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鏈鈺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近代中國社會保守與革新思想共存,宋學又與漢學既沖突又融合,個性解放與專制統(tǒng)治之間的斗爭愈發(fā)激烈。今文經(jīng)學的興盛正是變革思想的體現(xiàn)。乾嘉間的莊述祖、劉逢祿早已透出明銳的尚變思想,道光時的魏、龔二公作為近代今文經(jīng)學的杰出代表,其學術(shù)與思想之新變已然噴薄欲出。社會思潮亟需變革之大勢,讓專制和舊學之大廈風雨飄搖。西方思想的深入人心讓尚變思潮中本來就有的新舊觀念之沖突愈演愈烈。今文經(jīng)學家大舉“通經(jīng)致用”之說,提倡中體西用,漢宋二學實際上是在進一步的交融與革新。自武進莊存到魏源再到湖湘之首的王闿運及其弟子廖平,這一脈相承的思潮瞬間壯大而揚名一時。
“變”之思想,自葉燮已然蔚為大觀,至晚清之今文經(jīng)學一派看來,則是大勢所趨。湖湘間賢士上承湘楚自古睿意變革之思想,下續(xù)近代時局蓬勃改良之先機,于今文經(jīng)學一脈愈闖愈勇,在社會思潮及學術(shù)風氣上本意不泥于古,推崇尚變之風,標舉革新之旗,實不愧為近代六家之首,尤其湖湘派之領(lǐng)袖王闿運更為其中佼佼者。錢基博曾就此論王曰:
疑古非圣,五十年來,學風一變,其機發(fā)自湘之王闿運;由湘而蜀(廖平,筆者注,后同。),由蜀而粵(康、梁),而皖(胡適、陳獨秀),以合于蜀(吳虞);其所由來者漸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1]
錢氏所言極恰,此論乃由錢氏觀經(jīng)學之衰而自知有變,放眼海內(nèi)所得之論也。具體而言王闿運,王氏三歲習歌謠詩詞,酷愛《楚辭》、《春秋》,能以禮說春秋,發(fā)明“三世”之說,甚至“力求絕俗而無不與道忤”。[2]近代思想變革系出湖湘之學,王之學說可該視為學風之變、思想之變、文學之變的一大關(guān)鍵。由此,王闿運能領(lǐng)湖湘詩派而開近代詩風之新,實為得天所授,順應時潮。
湖湘雖僻于南方且舊稱“南蠻”,遠離中原文化而可謂“湖外”,這一方面造就了湖湘之人慷慨豪氣的英雄性格,而湘中山水之明靈毓秀則使“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能文”[3],另一方面也造就他們相對自由的思想和敢于革新的精神。近代風云多變的社會和復雜矛盾的各派思想,將社會階層劃分為在朝文人和在野文人之間的斗爭進一步擴大化。然而能將自由思想興發(fā)者,唯有窮苦潦倒而身懷兼濟天下之雄心的在野文人。近代太平天國之興起,掃蕩湖湘,湘軍之參戰(zhàn)不得不將本來平靜的湘人推到時代漩渦的中心。此時的湖湘之地,英雄輩出,豪杰并起,無論是武將還是文士,一時間天下莫能爭鋒。湘軍集團作為戰(zhàn)勝太平天國的得力干將,秉承湖湘自古以來的經(jīng)世傳統(tǒng),曾國藩、胡林翼之輩,無論文學、政治、事功還是朝野,這些在他們身上是統(tǒng)一的。而王闿運、鄧輔綸雖未能如曾一般建功立業(yè),但他們這類在野文人,因為太平天國運動的浩蕩而不得不和廟堂文人一起謀求現(xiàn)世安穩(wěn)。太平天國運動對于近代湖湘之思想和學術(shù)的最大客觀利益便是讓在野文人更加清晰地看到晚清政治的衰敗和無能,同時也讓他們進一步意識到,如果不繼續(xù)在思想和學術(shù)上做出更大的變革,那么社會的陣痛會持續(xù)更久。因此,以王闿運為首的近代湖湘詩派不得不風云席卷,滄海橫流。王先謙贊嘆他們的壯舉說:“楚國多才雄,湘潭蔚時彥。二王既龍蟠,四胡亦豹變。”[4]
