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軍
(馬鞍山師范高等??茖W校 人文系,安徽 馬鞍山243000)
關于王國維填詞創(chuàng)作與其詞論之關系,是研究者們十分感興趣的話題。這既因為中國文學始終強調(diào)人文合一的思想,也因為王國維在反思傳統(tǒng),構建詞學新理念、新體系上所取得的突出成就。王國維填詞絕大部分是1905至1908年之間完成的。少數(shù)作品擬系于1904年。甲稿61首,乙稿43首,分別于1906年4月和1907年11月發(fā)表在《教育世界》雜志上。當時王國維大概在二十九歲至三十歲之間。自1908年起,王國維在《國粹學報》上分三次公開連載他的論詞專著《人間詞話》,1910年經(jīng)作者刪定流行。其時王國維在31至32歲之間。由此看出,王國維填詞的時間略早于論詞。但兩者不是截然分開的,中間的創(chuàng)作過程應該是互有影響。陳鴻祥先生在《王國維傳》中認為,《人間詞話》手稿最早應該從1906年冬至1907年夏開始的。這正是王國維詞創(chuàng)作繁榮時期。
縱觀王國維學術研究生涯,文學只是一個短暫的停泊,他十分明白自己不可能在文學中安頓身心。他這樣說過:“詩歌乎?哲學乎?他日以何者終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間乎?”[1]473他做出的最后也是最好的選擇是文史考據(jù)這樣的“純粹”知識,遠離社會生活的紛擾,解脫自己的煩憂。既然詞體不是王國維學術中第一或唯一對象,那么他填詞、論詞的原因又是什么?和他的人生體驗又有怎樣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王國維填詞應該是在“疲于哲學”之后,“欲在其中求其直接之慰藉也?!倍鴱氖抡軐W和文學都和他個性、性格、人生經(jīng)歷分不開。“性復憂郁”使他善于思考人生問題,從而對西方哲學發(fā)生濃厚興趣,選擇了哲學。而發(fā)現(xiàn)“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及“欲為哲學家則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于是轉(zhuǎn)而填詞,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當然,王國維填詞也有針對當時詞道不振,詞壇盛行雕琢、敷衍、淺薄等流弊,而欲力挽狂瀾,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詞壇帶來新的風氣的傾向。
王國維詞屬婉約風格。一方面是因為他性格內(nèi)向,憂郁,難以有慷慨激昂的表白,另一方面和他的文學審美也有一定關系。王國維非常推崇五代北宋詞風,尤喜李煜、晏幾道、秦觀,欣賞他們委婉曲折的筆法,抒寫身世的凄苦與幽怨。這些審美傾向在《人間詞話》中多有論述,在《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中付諸實踐,他的大多數(shù)詞都是婉約詞即是證明。同時,生活中的打擊和挫折加深了王國維的悲觀情緒。1906年7月至1907年12月,父親、妻子、繼母相繼辭世,年幼的孩子需要他的養(yǎng)育,人世間的生老病死使他的心境變得十分慘烈,導致他哀思纏綿。這些與詞體“要眇宜修”的特性,“淚閣盈盈的悲傷情緒有一定相似性”[2]399,也是王國維通過文學尋求直接慰藉的心理需要。
王國維填詞的成功給他研究詞學帶來了自信。他在《靜安文集續(xù)編》的自序中說:“余之于詞雖所尚不及百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則平日所自信也。雖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詞人亦未始無不及余之處。”在托名樊志厚所作的詞序中也肯定了自己詞“不屑于言詞之末,而名句間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边@兩段話不僅透露出作者填詞成功后的自得,也多少表明了他的某些詞學觀。由此可見,王國維是在《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中完成了由哲學研究到文學美學研究的轉(zhuǎn)變,從而開始《人間詞話》的寫作。也可以說,《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激發(fā)了王國維對詞的藝術理論的思考,孕育了《人間詞話》的文藝鑒賞理論,為《人間詞話》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感性基礎。而《人間詞話》的詞學觀反過來也指導著《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實踐,兩者互有影響。然而,王國維沒有在詞的道路上走下去,短短的幾年,他就轉(zhuǎn)向了“可信”之學的古史考證,由“純粹”審美走向“純粹”學術。
王國維創(chuàng)作詞在前,詞論在后,前后相差僅一年,因此也可以說詞論和詞作幾乎同步進行。那么,《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是否實踐了《人間詞話》的理論?兩者之間的關系又如何?
