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迪

老媽60大壽

家里成員數(shù)從5到12是老媽最得意，也最傷感的一件事。

60大壽前一個月，老媽挨個給六個管她叫媽的孩子打電話。大嫂很宅，媽拿美食誘惑她：“我會做你最愛吃的粉蒸肉喔”；二哥常出差，媽威脅他：“不來就去找你領(lǐng)導(dǎo)！”；老媽打給我那工作狂老公說：“丈母娘不止能推動房價喔，本事多著哪……你懂的?！?/p>

這次，老媽動了真格要把全家12口聚齊。

說來慚愧，全家有三四年沒聚齊過了。每回春節(jié)不是天災(zāi)就是添丁，平常倒也都?；厝?，只不齊。老媽說，她比尋常父母貪心，她不止要孩子們?；丶铱纯?，還需要齊刷刷站滿她屋子的快感。

大壽那日，爸媽從凌晨3點就開始忙，備下了18道菜，有大哥愛吃的烤羊腿，二哥愛吃的冰糖肘子和我愛吃的葡萄雞?。淮笊鄢缘姆壅羧夂团疵仔∨?，二嫂愛吃的東北亂燉和酸菜餃子，我老公愛吃的板栗燒雞和琵琶大蝦；倆侄子和一個侄女以及我兒子每人一葷一素一甜點，皆是根據(jù)各自的口味精制而成。

那晚，餐桌上，茶幾上，窗臺上，柜子上，老媽的老式縫紉機上，到處擺滿了紅酒、高腳杯、雪碧、果啤、可樂、果汁和紅白蠟燭。爸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你媽非搞什么燭光晚餐”。老媽瞥一眼爸說：“老土了吧，這叫party！”

為了這次全家聚，媽半月前開始選餐具，一周前購調(diào)料，半周前買米買油，前一天拽上爸，背回家滿滿一冰箱豬鴨牛羊；賣水果的小伙子搬來六箱水果，一箱一個樣，吃，也榨汁；倆嫂子一個江南一個東北，媽半年前就學(xué)會了南北地方菜，還為孩子們學(xué)了做漢堡；除此之外，生怕照顧不周的老媽，還備下了幾個外賣的電話，有肯德基、必勝客，也有中餐館。

爸說，你們的媽，把家庭聚會當(dāng)奧運會來辦。

那晚，沒用誰說，大伙全都關(guān)了機。守著媽媽，盡情地吃吃喝喝逗逗樂，全家人都high了，到夜深，孩子們眼皮實在撐不開了，從小到大一排溜倒在床上。

那晚，全家12口一個都沒走，孩子們一個房間，女人們一個屋，男人們睡客廳，第一次把爸媽的小二居，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六寶飯

當(dāng)然，老媽每次的廚藝表現(xiàn)并非都像60大壽那樣完美。老媽的“前科”，是一鍋粥。

那是我婚前的一件事兒了。有次大哥自外歸來，我們正吃飯，大哥隨口一問，喝的什么粥？

“大米粥?！倍鐒傃氏伦炖锬强诨卮稹?/p>

大嫂用筷子撈了撈說：“有你愛吃的新疆大棗！”

我納悶了，質(zhì)疑大嫂：“明明是地瓜呀，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瓜棗不分？”

爸被我們說迷糊了，拿過筷子來做最后的鑒定。只見他老人家用筷子攪了幾下，滿臉疑惑，“我怎么看著像山藥粒啊？”

眾說紛紜，大哥樂了。正往前湊，3歲的侄子驚喜聲傳來：“咦？還有豆豆哩！”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廚子，老媽瞅瞅這個，看看那個，呼呼喝粥，淡定得很。賣足了關(guān)子，她一字一句解釋，原本打算熬大米粥，想到大兒子愛吃紅棗，就加了兩顆——洗棗時發(fā)現(xiàn)案板上有孫子啃剩的半根胡蘿卜，丟了可惜，切切扔鍋里了——剛蓋上鍋蓋，大嫂進來提議晚上喝紅豆湯——媽重新洗了一只鍋準(zhǔn)備熬紅豆粥——這時，媽發(fā)現(xiàn)客廳吃剩的毛豆還有十幾粒，遂剝了丟鍋里一起煮——剛開火，隨叔叔去鄉(xiāng)下摘山藥豆的孫子回來了，央求奶奶煮山藥豆吃，于是媽把山藥豆也放鍋里了。