湘學興盛,自明朝始。有清以來,儒學于湖湘之間備受推崇。李肖聃《湘學略》直言:“與寧鄉(xiāng)王文清九溪,湘潭羅典慎齋,安仁歐陽坤坦齋,長沙丁伊輔善慶,皆以朱子之學提倡后生?!盵5]尤其是近代國運不昌,敵夷屢犯的動蕩時期,秉承楚地自強革新之精神的湖湘之人,群英輩出關(guān)心時事,意圖從思潮和學術(shù)上整治病入膏肓的社會。曾國藩特用湖湘質(zhì)樸厚實之氣補救清之宋學的空疏,其實作用有限。湖湘之首的王闿運則言要“據(jù)亂世”經(jīng)“升平世”而達“太平世”。正因湘學之興,于學術(shù)而言王闿運須由學興之大勢而舉變革之大旗。他認為文也是作者思想的體現(xiàn),也是禮之所寄,還認為文章先經(jīng)復古,后至達意。
復古一詞,于詩學并非陌生。因湖湘詩派主張復古,因此時人多貶之為“保守派”。此語甚謬。近代復古之風,非由湖湘詩派而始。宋詩派、閔贛派、同光體其實皆有復古之義。中國詩學上的復古從來就是舊瓶裝新酒,雖言復古,實為革新。湖湘詩派順應近代復古之風而奮起揚帆,并非真正保守,而是意圖變革。老子曾言“反者道之動”。返之未必是重復。湖湘詩派提倡詩文復古,主張以漢魏為宗,并非是要重復漢魏的情感,這在客觀上也是不可能的。于“情”而言,湖湘詩派重視情,肯定男女私情甚至靡靡之音,但他們又要求要“持情”。這也是他們復古加變革的一大特色。湖湘詩派所言之復古,乃借漢魏詩之形式代替好尚唐宋的精雕細刻的格律詩。
1.“載道”與“緣情”的變革
王闿運雖入沐儒家正統(tǒng)文化之熏染,然而因他文化之根底猶存于楚地,楚地之風與周禮儒術(shù)之風還是有別,因此作為湖湘詩派之首的王闿運的詩論,應近代學術(shù)之演變而與儒家正統(tǒng)思想下的詩論有所不同。這正是王闿運詩論革新之起點。王氏詩論之精華主要在丙辰年他所撰的《湘綺樓說詩》。從“說詩”這一題名,可以看出王闿運不喜宋學以“詩話”冠名之風氣。
《湘綺樓說詩》第一革新之言論乃在此八字:“詩不論理,亦非載道”。詩之言理,始自宋詩。宋詩繼唐詩之后,若想能超拔天人,則必于唐詩興象玲瓏之旁另辟蹊徑。而宋理學之深入發(fā)展,正好為宋詩之發(fā)展提供了一條可行之徑。宋詩以議論入詩,詩之言理且求平淡之美已然成為共識。而此處王氏之詩論,第一要義便是要反駁宋詩之言理??梢娡跏蠈λ卧?、宋學分道揚鑣的明顯詩學傾向。
王闿運論詩并非止于“不言理”,而是進一步地擴大為“不載道”?!拜d道”之說,源自唐之韓愈。韓愈因見中唐之詩文空疏綺糜,特以載道之說,逆轉(zhuǎn)“八代之衰”。繼而柳宗元以“明道”呼應,仍不離載道之宗旨。二者之實質(zhì)都在復古而革新。爾后宋之江西,明之七子諸流,皆借此而揚革新大旗,此不贅言。王闿運之“不載道”乃因見漢學之凋敝,宋學之空疏,都無能重掃近代詩文之頹氣。而欲將詩返璞歸真,必須一則避宋詩論理之旁拓,二則須避唐后載道之詩的疏蓬,最重要的一點則是超越此二者之上的、既非論理亦無載道的“緣情”。
