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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lián)展(一)一語成讖

        2014-04-05 12:16:54胡性能
        西部 2014年3期
        關鍵詞:昆明

        胡性能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lián)展(一)一語成讖

        胡性能

        胡性能,云南昭通人。1987年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歷任云南昭通師專中文系教師,《云南建筑報》編輯,《云南通訊》雜志編輯,云南省作協(xié)《文學界》副主編。199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在溫暖中入眠》,中篇小說《有人回故鄉(xiāng)》、《暗處》、《誰是小杏》、《記憶的村莊》、《塵封與歲月》,報告文學《浪舞金沙》。中短篇小說集《在溫暖中入眠》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4年卷)。獲《十月》文學獎、云南省第五屆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獎。

        昆明傳言要大地震已經(jīng)十多天了,但張臻一直都不相信,她甚至與她的外地朋友說起昆明這事都用一種嘲笑的語氣。但是,(6月)20日這天碰巧的事情不少。昆明的《春城晚報》在這一天刊登了對云南省地震局局長的報道,文章的要點是,“昆明不會發(fā)生地震”。同天新華社也播發(fā)了辟謠的消息。但是下午四點左右,離昆明十七公里的呈貢發(fā)生了3.6級地震,多數(shù)昆明人對此有感覺。好不容易等出來的官方辟謠竟與小地震碰到了一起,效果自然顯得很特殊——“地震局長說了也不算”……

        ——2001年第二十九期《三聯(lián)生活周刊》

        1

        五一節(jié)的頭一天晚上,許偉駕車從撫仙湖回來,快進城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電話,以為是衛(wèi)玲打來的,低頭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接通后話筒里傳來的聲音似熟非熟,仿佛在哪兒聽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被時間覆蓋了的往昔記憶,在大腦深處若隱若現(xiàn),就像車窗外面一晃而逝的那些忽明忽暗的景物。

        對方在電話里稱呼許偉為老同學,有著明顯的滇東北一帶的口音,許偉腦子里迅速過濾了一遍有聯(lián)系的中學同學,但還是不能確定對方是誰。云南的地圖看上去像是中國地圖的微縮版,許偉的老家恰好在雞頭的地方,縣城緊挨著貴州,民風強悍。十八歲到昆明讀書之后,許偉就很少回去,與那里的同學聯(lián)系也不算緊密。無法準確判斷對方是誰,許偉就用熟人的口吻與對方聊天,盡量地讓對方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到他的熱情。

        直到對方提及兩個月前的那次同鄉(xiāng)聚會,一個眉濃、唇厚的男人才在許偉的大腦中突然跳出來。他叫王亞,的確是許偉高中時代的同學,但不同班,同級。不過十多年過去以后,這個叫王亞的人并沒有在許偉記憶中留下什么印象,如果不是他在聚會時提及當年與許偉去縣城邊的大水庫盜魚的事情,許偉很難相信他所在的那個年級曾經(jīng)有過王亞這樣一個同學。

        那是許偉人生中難以忘懷的一段經(jīng)歷。他們把水庫值班室旁邊一只木船的纜繩弄斷,等水庫的值班員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用竹竿把船劃進了水庫中心,氣急敗壞的值班員用氣槍向他們射擊,鉛彈打在船體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

        那已經(jīng)是快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很奇怪,一般唇厚的男人,往往給人實在和憨厚的印象,但王亞帶給許偉的卻是相反的感受。以許偉辦廣告公司以后閱人無數(shù)的經(jīng)驗,他知道這個王亞絕不是一個善茬兒。果真,在把酒喝高以后,王亞的話多了起來,但都只圍著一個話題:掙錢,掙大錢!許偉記得當天晚上,王亞說他的人生理想,是買一輛大奔來,把它從大水溝的橋上開下去!

        在座的都是許偉的同鄉(xiāng),他們都知道大水溝是縣城南面的一道深壑,大奔從那里掉下去就會變成一堆廢鐵。大家都對王亞的理想感到很奇怪,再仔細打聽,才知道王亞之所以半年前辭了工作來昆明闖蕩,是因為他在職場競爭中敗給了一個他歷來鄙視的人,那人當上了煙草公司的宣傳科長,直接領導王亞,而且有可能反過來從此鄙視王亞,王亞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決心在昆明混出個名堂來,衣錦還鄉(xiāng)。

        “所以,掙到大錢以后,”王亞憧憬著說,“我的理想就是買輛大奔開回家去,當著眾人的面,尤其是要當著那個雜種的面,從大水溝的橋上開下去!”