《人間詞話》的寫作不是憑空而來,而是和《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有著必然和自覺地聯(lián)系??梢哉f,正是《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誘發(fā)了王國維對古典詞藝術美的追求,孕育了《人間詞話》審美鑒賞批評理論的形成。王國維致力于填詞之前,主要從事哲學研究,也寫過詩,有《靜安詩稿》,大多記錄他讀史、讀康德、叔本華哲學著作的認知和感受,是對哲學、人生的思考,有很強的思想性。如《偶成》一首:“我身即我敵,外物非所虞。人生免襁褓,役物固有馀。網(wǎng)罟一朝作,魚鳥失寧居。嗟汝矜智巧,坐次還自屠。一日戰(zhàn)百慮,茲事于生俱。膏明蘭自燒,古語良非虛?!本褪翘骄渴灞救A哲學的哲理詩。這說明王國維寫詩時并沒有從藝術美的角度考慮,他還沉浸在哲學的興趣中。
而王國維填詞正是他開始苦惱,困惑于哲學之時,是“欲于其中求直接慰藉者也”。他的詞吟情詠懷,感情真摯,寄托遙深,意與境渾,蘊含著“真切自然”的美感,不再是記錄思想的敏銳,而是心靈的獨白,具備了和詩完全不同的風貌。由此看出,王國維的詩詞觀念不同。詩言志,說理,表達思想,闡述關于歷史、哲學、社會的道理;詞不僅抒情、言志,還要具有藝術的美感,如優(yōu)美、壯美、凄美等美的形態(tài)??傊?,填詞的實踐激發(fā)了王國維對詩詞美的思考,推動他探討審美鑒賞批評理論,最終探討文學藝術之美,于是有了《人間詞話》的寫作。
因此,從審美實踐的意義上看,《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是《人間詞話》立論的感性基礎。它確立了《人間詞話》對詞的認識和選擇,兩者在內(nèi)容上可謂息息相通。如《甲稿序》明確表示:“于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軒、白石外,所嗜蓋鮮矣。尤痛詆夢窗、玉田。”對唐、五代、北宋大詞人的喜愛,對南宋以下夢窗、玉田的厭惡,都與《人間詞話》表露的推崇北宋風流的觀點相同。再如,序言中指出不喜夢窗、玉田的原因在于:一是砌字,一是壘句?!捌洳〔煌跍\薄。”這種觀點反映到《詞話》中,即第34則所言:“詞忌用替代字”?!吧w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以上例子正可表明《人間詞話》是對《人間詞》的美學闡釋。
和他所推崇的五代北宋詞人李煜、蘇軾、秦觀、辛棄疾相比較,王國維有著更為完善和具體的詞學理論主張,并能把這種對詞的系統(tǒng)的認識貫徹到詞創(chuàng)作過程中。以“境界說”為例,《乙稿序》說:“靜安之詞,大抵意深于歐,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戀花》之‘昨夜夢中’,《乙稿》《蝶戀花》之‘百尺朱樓’等闕,皆意境兩忘,物我一體。”又云:“文學之事,其內(nèi)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有無與深淺?!蔽覀儼堰@兩段話與《人間詞話》中詞學理論相聯(lián)系,可以看出:一是《人間詞》的藝術追求、創(chuàng)作理念與《詞話》中“境界說”如出一轍;二是王國維在具體填詞過程中,努力追求“意于境渾”的藝術境界,才使他的詞取得成功的藝術成就,出現(xiàn)了一些意境兩忘,物我一體的好詞。這也是和“境界說”衡量好詞的標準相符合。如《乙稿序》所指三首詞當中的第三首《蝶戀花》: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間昏和曉。獨倚闌干人窈窕,閑中數(shù)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這首詞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新奇的意境。詞人站在百尺高樓上,俯視塵世,看到樓下滿眼“小人”,似乎為了世俗名利、生計四處奔走。樓上之人似高潔脫俗之人,也似智慧的哲人。他從理智上不能忍受世界的污濁,但從感情上又和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無法遠離塵世,于是詞人發(fā)出“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的嘆息,不管是世俗的凡夫俗子還是自命不凡的超世之人,都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都要在人世間走完人生的終點。這是詞人以哲人之眼觀察宇宙人生而得到的一種妙悟,這種妙悟通過具體、生動的意象如車聲、行人、車塵、風雨,真切地表現(xiàn)出來,意和境渾然一體。王志英評價此詞:“用真景物來表現(xiàn)真感情,堪稱‘意與境渾’,主客觀達到統(tǒng)一的境界?!盵3]344再如《鷓鴣天》:
閣道風飄五丈旗。層樓突兀與云齊??这琶髟逻B錢列,不照紅葩倒井披。頻摸索。且攀躋。千門萬戶是耶非。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
該詞首先展現(xiàn)一個旅人在險峻的閣道上努力攀躋的圖畫。復道上垂下五丈長的彩旗,極其雄偉壯麗,四周層樓突兀,千門萬戶,詞人不停地攀爬、摸索,不知究竟哪個門才是要尋找的。很明顯,該詞通過這樣一個帶有象征意味的情景,隱喻一種寓意:詞人對理想境界的追尋和失落。追尋的結(jié)果是更多的懷疑。整首詞意與境渾然一體。只不過該詞的“境”,屬“造境”一類,借用了一些文學作品的“境”,加入自己的“意”,造出新的“境”。
總之,類似這樣“意與境渾”的詞,在《人間詞》中還有很多,構成了王國維詞作的總特點,正如《乙稿序》說“靜安之為詞,真能以意境勝”,這說明“境界說”作為《人間詞話》的理論核心在《人間詞》中得到很好的實踐。馬華等在評價王國維《荷葉杯》十首組詞中指出:“用《人間詞話》中的話來說,‘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而寫出真感情,并且以精致筆法寫出者。靜安不就是這樣做的嗎?”[3]228
王國維不僅按照自己的詞學理論審視自己的詞,努力使兩者完全契合,而且有時甚至通過具體的詞直接或含蓄地闡述詞學觀點,成為《人間詞話》的代言體。如《蝶戀花》:
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一樹亭亭花乍吐。除卻天然,欲增渾無語。當面吳娘夸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
上闋描寫了一位北國佳麗——燕姬,她總是穿著一條長裙,處在低微的物質(zhì)層次。但她美得健康、美得自然,同人世間一般美女完全不同,她“不作纖纖步”,沒有矯揉造作之感,給人一種高遠的感覺,所有的美人和她相比,只有“人間顏色如塵土”。下闋主要抒寫對一種天然之美的贊賞。詞人首先以“一樹亭亭”的乍吐之花比擬“不作纖纖步”的燕姬,其次指出燕姬之美在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天然”之美,“除卻天然,欲增渾無語”。第三層用“當面吳娘夸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將一種逢迎媚世的行徑與純凈自然地品行作了對比,表現(xiàn)了詞人對“善舞”者的譏諷之意和對自然美態(tài)的呼喚。
“天然”是王國維審美的標準,陳鴻祥先生指出:《人間詞話》稱贊納蘭性德之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與本詞以“一樹亭亭花乍吐”比擬“不作纖纖步”的燕姬“天然”之美,正是出于同一美學理念。這種“天然”之美,也就是《人間詞話》中盛稱的“自然神妙”之處,因此,本詞可以作一篇詞論讀。葉嘉瑩先生則認為此詞可以作為他的詞論實踐的一首代表作。因為此詞表面上看似乎是靜安先生為一位經(jīng)常到賣水的老虎灶打水的姑娘所填之詞,這是屬于“本事”之說的“寫境”一層意義,但里面往往蘊含著一種要眇深微的意蘊,因而有了一種“造境”的效果,這正符合了王氏論詞“大詩人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的詞學理論,以及王氏曾提出的“詞之雅正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敝f。讀他的詞,又體會到他的詞學思想。
王國維《人間詞話》與《人間詞》的關系十分密切,但是兩者之間除了相通之處,是否還有不吻合的地方,《人間詞》是否完全達到了《人間詞話》的理論高度?
