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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大姨于嫻

        2014-04-08 19:53:37張吉安
        陽光 2014年4期
        關鍵詞:駝子大姨外公

        我大姨于嫻走了。走了就是死了,我是晚輩,不能說她“死”,死不是個好字眼。

        其實死了就是死了,人都有一死,泰山也好,鴻毛也好,眼睛一閉,就往那黃泉路上走——說“走”,也是符合情理的。

        但我大姨走得還是早了點兒,才五十多歲。如今都說活到八十才夠本,但對普通百姓來說,夠不上本的事多著呢,夠不上本也得活著,夠不上本也得死去,是啵?

        人死了,親人要去吊喪。我母親是我大姨的親姐姐,我外公外婆都走了,老于家唯一的男丁我舅舅也走了,老于家就她為大,她是應該去的,可她就不去。

        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我外公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句話就是:以后嫻鬼婆死了,你們都不準去,去了,我在陰間也不會放過你們!說這話時,他喉嚨里像拉風箱,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卻是那樣冷硬。這話是對我舅舅和我母親說的,說完他老人家就落了氣,一會兒,有兩滴渾濁的眼淚從他眼角流了出來。

        我外公是個犟鬼,我大姨于嫻也是個犟鬼,我母親說,他們倆人的脾氣像死了,都犟得屙牛屎。

        我外公那年倒在稻田里后,還沒斷氣,抬回來一口氣還悠了三天。我那幾位嫁到外地的姨媽陸續(xù)趕來了,可就沒見我大姨。那天,我外公突然神志清醒,也有了精神,睜開眼四下看,大家知道他是在尋找我大姨,然后他的眼睛就朝向房門。

        就在這時,我大姨瘋了一樣沖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外公床前,雙手握著外公的一只手,眼淚簌簌而下。我外公眼里忽有光澤閃現(xiàn),然而轉瞬即逝,他突然暴怒地把手從我大姨手里抽出,對著我大姨猛一推,喉嚨里咕噥咕噥:你……給老子……滾!……不準……再進……家門!

        我大姨對我外公磕了個響頭,爬起來轉身又瘋了一樣沖了出去,我母親扯都扯不住她。

        那天夜里我外公落氣前,他的臉是一直朝著房門的,最后,他好像失望了,就掙扎著對我母親和我舅舅說了上面那幾句惡狠狠的話。

        后來我母親說:嫻鬼婆也是太犟了,要是不沖走,守在門外,就沒事了。

        當年我大姨“被嫁”到A縣時,我外公對她說的也是同樣的話:你給老子滾!不準再進家門!十幾年過去,我外公和我大姨一直沒見過面,到最后見了面,我大姨聽到的還是同樣的話,你要她怎么想???老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外公死到臨頭,怎么還那樣記“恨”,怎么就不能寬容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我曾經(jīng)聽我外公氣憤地說過:嫻鬼婆敗壞我老于家的門風,有辱祖宗,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外公讀過幾天老書。

        我大姨于嫻對我曾是一個謎。我外公的六個女兒,就我大姨于嫻長得最漂亮、最聰明,十幾歲就出嫁了,嫁到很遠的A縣山區(qū),地方偏遠不說,奇怪的是,她男人比她大二十來歲,聽說還是個駝子。以后,她與自己的兄弟姐妹極少來往,出嫁這么多年,就回過兩次娘家,一次是我很小時,她來我家住了一晚,沒進娘家的門,是我外婆來我家與她見面的,母女倆抱成一團哭;一次是她為我外公送終,卻又被我外公趕出家門。

        其實,我大姨小時候是受我外公寵愛的,她聰明伶俐,“耶耶(爸爸)耶耶”纏著我外公喊得浸甜的。這時,我外公就會給她幾??萃愣够蛘咭话殉袋S豆,假如身上還有一分錢,也一定掏出來給她,讓她買糖吃。我母親幫家里做好多事,帶妹妹,剁豬菜,掃地喂雞,卻從沒有過這樣的待遇。

        有一天,剛進學堂門不久,她看到有同學用彩色橡皮圈扎辮子,羨慕得要死,回家向我外公要一分錢,一分錢能買兩個橡皮圈。我外公沒掌財權,這時衣袋里布撞布,答應過年時給她五分錢。我大姨氣得一跺腳,就問我外婆要,我外婆舍不得那分錢,說你還只有一屁股大,就愛乖,長大了屋里有金山銀山都會敗光!錢要留著買鹽的。我大姨還是纏著要,纏了一個晚上,我外婆立場堅定,從實際情況出發(fā),硬是沒給一分錢。纏到最后,我大姨精神不支,睡著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大姨黑早就起床,帶上柴刀溜到后山,砍得汗吧水流,砍倒了一根楠竹。她人小,砍的當然是根小竹子。她去鄰居家喊來同學麗鬼婆,兩個小屁股就抬著那根楠竹。剛走幾步,我大姨就放下楠竹說:要不得,要不得,這樣會被別人看見的。那時山林歸屬集體,楠竹自然是集體財產(chǎn),我大姨曉得這是“偷”。她解下自己的褲帶,系住楠竹的一頭,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拖著楠竹在地上走,麗鬼婆拿著柴刀跟著。出了村口,她與麗鬼婆就抬,抬不動了,又拖。

        七八里路,這根楠竹七弄八弄的,終于被她們弄到了公社供銷社旁邊的竹子收購站。我大姨用手背揩揩額頭上的汗,大人似的對站在門外的收購員說:請你驗貨!收購員瞪起眼睛看了她們半天,說你們來賣竹子?我大姨理直氣壯地說:是的呀!收購員撲哧一笑:是偷的吧?偷集體的竹子要挨批斗的。我大姨說:批斗又不要你去挨,你怕么子?收購員搖搖頭說:這根竹子太小了,我們不收!我大姨說:你們又冇講過小的不收!收購員干脆不理她了,掏出煙荷包去卷“喇叭筒”。我大姨突然“嗚哇”一聲大哭起來,聲音嘹亮,驚天動地……

        收購站里走出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問收購員是回什么事,收購員就說了。干部彎下腰,和藹地問我大姨:細妹子,你賣竹子,拿錢作么子用呢?我大姨馬上收住哭說:我買橡皮圈,紅色的,扎辮子幾好看的。干部“哦——”地一聲,與收購員耳語了幾句,然后從自己衣袋里拿出五分錢,放到我大姨手上說:這根竹子我們收了,以后再不能這樣了?。∥掖笠毯瑴I笑了,連連點頭,然后拉著麗鬼婆的手,蹦蹦跳跳地進了供銷社。我大姨買了六個彩色橡皮圈,給麗鬼婆兩個,剩下的兩分錢就買了兩根棒棒糖,一人一根,嗍得吧唧吧唧響。

        我大姨走到禾場,就看見我外公黑著臉站在堂屋里。我外公一上午沒見嫻鬼婆的影子,曉得她人小鬼怪多,昨天沒要到錢是不會罷休的。我外婆喊他劈幾根細柴,他找柴刀,柴刀不在,他心里有些明白了,就去后山,很快就看見新砍的竹頭。他氣得直呼,這還了得?小時偷針,大時偷金!

        我大姨看見我外公,歡蹦的步子立馬收斂,吐出口里嗍得沒有甜味的棒糖棍子。進了堂屋,我外公一眼看見她辮子上的紅橡皮圈,便一聲喝:跪下!我大姨故意嘣噋一響,硬邦邦地跪了。我外公二話不說,從墻上取下那把楠竹丫來抽她。我大姨瞪眼望著,一聲不吭。我外公說:不哭?比我還犟???你哭,我就不打了。我母親在旁邊連聲說:你哭唻,哭唻!我大姨抿著嘴,就是不哭。我外公說:如今管不住你,長大了,你不起得飛?更加放肆抽,還是沒有哭聲。我外公按下她身子,褪下半截褲子,楠竹丫子一抽,白屁股就紅了,還顯出血痕。我大姨咬著牙,淚水在眼眶里轉,就是不哭出聲來。我外公氣急敗壞,不知咋辦了,就去扯她辮子上的橡皮圈。這下我大姨反抗了,用手死死護住橡皮圈,我外公發(fā)力霸蠻扯,她就咬他的手,痛得他“哎喲”一聲。這時我外婆一把抱住我外公,往房里推,讓他下了臺。

        此后,我大姨再不纏著我外公喊“耶耶”了。

        我母親說:那次要不是你外婆,你大姨會被你外公打死。兩個犟鬼碰一起了,是前世的冤孽!我問,外公說大姨敗壞了門風,到底是怎么回事?唉——我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大姨長到十六七歲,出落得如花似玉,明眸皓齒,蜂腰挺乳;一條掃屁股的粗辮子,黑溜得像刷了亮光漆,皮膚是鄉(xiāng)下人難得有的白皙,“雙搶”時頂著太陽曬,也曬黑了,可過那么七八上十天,又細白如初。隊上的大媽大嬸說:嫻鬼婆理應是城里的學生妹子,硬投錯了胎,生拐了地方。我大姨在路上走,田里做事的男人就會停下手,眼光一直追著她。這時我大姨就把長辮子一甩,頭往兩邊歪一歪,水蛇腰放肆地扭兩下,逗得那些眼光冒火起跳。

        要是我外公看見她這樣子,就會說:一個紅花妹子,要有規(guī)有矩,曉得羞恥!我大姨就回敬一句:老封建!她讀完完小就不上學了,我外公說,妹子反正是別家的人,讀那么多書做么子?我大姨吵著鬧著也沒能再進學校門。這也怪不得我外公,那時全家已有九口人了,哪供得起?她算是“高待遇”,我母親讀了兩年書,就乖乖地回家抱妹妹了。