        “這樣做有什么意思呢?”許偉記得自己在這樣問王亞的時候,語氣中已經(jīng)夾雜了一些輕蔑。

        “沒有什么意思,就是為了表明我有錢了,而且是特有錢,砸掉大奔我根本不在乎,就是要讓那個雜種嫉妒!”

        如果不是后來想起王亞就是講地震故事的那個人,許偉很可能會找個理由來把電話掛掉,更不會第二天跟他上金殿后山去吃什么農(nóng)家樂。

        在許偉看來,王亞是一個喝酒前沉默,酒后夸夸其談的人。許偉以前還沒有見到過嘴唇厚的人竟然也能口若懸河,他以為那應該是雙唇如刀片的人的專利。那天,當把酒喝高以后,王亞豪情滿懷地說,他主要是手里沒有資金,否則他隨便一個創(chuàng)意都能掙上千萬。

        “說來聽聽!”許偉當時頗有點不以為然,語氣中有了些嘲諷。

        “比如說賣帳篷!”王亞紅著臉說,“只要策劃得好,同樣可以財源滾滾!個把月賺個上千萬沒有問題?!?/p>

        “不可能啊?!痹S偉當時也喝得有些高,他戧著王亞說,“帳篷又不是白粉,哪有那么高的利潤?”

        “如果是救命的帳篷呢?”王亞一臉的自負。

        結果是王亞忍不住,把那個潛藏著商機的故事,添油加醋講給了大家聽。

        第二天,許偉就把那個故事對朋友方世平說了。

        “五年前,甘肅省的金昌市,有一些做帳篷生意的人掙了大錢?!痹S偉說。

        “做帳篷生意能掙大錢?”方世平的語氣里充滿了懷疑。

        “當初我也不相信,但后來我上網(wǎng)去查了,那些做帳篷生意的還真他媽的掙了大錢。”許偉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說,“主要是靠了一個金昌市要地震的傳聞,那個傳言從6月初悄然泛起,7月中旬達到高潮。到8月初,金昌市民所搭建的帳篷多達數(shù)萬頂,原先一直滯銷的各種帳篷一下成了搶手貨,價格從原來的一百多元,一下子漲到幾百元甚至上千元。”

        “金昌市后來沒地震吧?”方世平問。

        “當然沒地震!”許偉表情有些神秘地說,“我發(fā)現(xiàn)每隔一兩年,總是會有一個地方謠傳要地震,我懷疑是一伙人做的局,是為賣帳篷做準備!”

        這一天,當許偉把王亞講的故事轉述給方世平聽了以后,方世平用手拍了拍自己頭發(fā)稀疏的腦袋:“謠言原來也是生產(chǎn)力呀!”

        “豈止是生產(chǎn)力,是最大的生產(chǎn)力!”許偉像是找到了新的大陸,“方世平你發(fā)現(xiàn)沒有,古代的那些帝王,有的不就是靠幾個謠言,就奪取了天下嗎?陳勝在魚肚里發(fā)現(xiàn)‘大楚興、陳勝王’的錦帛,還有漢高祖斬白蛇,不都是謠言嗎?所以謠言的確是最大的生產(chǎn)力?!?/p>

        “你的意思是?”

        “古人說,不說謊話,辦不成大事!”許偉有些激動地說,“要不我們像金昌市的那些帳篷商人一樣,把地震的謠言在昆明復制一個?”

        方世平盯著許偉看了片刻,目光中有某種因向往而形成的專注:“我看中呢,哥們!我預感到這事能成!”

        那一天,許偉與方世平被彼此的激情感染,他們兩眼猩紅地談及用謠言贏得財富的偉大設想,仿佛一旦實施,夢想的財富就唾手可得,兩人激動得口干舌燥,說話時帶著顫音,方世平甚至身體還微微發(fā)抖。

        “這個創(chuàng)意就我們兩個知道啊!”許偉一再強調,上下牙磕碰得厲害,“我們,悄悄地進莊,打槍的不要!”