王闿運論詩主“情”并非特立獨行。早在嘉道間既已有人拋出“非言道則無以自尊其文”的觀點,這是明顯的動搖了韓愈以來的“載道”之說。道光間的湖湘諸詩人如馬敬之等之詩論早已有尚情傾向。更何況湖湘之地,自與詩經(jīng)同蒂為宗的《楚辭》便有尚情浪漫之淵源,湖湘的英豪剛強之氣與南方本身的綺麗陰柔之美結(jié)合的文化,會讓此種尚情的風氣更帶上強烈的個人情感傾向。歷代文論里,陸機的《文賦》已經(jīng)明言“緣情”之說:“詩緣情而綺靡”。王夫之亦有言:“關(guān)情是雅俗鴻溝”。[6]近之周裕晙也說:“詩理性情者也。有真性情斯有真學問,而流露于吟詠之間者為最著?!盵7]
王闿運繼之言情,其革新之處顯見者有三:第一,“情”者不避食色。雖然孔子曾言食色性也,但孔子乃就人之本性而言,未就人之情而言。王闿運對此則頗為大膽:
宋人意以為性善情惡,彼不知善惡皆是情。道亦是情,血氣乃是性。食色是情,故魚見嬙施而深潛,嬙施見魚而欲網(wǎng)釣,各用情也。[8]
王氏直接否定“性善情惡”的宋人之觀點,甚至認為“道”也是“情”,物各有情。只要有情,男女私情亦或?qū)m體艷情都是合理的。只要情是真情,心被情之所感則必有詩。他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無所感則無詩,有所感而不能微妙,則不成詩。”(《湘綺樓詩文集·說詩》卷七)
王闿運擬沈約自作宮體詩六首,名曰《六憶詩》。其詩內(nèi)容情艷香凝、閨閣氣濃,譬如“襪香恒護乳,綿柔穩(wěn)著肌。撩情燭應搖,非眠眼自垂”之句,惹人遐想之余亦能淫而不邪。王在其序中自言:“聊引閨房,以敷詞藻,既無實指,焉有邪淫?世之訾者未知詞里耳?!?《六憶詩·序》,《湘綺樓全集·詩集》卷四)王氏還對靡靡之音加以肯定:“靡靡之音,自能開發(fā)心思,為學者所不廢也?!?《湘綺樓詩文集·說詩》卷一)
第二,民間之“情”與下層勞作者之“情”尤難可貴。湖湘之間人民勤作,豐年魚米充足,自喜于林間湖上暢情高歌,能歌之風遍及湖湘。歷來經(jīng)典詩作皆由雅俗之變。如楚辭者,兮兮之歌正值汲營養(yǎng)于民間,端造化于下層。王氏貧苦而能滿腹經(jīng)書,于閱經(jīng)讀詩之余,自然深切體會自古經(jīng)書之由來者,莫不是自下層民眾勤苦吟詠而來。王氏曾深情贊“筑堤人田歌”能與《楚辭》比美:
泊馬家圩,聞筑堤人田歌,聲同衡湘,所謂楚歌也,哀怨有屈宋之遺。[9]
王氏將馬家圩之歌與屈原宋玉之辭相提并論,可見在他心里,民間山曲自由怡情冶神之妙,正因“聽棹唱山歌文情并美,有古詩之意”才不可廢棄?;蛟S也正因他不廢民歌,善于采風澧情,他對漢魏之詩體才能如此鐘愛并玩搖于心,寫出近人未能之新型詩。
第三,詩情須“綺麗”之情,“典雅”之情?!熬_麗”與“典雅”系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綺麗之神在于“月明華屋,畫橋碧陰”。大有六朝畫橋煙波、綠柳紅燈之象。王闿運論詩主綺麗,大概源出陸機,但實際上他與陸機之綺麗,大相徑庭。王闿運之綺麗必先緣情,不能“為文造情”,更不能“為情造辭”,他雖主綺麗卻反對雕飾,而是清新自然之綺麗,比如陶謝。楊鈞曾論王闿運之綺麗說:
湘綺自壯年喜學劉希夷體,以明艷響亮為宗,于“暮宿南州草,晨行北岸林”與“艷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諸篇必求神似。曾重伯效之,是以彼時風氣皆成艷唱。[10]
王詩于謝則著意模仿,自綺麗而創(chuàng)出自然綺麗之姿,是難可貴。反觀近代詩壇之論情者,閩贛派之情論續(xù)李杜、元白之言說,不脫儒家之旨,江左派雖提清越之情,但未有王氏之厚實,嶺南論情限于不平之氣,尤顯拘束。唯有王闿運之情,既承襲儒道之情,又踏實于民間,立足清新自然,其革新之意足以當為近代諸家之首。
2.自然說的新闡釋
自然之新說出自湖湘詩派另一領(lǐng)袖鄧繹詩論集編《藻川堂譚藝》。此集中變革之思想尤其明顯。譬如,此書中說道:
欲探源六藝,反本而繁茂其枝條,則必折中諸儒之說而各取其所長,二者固不可偏廢也。博聞致知之事為學問所造端,救時先務,無切于是者矣。[11]
這種明顯的救時先務的觀點根底在儒家“兼濟天下”的大志之中。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鄧繹的詩論卻是立足于道家之上的。鄧繹之自然說,其革新之處有三。第一,鄧跟王闿運都認為詩發(fā)端于“情”:“氣本剛而用柔,情本中而達和,其大原出于天地而配以日月?!?《藻川堂譚藝·日月篇》)與王不同的是,鄧認為詩人之情乃源于天地日月。而只要情之真誠,則往往能“動愚夫愚婦而使之泫然流涕”。
情源于天地日月,則似情源自自然之物而非人本身,這跟儒家向來闡述的“情本人心”之觀點大相徑庭。鄧繹認為的詩之情源于天地日月尚不足說明其自然之旨。
第二,鄧認為詩還源自“天籟”、“八音”,且此等動于天外者之詩還需人默然而感,“默默無營而待物之至者,其感也神?!鼻铱脆囋凇对宕ㄌ米T藝·比興篇》所云:
文章之妙,必待于有感,所感而悲則悲,樂則樂,清濁高下疾徐必與之肖。其動于外者天,其根于內(nèi)者亦天也。知本者明,得源者清,學道而后文章者與之終身而不厭焉。默默無營而待物之至者,其感也神。道之至者不可以書言喻也,而其喻者已至矣。則亦有至焉者矣,斯之謂“文化”。
這里的“文化”并非有些學者闡釋的如今我們所講的“文化”,而是“文而化之”。正因詩之心乃天地日月,詩人配以真誠之情,則能順天應氣,待感而有詩得,恰如陸放翁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反觀鄧氏之言,字句間充盈著一股道家之氣,而其所論之“天地”、“日月”、“待物”、“至道”,真恍如莊子之言。言詩源于天地,齊梁間劉勰早已有所論述,然至近代而言,鄧之言可謂別具匠心。
第三,六藝亦出于詩心之自然也。鄧繹雖然稟賦儒道二家之旨,于論詩上卻是儒道糅雜。他在《藻川堂譚藝》中明確將“詩”與“史”相對,還說詩歌的起源在《詩經(jīng)》之前。那些在詩經(jīng)之前的詩歌,早因受天地自然之孕育而光彩燦爛,其中蘊含的至真之情被后來的“六經(jīng)”所用,因此他認為“六藝之學造端于詩?!边@樣的觀點對于正統(tǒng)儒家而言實在打擊,對于近代之道學而言可謂驚世駭俗。然而仔細閱讀鄧繹的觀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鄧繹只是用尊情的觀點對經(jīng)典做出了全新的闡釋。正因天地日月之情有待于詩人之神感,而一旦神感則造端于詩,詩之發(fā)而演至六經(jīng)。詩歌之精神上總六經(jīng),下攜百家,則可謂是天地精神之精髓。這樣一來,鄧之觀點還算能夠理解。只要他認同詩之情才是詩之關(guān)鍵,那么他所謂的詩自天地日月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言論則屬于次要的地位。