        那時大隊有文藝宣傳隊,農(nóng)閑時節(jié)喊些青年男女來,一套響器,兩把胡琴,就唱起了樣板戲。我大姨自然是宣傳隊的“臺柱子”,她那扮相比李鐵梅還李鐵梅,李鐵梅的唱段,她全會,沒人教她,她看了兩次縣劇團的下鄉(xiāng)演出,聽了幾次廣播,就學會了,而且那臺上的一招一式,還蠻有板路。宣傳隊到生產(chǎn)隊演出,隊上的大禾場擠滿黑壓壓的人,我大姨一上場,禾場上就嗬呵喧天,她越發(fā)帶勁,唱《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唱到“都有一顆紅亮的心”的“心”時,把大辮子往腦后一甩,側臉、亮相——美艷如花!再唱拖音,曲里拐彎,起伏跌宕,把那些男人的心也拖得怦怦亂跳,又好像有貓爪子在抓。

        我大姨那時真是出盡了風頭。她心靈手巧,愛打扮,沒錢買新衣穿,就買來幾條大手帕,相拼縫了,就成了一件式樣新穎的“娃娃衣”,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脯,引來年輕妹子圍著她轉。她怎樣裝扮,她們就怎樣裝扮。她發(fā)辮上插朵梔子花,村里就到處是流動的“梔子花”;她舊襯衣上綴幾粒彩色塑料扣,村里就到處流光溢彩。用現(xiàn)今的話說,我大姨領導“服飾新潮流”。那些青皮后生子,聽我大姨一聲喊,腳都拐了地跑來。

        我外公常常被氣得出粗氣,說嫻鬼婆這樣下去會惹大禍的。于是嫻鬼婆就踮起腳跳“芭蕾”,一個圈轉到我外公面前,伸手一扯,準確地拔下他臉上的一根胡子。我外公又氣又樂,也伸手準確地回敬了一個嘣脆的“栗鼔佬”。

        如果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幾年后,憑長相和聰慧,我大姨一定能在當?shù)卣业揭粦艉萌思?,甚至還有可能在城里找個吃國家糧的小伙子,不說生活將會如何幸福美滿,至少正常的夫妻相愛,生兒育女的日子,那是刀都劃不脫的。

        我母親說:嫻鬼婆諳事早(鄉(xiāng)下說女孩諳事早是成熟早的意思),太囂衍了,性子也太烈,犯了煞呢,娘個腳轉筋!

        那年,隊上來了個陌生人。就是這個人一下改變了我大姨的生活軌跡,改變了她的命運。

        這個陌生人不是路過的,也不是走親戚訪朋友的,更不是木匠鐵匠搖撥浪鼓的。是什么人?是個來“改造”的城里人。我的耶呃!那不是“牛鬼蛇神”嗎?嗯咯,是一個“煞星”!

        這人三十來歲,樣子倒不兇,單瘦、白凈,一身齊齊整整,遇見人先笑,再道聲“你好”,蠻平和,蠻有禮貌的。他叫鐘一鐘,聽說是地區(qū)什么館的“筆桿子”,運動一來,有人翻出他的老底,他堂客原是一軍人的未婚妻,被他“挖”過來了,他家庭成分又是資本家,他就被打成“壞分子”,“帽子”抓在群眾手里,送往農(nóng)村“脫胎換骨”。

        隊上的人都心地善良,見鐘一鐘冇年冇紀就成了“壞分子”,來農(nóng)村受苦,堂客又在鬧離婚,家里還一個細伢子,就有了些同情。大家?guī)椭谂谖菖源顐€偏房,砌了泥磚灶,讓他自煮自吃。出工就讓他隨婦女勞力,主要做做土里的活兒,下田呢就踩踩草。

        每天出工,婦女隊長要點名。點到“鐘一鐘”時,我大姨就笑個不斷牽,我母親站在旁邊說:老是笑、笑,吃了笑婆婆的尿啊?我大姨還是笑:你不會聽啊?蒸一蒸(鐘一鐘),煮一煮,蒸籠發(fā)粑粑,煮鍋大南瓜!周圍的堂客、妹崽們笑得哈哈連滾。鐘一鐘站在女人堆里,格外顯眼,一副臉通紅通紅,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父母給我的名字沒取好。大家更笑翻了天,我大姨覺得這個鐘一鐘還蠻有味。

        這天的活是鋤棉花里的草,每人分一壟,我大姨和鐘一鐘挨著。棉苗出土不久,淺淺的,大都藏在草叢里。我大姨做事利索,眼尖手快,嚓嚓嚓地,就鋤到了前面。見旁邊沒什么響動,扭頭一看,鐘一鐘遠遠地落在后面。她想起點名時笑話了他,覺得過意不去,就跨過土溝幫他鋤。后面的麗鬼婆就取趣:嫻鬼婆,學雷鋒啊?我大姨說:雷鋒是要學的啵?麗鬼婆說:學雷鋒只幫白臉相公啊,也幫幫我這個黑臉婆唻!我大姨說:我愛幫哪個就幫哪個!麗鬼婆馬上接話:你愛呀,愛哪個?我大姨說:哼,我愛哪個你管不著!旁邊有堂客起哄:麗鬼婆,你頭發(fā)長了嘞!我大姨把鋤頭一躉,口里一串連八珠:我就是愛幫他,愛幫他,愛幫他……大家都曉得她的脾性,就不敢答白了。

        我大姨幫鐘一鐘鋤了一陣,又回來鋤自己的,過會兒再扭頭看,鐘一鐘還落后一大截,人蹲在地上擺弄什么。她趕緊跑過去,鐘一鐘正在扶起被鋤斷的棉苗,急得額頭上汗直冒。我大姨再掃視過去,草沒鋤掉幾根,棉苗倒斷了不少。她氣得頓腳:真是個相公!她又見他左腳的解放鞋被鋤破一個大口子,大腳趾在出血。鐘一鐘捏起一根棉苗說:這,這怎么辦、怎么辦?我大姨沒好氣地說:怎么辦???你吃了!還不快把鞋子脫下來!他就往地下坐去,我大姨把他肩膀一提:相公啊,你坐都不會!她把鋤頭把橫在土溝上:這樣坐!他就乖乖地坐到鋤頭把上,脫了鞋。她從口袋里拿出一條白底起小紅花的小手帕,用牙咬破邊,撕下半條,給他把傷口包扎好,然后要他站起來,走幾步,問他:不蹩腳吧?不痛吧?他說:不蹩腳,也不痛。她說:你回去就用鹽水把傷口洗干凈,再包好,怕得破傷風的!

        鐘一鐘連連點頭。這個大男人,此刻像個聽話的小屁孩,任小他一截的我大姨這么擺布著。他說:真謝謝你,小嫻同志!我大姨說:別這么酸不溜秋叫我,叫我嫻鬼婆就是!他說:真不好意思,我把棉苗鋤斷了好多,我以前從沒鋤過草。我大姨說:看你樣子就曉得你只會拿筆桿子。來,我告訴你鋤——你看著啊,雙腳要趴開一點兒,鋤頭不要筆直挖下去,這不是挖土,鋤口要放平點兒,腰都不要怎么彎,就這樣啊,蠻輕松的,你看清楚……

        這時,鋤到前面去了的堂客妹子都轉過身來,撐著鋤頭把望著他們,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的。鐘一鐘有點兒不好意思,低了頭,我大姨卻把胸一挺,大辮子一甩,對她們招招手,蠻得意的樣子。

        娘個腳轉筋,我大姨怕誰呀?我行我素的范兒!

        和鐘一鐘熟悉了,吃過晚飯,沒事了,我大姨就會悄悄溜進欄屋旁的那個偏廈。

        偏廈里收拾得還整潔,在三分之二的地方牽了根鐵絲,掛一鋪床單隔成兩個空間,里間是臥室,有一個小床,床上有把豬腰子形狀的琴,床前碼幾塊泥磚,上面擱張門板,就成了書桌,放著煤油燈和一些書,墻壁上掛著一個琴盒;外間是灶房,有個柴火灶,墻邊幾塊泥磚上放兩塊木板,上面擺著碗筷和油鹽醬醋。

        有次我大姨一進偏廈,就見滿屋的煙,鐘一鐘還沒吃飯,正蹲著往灶眼里塞柴,灶口濃煙滾滾。我大姨拍拍他肩膀:走開,走開!讀這么多書,火要空心都不曉得?她幾撥幾扒,火就旺了。他搓著手,站在旁邊嘿嘿地笑。她說:發(fā)什么呆,還不快去炒菜!

        飯是中午剩的,炒幾下就可以了,菜是小白菜和酸菜湯,一瓷勺剁辣椒。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大姨說:相公,去喂幾只雞,就有蛋吃,等我家雞婆抱了雞崽,我給你捉幾只來。鐘一鐘說:那我要買,買。我大姨說:買你個腳轉筋!——哎,等會兒你拉豬腰子琴給我聽,我們不就扯平了,是啵?