首先,王國維詞學理論雖崇尚“天工”,但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排斥“人巧”。王國維評詞的一大標準就是自然清新、感情真摯,不喜歡過于雕琢的作品,如《人間詞話》中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嬌柔裝束之態(tài)。以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被谶@一點,王國維在《詞話》中多次批評南宋詞人吳文英,指責他詩詞中替代字太多,喜歡雕琢堆砌,失去了詩詞的本真。對于南宋另一個大詞人姜夔,王國維也是毀譽參半,他一邊強調(diào)“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一邊可惜姜夔“不于意境上用力”,并說:“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边@兩句詞出自姜夔的戀情詞《踏莎行》,寫詞人對青年時期曾漫游合肥所戀上的一位歌女的思念之情。從詞的深層意義上來看,這兩句結(jié)合月夜冷山的意象,和詞人愛情的失意、離別的痛苦、身世的凄涼雜糅在一起,使全詞情感顯得深沉、厚重;再加上描寫流暢,意境清妙,非常符合王國維“意境說”的要求,故大加贊賞。
相對于南宋詞,王國維更推崇北宋詞,《人間詞話》第一則,開宗明義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北宋詞真切、自然,生動,是王國維極力推崇的實質(zhì)所在。這可以從《人間詞話》對蘇軾、歐陽修、秦觀等人的評價中略見一斑。王國維在《人間詞》的創(chuàng)作中,也努力地實踐著自己的詞學理論,寫出一些意與境渾的好詞,但也有一些詞比較注重構思和技巧,人工的痕跡明顯,正如前文提到的王詞“刻意求工”的特點。這一特點雖有使詞精巧、曲折的優(yōu)點,但由于在構思上刻意安排,感情的分量就輕些。如《踏莎行》:“綽約衣裳,凄迷香麝。華燈素面光交射。天公倍放月嬋娟,人間解與春游冶。烏鵲無聲,魚龍不夜。九衢忙殺閑車馬。歸來落月掛西窗,鄰雞四起蘭釭灺。”這首詞讀起來完全沒有那種真切、生動、自然的感覺,不但拗口,而且有一種霧里看花、矯揉造作之感。全詞幾乎雜糅了前人數(shù)句,“凄迷香麝”取自唐李賀和宋周邦彥的詩詞句;“魚龍不夜”取自辛棄疾《青玉案》等,像是拼湊而成,缺少渾然天成的境界,因而不能給人真正的感動。
其次,從藝術成就來看,《人間詞》的藝術水準離《人間詞話》的標準還有一定距離。對于王國維的詞,人們研究的很少,而側(cè)重于他的學術思想、文藝思想研究,恐怕于此有關。如對他那首著名的《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贊美者有之,批評者有之。陳永正先生《王國維詩詞全編校注》評曰:“詞人采用擬人的想象手法,以失行孤雁的不幸遭遇與閨中的歡宴作比,寫出人生的痛苦和不平等。作者的情感是真實的,比喻是鮮明的,也能使讀者得到真切的感受。但我們總覺得,這樣的手法并不算得特別高明,他是有為而作的,句句坐實,詞人的思路也很狹窄,缺少供幻想和聯(lián)想自由馳騁的空間。所以,這只是一首‘作’出來的詞,是好詞,但不是絕好的詞?!盵3]109
陳先生進一步指出這首詞把運用比喻或象征手法所須具的朦朧美丟掉了,并且“涉于理路,落于言詮,跡象過顯,并未能臻于作者所認為的‘第一義’的妙悟之境”。這首詞大約寫于1904-1905年,王國維此時先代羅振玉為《教育世界》主編,進行刊物改革,期間鉆研叔本華思想,并受其影響,撰寫了一系列學術論著,如《〈紅樓夢〉評論》、《叔本華與尼采》、《叔本華之遺傳說》等,后隨羅振玉辭職,賦閑在家,其間也撰寫了不少學術論文。從王國維這兩年的經(jīng)歷來看,生活平穩(wěn),因此這首詞似乎不是抒發(fā)身世之感,反倒是西方哲學思想的影響使他對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悲觀和絕望。他把這種影響反映到詞中,借以闡述自己的思想,由于不是以血寫就,再加上藝術手法上的缺陷,從藝術感染力來說,是達不到《人間詞話》所要求的真切生動感人的標準。
王國維作為一代詞學大師,他的詞學成就對近百年來詞學研究的審美走向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他以黯淡倦世的心緒寫就的《人間詞》成為一代清詞的結(jié)篇。王國維少年時代就被譽為“海寧四才子”之一,25歲開始大量接觸西方文化,29歲走上詞創(chuàng)作和詞學研究道路,從此他以濃重的冷色調(diào)之筆為時代歌唱,為人生吟詠。一部《人間詞話》成為近年來詞學研究的一個焦點,一部《人間詞》以豐厚充實的內(nèi)容抒寫了詞人內(nèi)心的痛苦及人生況味,在文學史上確立了不可忽視的地位。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沒有將詞定位在純粹言情娛樂或儒家詩教的范疇中,而是把詞當作一種獨立的抒情美文,提出政治家之眼與詩人之眼,詞人觀察事物,必須用詩人的眼光,不可以用政治家的眼光。王國維要求詞“真、純”,不僅指風格,作家本人也要純真,如他認為李煜少閱歷,少涉世,故寫出真性情的好詞。王國維反對文學對政治的依附,反對政治、倫理對文學的干涉和支配。在他看來,文學稟賦著超越現(xiàn)實的自身價值和神圣位置,文學應該遠離工具性,有自身存在的價值。這一觀點重新定義了文學,提出了“純文學”“真正的文學”等概念,使中國文學自覺地與政治、倫理脫離,彰顯其非功利的獨立審美價值,在文學批評史上翻開了新的篇章,在美學領域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
