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此后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p>

        1960年冬,紺弩結(jié)束了流放歲月,返回北京。促成此事的,是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全國政協(xié)副秘書長張執(zhí)一,以及一直很關(guān)心他的夏衍。他們覺得,回人文社不好,到文聯(lián)去也不好,都是熟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對他不好;就安排他去了全國政協(xié),做了文史資料委員會的文史專員。

        這是一個閑職。有一天,章伯鈞夫人李健生和女兒章詒和,在位于北京展覽館的莫斯科餐廳就餐,碰巧遇到聶紺弩,就關(guān)切地問起他的工作情況。

        聶答曰:“眼下的工作單位好極了!”

        李健生問:“好在哪兒?”

        聶說道:“我都和孤家寡人(指溥儀——筆者注)在一起了,你說這個單位還不好?”

        他這個在北大荒放過牛的“摘帽右派”,自號“牛四倌”;還起了個別號:“散宜生”,取“‘無用(散)終天年(適宜于生存)、‘無用之用,實為大用(茍活偷生的大用)”之意;又號“半壁街人”。他請顧學頡刻了一枚章,是“垂老蕭郎”四個字,寄寓著“從此蕭郎是路人”的悲慨。

        他練書法,臨字帖,臨摹王羲之《蘭亭序》,工楷抄杜甫詩。西直門半壁街家中的墻上,掛滿了他書寫的字幅。馮雪峰送他的一幅岳飛《滿江紅》詞碑文拓片,高高懸掛在客廳里,兩邊是前人所書的對聯(lián):

        “青山不厭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

        他看書,喝酒,找朋友下棋,閑聊,吃館子,與友人吟詩,贈答酬唱,研究中國古代小說,以此來打發(fā)時光、消磨歲月。生活毫無規(guī)律,晝夜不分,有時什么也不干,整天呼呼大睡,有時深夜挑燈伏案,寫到東方既白。

        他過的,似乎是一種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的散淡的日子。在給黃苗子的和詩中,他寫道:“枯對半天無鳥事,湊齊四角且橋牌”;“男兒足跡當天下,萬里襟期愧不才”;“自摸伸手此頭在,未報彼蒼涓與?!薄?/p>

        滿腹經(jīng)綸的紺弩,賦閑在家,毫無用武之地,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胸中的郁積和塊壘,心里的酸楚和憤懣,腹內(nèi)的磥砢不平之氣,只能在詩中排遣、傾吐與宣泄出來。

        與朋友、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更是無所顧忌,放肆其言,縱意而談,直抒襟抱——

        反右嘛,究竟是我們不對,還是他們不對,這問題非解決不可(敲桌子)。不解決呀,什么革命,什么民主,什么馬克思主義,什么邏輯,形式邏輯都講不通,都要破產(chǎn)!……是他們錯了,還是我們錯了,這非搞清楚不可,非根本解決不可。一個一個解決,絕對不能解決問題。你就把馮雪峰、我聶某人的黨籍恢復了,恢復原來的職位,還讓馮雪峰當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我當副總編輯,并且賠償我這幾年來的工資,也不能解決問題。

        五七年(反右派)是由匈牙利引起,這是真的。媽的解放以來干部貪污腐化從黨內(nèi)起,從領(lǐng)導起,而不是從黨外起的,當時整風確實也是希望整黨內(nèi),開始是這樣的,可是有一股力量把它一扭,就對黨外搞起來,借口匈牙利,對知識分子搞起來了。而黨內(nèi),貪污腐化依然存在,并且一天天厲害,領(lǐng)導矢口不認,大躍進做了許多錯事,從反右,大躍進,農(nóng)村政策,到“三面紅旗”,全都錯了,那怎么辦呢,用反修來把別人的注意力引到國外去……

        要知道今天中國的主要問題是封建主義,(我們下面有些情況)是打著社會主義的招牌搞封建主義的?!诵膯栴}在一切權(quán)力都集中在幾個人甚至一個人手上,書記就可以決定一切,再往上,又是縣級省級到中央,這實質(zhì)上就是皇帝。

        現(xiàn)在一切都是命令,都是封建家長和封建皇帝的統(tǒng)治,因為中國的社會性質(zhì)還是封建社會(的東西沒有徹底改變)……

        自由,中國人渴望了多少千年自由,但是都過了幾千年的封建生活,近幾十年得到一些民主,自由空氣有些活躍了,哎,又來一個封建!