        鐘一鐘吃過飯,我大姨飛快地把碗筷洗了。他拿來豬腰子琴,放到肩上,用下巴夾著。我大姨說:哦,還是下巴琴。他笑笑說:這叫小提琴,是外國傳進來的。她說: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琴呢,你拉《北風吹》咯 。

        琴聲一響起,我大姨就興奮得拍手:幾好聽的!跟我在廣播里聽到的一樣。聽著聽著,她就輕輕唱起來,還邊唱邊舞: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

        曲子拉完,鐘一鐘剛開口說小嫻同志,我大姨就指著他的嘴:又忘了?他忙說:哦哦,嫻鬼婆!她馬上脆嘣嘣地一聲:哎!倆人都笑了。他說:你還能歌善舞啊。她偏著頭得意洋洋:你不曉得吧,我嫻鬼婆是宣傳隊的頭塊牌,我往臺上一站,大家都拼命鼓掌。他說:你演出,我就去看,我也拼命鼓掌。她說:你琴拉得這么好,參加我們的宣傳隊要得不?他連連擺手:要不得,要不得,他們不會同意。她說:哪個敢不同意?在宣傳隊我嫻鬼婆說了算!他聲音有些低沉:我是來改造的。她說:改造個腳轉筋!他說:不講這些了,來,我拉曲《梁祝》給你聽。

        凄婉、優(yōu)美的旋律在琴弓的推拉中響起,也拉扯著我大姨那顆少女敏感而多情的心。他拉得那么投入,眼睛時而半閉,時而張開,額上一小綹頭發(fā)隨著琴弓忽上忽下,她覺得他拉琴的姿勢幾好看,又覺得他太像那個電影演員王心剛了。琴聲在泥巴抹墻的偏廈里回蕩,聲聲幽怨,聲聲凄泣,是傾訴?是傷悲?聽著聽著,我大姨淚水漣漣。

        他拉完曲子,發(fā)現(xiàn)她這樣,便問:怎么啦?她忙擦去淚水說:沒、沒……你拉得幾好聽,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今天我很開心呢。他說:我也是,我好久沒這么開心了……

        我大姨覺得鐘一鐘身上有種吸引力,讓她老是去想他,記憶他的模樣,記憶他是神情,記憶他的琴聲,不知為什么,自己想不去想都做不到,有時想多了,心就會怦怦跳。她一有時間,就溜到牛欄屋。

        有次鐘一鐘對我大姨說:以后你要少來我這里呢。她覺得奇怪:你不歡迎我???我來了可以幫你燒火,幫你掃地,我還帶了壇子菜給你。他忙說:不是不是,我名聲不好,戴著帽子,怕影響了你。她說:影響個腳轉筋!我家是貧農(nóng),我不怕!我愛來就來!嘻嘻,我來,是來改造你這個“壞分子”的!他說:你年紀還小,有些事你不懂的。她說:我翻過年檻就滿十七,吃十八歲的飯了。他說:我跟你講不清!她就說:你講不清就講點兒別的——哎,你讀了那么多書,講點兒書給我聽好啵?

        我大姨大大咧咧坐到他床上,雙肘撐在門板書桌上,手掌托住下巴,圓睜著亮亮的眼睛望著站在門板對面的鐘一鐘。鐘一鐘從灶房拿來煤油燈,然后就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

        她自己倒是慢慢說了:我讀書太少了啊,我耶老子不讓我讀,說我是潑出去的水;我們隊上的妹子都沒讀什么,麗鬼婆家里只她一個女,也只讀了初小,我還完小畢業(yè)。唉,我要是一直讀下去,一定能上大學的!那我以后就會像你一樣,當干部,寫文章,拉小提琴……我羨慕死了!你曉得不?這些天,我腦子里老是出現(xiàn)你,嘻嘻,有回還夢見了你,真的!

        他慌忙說:來來,我們坐外面去,我給你講書!他搬兩塊泥磚,擺在外面的地坪上,再在泥磚上鋪層竹葉,倆人面對面坐著。他就給她講歷史故事、講古典詩詞。他講得繪聲繪色,生動易懂,聲音很有磁性,她托著下巴,聽得津津有味。

        這是秋末的一個夜晚,沒有風,沒有月亮和云翳,滿天繁星,空氣里充滿絲絲甜味。旁邊牛欄屋偶爾傳來“哞——哞——”的幾聲牛叫,給牛添夜草的滿老倌還沒從家里來,四周靜悄悄。

        鐘一鐘慢慢站起來:嫻鬼婆同學,今天的課就講到這里!我大姨一怔,好像從夢中醒來似的:講完了?。磕氵@么會講咯,比我們老師講的好得多!他一笑:我本是個老師呢,哦,太夜了,你快回家!

        我大姨朝他鞠一躬:相公老師,多謝你講課!然后轉身蹦跳著走了,大辮子在身后一擺一擺,拍打著她那結實的翹屁股……

        我外公見我大姨晚上經(jīng)常出去,就問她:夜里你野到哪里去了?她說:我……我到大隊去了。他說:大隊近向又沒演戲。她說:是沒演出,我們是在討論劇本。討論劇本我外公搞不清楚,就說:嫻鬼婆,牛欄屋你要少去,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給他送點兒菜,這要得,他一個人在這里也可憐——送了就要回來,他戴頂“壞分子”帽子,那是沾不得的!她咧嘴咧腔:他要是“壞分子”,那隊上好多人都是“壞分子”!我外公氣得去敲她的栗鼔佬,她小腰一扭就跑了。

        這天晚上,我大姨又“野”到了牛欄屋,坐在偏廈外面聽鐘一鐘“講課”。講了一陣,便歇口氣。我大姨說:都說你是“壞分子”,我看你不壞嘞!他便苦笑。她又問:你怎么就成“壞分子”了?你是不是真的搶了解放軍叔叔的堂客?他便搖搖頭,還是沒開口。她急了,去搖他的手臂:你講咯,講咯!他站了起來,把泥磚移開一些,再坐下說:好,我告訴你。

        鐘一鐘讀大學時,有個女同學,以前有個部隊對象,讀大學后就斷了關系,她暗戀著鐘一鐘。畢業(yè)后,他分到省城大學教書,她則分到Y地區(qū),不久她找到他,就戀愛,就成家,就有了兒子,他就要求調到Y地區(qū)群藝館。運動剛開始,有人揭發(fā)他破壞軍婚,加上他出身資本家,不容他辯解,就被戴上了“帽子”。他氣憤地說:就這么回事,你聽明白了吧。

        就這么回事,我大姨聽得眼淚啪塌,他太冤了,太遭罪了,她覺得自己心里在疼他。她竟然伸手去抓住他的手:你莫氣,莫氣啊。他讓她這么握著,說那破壞軍婚的事,遲早會搞清的;我氣的是她,一聽我成了壞分子,就要離婚,上面說我的問題沒有最后定性,沒同意,但這婚肯定要離的,她不離,我也堅決離!

        倆人的手還在握著,突然他像著了火似的,猛地抽出手來。

        倆人默然無語。我大姨抬起頭,望著那遙遠的天際,有半邊月亮曾在云里穿行,此時月亮隱沒了,天上堆起云層,黑壓壓的。

        過了一會兒,我大姨對著他眼睛說:你離了婚,我嫁給你!

        他嚇一大跳:你,你說什么,說什么?

        你離了婚,我嫁給你!

        這樣的玩笑是開不得的!以后再不準亂講了!

        我沒亂講,我說的是真的!我要是亂講,遭雷打電火燒!

        他趕緊用巴掌捂住她的嘴巴:又亂講!他伸開手掌說,你太小了,還不懂事!

        我說過,我不小了,我娘老子也說我諳事早。

        我是個“壞分子”嘞。

        不,你是個好人!

        還不知道以后我是個什么結果。

        你討米,我陪你討;你坐牢,我給你送飯!一世都不分開!

        你……唉!

        這時,突然刮來一陣大風,屋前屋后的竹叢一陣亂響,風里夾著雨滴,風再一緊,豆大的雨點打到地上啪啪響,霎時雨就緊密起來。我大姨猛地站起,扯了還坐著發(fā)呆的鐘一鐘,往偏廈里跑去,剛進門,雨就瓢潑似的往下倒……

        倆人站在門里,望著大雨,好久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還是我大姨開口了:還發(fā)么子呆?雨都落進屋了,快關門!說著就去關了門。鐘一鐘急得搓著手在屋里打轉轉,說傘都沒一把,只一個斗笠,你怎么回去呀?我大姨說:這樣的雨,打了傘跟冇打一樣。嘻嘻,這叫落雨天留客!他接話好快:天留我不留!她說:你莫怕,這樣的雨下不久的,雨小了,我就跑回去,你放心,我的相公老師!——哎,我要去坐會兒。就徑直走到里間,坐到床邊。他跟進來,倚著門板書桌站了。屋里連一條板凳都沒有。她拍拍床沿,說你也坐呀,坐這里!怕我吃了你啊?他老老實實地坐了,卻把頭低下,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

        半天又沒說話,只有外面的雨聲在喧嘩。鐘一鐘找話說:你聽,好像滿老倌來了。我大姨說:他來他的,他又聾又啞,你未必不曉得?又是沉默。我大姨便說:你去拉琴呀,拉《梁?!?。他像得到解脫似的,一下站起,拿來小提琴,挨著懸掛的床單,拉了起來。

        琴聲響起,先還有些硬澀,慢慢地流暢了,像一條注滿淚水的小溪在流淌,晶亮的淚珠在琴弦上滾動、滑落,時而哀怨,時而悲泣,又似乎有一只受傷的小狼,在茫?;脑陋毜靥蝮伦约旱膫凇?/p>

        我大姨靜靜地望著他,心里浮起一種莫名的傷悲。她看見他的眼里儲滿淚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她也嚎啕大哭,跑過去一把緊緊抱住他——

        琴聲戛然而止!