        “那當然!”方世平一興奮,用普通話回答說。

        許偉幸福地閉上眼睛,他說他仿佛看到了昆明人像饑荒年代搶購糧食一樣,圍住他們的帳篷商店搶購。

        但是一覺睡醒過來,方世平又有些猶豫?!案鐐儯 彼陔娫捓镎f,“昨天商量的那件事情當不當真?”

        “怎么會不當真?”許偉說,“真要昆明要地震的謠言流傳開來,賣帳篷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這個險絕對值得冒!”

        許偉不是一個有創(chuàng)意的人,他的特點是行動快,一旦覺得有好的創(chuàng)意,立即行動。他第二天就去工商所申報新的公司,不但把這幾年掙的錢拿了出來,還把他的住房抵押貸了款,弄得方世平不得不跟著他賭這一把。

        半個月以后,他們在昆明盤龍區(qū)工商局注冊成功。最初他們想把公司取名為“大象”,但“大象商貿(mào)公司”無法注冊,他們又改名叫“大相”,還是有人捷足先登,把這個名字占了,最后只好取名叫“大向”。

        兩人在開始散布昆明即將地震的謠言之前,一起跑到了浙江義烏,與好幾家?guī)づ裆a(chǎn)商簽訂了專賣合同。也就是在昆明地區(qū),只能由他們大向商貿(mào)公司來銷售那些廠商的帳篷,為此他們預付了不少的貨款,幾乎把用住房抵押的貸款全押了進去。返回昆明,兩人在火車站附近的苜蓿村,租了巨大的倉庫,決心借昆明要地震的傳聞,大干一場。

        開始的時候,兩個人都以為只要把風放出去,昆明要發(fā)生地震的傳聞就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后把生活在昆明城的人燒得暈頭轉向,從而不惜高價來搶購他們大向公司的帳篷。但奇怪的是,兩個月過去了,盡管每天許偉和方世平碰到人,都會關切地問對方,聽沒聽說昆明要發(fā)生地震的事?他們得到的答案出奇得統(tǒng)一:搖頭,或者直接否定。一座四季如春的城市,季節(jié)不分明,人也溫溫吞吞,仿佛他們平時呼吸的不是氧氣,而是氦、氖一樣的惰性氣體,管你地震不地震,他們心安理得地生活,不為傳聞所動。這樣一來,許偉他們大向商貿(mào)公司除了把幾千頂帳篷積壓在苜蓿村租來的倉庫里,并沒有做成什么真正的業(yè)務。讓許偉和方世平心焦的是,他們押進去的身家性命,正一點一點消失在時間里。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許偉收到了王亞打來的電話,約他到金殿后山農(nóng)家樂。

        “聽沒聽說昆明要發(fā)生地震的事?”許偉猶豫了一下,還是這樣問王亞。

        “管他地不地震!”王亞用很重的鄉(xiāng)音說,“有一位同鄉(xiāng)在金殿后山開了一家餐館,不但能吃到酸菜紅豆,還能吃到石灰豆腐。”

        即使是在電話中,許偉也發(fā)現(xiàn)他吞咽了一下。人的味覺是有記憶的。王亞所說的酸菜紅豆和石灰豆腐,是許偉年少時的家常菜。

        不過自從大向公司開業(yè)以后,許偉就干什么都沒興趣,整天就想著昆明要地震的傳聞,仿佛這個傳聞能把他渴望的鈔票大把吹來。那一天,與王亞的通話直到許偉把車開到高速公路收費站才結束。奇怪的是,當收費站外面用來測汽車流量的鎂光燈一閃,許偉的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中學時王亞的模樣:剪一個平頭,臉肥,表情有一些自得,時常穿一件藍顏色的滌卡外衣。

        上次聚會的時候,許偉從大家的交淡中,隱隱約約知道了王亞高中畢業(yè)以后,沒有能考上大學,他的舅舅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王亞母親找關系,讓王亞提前參加工作,做了名警察。

        許偉說不清他對王亞的記憶為什么會突然恢復,他記起與王亞一起踢過足球,還與其他幾個人在高考完之后,摸黑去水庫里偷魚的事情。就這樣,十多年前的中學同學王亞,又開始切入了許偉的生活。

        “老同學,”王亞在掛斷電話前說,“明天開著你的富康車過來,上午九點鐘我在彌勒寺的天橋下面等你,不見不散!”