        然而,他這些無所忌憚的言論,自1962年起,全部人不知鬼不覺地遞送到公安部門的案頭上。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幾乎皆隨即被記錄下來,匯報上去。他的“此后定難窗再鐵”的詩句,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天真愿望而已。

        他的老友、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鐘敬文,1964年10月奉命出京參加“四清”運動,第二年2月曾回京,和紺弩見過一面,極力勸他燒詩,而且不要再寫詩?;蛟S,他自己也感到了日益劍拔弩張的政治氣候,不得已之下,悄悄地被迫把詩燒掉了。事后,還特為此賦詩一首云:

        自著奇書自始皇,乾坤袖手視詩亡。

        詩亡人豈春秋作,身賤吟須釜甑妨。

        自嚼吾心成嚼蠟,盡焚年草當焚香。

        斗牛光焰知何似,但賞深宵爝火光。

        那幾年他作的詩,流傳頗廣。寫給別人看的,別人贈詩作了答詩的,或有贈而別人未答的,總共有五十多人,究竟作過多少首詩,并不清楚,而且,除了《北大荒吟草》之外,還做過一個“曬藍”本詩集《馬山集》,分贈親朋好友。后來的事實表明,他想以燒詩來避禍,以逃避“文字獄”,不過是個徒勞的舉動而已。

        不久,“文革”的紅色恐怖驟然從天而降。

        他的書房的齋額上寫著:“三紅金水之齋”,為黃苗子所書。(“三”指《三國演義》,“紅”指《紅樓夢》,“金”指《金瓶梅》,“水”指《水滸傳》——筆者注)一天,幾個“紅衛(wèi)兵”突然闖進了聶家。他們指著“三紅金水之齋”,問:這是什么意思?

        聶紺弩不慌不忙地作答:“思想紅、路線紅、生活紅,這是‘三紅?!鹬感〖t書封面上的字?!恰焓中盏钠裕驗樽鹁?,所以不直接寫出來?!闭f得“紅衛(wèi)兵”們啞口無言,可他們還是驕橫地喝道:“你是什么人?你也配!”說完,嘁喳咔喳,把這幅字給撕毀了。

        1967年1月25日,深夜,他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先后關(guān)押于北京功德林、半步橋監(jiān)獄,山西稷山縣看守所。1974年5月8日,被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以“現(xiàn)行反革命犯”,判處無期徒刑,罪名是“經(jīng)常與一些右派分子大肆散布反動言論,極其惡毒地誣蔑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并大量書寫反動詩詞,為反革命分子胡風、右派分子丁玲等人喊冤叫屈”。這一年10月底,轉(zhuǎn)押臨汾市山西省第三監(jiān)獄。

        在飽受了近十年之久的鐵窗縲紲之苦以后,最終在友人朱靜芳、李健生等的援救下,混在一群被特赦釋放的國民黨戰(zhàn)犯里,他于1976年11月2日,回到闊別了十年之久的北京。

        1979年9月,聶紺弩受聘擔任人文社顧問。這一年,中共中央下發(fā)了關(guān)于給“右派分子”“改正”的文件。他的朋友戴浩拿著這個文件的復印件,興沖沖來到他家。周穎接過來先看,邊讀邊說:“有了這個文件,事情就好辦了,咱們的問題都能解決?!彼尳C弩也看看。

        他根本不看,還冷笑道:“見到幾張紙,就欣喜若狂;等改正的時候,你們該要感激涕零了吧!”

        “你們這些沒劃右派的,可恥!”據(jù)說是他的一句名言。

        1985年6月8日下午4點,胡風辭世。聶紺弩于兩天之內(nèi),寫就七律一首,哀悼老友。24日《人民日報》刊發(fā)時,題為《悼胡風》。詩云:“精神界人非驕子,淪落坎坷以憂死。千萬字文萬首詩,得問世者能有幾!死無青蠅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膽齊堅冰,從此天風呼不起。昨夢君立海邊山,蒼蒼者天茫茫水。”

        夜闌人靜時分,我常常從床頭書柜上,拿出聶紺弩的詩集來誦讀,每每深折于詩人的逸思奇想、縱意揮灑、遙情遠旨、妙語驚人: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焙纹渖羁蹋?/p>

        “佶京俅貫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何其犀利!