        我外婆后來對我說:嫻鬼婆么子事都要強,好早就諳事了,上了那個“壞分子”的當后,曉得了男人的味,就不管不顧了,就癲了一樣。唉,她脾氣性子像你外公,做房里事也像死了他,要強呢。冇年紀的時候我和你外公也癲過,有年發(fā)大水,外面在打鑼,你外公還要往我身上爬……我外婆掉了幾顆板牙,癟著嘴,葷的素的往外倒,好像在說別個的事。

        我大姨和鐘一鐘好上了的時候,正是我外婆生下我舅舅,我外公喜得笑歪了嘴的那段時間。家里沒人管她了,白天出工,收工后又做完好多家務事,身體是很疲倦的,可我大姨還是會悄悄去那偏廈。倆人一見面,像烈火干柴,馬上絞到了一起。你想想,鐘一鐘也正是血氣旺盛的后生子,好久沒沾過女人了,一沾上我大姨那青春勃發(fā)、飽滿彈性的身子,便欲罷不能。他清楚這樣下去的嚴重后果,可倆人一相纏,他心里便在喊:我去死,去死!死了都要得……

        我大姨果然要強,她翻身騎著他,晃悠著,還歪著頭念:蒸一蒸,煮一煮,蒸籠發(fā)粑粑,煮鍋大南瓜!鐘一鐘哪消受過這樣的快活,就癲狂起來,我大姨雙眼迷離,握著拳頭就捶他的胸脯:壞分子,壞分子……

        事后,他們倚在床頭,鐘一鐘就給她“講課”,或者起床給她拉小提琴。

        可以說,這段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是我大姨一生中僅有的快樂而幸福的時光。她就像一匹桀驁的野馬,恣肆地癲狂在愛情的原野上。

        正如老話所說,樂極生悲。短暫的快樂馬上過去了,這對偷情的年輕人迎來了滅頂之災。

        隊上有個叫庚癩子的后生,他不是真有癩子,天冷天熱他都戴頂呢子帽,呢子帽當時金貴,他是顯擺,原先大家叫他庚猩子,戴帽子后就叫他庚癩子。

        庚癩子顯擺是有道理的,他家是“半邊戶”,老子是公社干部,家里條件自然好??伤粻帤?,書讀到初中就讀不下去了,書沒讀進幾句,表袋里卻插著三支鋼筆。他看上了我大姨,想方設法討她的好,她根本不搭理。他家里還找了個媒婆,打了紙封子來提親。我外公哪看得起這樣的角色?一句話就打發(fā)了媒婆:我家嫻鬼婆年紀還小,過幾年再講。把紙封子也退了。

        庚癩子并不死心,他發(fā)現(xiàn)我大姨和鐘一鐘蠻接近,不禁妒火中燒,晚上時不時去牛欄屋附近轉悠。有天晚上,他看見我大姨閃進了偏廈,便貼著門聽,里面好像有什么響動。他飛跑去了隊長家,隊長是我外公的堂弟,平時也看不慣庚癩子,就說:你管那么多事?一個“壞分子”哪里敢?庚癩子就喊了幾個后生子來“捉奸”。敲門沒開,他們就破門而入,把我大姨和鐘一鐘堵在了床上。

        這還了得?庚癩子把鐘一鐘捆了,還想來捆我大姨,我大姨手一揮,伴著鐘一鐘,昂首闊步地走,庚癩子不敢上前了。來到隊屋,隊長做主了:給鐘一鐘松了綁,關起來受審,讓我大姨先回家。我大姨就是不走,硬要陪著鐘一鐘。

        偏巧這天庚癩子的老子回家睡,知道了這事,披衣起床,屁顛屁顛來了,老家伙對這種事感興趣,他要當主審。公社干部在這邊審鐘一鐘,隊長就在另間房問我大姨。我大姨一口咬定是自己主動的,還賭咒發(fā)誓,鐘一鐘也一口咬定是自己勾引的。這就搞不清了,公社干部與隊長一合計,就判定了:“壞分子”鐘一鐘勾引貧下中農(nóng)女兒,罪上加罪,罪該萬死,明天下午停工召開批斗會。于嫻年少無知,是受壞人蒙蔽欺騙,回家認真反省。

        我外公聽到這事,當時就氣得吐了兩口鮮血,嘴巴歪得更厲害了。老于家從來就是因為家教嚴,門風正,一直在地方上講得起話,如今嫻鬼婆出了這種丑事,他這張老臉往哪里擺?她今后還怎么嫁人?他真恨不得一柴刀把我大姨砍了。

        我大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兩眼茫然,對著房梁發(fā)呆。忽然她劇烈地嘔吐,肝膽水都嘔出來了。我外婆一驚,莫不是嫻鬼婆懷了毛毛?再揭開衣服細細看,見她肚皮上起了小皺紋,就對我外公說:拐場了,嫻鬼婆懷毛毛了!我外公那個急:快,快搞藥來,打掉,打掉這個孽種!

        上午,公社干部向公社匯報了生產(chǎn)隊“階級斗爭新動向”,下午的批斗會,公社公安特派員帶著兩個基干民兵來了。這樣的批斗會引得隊屋禾場上站滿了人,五花大綁的鐘一鐘被押到前面,基干民兵踢他的膝彎使他跪下。庚癩子戴著呢子帽,插著鋼筆走上前,對著鐘一鐘一頓惡吼,大道理亂誑,大帽子亂戴。接著就呼口號:壞分子不老實,我們怎么搞?見群眾沒有反應,就自答:我們要他滅亡!他解下皮帶,對著鐘一鐘就狠狠抽去。鐘一鐘先還挺著腰子,幾下后腰就彎了。

        這時,密集的人群忽然閃開一條道,一個披毛散發(fā)的女人沖了過來,一把緊緊抱住鐘一鐘的后背,抬起頭,圓瞪怒眼對庚癩子說:你打!你打!那舉起的皮帶停在半空中……

        人群中有人在喊:這樣打,會打死人嘞!他又冇犯死罪!群眾起哄了,會場秩序開始混亂。隊長對公安特派員耳語了幾句,特派員就宣布批斗會結束,將鐘一鐘帶回公社聽候上級發(fā)落。

        我大姨回到家,那打胎藥已煎好了,她看都不看,倒頭就睡。我外婆好言好語勸她,她像沒聽見。我外公就來蠻的,掰開她嘴,想把藥灌下去。她又打又咬,藥碗被掀到地上打個粉碎。外公犟不贏嫻鬼婆,只得說:她自作自受,聽命吧!

        過了兩天,晚上,隊長急乎乎來了,告訴我外公,庚癩子學城里人,準備成立什么“司令部”,先是奪隊上的權,再就斗爭嫻鬼婆。連我外公也怕走不脫,說我外公的老爹爹是秀才,后來在區(qū)公所抄寫過幾天公文。

        一聽這話,我外公急得像黑了冠子的雞,在堂屋里亂轉圈。隊長到底是隊長,他說:福滿爹,只有一個辦法了,趕緊把嫻鬼婆嫁了,嫁得遠一些。我外公想得細:嫻鬼婆還沒滿十七呢。隊長說:我打個證明,證明她有了十八歲,不是?越快越好啊,不管家境如何,也不挑后生子如何,只要他家祖宗三代都是貧農(nóng),就要得。火燒眉毛尖了,嫻鬼婆又犟又烈,落到庚癩子手里,怕命都保不住!只是可惜了一個好妹子……

        于是我外公和隊長都托人去物色對象。三天后,隊長找到一個,在外地區(qū)的A縣山區(qū),耶娘全無,家里窮,三十幾歲了還打單身,但人很老實,也不嫌棄女方懷著肚來。我外公半天沒作聲,吧完一袋煙,才悶聲悶氣說:嫁吧,嫁吧,保命要緊!我外婆哭喊著:娘個腳轉筋哪!

        可我大姨堅決不嫁。她大哭大鬧,朝我外公又打又踢的,還去投河,去吊頸,我外公氣得又差點兒吐血,歪嘴巴更歪了。這時,我外婆一句話震醒了她:你不是想保肚里的毛毛?你死了,毛毛也沒命了??!

        兩天后,對方迎親的來了,一看就曉得是那種窮得叮當響的人家,打了兩個紙封子,提了一掛肉,算是彩禮了。我外婆給我大姨趕做了一套新衣,在陪嫁的木箱子里放了十塊錢。我外公掏出身上的兩塊錢,這是他準備買煙葉的錢,想塞給嫻鬼婆。我大姨手一甩,把錢揮到地上。我外公又氣得出粗氣,剛才見這迎親的,心里便惱火,想我老于家平時在地方上要面子有面子,要做派有做派的,今天嫁女,竟然是這個窩囊樣子?還不是你嫻鬼婆惹的事?你不體諒做耶的苦心,還不給老子面子,真是個忤逆子!他就把所有的火氣對著了我大姨:你給老子滾!不準再進家門!

        我大姨就這樣滿含委屈,凄涼地“滾”到了那個山溝。

        因有我外公那個“遺囑”,加上我母親近來身體狀況不好,去我大姨那里要經(jīng)過長途跋涉,我就沒有勉強她去。于是我代表我大姨的娘家,去為她吊喪。

        那里還沒通高速,坐長途汽車,經(jīng)過四多個小時,來到A縣縣城,再坐小巴到終點,進村還有一截路。我正準備給對方打電話,一部摩托停在我面前。駕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他說是去賀駝子家吊喪吧?五塊錢,我送你去!我就坐了上去。

        有個事我沒弄清,那就是我大姨到底是怎么死的。報喪電話是我母親接的,對方支支吾吾,先說是病死的,又說是意外死亡。我心里很是疑惑,便問中年人:那賀駝子的老婆是怎么死的?他問我是他什么人?我說是親戚。他說你還不曉得?她是快活死的,死在男人身上!我大驚,這賀駝子應該有八十歲了,我大姨與他還能癲狂?他又一句這男人不是賀駝子,更驚得我差點兒從車上掉下來。我問那男人是什么人?他說好像是她以前的一個老相好。

        老相好?那是鐘一鐘?這就奇了怪了。我曾問過我母親,鐘一鐘后來怎么處理的,我母親說,他判了刑,送到勞改農(nóng)場,不久自殺了。那么,我大姨還有其他男人?即使有,我大姨也是五十大幾的人了,在這種事上未必還不能節(jié)制?