        第二天上午,許偉在彌勒寺天橋旁的人行道上接上了等在那里的王亞,上車之后,兩人開著車向金殿那個方向駛去。五一節(jié)大假剛剛開始,城市里的“沙丁魚”開始向郊外逃亡,大街上呈現(xiàn)以往從未有過的清靜,車少,行人也少,往日在汽車尾氣中模糊的遠山,此時也變得特別清晰,仿佛在昨夜趁夜色的掩護,近移了過來。

        畢竟有多年沒有真正交流過,剛剛座上汽車,兩人一時不知道找什么共同的話題,后來是王亞打破了最初的沉默:“全國最有本事的人都到了北京,全省最有本事的人都到了昆明!我是在工作了十年后才明白這個道理的!”

        許偉說:“在北京和昆明,也不是人人都活得好!”

        “但我在昆明的朋友都混得不錯,差不多都買房買車了,比如你!”王亞用羨慕的口吻說。

        這一天,王亞的話題就是怎樣掙錢。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他說他現(xiàn)在都不好意思與朋友聯(lián)系了,反正是越活越自卑?!澳愕故浅晒α耍蓖鮼喭S偉說,“在我們高中同學中,也算是混得好的。”

        許偉笑了笑,王亞的話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但他知道自己混得并不像王亞以為的那樣好,除非,昆明要地震的謠言能夠迅速流傳開來。

        剛剛準備用地震傳聞來營銷帳篷的時候,許偉還是隱隱覺得有點對不住王亞,因為他與方世平的這個秘密創(chuàng)意,完全是受王亞講的那個故事的啟發(fā)。于是許偉那天在金殿后山,隱約地把他與人合作,開了家公司專賣帳篷的事情對王亞說了。

        “要不,你也投點錢來占幾股?”

        “好?。 蓖鮼喕卮鸬孟喈敻纱?,轉而他又說,“可是我沒錢!”

        “你不是說辭職后在原單位得到了一筆補償嘛!”

        “得到一點也花得差不多了!”王亞說,“已經(jīng)所剩無幾?!?/p>

        這件事說說也就過了,此后一直沒有聽王亞說要來合伙做帳篷生意的事情。許偉知道,王亞一定去了解過帳篷銷售的情況,如果他知道帳篷好銷,肯定會來要求入伙。不過,許偉又想,真要是謠傳起來,帳篷賣得火暴,他又打心里不愿意王亞來分一杯羹。更何況他同意了方世平未必同意,誰會愿意有人憑白無故來分享即將收獲的成果呢?

        這一天,就在許偉到金殿后山不久,方世平的電話打了過來。信號不是很好,但從接收的只言片語中感覺得到,電話那頭的方世平很急。許偉抬起手臂來,望著手機屏顯上的移動信號,一會兒顯現(xiàn),一會兒又消失。那個時候,無論是移動還是聯(lián)通,對昆明地區(qū)都還沒有做到全覆蓋,但是許偉發(fā)現(xiàn),當他站在院壩邊的石坎上,把手長長地伸出去時,奇跡般地發(fā)現(xiàn)可以接收到信號,但撥過去,方世平的手機一直占線,也不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電話里的聲音那么著急。

        后來就忘記了方世平打過電話來。兩個人在金殿后山樂不思歸,許偉在那里又見到了王亞另外的幾個朋友,打牌,去附近鉆樹林,一直在那里吃了晚飯后才返回。當汽車駛進昆明市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華燈初上,街道兩側的樓房有無數(shù)的窗戶亮著燈光,許偉又想起了他的帳篷生意,按說昆明要地震的消息他們也散布有些時日了,可這座城市的人民仍然一如既往地生活,不為所動,他們的從容讓渴望通過賣帳篷來掙大錢的許偉變得越來越焦灼。

        “你真沒聽說昆明要地震的事?”許偉再次問坐在身邊的王亞。

        “沒有??!”王亞說,臉上驚過一絲笑意,很快他又說,“真要來了地震才好呢,我是光著腳的人,來再大的地震都不怕!”