        “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馬牛?!焙纹涑镣矗?/p>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焙纹渚伲?/p>

        “刀頭獵色人寒膽,虎口談兵鬼聳肩?!焙纹涓锌?!

        “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焙纹浔瘺觯?/p>

        “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焙纹錃飧?!

        “天寒歲暮歸何處,涌血成詩噴土墻。”何其血性!

        “死無青蠅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焙纹浒崳?/p>

        他的舊體詩,自成一格,被稱為“聶體”。或以為他的詩是以大白話入詩的十足的打油,或以為他擅用新典、俗典,或以為他長于化丑為美、化腐朽為神奇,或以為他的詩寓莊于諧,或以為他是寄沉痛于悠閑。

        顧學頡說他的詩像宋詩,但比宋詩更放得開,擺脫了傳統(tǒng)條條框框的束縛,幾乎到了隨心所欲、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的地步;程千帆說他的詩“滑稽亦自偉”;羅孚則認為,他的詩是“嚴肅的打油”“奇思妙想的打油”,是“沉痛的悠閑”“貌似悠閑的沉痛”。

        四十年代在桂林,聶紺弩愛穿一套陳舊的西裝。有時候,他也穿黃呢子軍裝。冬天,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件日本軍用大衣,披著,頭戴一頂呢子帽,周圍垮了邊。

        走在路上,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身材瘦長,背微駝,眼睛不大,但目光銳利,里邊藏著幾許狡黠,嘴角又總帶有一絲嘲弄的意味,臉上時而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嗜煙。也嗜酒,時常使酒罵座。好打牌。愛下棋,象棋、圍棋都愛下,跳棋也下。早年去日本時,有一次他和周穎的幾個女友下跳棋,姑娘們一起七嘴八舌地對付他,結(jié)果他輸了棋。不料紺弩氣急敗壞,連棋帶盤,全都扣到了人家的頭上。

        據(jù)說,他的圍棋棋藝,只是小學生水平而已,但對下圍棋,卻像吸毒一樣上癮。

        1979年5月,北大荒勞改時的難友黨沛家,偕全家來看望他。瘦骨嶙峋的紺弩,懶懶地斜靠在床上,慢慢地抽煙,讓黨沛家自己從地上拿了三冊他的油印詩集《三草》,然后夾進去四十元錢,說:

        “家里地方小,也做不出好吃的來,你帶著妻子、孩子們上飯店去吃上一頓,算是我請他們?!彪S后又問:

        “‘文革的業(yè)余時間,你都做些什么?”

        “做家務,帶孩子,看小說,下圍棋?!秉h沛家回答。

        紺弩一躍而起,拉著他,不由分說,就下起圍棋來。

        他這一生,不知有多少時間,用在了下圍棋上。下棋搞得他神魂顛倒。不管時間多晚,他不下贏最后一盤棋,是決不肯罷休的。一天夜里,他去住在東城魏家胡同的朋友金滿成家下棋,為了贏最后一盤棋,錯過了末班車,他只好從東城,徒步走回西城的西直門半壁街。

        他還好美食。以他為核心的人文社二編室同事的“文酒之會”,北京有名的飯店餐館,如東觀音寺街的益康食堂、西單的好好食堂、前門外的全聚德、后門橋的馬凱食堂,等等,都吃遍了。誰收到了稿酬,誰就做東請客,已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

        一次,聶紺弩和張友鸞都收到了稿費,大家就張羅著去馬凱食堂吃飯。開始也沒說到底誰請客。到了飯館門口,聶紺弩一邊先往里走,一邊回頭說:

        “誰做東,張老吧?”

        “那還用問嗎?誰第一個進來的?‘先入為主嘛。” 一貫妙語連珠的張友鸞,馬上脫口而出。

        聶紺弩哈哈大笑,無言以對。

        四十年代末,有一回在香港的大街上,樓適夷和聶紺弩走了個碰頭。紺弩一把拉住樓適夷,進了平時樓適夷不大敢上門的一家外國招牌的高級咖啡廳,要了咖啡和西點。兩個人親親熱熱地喝著、吃著、聊著,忽然聶紺弩站了起來,說道:

        “好,我走了,你付錢?!鳖^也不回,揚長而去。

        原以為是紺弩請客開洋葷,自己樂不得好好享受一番的樓適夷,只好硬著頭皮,把剛從報社領(lǐng)來、準備買米的薪水,幾乎傾囊拿出,付了,暗自苦笑著,嘆了口氣:“紺弩嘛,你有什么辦法呢?”