        路不遠,賀駝子的家很快到了。這是座新蓋不久的二層樓房,像農(nóng)村如今的房子一樣,外面貼著瓷磚,周圍也顯得整潔。我想,這應該是我大姨的女兒幫助蓋的吧。靈堂不大,搭在房子外面,有鞭炮響起來,我便進去,有人遞來香和紙錢,我點燃香,燒了紙錢,跪下朝棺木和遺像磕頭。我站起來后,細細地看了看遺像。這應該是近照,我大姨老了,額頭和臉頰布滿深深皺紋,不過眉眼、鼻梁、嘴唇和臉的輪廓,依然顯現(xiàn)著“老墨水”。我見過她少女時的照片,那簡直是個天仙般的美女。幾十年的風霜雨雪,心力交瘁,有什么不會被銷蝕呢?

        我走進樓房的廳堂,圍上來一大幫親戚,幾位姨媽姨父、一群表弟表妹,一一問候、說過話后,我的眼睛在巡視,我想馬上見著賀駝子,這個和我大姨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男人。

        這時廳堂的角落發(fā)出含混的聲音,衰老、嘶?。菏菋s媠家來的貴客吧?順著聲音,我看見一把大竹圍椅里蜷縮著一個人,身子干癟、枯竭,腰幾乎彎成九十度,他努力抬起頭來對著我,那腦袋仿佛就是一枚歪七咧八的核桃殼,兔唇、塌鼻、眼皮耷拉著,看不見眼珠,丑陋而令人恐怖。我想象不出,即使年輕,他的容貌、身架又能端正多少?而我那如花似玉的大姨,是如何面對比《巴黎圣母院》中的丑八怪還要可怕的臉相,度過那漫長歲月的?

        我走上前,喊了聲“大姨父”,問候幾句——我知道,這也是個可憐人,一個行將就木的不幸老人。他伸出幾根干樹杈似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流下了渾濁的眼淚。然后他垂下了那枚核桃殼,陷入一種木然中。

        我眼前忽地一亮,廳堂進來一位著素色時尚服飾的靚麗女子,落落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是筆名叫安寶的作家吧?我應該叫你表哥,我是表妹于珍珍。

        哦,這是我大姨的大女兒,“嫻鬼婆”從娘家“帶”來的那個“孽種”了。她應該比我小不了一歲,可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五官像極了她母親,氣質優(yōu)雅,此時神情悲戚。寒暄了幾句,我便問:我大姨,怎么突然……她打斷我的話,說這個事一時說不清,我們再找個時間聊聊。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路上辛苦了,好好休息會兒,就匆匆走了。

        外面響起鞭炮聲,有人進來神秘地說,那個知青來了!很多人就一窩蜂地去了。

        十一

        這又是個什么人呢?報信的怎么是那種怪怪的表情?是那個我大姨死在他身上的男人?我也跟隨著走進了靈堂。

        靈堂里跪著個上年紀的男人,頭發(fā)花白,磕頭很重很響,好像要把自己往死里整,伏在地上,好久都沒抬頭。當他終于抬起頭,我看見的是一臉淚水。我一怔:這不是陳勞武嗎?早幾年,我參加省作代會,和陳勞武住一間房,他是這個市里日報的記者,寫報告文學在省內很有名氣。我們一起待了好幾天,談話很投機,會議結束后,我們還邀著一起去了崀山。

        他站起來,我便上去輕聲問:你是陳勞武?他盯著我半天才回過神:安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他很用勁。我問:你,怎么來了?他說我曾下放在這里,那你?我說:這是我大姨。他猛然將我一把抱住,伏在我肩頭,放聲大哭,全身顫抖……

        說實話,我大姨過世,我心里盡管很難過,特別是她的經(jīng)歷讓我心酸不已,但我卻沒有這么傷心傷意地哭過。畢竟,我有記憶以來,只見過她兩面,談不上感情,她出嫁后,極少與她的姐妹聯(lián)系,大家對她婚后生活知之甚少;我后來陸續(xù)知道了她出嫁前的一些事情,是血脈親情讓我想起她時,傷感而悲嘆。陳勞武如此悲痛,我感到震驚,我敢肯定個中必有蹊蹺。

        天色漸暗,有人喊吃晚飯,我與陳勞武便走向鄰居的地坪,那里已有不少人圍著桌子在吃,我們找個人少的桌子坐下,我要他喝點兒酒,他說等會兒陪你喝。草草吃了飯,起身走時,他要我去拿啤酒。我拿來兩瓶,他說再拿兩瓶來。陳勞武以前喝一杯啤酒就面紅耳赤,怎么好酒了?又去拿了酒,他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坐坐。

        我大姨的宅基地勢較高,走下來是田疇開闊的塅里,周邊的山不高,只在遠處,才見黑黢黢的大山。穿過塅,村口邊有一條小河,河水很淺,河灘上亂石橫陳,下到河灘,陳勞武找了一陣,找到個地方,我們在石頭上坐下。

        天已盡黑,大半個月亮正從山后緩緩爬上來。我們默坐著。我沒開口,我知道他有話跟我講,我等待著。

        他用牙咬開啤酒瓶蓋,遞給我;又咬開一瓶,對著自己的口,咕嚕咕嚕倒進了大半瓶,然后一抹嘴說:這個地方,是我和你大姨以前經(jīng)常坐的地方,幾十年過去,這里沒什么變化,然而,物是人非了!

        我沒有了驚奇,不過身子還是動了一下,然后也往嘴里倒酒。我遞給他一支煙,點燃,他狠狠地吸了幾口,然后雕塑般地對著河水出神。河水潺湲著,夜色里,水面浮起一層斑駁而憂郁的光澤……

        這條小河還是這么流著,經(jīng)年不息啊。他的話語里充滿傷感。

        十二

        當年我大姨被迫出嫁,心里有個想法,娘個腳轉筋,找個地方把肚里的毛毛生下再說。沒想到這地方竟然這么偏遠,更沒想到丈夫奇丑無比,舉目無親,四周陌生,娘家是回不去了,新婚之夜,她躺在床上,放聲痛哭。

        賀駝子那時背只彎一點點,他有嚴重的風濕病,背是慢慢彎曲的。他光棍日子熬了那么久,見如此嬌美的身體橫陳面前,哪里忍得住,就想上身。我大姨怎能容他近身,緊衣緊褲,烈馬一樣,又蹶又咬,賀駝子無奈,吞下口水自個兒睡去。連續(xù)幾天都是這樣,賀駝子還真老實,不再蠻攪。幾天里,他盡心服侍,反倒勸她,說你有了身孕,發(fā)氣會氣壞毛毛的,你不想,我不霸蠻。我曉得自己一副鬼相,你仙女一樣,跟了我,是吃了大虧,唉,我曉得,你也不能回娘屋里,你只管放心住,他們要來抓你,我跟他們拼命!屋是爛屋子,粗茶淡飯會有你吃的……我大姨有些感動,就說:我曉得你是好人,我懷了毛毛,是動不得的,等我滿了月,就讓你啊。有時,晚上見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她便說,你摸摸。他就摸摸。

        孩子生下了,是個妹子,賀駝子歡喜練了,哼起小調,好像女兒是他親生的,有點兒空就來抱抱,還生怕奶水不足,常常一黑早起來,跑上幾十里去供銷社排隊買豬腳。滿月那天,我大姨說要回娘家讓外婆外公看看外孫女。賀駝子沒法,只嘀咕一句,你說滿了月就讓我……她眼珠子一鼔:我去只有幾天嘛,三年過了你還靠這六個月?他要跟著去岳家,她哼一聲:你這樣子冇把我嚇死,還想嚇死我娘屋里人哪?他便不敢再做聲。

        我大姨半夜起來,帶上毛毛,賀駝子送她去縣城搭輪船,然后她便坐汽車到Y地區(qū)所在城市,天色晚了,身上沒有證明,住不進旅社,就找到候輪室過了一晚。第二天,她七問八問,終于尋到了地區(qū)群藝館。進了一間辦公室,里面坐著一男一女,她便問鐘一鐘在不在?那男的看她一眼,粗聲說他死了!我大姨頓時臉色發(fā)白,一身發(fā)抖。那位大姐對男的說:你兇什么?她是個小姑娘,還背著毛毛。大姐和氣地問我大姨:你是鐘一鐘什么人?我大姨說是親戚。大姐輕嘆口氣:鐘一鐘犯了法,判了刑,在勞改農(nóng)場自殺了。