        “唉!”許偉突然嘆了口氣說,“不瞞你說,我合伙投資的那家公司,一天還賣不掉一頂帳篷,現(xiàn)在有幾千頂帳篷積壓在倉庫里,人都要急瘋掉了?!?/p>

        王亞突然哈哈大笑:“還真沒有想到你們做的是帳篷生意,我那天說的那個故事,不能當真的??!”

        王亞調上來以后,租住在彌勒寺后面的城中村。許偉開車送他過去的時候,經(jīng)過了翠湖,許偉從車里看見了那家叫木林森的酒吧,有那么一段時間,許偉常常去那里,聽里面一個歌手疲憊地坐在高高的吧凳上唱許巍的歌。

        另外,酒吧里的那個女老板許偉也喜歡。她是個小巧的女人,清秀,從容,說話做事都慢吞吞的。慢是優(yōu)雅的前提,許偉喜歡她身上柔弱無骨的感覺。她大許偉幾歲,許偉曾經(jīng)側面打聽過她的身世,知道她離了婚,后來干脆把工作辭了,在翠湖邊開了木林森酒吧。許偉來的次數(shù)多了,與她已經(jīng)相當熟,偶爾她會讓服務員給許偉免次單,雖然只是幾十塊錢的事,卻讓許偉感到十分受用。這一天,當許偉拉著王亞經(jīng)過木林森酒吧時,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來這里了。

        有那么一瞬間,許偉有些走神,酒吧女老板的身影在他大腦里浮現(xiàn)出來,直到他的車快抵上前面那輛車時,許偉才清醒過來,但已經(jīng)有些晚了。

        許偉的富康吻上了前面那輛桑塔納車的屁股。感覺撞得并不輕,可下車一看,卻又看不見太明顯的傷痕,仿佛兩輛車都受的是內傷。桑塔納司機氣勢洶洶下來:“你他媽會不會開車?”他咆哮道,手指差不多要指上了許偉的鼻子。

        “你他媽把你的手指拿開!”還沒等許偉有什么反應,站在他身旁的王亞發(fā)聲了,純粹的低音,有著一種難以動搖的力量,關鍵是他的目光像圖釘一樣釘在了對方臉上。許偉就是那個時候發(fā)現(xiàn),王亞這個前警察有著過去工作中練就的一雙刀眼。

        “你沒聽出他的口音?”許偉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他知道,他們老家人講勇斗狠的名聲,昆明人是家喻戶曉的。

        有王亞這么一個狠角在,一樁即興的交通事故迅速解決,桑塔納司機彎腰查看了愛車的屁股,又用手拍了拍,見無大礙,氣鼓鼓地上車,在一片雜亂的喇叭聲中駕車離開。

        路上,王亞說,當剛到昆明來的時候,在租住的小區(qū)外面,發(fā)現(xiàn)兩個昆明人吵架,其中一個人嘴笨,用手指著另外一個說:你等著!轉身消失了,沒幾分鐘,嘴笨的人手提菜刀趕了過來?!澳悴掳l(fā)生了什么?”王亞問。

        “砍人了?”

        “沒有!”王亞鄙夷地說,“提著菜刀接著吵!要是我們那里的人,早把菜刀喂上去了!哪個有閑功夫吵!”

        到了彌勒寺天橋邊早上接王亞的地方,許偉停下汽車,但王亞又在車里坐了幾分鐘,他動員許偉說,帳篷生意不好做的話,干脆把錢撤出來做其他生意。

        “做什么生意?”