        四十多年后,紺弩仍念念不忘當年在桂林老正興吃過的煎糟魚和咸菜炒百葉。晚年臥病在床,一個朋友從遠方來探望,他寒暄之后,便像往常一樣閉目不語。這個朋友告辭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道:“帶點吃的東西來?!边@一回,他想吃的,是南京板鴨和香港的糟白咸魚。

        還有一次,他和張友鸞,去看望在家養(yǎng)病的顧學頡。顧學頡夫人下班回來,想留他們吃晚飯,但一看家里沒什么菜,就說出去吃西餐吧,有一家西餐廳,每份不過三元左右。紺弩對她說:

        “不用去了,你給我們每人發(fā)三塊錢好了!”

        說者一本正經(jīng),一點也不笑;聽者卻大笑不止。

        漫長的監(jiān)獄生活,嚴重地戕害了他的身心?!洞芷糯稹吩娪性疲骸笆d寒窗鐵屋居,歸來舉足要人扶?!逼鸪?,偶或還能下床走動,后來,每天只能待在一張挨著窗戶的床上,背后墊幾床棉被,斜倚著,膝蓋上放一塊木板,手指間夾著一支煙,仍讀寫不輟。

        他的才氣縱橫、獨出機杼的舊體詩,在朋友和讀者中廣為流布,贏得一片驚嘆與贊美。他的舊體詩集《三草》(包括“北荒草”、“贈答草”、“南山草” ),以油印小冊子的形式,在親友間流傳,大受歡迎。喜歡的人,皆以能得到一冊為幸。

        對此,紺弩只是笑笑而已。他說:“我未學詩,并無師承,對別人的詩也看不懂(不知什么是好,好到什么程度。又什么是不好,又到什么程度)。作作詩,不過因為已經(jīng)作過幾首了,隨便作得玩玩。以為舊詩適合于表達某種感情,二十余年來,我恰有此種感情,故發(fā)而為詩;詩有時自己形成,不用我作。如斯而已。哪里會好?而好又好到哪里去?”

        在給朋友的信中又寫道:“我何嘗學詩?何嘗懂詩?……我輩作詩,旨在自娛,非想爬入詩史,比肩李杜,則好不好,何必關(guān)心?我寫我詩,我行我素,胸懷如此,詩境自佳?!?/p>

        當然,他也表示“希望得到贊賞”,自稱油印成冊送人,“意在求人推許”。他覺得“詩境自佳”與“最自喜的”,是那些什么典故都沒用的聯(lián)句,如:“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保ā斗ツ举浝铄\波》)“口中白字捎三二,頭上黃毛辮一雙?!保ā杜藙諉T》)“誰家旅店無開水,何處山林不野豬?”(《董超薛霸》)

        胡喬木主動提出給他的《散宜生詩》作序,還專程到他家登門拜訪。第二天,他就給牛漢打電話,告知此事,說:“牛漢啊,我要大禍臨頭了!”五十年代,胡喬木曾把馮雪峰的文章送給毛澤東看,結(jié)果雪峰挨了整。聶紺弩這回可能是覺得,自己也怕是被胡喬木盯上了吧。

        有一回,牛漢去看望他,他正在床上,仰面朝天地躺著。牛漢說:

        “你是個可愛的大詩人?!?/p>

        他卻對著天花板,大聲道:

        “我算什么東西!”

        聶紺弩的《自遣》詩有句云:“自笑余生吃遺產(chǎn),聊齋水滸又紅樓?!?981年1月,他出版了《中國古典小說論集》。他的研究《紅樓夢》的系列文章,如《論探春》《論小紅》等篇,多精警之論,為很多人所激賞。

        他去世前一年元宵節(jié)的前三天(1985年3月3日),郁風、黃苗子夫婦和吳祖光,一同來探訪他。郁風看到他雖整日臥病在床,但依然讀寫不廢,就隨手拿過一張紙,為他勾畫了一幅像,遂吟道:“冷眼對窗看世界?!秉S苗子馬上對曰:“熱腸倚枕寫文章?!狈驄D倆湊成了一聯(lián)。