        我大姨覺得天旋地轉,幾步拐腳,差點兒倒下。大姐忙起身問:你怎么啦?她咬住牙沒讓眼淚流出來了,說沒……沒事,我走了。走出辦公室,她就跑起來,跑到街旮旯失聲痛哭……

        還是在候輪室過的夜,第二天回到家,賀駝子見她神情不對頭,問她這么快就回了?她不作聲,又問出了么子事?還是不作聲。他就不問了,她進到里屋,把睡了的細妹放進搖窩,坐到床頭發(fā)呆。賀駝子喊她出來吃飯,沒有響動,就把飯菜端來說:你不吃飯,會沒奶水的。她想起一天了粒米未沾,就努力吃了一點兒。第二天仍是老樣子,除了喂奶,不吃不動的,賀駝子就裝病沒出工,在家陪她,帶細妹。到斷黑時,她說話了:我要吃飯!賀駝子一聲哎呀:我的活菩薩,你終于開金口了??!連忙把飯菜熱了,還煮了個落水鬼蛋。也許吃得急,她被噎了,他就給她捶背。這時,她板起臉問他:這個細妹你愛不愛?他說:我愛,我愛!你的女就是我的女,她跟我親呢,她一看見我就不哭了,還笑。她說:那你要好好帶大她。他說:這還要你講?自家的女當然要帶好,她好乖,好靈醒的,我還要供她讀書,砸鍋賣鐵也要供她!她說你講話算數(shù)?他說保證算數(shù)。她說你發(fā)誓!他就指天發(fā)了誓。她又說,細妹還沒名字,我給她起名珍珍。他說:珍珍,好聽好聽!珍珠寶貝,寶貝珍珠,嘿嘿!她說:細妹是我從娘屋里帶來的,要跟我姓!他頓了一下說:那,那以后生的要跟我姓。她嗯了一下。

        說完這些,我大姨就往里屋走,見賀駝子沒跟來,就喊:你也來呀。她來到床邊,慢慢脫去了衣褲,他站在旁邊看呆了,看得全身都軟了,又硬了。我大姨一身精光鉆進了被窩,那傻瓜蛋還癡癡站著,她一聲你來呀,讓他從夢里醒過來,雷急火急去脫衣服,把扣子都扯斷了,然后像猛虎下山似的撲到床上。我大姨吹滅燈,緊閉眼睛,讓從未在女人身上快活過的他,快活一回。

        起了床,我大姨從里到外把衣褲換了,又對著鏡子梳齊頭發(fā),然后說我到外面走走。賀駝子還在回味剛才的快活,說要得要得,我曉得你心里有事,散散心,早點兒回呀!

        我大姨走到搖窩前,彎腰親了親睡得正香的小珍珍,然后走了出來,走進塅里,走向村口。

        一彎上弦月停在天邊,四遭籠著一片灰色的朦朧。

        十三

        不知什么時候陳勞武把那半瓶啤酒喝了,又用牙咬開一瓶,我握著酒瓶,與他碰了一下,又聽見咕嚕咕嚕的喝酒聲。他說給我一支煙。冒著紅光的煙頭吱吱地響,忽明忽暗,夜色沉重起來,讓人覺得有些壓抑。那大半個月亮一會兒躲進云里,一會兒又跑了出來。我知道,月亮沒有這么忙活,是云在忽悠它。

        陳勞武丟下煙,撿塊卵石,把煙頭碾碎。他說:那天晚上,我心情忽然非常差,郁悶得要死,就到村口的河邊走走。我剛下放這里,那次開會時,我給你講過,我在學校表現(xiàn)不好,父親也關了,被分到這個偏僻地方,隊上就我一個知青,感到十分孤獨,想說話也沒有人說得上,晚上就喜歡來河邊溜達。記得那天也有月亮,一鉤上弦月掛著,在遙遠的西邊天際。河邊顯得凄清、冷寂,河水很滿,不像現(xiàn)在這般干瘦。我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忽然見前面有個黑影,社員是不會沒事來河邊的,便緊走幾步,發(fā)現(xiàn)還是個女人,步態(tài)顯得很年輕。我有了好奇心,悄悄跟著,她似乎毫無察覺,走得很慢。待更近一點兒,我認出他就是隊上賀駝子的堂客,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外地妹子。平時很少見她出工,有人說是賀駝子嬌她。有幾天在塅里踩草,她來了,挺著個大肚子,卻不與人說話,聽人叫我“武知青”,她便多瞄了我一眼。

        踩草這活,輕松,戳根竹竿,只有腳用力,一群男人、女人在一起,插科打諢,快樂溜子經(jīng)。但她喜歡一個人落在后面,默默地踩。賀駝子那副生相,望了都怕,怎么能抱得美人歸?我細聲問旁邊的社員,我新交的回鄉(xiāng)知青德古佬,他說:在娘家出了事,只好帶著“野種”匆匆嫁了,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他也氣憤。

        這時,后面響起《北風吹》的旋律,是她在輕聲哼唱,帶點兒小提琴風味。德古佬轉過身喊:歡迎嫻嫂子來一個!大家都轉身對著她,一頓亂叫:來一個!來一個!她并不慌張,稍稍運氣,亮開嗓子就唱了:

        北風那個吹,

        雪花那個飄,

        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

        我盼爹爹快回家,

        歡歡喜喜過個年……

        她的嗓音甜美,不做作,用現(xiàn)在的話說,具有原生態(tài)的民歌味,她又唱得那么深情,專注,唱到最后時,她眼眶里淚花閃閃。德古佬用手肘碰碰我,我懂他意思,一時不曉得哪來兒的勇氣,接著唱了楊白勞的那段: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

        你爹我錢少不能買,

        扯下了二尺紅頭繩,

        給我喜兒扎起來,

        哎——扎呀扎起來。

        田里嗬呵喧天,我看見她笑了,又哭了。

        我腦子里放了一陣“電影”,再一看,前面的黑影不見了,趕緊往河里一瞧,她在那里!水已齊她胸了,我飛跑過去,把外衣一甩,就向水里撲去。我抓住她時,她身子已經(jīng)起浮,我用老勁才把她拖到水淺處。她站起來,對我又打又踢,我死死抓住她一只手,任她揮腳舞手亂搞一氣。她折騰累了,軟軟地往水里倒時,我才抱起她,走上河灘。剛把她放在石頭上坐下,哇的一聲,她吐出幾口水,然后往地上一栽。她一身冰冷,我給她穿上我的外衣,背起她就走,把她交到賀駝子手上。

        這個事我沒對任何人講,連德古佬也沒講,她本來遭人議論,我不想再給人增加談資。幾天后才見到她,她好像大病一場,瘦了很多,無精打采,仍是不與人多說話。她見到我時,笑了笑,那種感激的笑,不知是感激我救了她,還是感激我沒把這事說出去。有次收工時,她走過我身邊,低聲說了一句晚上去河邊,就匆匆走了。

        等天完全黑下來,我來到河灘,她已坐在石頭上,見到我,指著旁邊一塊擺好的石頭,你坐。我坐了,一時都沒說話,她抓著一把小石子,不停往河里扔,水里發(fā)出響聲,在夜里顯得格外大。我說:莫扔了,會讓別人看見我們的。她扭身對著我,咯咯地笑起來,這笑聲更讓我緊張。她說:怕么子?你個城里來的知青,膽小鬼!我膽子是不大,卻最聽不得別人說我膽小,一被激將,我抓起石子,大把大把往水里扔:我怕?我怕?她笑得更厲害了,干脆撿起大卵石,用雙手扔去:怕個腳轉筋!怕個腳轉筋!我也搬起一塊大石頭發(fā)力丟去,落到深水里,噗通一響,濺起好高的水花,在夜色里發(fā)亮。

        那時我們還很年輕,免不了孩子氣。這么鬧了一會兒,我覺得很快活,來到農(nóng)村后的壓抑情緒得到些許緩釋。她也把大辮子一甩:哎喲喲,快活!快活!

        我們玩兒累了,又坐下,我問你有什么事?她說你救了我,我家駝子蠻感激你,請你明天去我家吃飯,我家里臘肉幾好吃!我謝絕了,覺得還是不去的好。

        有了第一次,以后就會有若干次。我們不時就到河灘上玩,像兩個沒長大的小孩,追啊,鬧啊,還打打耍架子,偶爾,我甚至把德古佬也喊來一起瘋。開始我還有些怕,后來就一點兒也不緊張了。怕個腳轉筋!——我學她的話。我們年齡差不多,談也談得來。我感覺她讀過不少書似的,哪像個農(nóng)村的小學生,歷史典故她曉得好多,古典詩詞不默神就能背出上十首,還能做點兒分析,讓我這個初中生汗顏。有次我問她怎么曉得這么多?她神情一下就黯淡了,說是一位老師教的。我說不信,她說信不信由你,我說那你就教我,她說我不教你,我說怎么就教不得,我來接受你的“再教育”。她搖搖頭,我說我回家給你帶幾個漂亮頭發(fā)夾來,感謝你。她哼一聲,想拉攏我?告訴你,這一教就會拐場,我奇怪,問教一教會拐到哪里去?她就說,不講了,不講了!我一定要她講,她說我講出來會嚇死你。我說,我男子漢還會嚇死?她嘆口氣,真拿你沒辦法!于是,她就把在娘家的事,一一說了出來。

        盡管已經(jīng)知道她在娘家出過事,但我絕想不到她的經(jīng)歷這么凄慘,愛情這么感人,心里一時百感交集,佩服、氣憤、同情、憐愛,甚而有些傾慕。說到后來,她哭了,把頭歪在我肩上,我把身子傾斜過去,讓她靠得舒服一點兒。這個犟倔的妹子哦,心太疲憊了,太需要一個休憩的港灣,然而賀駝子能嗎?我忽生出一種柔情,用手輕輕撫摸她那柔軟光滑的頭發(fā),面對靜默的河水,我把牙咬住,不讓淚水流下來。

        十四

        這以后,要是有幾天沒能和她在一起,我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甚至像丟了魂一樣,是那么難挨,那么渴望。白天出工,我便找機會和她在一起,也不時邀她去河灘。晚上我去河灘等待,有時她來了,有時我白等了。她畢竟要帶孩子,還有家務,倒是賀駝子隨她,放她的敞牛。當然我們這么接近,社員都看在眼里,卻不以為然,除幾個嘴碎的堂客陰陰地說幾句外,大家似乎熟視無睹。