《人間詞話》的理論核心“境界說”既是對中國傳統(tǒng)詞學的發(fā)揚,又是詞學現(xiàn)代化轉(zhuǎn)換的奠基石。首先,“境界”一詞并不是王國維的獨創(chuàng),在王國維之前的許多詩論家對于“境界”理論頗有觸及,如唐人司空圖談“意象”,宋人嚴羽論“興趣”,明人袁宏道講“趣”,清人王士標“神韻”,都涉入了“境界”的某一層面。但王國維從西方美學中汲取營養(yǎng),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為這一術語輸入了新鮮血液,并以“境界”這一范疇為中心,創(chuàng)立了一系列子范疇,同時將西方文藝觀念引入到傳統(tǒng)詞學批評中,為傳統(tǒng)詞學的現(xiàn)代化奠定了基礎。錢鐘書《談藝錄》說,該書“時時流露西學義諦,庶幾水中之鹽味,而非眼里之金屑”[4]349。這些話都突出強調(diào)王國維詞學思想在中西合璧、融會貫通上所作的貢獻。他用西方文藝觀直接評價中國的傳統(tǒng)詞作,以西方美學思想為基礎,以一種全新的觀念、方法評論、研究詞,為傳統(tǒng)詞學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換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王國維認為,像溫庭筠的《菩薩蠻》、歐陽修《蝶戀花》、蘇軾《卜算子》都是興到之作,有何命意?他反對所有的詞都必須有寄托的說法,認為佇興之作,只要情真、景真、有境界就是好詞。這些主張已經(jīng)跳出了浙派、常州派的藩籬,在清以后的詞壇上引進了一種新方法、新視角,在中國文學思想史和中國美學上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由此,我們可以說,王國維成了傳統(tǒng)詞學的第一個新變者以及近代新詞學的開山祖師。他以西方文藝觀點為基點,以近代文化觀念構筑了新的詞學體系,給了后人不可估量的影響。在古代詩詞在現(xiàn)代衰竭和落寞之時,王國維以一部《人間詞》在中國古代詩詞之林中譜寫了一曲絢爛華章,是中國文學史鏈條上璀璨的一環(huán)。
眾所周知,詞起于隋唐,宋代達到輝煌,作為表情達意的工具,到了清代雖曾出現(xiàn)過百花齊放、流派紛呈的局面,尤其像納蘭容若、顧貞觀、陳維崧、朱彝尊這樣的有一定影響的詞人。但到了晚清,詞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僵化,“各種流派風格,各式審美情趣,歷經(jīng)多次回環(huán)往復、抉幽發(fā)微,已無不披露殆盡。”“事實上即是詞境發(fā)露將盡得垂暮景觀”[5]569。連王國維也感嘆“詞則今不如古”。在這樣的情況下,詞已退居末路,創(chuàng)新的余地實在不大。但王國維是一個特例。他能言善詞,寫出了不同凡響的《人間詞》;他力求超古,越古,獨創(chuàng)新的境界;他的詞力求避前人未避之境,立前人未立之意。如《浣溪沙》“霜落千林木葉丹”一首,詞雖古雅,但抒寫的思想?yún)s是全新的“欲破壞舊文化而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尼采‘超人’之思”[3]19?!队駱谴骸贰敖衲昊ㄊ麓勾惯^”表達的是叔本華“存在就是空虛”的哲學思想,人生從時間上來說就是一剎那的事?!朵较场贰疤炷┩器鏊拇埂蓖ㄟ^那只失行逆風,慘遭屠戮,成為他人口中之食的孤雁的不幸遭遇,寫出了人間生與死、強與弱、悲與歡的矛盾沖突,最高的哲學抽象與具體的情景描繪融為一體,構成了富有哲理意味的藝術境界。王國維《人間詞話補錄》第二則曾說:“樊抗父謂余詞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戀花》之‘昨夜夢中’、‘百尺朱樓’、‘春到臨春’等闕,鑿空而通,開詞家未有之境。余自謂才不若古人,但于力爭第一義處,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p>
總之,在晚清詞走向衰退之際,王國維以“黯淡倦世的心緒,編織出一代清詞的結(jié)篇”[5]589。不僅反映了新舊時代交替之際一個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情感體驗,具有重要的時代觀照價值,而且在詞境、詞意上有前所未有的開拓與創(chuàng)新,為詞從起源到輝煌從而走向衰落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在詞史上留下不可揮去的一筆。
[1] 王國維.王國維文集[M].第三卷.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
[2] 楊柏嶺.唐宋詞審美文化闡釋[M].合肥:黃山書社,2007.
[3] 葉嘉瑩,安易.王國維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
[4] 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
[5] 嚴迪昌.清詞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