        “我已經(jīng)與幾個朋友商量好了,準備買上幾個竊聽器,開個私家偵探所,絕對一本萬利。”王亞說。

        “這個生意怕搞不成!”許偉搖了搖頭。

        王亞告訴許偉說,他有個朋友過去在部隊當過偵察兵,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談到以后的業(yè)務,王亞說幫人調查配偶的婚外情,不過這項業(yè)務掙不了大錢,要掙大錢一定要來點狠的,他認為還是去搞一搞貪官比較好。王亞的計劃是讓那位前偵察兵應聘到某一家送水公司,然后他可以借送水的機會,把竊聽器安裝在貪官家的水機里。

        “只要掌握證據(jù),大把的錢也就來了?!蓖鮼喺f。

        “做這種事情犯不犯法?”

        “犯??!”王亞一臉的狡詐,“但是用這種方式把他們黑了,相當于為民除害,即使他們事后發(fā)現(xiàn),也不敢報案!”

        不過那天從金殿后山回來,許偉就不太想與王亞有過多的來往。說不清是什么原因,這個厚嘴唇的中學同學,讓許偉隱隱感到有種不安。

        2

        許偉喜歡大假呆在昆明城。原本擁擠的城市突然空曠下來,許偉的心情因此變得輕松。從金殿后山回來的第二天,許偉睡了個懶覺,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中午一點才起床。無聊,地震的傳聞還沒有起來,心中又空曠又寂寞,也沒有心思去哪兒玩玩,許偉就草草在樓下的餐館吃了碗米線,開著車在城里亂逛,不知不覺就沿著龍泉路駛向了北郊的茨壩方向。

        當年大學畢業(yè),許偉曾經(jīng)在茨壩的一家大型國企工作了三年,而他現(xiàn)在的女友衛(wèi)玲又是那家企業(yè)的廠醫(yī),所以許偉覺得自己與那家工廠還是挺有緣的。許偉到北郊來是想帶衛(wèi)玲到金殿后山的農(nóng)家樂去吃吃那里的特色菜,借此緩和他與衛(wèi)玲的分歧。路上,許偉曾給衛(wèi)玲打了個電話,占線。

        從高中時代開始與女生談戀愛,許偉交往過十多個女朋友了,長的一兩年,短的一兩個星期,每一次,他幾乎沒有碰到什么阻礙就能把她們帶上床,唯獨在衛(wèi)玲這兒他受到了挫折。

        這次來北郊之前,許偉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有與衛(wèi)玲聯(lián)系了,他覺得自己受了傷,很委屈。原因很簡單,就是上次在一起,當許偉按捺不住的時候,衛(wèi)玲再一次殘忍拒絕了他的要求。

        許偉也不知道為什么,地震的傳聞沒有起來,他的內心壓力一大,就特別想找人做愛。尤其在衛(wèi)玲這里,每次見到她,許偉的身體就會莫名地膨脹起來,仿佛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氣球。但是面對這只已經(jīng)被吹漲了的氣球,衛(wèi)玲不給它出口,卻要讓他癟下去,極為不人道。許偉覺得,這種硬生生地把激情壓下去,會讓他患上陽痿,因此每一次衛(wèi)玲拒絕他,許偉都相當生氣,往往好幾天不搭理衛(wèi)玲。其實許偉要找個女人來放松很容易,事實上他也時常這樣做,只是因為在衛(wèi)玲這里一再受到了挫折,相反激起了他征服這個女人的愿望。

        男人就是有這種毛病,越是被拒絕,越是會在乎對方。

        許偉到昆明北郊那家工廠找衛(wèi)玲的時候還有個想法,就是如果衛(wèi)玲跟他去了金殿后山,那么他就會把她帶到昨天看好的那片松林,如果沒有人的話,他也許會霸王硬上弓。許偉發(fā)現(xiàn)那里不但隱蔽、安靜,在鋪有厚厚的松針的地上,間或能見到一兩朵藍色的小花。許偉覺得,把那片鋪滿松針的林地當作婚床,是再好不過的了。過去許偉就有一個夢想,希望能在野外,最好是在一個山頭上,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做愛。許偉認為,女人天生喜歡浪漫,在金殿后山那樣一個松濤輕響的環(huán)境里,衛(wèi)玲沒準會放松警惕,讓他期待已久的目的得逞。