        這個地方,安寶,你也知道,是屬于古梅山文化的覆蓋區(qū),封建禮教的土壤不甚深厚,民風開放,男女之間的交往也很隨意。有了家室的男女出了軌,只要雙方不打得頭破血流,大家都不會大驚小怪。年輕男女在一起打鬧玩耍,即使出點兒格,更不當回事。因為窮,娶不起堂客,兄弟兩人共一個女人的事,在這里也不稀奇。

        倒是德古佬對我說過:你不要與我嫻嫂子太走近了,我這人會看相,她是水火,她一個浪打來,你會淹個半死,那火一燃,你會燒成灰燼。我說,你莫嚇我,真要是淹死成灰,也無所謂!我是信口開河,玩笑一下,也覺得有大半年了,我和她經(jīng)常待在一起,沒有什么被燒被淹的跡象。

        但還是出問題了,出在她學游泳,要我來教她的事上。

        搞“雙搶”了,晚上就會有人來河邊洗澡,男人是短褲、赤膊,女人則是短褲、胸兜,烈日下勞累了一天,到?jīng)鏊乃锱菖荩呛軔芤獾氖?。我是天天去的,仰在清洌的水面,看天上的星星,什么也不去想,那些煩惱和迷惘,就會暫時離我而去。有天插秧時,我和她挨著,她問我晚上去河里洗澡嗎?我說去了呀,她說那我也去,你教我游泳好不好?我說你一個妹子,學什么游泳?她頭一偏,做個鬼臉,聲音很小:我要是再投河怎么辦?我說,相信你再不會做蠢事了。她說,我覺得活著沒意思,說不定哪天又會往河里跑。我故意說,你跑就跑,我不會再救你了。她對我眼一橫:你教不教?我說不教!她說那好,以后我再不跟你耍了。我只得答應了。其實,我心里并不像我口里說的這樣,而是有種朦朦朧朧的向往。

        去河邊洗澡的社員,洗干凈身子就上岸走了,她要學游泳,我得教她、陪她,我們就會待很長時間。她膽子大,悟性高,洗過三五次,就能“狗刨”了,還能潛水。有次,好像天要下雨,其他人都急急的走了,就我們倆人在河里撲騰。我覺得有些累,就坐到岸上看著她游。游著游著,她就往深水里去了,叫都叫不住,她還對我招手,喊我下水,我才懶得去。一會兒,就見她在水里放肆掙扎,很快人不見了,我叫聲不好,撲到水里向她游去。水面黑乎乎的,哪有人?我急得頭發(fā)根根豎起,這時她突然從水里冒出來,一下?lián)涞轿冶成希屛覇芰艘豢谒?,她卻咯咯咯地笑得水面都發(fā)顫。

        她抱著我的脖子,不肯下來,要我背著她游,我哪還有勁,勉強游到淺水處,馱著她用力站起,再慢慢坐下,同時把她一甩。她身子下來了,手卻沒松,在我坐到水里時,她一下跌落在我懷里,我直喘粗氣。她干脆一屁股坐到我大腿上,幾乎臉挨臉地對著我。肌膚光滑,乳房柔軟,容顏美艷,身子滾燙……我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一把抱住她。她把頭垂到我肩頭,喃喃地:抱緊我,抱緊,抱緊……我再也無法克制了,開始在她身上動作,她猛然一推,我倒在水里,但我哪里舍得放手,坐起死死拖著她。她說:你要清楚,我是有家有崽的人了,只能這樣了,這樣了!我那青春膨脹的身體哪聽這些話,又把她摟進懷里,任她捶我咬我,粗暴地使她繃緊的身子軟了下來……

        這時,天下起了大雨,越下越急,遠處響起雷聲,風也來了,呼啊呼啊地,河水涌上灘頭,把臨近的亂石打得嘩嘩響。我抱著她坐在水里,在大自然的奏鳴曲里,完成了我生命中神圣的第一次!

        十五

        陳勞武說到這里,站了起來,身體有些搖晃,我忙扶他,他一把推開,我還沒醉呢!然后把手里的酒瓶,使勁往河里投去,咕隆一聲,平靜的水面打碎了。

        是的,神圣的第一次!他對著河水,并不看我:也許你會在心里笑我,但我是這樣認為的,不管別人怎么看待,我將永遠視為我生命的神圣!

        他轉過身,打著拐腳,在石頭上坐下,繼續(xù)說下去:

        這樣的事,同樣,有了一次,二次、三次……就會接踵而來。我們在一起,我感覺她比我還迫切、強烈。她是那樣的恣肆、癲狂,甚至還有些放蕩,我努力迎合她,滿足她。每次她都是那么主動,以她為主導去做,現(xiàn)在我會理解這是她強烈的女性意識與個性,在借助性事而張揚。當時我覺得,一個年輕生命,在那樣令人壓抑的家庭環(huán)境里,渴望一種宣泄。賀駝子的腰越來越彎,身子成了一張弓。你想想,這樣的弓,怎么行?我還感覺出,她瘋狂,不僅是生理的需要,更是情感、心理的需要。每次,她不斷地要我抱緊她,我抱得實在緊了,她還要我用力。后來我讀了弗氏的心理學,才知道,做愛時的這種現(xiàn)象,是人的潛意識中,抵抗孤獨、緊張、恐懼、無助的流露,也就是說——噢噢,今天我不和你討論這些。

        一年后,我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我父親是一家大型企業(yè)的廠長,從“牛棚”解放出來了,工廠正招工,就讓人帶著指標把我招了去。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時,她呆滯好久,才慢慢說:你也走了??!那么失望、哀戚、悲傷。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來到河灘,她比任何一次都顯得瘋狂,我懂得她的苦楚,我激動起來,就說回城后,我一定會來娶你的!她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不讓我說,我知道她是不相信。

        是啊,我是個不可相信的人。進工廠后,我給她寄過錢,她收過兩三次后,再寄去就被退回了。我們還通過幾次信,她在信中只說說一般的話語,沒有思念,沒有熱情,更沒提我曾經(jīng)的承諾。我也曾向我母親說起過她,我母親一句話就把我堵死了:她是有家有孩子的,你這是破壞別人的家庭!這可能嗎?!我想想,是不可能。這期間,我從德古佬那里得到過她的一些消息,她終于給賀駝子生了個女兒;她與隊上的兩個老光棍似有曖昧關系,這是在賀駝子完全喪失勞動能力以后。這能怪她嗎?你想想,要養(yǎng)活一家四口,帶大兩個孩子,要給賀駝子治病,她一個女人,不這么做,還能怎么?后來我考取了大學,慢慢地將她淡忘了。

        人到中年,心境有了變化。每當想起她,我會覺得愧疚萬分。有首流行歌曲《小芳》,聽人一唱,我就感傷不已。我常常想起她不幸的遭遇,想起她曾給我的歡樂、激情和溫暖,在無人的深夜,我會放聲大哭。安寶,我向你交代,我那時還有過其她女人,有比她更漂亮的,有氣質修養(yǎng)特好的,但我在她們身上,卻找不到與她一起時的那種感覺。我不敢去找她,因為我無顏再面對她!我條件好些以后,給她寄過一筆錢,是匿名寄的,想退也退不了——算是一種良心的自我救贖吧。昨天我接到德古佬的電話——他后來參了軍,轉業(yè)后我們在一個城市——我想,我無論如何要去的,去見她最后一面,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想起我大姨的死,就問:你離開后一直沒見過我大姨?他肯定地回答:沒有。我又明知故問:那你最近遇到她沒有?他奇怪地望著我:那當然更沒有!

        那個與我大姨最后在一起的男人是誰呢?

        十六

        從河邊回來,農(nóng)村的那套喪事儀式已經(jīng)結束,靈堂里反復播放著小提琴獨奏曲《梁祝》,說是于珍珍強調安排的。我和陳勞武在靈堂守了一夜,我們很少說話,煙頭扔了一地。珍珍說明晚她還要熬夜,要去睡會兒,就走了,我心里那個疑團一直沒解開。第二天上午,我大姨出殯,下葬,珍珍更成大忙人。她處事果斷、利索,復雜問題在她這里一下變簡單了,她身上有著我大姨的影子。

        吃過午飯,珍珍喊我去她樓上的房間,坐下后,她開門見山:安寶兄,我知道你心里還有個結,我母親的死,我也不知怎么與你說,哦,你先看封信,就清楚了。她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抽出折疊的厚厚信紙,遞給我。

        我急急地展開——

        珍珍,我親愛的女兒:

        沒想到,我與你還沒來得及父女相認,我就要離開你,跟隨你母親匆遽而行了,請原諒我,珍珍!我不是個好父親,我沒有撫養(yǎng)過你一天,沒有在那些艱難日子里給你和你母親哪怕是一點點的支撐,我是帶著一種贖罪的愿望離開人世的,我的孩子,你能夠理解我這個有罪的父親么?