兩鍋飯做好后，爸要媽騰出個鍋來給他熬骨頭湯，媽略一思考，干脆利索地把兩鍋飯合二為一了……全家人哭笑不得，這都哪跟哪啊。

媽還很得意，怎么樣，一鍋飯滿足全家人意愿，不錯吧？

大哥開導(dǎo)媽，這食物啊，三兩樣簡單搭配就好，雜七雜八亂燴，萬一有相克的咱吃了可就麻煩了。

八寶粥八樣都能搭，我這還缺兩味呢，媽不以為然。

老媽嘴巴雖硬，腿卻跑出去帶回來一張食物相克列舉圖，貼在廚房。

老媽老了

媽從前不是這樣的。大哥結(jié)婚時，老媽很興奮；二哥結(jié)婚時，老媽還有我；后來連我也嫁人了，媽嘴里說著“都走了才好呢，我耳根清凈”，眼睛里卻盈滿落寞。

孩子們不再依賴她的同時，她開始依賴孩子們。那時起，老家成了一個驛站，她則是所有人情緒的垃圾桶。家里不論是誰都可以沖她吼。她從不生氣，她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吼罷不必手捧歉意勞心費力去修復(fù)關(guān)系的那個人。

人心很奇怪。自個的娘自個熊可以，卻見不得別人熊她，即使那人是手足。兇媽成災(zāi)時，大哥曾明文禁止大伙兇娘，收效甚微。有件事，大伙倒都聽了大哥的。

大哥勒令我們?nèi)齻€小家庭錯時回爸媽家吃飯，原因得追溯到五年前。有次我拎了幾條魚回家，神氣活現(xiàn)對媽講，您閨女我想喝魚湯，您看著辦吧！

媽兀自笑了，故作奴役相說：遵命，大小姐。母女倆哄笑一陣后，媽指指灶臺：諾，去看。

一個鍋里是爸的骨頭湯。爸正調(diào)理身體，醫(yī)生囑咐多喝湯湯水水，忌腥辣。另一個鍋里是熬得黏糊糊的小米粥。媽說嫂子胃痛，半下午就電話指示要喝暖胃粥食。得，這個鍋也被占了。

我轉(zhuǎn)念一想，嘿嘿一樂，去取電鍋。一打開傻眼了，地瓜丁各種豆，不用說，這是侄子的美味佳肴。老媽跟我屁股后面這屋到那屋，邊走邊“反省”，我怎么生出了這么個饞姑娘呢！

聽媽說，侄子從別的小朋友家回來，認(rèn)真地跟奶奶說：“浩浩家做了我最愛喝的地瓜粥，饞得我口水都滴答了，可是我聽奶奶話，在他們開飯前跑回家了?！?/p>

呦，口水都滴答了，真真是個小可憐，好吧，我棄權(quán)，姑姑不跟小屁孩搶鍋。美味的魚湯，回見。

可是晚飯時我依舊喝上了香噴噴的魚湯。爸和嫂的湯都涼不得，我的魚湯又是同時被端上餐桌的。問媽，她不以為難，我閨女又不是要吃龍肉，我當(dāng)然得滿足她，樓下借個鍋唄。

這就是媽。她把所有人的懶惰挑剔哪怕刁難都當(dāng)做她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椤屪詈笠粋€上桌，剛扒了兩口飯，醉醺醺的二哥回家了，媽撂下碗筷，把他扶上床蓋好，又翻找出爸工廠發(fā)的瓷缸子為哥煮上解酒湯。聽爸說，那晚媽在廚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忙了大半晚，把鍋碗瓢盆洗凈擦干才爬上床。第二天想起床卻動不了了，媽腰間盤突出，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

那次后，錯時回家既不讓爸媽空巢，又不為爸媽增加負(fù)擔(dān)。一度，我們以為我們做得很好，孝順又體貼。

老媽愛吃什么

老媽60大壽時累得夠嗆卻滿臉的笑讓我們明白：她享受為孩子們做事的過程。

當(dāng)初，倆嫂子和我生寶寶時，老媽曾準(zhǔn)備重出江湖，大展拳腳。媽腰椎不好，我們仨心照不宣地都請了月嫂，讓她好一陣傷感。

科學(xué)反哺是我們需要學(xué)習(xí)的課程。既然媽需要兒女齊繞膝，我們也不必再自作聰明錯時回家。何況病過一場，媽已把勞作與健康的脾性摸清楚了。對于退休的媽來說，每年能像籌備奧運會那樣忙一回，是她的幸福所在。

我們愿意成全她。

我們還決定，老媽61歲生日那天，全家除她外的11口，每人做一道菜給她，祝福她一生一世平安幸福。

計劃定下來后，全家人懵了。沒人知道媽愛吃什么菜，愛喝什么粥，有著怎樣的飲食喜好，愛什么口味的食物？印象中，媽媽最常吃的是雞魚頭、豬皮、菜根和我們剩下的飯菜。

媽究竟愛吃什么？這個問題我決定求助于媽。我要問她，我該怎樣探得一個大半輩子只圍著別人所需所愿打轉(zhuǎn)、不曾為自己活過一天的一位老人，她的內(nèi)心訴求和飲食口味呢——我相信，老媽有辦法幫到我！

●責(zé)編/夏漪（115053531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