        在大學讀書的那幾年,許偉同宿舍的人總是把談戀愛比喻為一場籃球賽,并以此來暗示戀愛的進展程度。比如說一對談了三四年的戀人,要是畢業(yè)時僅只是接接吻,或者男生在情急之下摸摸女生的乳房聊以解饞,之后再無更進一步的身體接觸,那么他們就把這戀愛稱為只打了上半場?!奥氛L,夜也正長!”同宿舍的人就會建議要抓緊時間把下半場打掉。而現(xiàn)在,許偉與衛(wèi)玲的關系,正處于由上半場向下半場過渡的關鍵時期。其實在大學讀書的時候,許偉就有過成功打完下半場的經(jīng)歷,并且不是一次。按道理在衛(wèi)玲這里,他不會碰到什么困難。在許偉以前的經(jīng)歷中,他似乎總是能把自己想搞定的女人搞定,這讓許偉對這種事情一向充滿自信。問題是衛(wèi)玲跟其他的姑娘不太一樣,她是一個相當傳統(tǒng)的姑娘,這在當今已相當罕見。而且她還很機智,往往能在許偉激情澎湃的時候來一個暫停,以一個漂亮的轉身躲過許偉為她布下的陷阱。這樣一來,掉進陷阱里的人相反成了許偉。

        快到工廠的時候,許偉再次掏出手機給衛(wèi)玲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但衛(wèi)玲沒接,這讓許偉有些失落。到了廠里以后,許偉并沒有找到衛(wèi)玲,聽與衛(wèi)玲住一間屋子的小杜說,衛(wèi)玲這個大假輪休,聽說是與她的大學同學去了騰沖,估計假期結束了才會回來。這個消息讓許偉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糟,又不好問小杜衛(wèi)玲的大學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他心里埋怨衛(wèi)玲出去旅游也不給他打個招呼,但是在小杜的面前,許偉不好表現(xiàn)出來。

        其實許偉是誤解衛(wèi)玲了。昨天衛(wèi)玲去騰沖之前,曾打過電話給許偉,可許偉的電話總不在服務區(qū)。他在金殿的后山,根本收不到移動信號。像是能感知到許偉心情似的,正當許偉生了一肚子悶氣往回開的時候,衛(wèi)玲的電話從遙遠的騰沖打過來了,見到是衛(wèi)玲的電話,許偉郁悶的心情一下就被什么照亮了,他臉上浮現(xiàn)笑意,把電話按通后貼在耳朵上。

        “昨天到哪兒花天酒地去了?”衛(wèi)玲的聲音很好聽地從手機里傳來,“打你幾個電話都沒打通!”

        許偉喜歡聽衛(wèi)玲說話,輕柔,緩慢,像是耳語。他把昨天與一個中學同學去金殿后山農(nóng)家樂吃石灰豆腐的事對衛(wèi)玲說了。

        “那里的菜做得太對胃口了?!痹S偉用有些遺憾的口吻說,“今天來廠里,就是想約你再去一次,沒想你不在!”

        “那等我從騰沖回來,輪休時再跟你去金殿后山。”衛(wèi)玲停頓了一下說,“其實你應該跟我們一起來騰沖的!這里值得來!”

        “是不是想我了?”

        “才不!”衛(wèi)玲說。

        兩人在電話里調了一通情,這個姑娘在電話里的表現(xiàn)與平常判若兩人,結束通話以后,許偉開心了不少,他發(fā)現(xiàn)衛(wèi)玲是他認識的姑娘中,最讓他著迷的一個。此前,許偉每談一個姑娘,他都會想辦法把人家哄上床,有時候他用的是物質,有時候他用的是感情。姑娘們與許偉上床是奔婚姻而去,而許偉一旦與姑娘們上了床,他就開始尋找脫身的理由。許偉一直想找那么一個女人,就是不到結婚,你想什么辦法也沒法把她誘惑上床,許偉覺得只有這樣的女人才值得信賴,但是這樣的女人好像絕種了,直到他碰到了衛(wèi)玲。