1.王闿運對詩歌文與質(zhì)的突破——體制與體貌的分離與融合
王闿運之詩論已然于近代超拔眾賢,而其詩特依其論,別有革新滋味。王之詩最具特色的莫過于他最擅以今情入古詩。仿古乃近代詩路之旁逸,“自鑄偉辭”者亦非王一人。近人汪辟疆言曰:“向來湖湘詩人,即以善敘歡情、精曉音律見長,卓然復古,不肯與世推移,有一唱三嘆之音,具竟體芳澤之致,即近代之湘楚詩人,舉莫能外也?!盵12]可見湖湘之人,多能復古而革新。而王之詩擬古以《離騷》、《文選》為宗,欲借《騷》之璀璨、《選》之厚實救時詩之弊。這樣的復古自唐至清,并非罕見。唐之子昂、宋之文正,明之七子,或從文采之革新,或從質(zhì)實之添壁,競相做古意以補時弊。王氏之擬古,比之前人,卻有頗多新意。其中最重要的是,王氏打破了以往詩歌之文質(zhì)和一的觀點。王能隨意分離詩歌之體制與體貌,而融匯新鮮的氣質(zhì)進入別裁別體,這樣一來,用舊瓶裝的新酒則煥然一新,別有一番風味。
王自稱自己擬古漢魏,且入耳能出,自有自己一套法則:如鏡取形。他雖然提倡漢魏古雅之詩,但并不是重復漢魏之風骨,而是將自己新鮮的情感注入到漢魏詩中,讓原本古樸厚實的漢魏詩鮮艷起來,活潑起來,生動起來,這才是王闿運詩藝最具革新的地方,也就是本文所言的文與質(zhì)的突破。按照文體學的觀點,“體”之內(nèi)涵主要有三:體制、體勢和體貌。體制相同,但體貌(風格)可以各異。比如,同樣是絕句的體裁,詩人之體貌各不相同。李白則天資縱肆,杜甫則沉郁英著,王昌齡則斐岸清瀟,柳宗元則精麗纖凝。這樣看來,文與質(zhì)是分離的,在他們手中,詩之文與詩之質(zhì)都是按照自己的個性情感發(fā)揮的。李白縱然天妒英才,卻不能在歌行體中做出精雕細論之詩,王昌齡邊塞七絕享譽后世,卻在漢魏古樸之作上尤顯無能。然而觀王氏之詩,卻能在漢魏之體上做出清麗之句,在厚實之骨上雕出纖秾之肌。體制與體貌在王氏手中融為一爐,隨意穿梭于厚實之質(zhì)與華麗之文中間的王詩,一出手就顯出別樣的風采,所以時人譏之曰“最保守的詩派”,是當謬論。打破體制與體貌的限制又能隨意貫通,實際是現(xiàn)代詩蒙太奇的雛形,湖湘詩派中非王氏一人能此,鄧繹亦能。從這個角度研究王氏、鄧詩的文章幾乎未見。且先舉王氏之詩分析他如何將文質(zhì)分離融合。
淺別愁消酒,深寒夜入衣。壁燈青向盡,曉樹綠如歸。歷歷春相見,遙遙夢恐稀。向門楊柳在,勞爾送征騑。
劉勰《文心》有“六觀”之法,第一為“位體”。此詩名曰《待曉將別》,分明是漢魏五言。然而上口后又覺似非漢魏之風。漢魏之風樸實,所作之詩高澹清遠,如歷歷在目而出水淡然。再看此詩,質(zhì)樸中分明有股清麗之氣,淡遠中尤含絲絲神煉,敘述離愁中有《詩經(jīng)》“楊柳依依”之感,又攜唐韻“巴山夜雨”之味。此詩情景交融,既有漢魏之骨,又有唐宋之風,可謂精絕。在王氏所作《湘綺樓詩文》里,這樣的詩不勝枚舉。這樣的詩不是王氏無意,而是自覺。他曾清晰地論說自己的風格為“不古不唐不清”:
古人之詩,盡美盡善矣。典型不遠,又何加焉?但有一戒,不必學元遺山與湘綺樓。遺山初無功力而成大家,取古人之詞意而雜揉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學之必亂。
學詩當遍觀古人詩,唯今人詩可不觀;今人詩莫工于余,余詩尤不可觀。以不觀古人詩,但觀余詩,徒得其雜湊模仿,中愈無主也。[13]
王言“今人詩莫工于余”,自信得意溢于言表。他自比元之遺山,又說遺山“初無功力而成大家”,意在表明自己能熔鑄古人而遠勝遺山,不可謂不狂。然而遺山與湘綺的確都出唐韻宋調(diào)之外,別有洞天。依體而觀,王氏打破了體制與體貌之限,確是詩界革新的一大創(chuàng)舉。
2.鄧輔綸之詩歌動與靜的融合——現(xiàn)代詩之蒙太奇的雛形
鄧輔綸年長于王闿運,詩多擬《選》體,古直綺麗兼具,最富神采的乃是他之詩兼有動與靜之融合。鄧之詩總充滿了焦慮,“如果說鄧輔綸前期的詩歌多直接表現(xiàn)焦慮的情緒,那么后期的詩歌則主要通過縱情于山水之間來消解內(nèi)心的焦慮?!盵14]葉維廉有言:“面對焦慮的存在的現(xiàn)代中國詩人可以產(chǎn)生一種無所不包的動態(tài)的詩?!盵15]此論實為高見?,F(xiàn)代詩曲折線似的表達,絕無靜穆之美的言說,再加上意境的變化莫測,的確能在鄧輔綸的詩中找到。試舉《登衡山南天門》一例說明:
出沒蒼煙根,端倪太古脈。樞維洞穴牖,虛無削高碧。繁采垂五光,遠影帶一碧。芝菌蔚霞氣,土石為天色。元霧共昏曉,幽苔無今昔。明壑響易秋,絕巘氣先夕。[16]
此詩中淡淡敘景卻含一股雄渾之氣,其恣肆之處在于,將一組組動態(tài)之境融入靜態(tài)畫面之中,一樞一削,一垂一帶,莫不是大家手筆,讀之可謂驚心動魄,難怪王闿運讀之而覺自愧不如。這樣動態(tài)之境融入靜態(tài)畫面的詩,于唐韻之玲瓏,宋調(diào)之平淡而言,的確怪異詭譎。鄧氏之詩尤像韓愈、李賀之調(diào),能做奇險之詩,然而鄧詩超越韓、李之處在于,鄧詩有動態(tài)之險,卻能全部框閉于靜態(tài)之境中。而他其他之詩,亦多體于《選》,能語樸華之茂而倚清麗之辭,如“淡掃香娥煙”之句;亦或借雄渾沉寂之風表憂思纖細之愁,如“當門淚竹山鬼嚬”,“惟見驚濤卷飆怒”,不可謂不是神來之筆。這樣的創(chuàng)新對于近之詩的確甚為罕見。
湖湘詩派之詩論與詩藝之革新絕非只在一王二鄧三家,其他如陳銳之“舊體新變”,僧人釋敬安之“新性靈說”,李壽蓉之“迷蒙悠遠”之境,龍汝霖之“近體自然”等等,無一不是以變革詩歌之旨而活躍于湖湘的。湖湘一派,上承南國剛?cè)崆妍愔L,下繼湘中英豪卓越之氣,中逢近代風云亂世,他們于中西碰撞之間振葉尋根,于百家詩說中搜比群言,其革新之氣魄與創(chuàng)造之才華,的確應居近代六家詩之首而當之無愧。雖然古詩之生命終究不可挽回的被近體詩之超妙終結(jié),但近代湖湘詩派所為之革新創(chuàng)舉必將萬古流芳。遠看湖湘,近觀新楚,近代湖湘為中華革命作出的偉岸貢獻,亦是承湖湘千年來之武功文氣而來,湖湘之革新精神必將永世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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