        為了不讓我與你母親有些離奇的死亡被人誤解放大(也為避免公安部門的介入),我將我的一些情況,以及我和你母親見面后的情形記下來,留給你,一作說明,一作紀念。

        當年,我被判刑送到勞改農(nóng)場后,萬念俱灰,特別是想到你母親,將因為我而不知以后會遭受怎樣的磨難,我簡直一天也不想活了。有次在大田干活,我趁管教不注意,用鋤頭挖破了自己的腦袋,在醫(yī)院卻被救活了。因自殺我被加刑,傷口初愈后,直接轉到了另外的勞改農(nóng)場,這樣,外面就傳聞我已經(jīng)死了——其實,我真是生不如死,每時每刻我都在想你母親,而想到她,我就覺得有毒蟲在啃噬我的骨髓……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平反了,回到地區(qū)群藝館。妻子早已與我離婚,帶著兒子嫁到另外一個城市,也不讓我去見兒子。有次,館里一位大姐無意中告訴我,我勞改不久,一個農(nóng)村小姑娘來找過,我一聽就知道是你母親!我記得她說過:你討米,我陪你討;你坐牢,我給你送飯;一世都不分開!是的,她不會丟棄我的,永遠都不會丟棄!我不敢自己去,就托別人去你外婆家農(nóng)村打聽,傳來的消息是你母親已經(jīng)出嫁到了偏遠山區(qū)。我曾動過念頭去山區(qū)尋找你母親,又一想,我已害了她,難道還要再去打亂她的生活嗎?于是,我要求調回了我原來教過書的省城那所大學。

        后來,在同事們的熱心撮合下,我與一位失去丈夫的學校圖書管理員組成了新的家庭,我們相互尊重,生活過得平靜而平淡。我到七十歲才正式退休,不久我老伴病逝。獨自在家,我對你母親的思念愈益強烈起來,盡管幾十年過去,與你母親在一起時的情景在我的腦海里卻依然是那般清晰,宛若昨天!我常常拿出那半條白底起小紅花的手帕,默默撫摸。這是那年我被鋤頭傷了腳,你母親給我包扎傷口留下的,也是我身邊唯一的你母親的紀念物,即使勞改時,我也沒有弄丟。半年前,我又萌生了尋找你母親的念頭,我想看看她,只看看她!我的學生很多,就要他們去打探你母親的消息,一周前,他們弄到了她家的電話號碼,還告訴我,她有個叫于珍珍的女兒在Y地區(qū)人民醫(yī)院工作。我欣喜若狂,我記得以前群藝館那位大姐說你母親來找我時,還背著一個小毛毛,現(xiàn)在她女兒叫珍珍,我馬上意識到“珍”和“鐘”在方言里是一個讀音,她是不愿意忘記我?。ǘ疫@個珍珍也許還是我的女兒)!就像我后來改名為“鐘念賢”一樣,是為著一種記憶和紀念。我卻一直不敢去按那個號碼,猶豫了幾天,我決定先來看看你。

        我來到Y地區(qū),去人民醫(yī)院掛了你的門診號,當走進你那間診斷室時,我緊張得身子搖晃,你站起來將我扶?。豪先思?,您坐好。我驚呆了,你的眉眼長相,你的聲音和神態(tài),簡直與你母親一模一樣!然而你看上去那么年輕,讓我在心里立即否認了你是我的女兒,想想,已經(jīng)四十年了啊。我也不敢向你打聽你母親,怕引起你的猜疑,怕給你和你家人的生活再留下陰影。珍珍,你還記得嗎,那次你僅為我開了安眠藥和調整心率的藥,我眼睛癡癡地盯著你,與你嘮嘮叨叨,不愿離去。你可能在想,這個老頭是不是還需要心理治療?我是想多看你一會兒,也是在多看你母親一會兒。那次,我們父女總算見了面,我也死而無憾了。

        回到省城,我鼓足勇氣,終于摁下了那幾個數(shù)字,通了,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喂,哪個?嗓音有點兒黯啞,但我仍然判斷出是她的,這么多年來我耳邊里不時盤旋著她的聲音,即使碎成粉末燒成灰,我也能聽得出,手在抖,嘴也抖,好久說不出話。

        她又在那頭:喂,喂!

        我猛然夢醒過來:我,我是鐘一鐘。

        哪個?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我是鐘、一、鐘!

        鐘一鐘?不是,你不是的!你到底是哪個?

        我是鐘一鐘呢,你聽我……

        我還有事去……

        你等等,等等!我放了話筒,跑去取來小提琴,連弦都沒調,對著話筒拉響了《梁?!?。拉了一會兒,我再拿起話筒,那頭傳來哽咽聲。

        你相信我是鐘一鐘了吧。

        你是“壞分子”鐘一鐘?

        是,我是鐘一鐘,煮一煮……

        鐘一鐘,你冇死???!

        我冇死,冇死!

        你冇死,怎么這個時候才冒出來,娘個腳轉筋哪……她壓抑地哭起來。

        待稍微平靜,我給她簡要地講了這些年的經(jīng)歷,然后我說想和她見見面。她說你不要來,我已經(jīng)老得像樹兜子了。我堅持著。于是,我來到縣城,她從鄉(xiāng)下也來到縣城,生離“死”別四十年后,我們終于重逢。

        說也奇怪,分開這么多年,我們見面后,短時間里雖有些拘謹和陌生,但很快就放松下來,好像是經(jīng)常見面的老朋友。我們回憶過去的日子,講述后來的經(jīng)歷、生活,我們像小孩子一樣,一起哭,一起笑,甚至還瘋鬧著,感覺我們都“穿越”了,自己正年輕。一懷相思,數(shù)十年離索,生“死”兩茫茫,“樂莫樂兮重相逢”啊。年輕時我們共同栽培的愛情之樹,竟然枯木逢春!珍珍,你不會笑話我和你母親吧?這是我們那一輩的愛情啊!一旦身心交付,便銘心刻骨,不棄不離,時間和空間,磨難和折騰,都不能將它分割!

        晚餐時,我和你母親都饒有興致地喝了些紅酒,帶著微微醺意回到賓館,我們喝著茶,聊天。你母親向我詳細地說了你,珍珍,我知道你小時候吃了那么多苦,長大后又那么認真、發(fā)憤讀書,參加工作后,省吃儉用貼補家里;你是個懂事、懂得感恩的孩子,你給你養(yǎng)父積極治病,你養(yǎng)父如果沒有你的關心,是很難活到今天的……珍珍,有你這樣的女兒,我感到欣慰!我也感謝賀大哥,是他在你母親最艱難的時候接納了她,對她又是那樣的寬容、寬厚;珍珍,你母親走了,你更要多多關心他,這個不幸而苦命的人。

        我從包里拿東西的時候,將那半條手帕順帶了出來,她瞪大眼睛看著,忙從自己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也是半條手帕,我們一起在桌上拼攏,仍是一條完整的手帕,白底起小紅花!一半已經(jīng)褪色,上面有暗黑的斑跡,另一半還是那樣新艷……我們大笑,而后又抱擁而泣。

        幾十年了啊,我們沒有這樣貼近過,這時,我們仿佛找到了過去年輕時在一起的感覺,越抱越緊,那久遠了的青春血液開始在身體里奔涌,沖開了緊閉已久的情愛之閘,便也“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了……

        我覺她還是那么有活力,那么有激情,那么調皮可愛,更不可思議的是,她還是那么主動,就像她的個性,凡事都要占個上風。我也讓她主動著,我知道,她一輩子太被壓抑了。她甚至像當年那樣念著“蒸一蒸,煮一煮,蒸籠發(fā)粑粑,煮鍋大南瓜”,讓我樂不可支。她還捶著我的胸脯:壞分子,壞分子……突然,她一下?lián)淞讼聛?,我以為她累了,便緊緊抱住她。過了好一會兒,她仍一動不動,身子也在冷下去,我感覺不對頭,讓她躺好,發(fā)現(xiàn)她已沒有鼻息,沒有脈跳了……

        我害怕、慌亂了一陣,終于鎮(zhèn)靜了下來,我想,既然幾十年后,我們重逢之時,她死在我懷里,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我在她帶的包包里看到一瓶地高辛片,既然有心臟病,她怎么還那樣不管不顧呢?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命運是無法抗拒的。

        是的,是我害了她,似乎又可以說,是她成全了我們倆人!這時我變得異常清醒,我要跟隨她而去,她說過的,一世都不分開;但是我們分開得太久了,這次相見,我們再也不能分開!

        我給她整理好衣服,讓她靜靜地安臥著,把那條拼攏的手帕放在她手上;然后我從包里掏出隨身帶的小水果刀,我在寫完這封信后,將割腕伴她共赴九泉。珍珍,我有個要求,到時請將我葬在你母親身旁,不要立碑,我不要名分,只要能永遠伴隨著她!

        珍珍,我親愛的女兒!我們好不容易相見,卻又要分別了,我還沒聽見你甜甜地叫我一聲“爸爸”,你也沒聽見我用父親的口吻叫你一聲“珍珍”;然而,我再不能讓你母親孤單地上路,哪怕再延誤一點兒時間,我也不能寬恕自己。孩子,我是和你母親、我心愛的嫻鬼婆牽手而去的,“所以牽了手的手,來世還要一起走”——而且我也愿意在她面前永遠“被動”,讓她“主宰”——祝福我們吧!

        你的有罪的父親 鐘念賢(鐘一鐘)

        ×月×日絕筆

        十七

        讀完這封長信,我一時無語。

        珍珍說:賓館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向公安報了警。我生父在另一紙條上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公安馬上就聯(lián)系到了我。

        我問:那你生父怎么安葬呢?

        她說:我已與賀爸爸說了,他同意在我媽媽旁邊安葬他。下午我就趕到長沙去,明天參加他的追悼會后,將他的骨灰護送回來。

        我站了起來:好嘞,娘個腳轉筋!

        張吉安:男,湖南益陽市人。一級作家?,F(xiàn)供職于湖南省作協(xié)《文學界·文學風》雜志社。著有散文集三種、長篇小說一部。曾獲上海萌芽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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