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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有性別的太陽

        2014-04-08 20:25:36麥家
        特別健康·上半月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右派崇高脖子

        麥家

        每個時代都有時尚。

        我的少年時代是一個講階級的時代,把人劃成兩個階級:革命和反革命;分成了兩種顏色:紅色和黑色。黑色又細分為五類,即“地富反壞右”,俗稱“黑五類”。這黑五類中,我們一家占了兩類:右派和地主。右派是我父親,地主是我外公。兩頂黑帽子,是兩座大山,壓在頭頂,壓得全家人都直不起腰,受盡屈辱和傷害。

        我上學(xué)的記憶就是從被污辱開始的。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老師出去看雪了,我們在教室里自習(xí)。雪花從窗戶里飄進來,落在臨窗而坐的我的脖子里。我下意識地縮緊了脖子,起身想去關(guān)窗戶,剛好被從外面賞完雪回來的老師撞見。老師走到我面前,問我要干嗎。我說雪飄進了我脖子,我想關(guān)窗戶。老師問我是不是冷了,我說是的。老師說:你頭上戴了兩頂大黑帽還怕冷啊。

        這就是那個時代!

        老師都是如此,更何況少不更事的同學(xué)。所以,我不喜歡上學(xué),上學(xué)對我就意味著受辱挨欺。都說學(xué)校是育人的,教人以美德,授人以知識,但我的感受并不如此。

        從小學(xué)到初中,教過我的老師至少十幾個,但真正溫暖過我的只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叫蔣關(guān)仁,女的叫王玲娟。王老師是知青,胖胖的,演過沙奶奶。蔣老師是個仁義的人———像他的名字一樣,上課不用教鞭(全校唯有他),高個子,籃球打得很好。

        十幾個老師,只有兩個似乎是少了些,但夠了,因為他們代表著善良、正直、仁義和愛,是可以以一當(dāng)十的。每次我受了欺負,賴在家里不去上學(xué)(這像一種慢性病,一年里總要犯個一兩次),父親和母親都會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來催促我去上學(xué)。父親是動武,用竹條抽打我,粗暴地趕我去;母親是搬救兵,把王老師和蔣老師搬出來說教,有時還直接把人搬回家,現(xiàn)場帶走。父親的方式往往把事情弄得更復(fù)雜,我經(jīng)常是人走了,卻不去學(xué)校,而是找一個墻角或去祠堂躲起來,等放學(xué)了才回家,制造一個上學(xué)的假象。

        假的真不了。王老師(她是班主任)見我一天沒去上學(xué),晚上篤定要來我家問原因,一問真相大白。所以,從結(jié)果看,父親似乎在用另一種方式把愛我的老師請進家門。當(dāng)然,老師登門了,學(xué)校的大門又向我敞開了。

        小學(xué)五年半,我最深的記憶就是這種再三的逃學(xué)、勸學(xué)。大門關(guān)了,又開了;開了,又關(guān)了,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反復(fù)中,我一再嘗到被欺辱的苦頭,也一再品到被寵愛的甜頭。

        蔣老師,王老師,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像一對天使,像一個完美的世界,存放在我心靈的最深處、最暖處。他們使20年前的我留下了一首詩:

        我心里有陽光

        來自兩個有性別的太陽

        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

        很拙劣,但很真實,是少年的我最真切的記憶和感動。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兩位“天使”的愛,我的少年,包括青年,包括現(xiàn)在,會丟失多少崇高、美好的情感和力量。一個人心里如果沒有足夠的崇高和美好的情感,即使成了才,當(dāng)了王,也將是猙獰恐怖的,因為他不會向世界表達崇高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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