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熱,今天說起來,是一個個古老故事。那時候我大學剛畢業(yè),在青春文學院為函授學生批改作文,回封信可以獲得兩毛五分錢報酬。這是個人記憶中最無聊的一件事,沒見到一篇好文章,我搜腸刮肚遣詞造句,擠牙膏似的硬找些話來胡亂應付。無法想象當年居然會有那么多人喜歡文學,會有那么多根本不像文學的東西。
老實說,當時的一封封回信讓我深感人生無趣,既覺得這樣敷衍對不住人家,同時又無限怨恨,覺得文學真要這么弄,肯定不會有絲毫前途。一個人可以熱愛文學,但是不能因為泛泛空洞的愛,把文學當作可利用的勵志工具來糟蹋。那年頭的文學熱,看起來好像很有群眾基礎,工農兵學商,各行各業(yè)都參加了,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其實也就是一種虛浮的大躍進,水平之低,套路之簡單,目的之淺顯,讓人哭笑不得。
有個鄉(xiāng)間的函授學生,小說幾乎一無可取,從文字到內容,除了俗還是俗。我雖然年輕氣盛,卻難免帶點世故,知道對他這樣的鄉(xiāng)村青年必須鼓勵為主,必須說些客套話,不忍心說重話。所以能記住這個人,留下的印象深刻,是他的故事基本上不怎么修改,退回去了,下次寄過來,仍然和上一次差不多。稿件中附了一封信,理直氣壯地說明自己不修改的原因,說知道這小說基礎很差,說一個農民的孩子水平也就這樣了,“農民的孩子”成為金字招牌和偷懶借口,說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達到什么樣的高度,說參加函授學習,只是為了印有“青春文學院”字樣的大信封能寄到他所在的村子。鄉(xiāng)下人看到這樣的信封,會立刻肅然起敬,這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支撐,這樣的感覺非常好,有這樣的感覺足夠了。
80年代文學熱在一定程度上,是個體積龐大五光十色的肥皂泡,禁不起一枚小小針尖。當年最先走上文壇風口浪尖的幸運兒是些什么人呢,是“文革”后期就開始寫作的文化人,這些人中,有的出身造反派,有的是右派,也有苦悶的知青,他們的共同點都是從“文革”走向后“文革”,骨子里都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批判情結。對“文革”的批判是從“文革”中的批判開始的,傷痕文學說到底也還是批判,與批林批孔可以說一脈相承。當然,這樣的傳統(tǒng)還可以再往前追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20年代的革命文學,30年代的左翼文學,抗戰(zhàn)文學,說來說去,都免不了說教,都是利用文學要號召做點什么,好像變過來變過去,所謂反思,總是離開不了這幾個基本套路。
作者素質決定了讀者水平,讀者趣味又決定了作者聲望。這個就是80年代初期的文學真相,泡沫終究還是泡沫。種瓜得瓜種豆和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文學幾乎是在沒有太多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間變得又有名又有利,如果運氣好,如果能獲個什么獎,一躍龍門身價百倍,基本上可以管一輩子的吃喝。
當時只要是個公開文學刊物,就會有十分可喜的發(fā)行量,就能賺錢。以南京《青春》文學雜志為例,很快蓋了一棟大樓,編輯們每人一套房子,今天說起這事,完全是天方夜譚。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投機取巧在所難免,旁門左道理所當然,文學之路變得擁擠不堪。小說的學問成了顯學,大家都好為人師,除了辦講習所,辦函授班,動不動編一本與文學有關的書。譬如河南的文學刊物《奔流》,湖北的《長江文藝》,都以參考資料的形式出過書,這些書幾乎立刻成為本省文學青年的教材。
1982年,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最新美國短篇小說選》,初版第一次印刷了四萬多冊。這個印數(shù)也可以當作文學虛熱的極好例子,一看就知道是匆忙編選出來,內容良莠不齊,撿到籃子里就是菜,端上桌子便算佳肴。封面上美其名曰“美國短篇小說”,卻破格收入了加拿大小說家門羅的作品《拼字》?;蛟S當年太沒名氣,小說也不能算太精彩,沒人會想到30年后,這位叫門羅的女作家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時至今日,玩文學和不玩文學的我們,可以感慨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熱,可以感謝甚至歌頌,但是必須實事求是,把當時的文學水準看得太高,過分美化和理想,無疑是不夠理智。畢竟文學是一門很獨特的藝術,有它嚴格的專業(yè)水準,不僅僅靠熱鬧,不僅僅要批判,也不僅僅是名利。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凡事皆有因果,很顯然,當年文學的十分熱鬧,與后來的相當冷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