        紺弩看了一眼,回過頭來,笑了。

        這一年下半年,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腿部肌肉日漸萎縮,發(fā)展到手臂也不聽使喚,一條腿已經(jīng)不能伸直,直至自己一點也動彈不得,連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每天無精打采,奄奄一息,靜默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一段干朽的木頭一樣。

        他拒絕住院。最后,干脆連吃藥也拒絕了。

        11月10日,在一張紙上寫下《雪峰十年忌》詩二首,字跡歪歪扭扭、模糊不清,遂成絕筆。

        1986年3月26日,下午4點25分,形銷骨立的聶紺弩,終于走完了他的人生長途,溘然長逝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人們向他遺體告別時發(fā)現(xiàn),安臥在靈床上的聶紺弩,一條腿,仍蜷曲著。

        3月26日這一天,他對守候在床邊的周穎說:

        “我很苦,想吃一個蜜橘?!?/p>

        周穎剝了一個蜜橘給他。他一瓣一瓣地把蜜橘全吃了下去,連核兒都沒吐。吃完后,他說:“很甜,很甜?!苯又退耍糜窒阌殖?,再也沒有醒過來。

        詩人艾青說,聶紺弩的死,是仙逝。

        有人稱聶紺弩為“才子”,也有人說他是典型的“文人氣質(zhì)”,還有人以為他是“名士派作風”。胡風說他“不能令,又不受命”。馮雪峰說他“兒童似的天真,也兒童似的狡猾”。黃苗子認為,寫出了“我將狂笑我將哭,哭始欣然笑慘然”、“渾身瘦骨終殘骨,滿面?zhèn)垭s淚痕”、“窮途痛哭知何故,絕塞生還遂偶然”等等詩句的聶紺弩,是熱與冷、愛和恨、入世與出世、執(zhí)著與超脫的怪異混合。

        在我看來,他的率真,他的狂狷,他的豪放,他的特立獨行,他的憤世嫉俗,他的傲視群倫、鄙夷一切,他的才華絕代、出類拔萃,他的時而“金剛怒目”、時而“菩薩低眉”,是“人文”人物中一道已經(jīng)漸漸遠去、恐怕再也不會重現(xiàn)的、絢爛而別致的風景。

        章詒和說,聶紺弩“敢想、敢怒、敢罵、敢笑、敢哭”,“他的精神和情感始終關(guān)注著國家、社會,”“他對腐朽、污穢、庸俗的事物,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與憤怒”。他的詩,豈不正是他的歌笑悲哭?

        在現(xiàn)代中國,魯迅那種“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的境界,罕有企及者,聶紺弩庶幾近之。

        讀聶紺弩的詩,最能從中體味我行我素、放誕飄逸、蔑視禮俗、笑傲人生的魏晉文人風度,也自然使人聯(lián)想起“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的阮籍,“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的嵇康,想起阮籍的“窮途之哭”,嵇康的“臨刑彈琴”……

        嵇康擅長作文,阮籍以詩取勝。劉勰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睅熜氖箽獾穆櫧C弩,揮筆寫下的,是卓偉綺麗的不朽詩篇。

        1993年1月8日,“聶紺弩誕辰九十周年座談會”,在西郊萬壽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行。吳祖光、邵燕祥、楊憲益、丁聰、周而復、尹瘦石、林辰、牛漢、舒蕪、公劉、王利器、周紹良、戴文葆、羅孚、周海嬰等好友親朋,都來了。

        墻上,掛著一幅聶紺弩和夫人周穎的合影。聶紺弩咧著嘴笑著,眼睛里流露出幾許狡黠。望著照片里酷似一個喜歡惡作劇的老頑童的聶紺弩,不禁想起了鐘敬文《懷聶紺弩》中的詩句:“憐君地獄都游遍,成就人間一鬼才。”

        屋里,眾人深情地憶述著、懷想著、評說著已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紺弩。屋外,晶瑩、潔白的雪花,從灰蒙蒙的天上,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靜悄悄地,覆蓋在衰草枯枝上。

        會散了。走在荒涼破敗的廢園里,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我突然悟到:聶紺弩之文采風流,聶紺弩之精神深度,聶紺弩之人格境界,聶紺弩獨具一格、別開生面的“雜文詩”,已近乎絕唱矣。

        2005年6月22日于北窗下

        2010年3月24日增訂

        2013年6月2日再改

        責任編輯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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