        開始的時候,許偉也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與衛(wèi)玲談戀愛,可是他想了許多辦法,都沒有把衛(wèi)玲帶上床。每次受到挫折,許偉就又沮喪,又高興,內心的感受很復雜,但每一次被拒絕,他都會下意識給這個姑娘加分。上一次,許偉到衛(wèi)玲的單位來,讓他的姨父給衛(wèi)玲開了一張結婚證明,之后兩人又去正義路像館照了一組結婚相,那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許偉說改天再抽空去把結婚證辦了。當天的氣氛非常好,兩人在北大門的“譚魚頭”吃完晚飯,許偉就把衛(wèi)玲帶回了他的住處,還打開電腦放起了一段抒情的音樂,是德沃夏克纏綿的古典音樂,許偉覺得一切水到渠成,他像計劃中那樣把衛(wèi)玲剝光,然后像欣賞一件藝術品那樣,跪在床上撫摸著衛(wèi)玲?!坝耋w橫陳”這句話太準確了,衛(wèi)玲年輕的身體緊湊、光滑,散發(fā)著玉的色澤。但讓許偉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即使到了這個時候,衛(wèi)玲也堅守著她最后的防線,沒有讓許偉得逞。

        許偉就是為這個事情生氣的。

        許偉認識衛(wèi)玲是在前年了,那一次,許偉去那家工廠看望他的姨媽(許偉的姨父是那家工廠的工會主席)。晚飯后,許偉的姨媽問許偉要不要去禮堂看他們排練?!澳阋谈冈谀莾海衲甑奈逡灰阄乃噮R演!”姨媽說。

        因為只是排練,禮堂里的觀眾很少,臺子被燈光朗照,明亮而空曠。許偉陪姨媽坐在臺下,每當有新的節(jié)目排練,姨媽就會告訴臺上表演的人是哪一個分廠的。就是在那次,許偉見到了衛(wèi)玲,她坐在臺子中的一把椅子上,彈琵琶。距離有些遠,看不太清衛(wèi)玲的面孔,但是從她的坐姿來看,這應該是個身材不錯的姑娘。對此,閱人無數(shù)的許偉有相當?shù)陌盐?。等排練結束,許偉跟著姨媽上臺去與姨父打招呼,許偉才近距離看清了衛(wèi)玲。衛(wèi)玲不是那種美艷的姑娘,但她的五官非常端莊,有一種沉靜的爆發(fā)力,許偉當即聽到自己的心里咯噔了一聲,第一次在女人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

        看到衛(wèi)玲以后,許偉才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可以毫無理由。其實許偉之所以喜歡上衛(wèi)玲并不是因為衛(wèi)玲會彈琵琶,而是因為許偉見到衛(wèi)玲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緊張。當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女人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八成喜歡上這個姑娘了。后來,當姨父建議許偉該找個姑娘成家時,許偉就說:“把您手下那位會彈琵琶的姑娘介紹給我怎么樣?”

        “你小子眼光不錯??!”姨父聽后就樂了,他用手拍了一下許偉的頭說。

        一開始,許偉以為衛(wèi)玲也是那種可以迅速搞定的姑娘。許偉的理論是,只要他能夠抱這個女人,他就能與這個女人親吻;既然可以親吻,那他的一雙手就可以在女人的身上游走;只要能夠游走,就沒有什么事情能夠阻擋許偉,對此他相當自負。許偉知道,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鍛煉,即使是面對一塊從未開發(fā)過的土地,他那雙靈巧的手也能將它喚醒。所以當許偉第一次觸摸到衛(wèi)玲飽滿的乳房時,他覺得接下去的事情是水到渠成。事實上那天衛(wèi)玲的確也被許偉撩撥得春情蕩漾,她面色潮紅,雙眼幸福地閉上,仿佛正在全身心享受許偉的十指在她身上彈響春天的歡樂頌。但是當許偉準備進一步有所作為時,她卻敏捷地捉住了他的手,并且態(tài)度十分堅決,于是許偉蓄謀已久的演奏只能停留在序曲。許偉不再強求,他想要不留著下一次再搞定吧!

        但下一次,再下一次,許偉也沒有把衛(wèi)玲搞定。

        3

        其實,在投資做帳篷生意之前,許偉并沒有太大的壓力,他每天的工作非常輕松。許偉一直聲稱,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人忙死,另外一些人閑死,而他就是屬于快閑死掉的人。此前,他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做著幾家雜志的廣告代理。其中有份雜志是省政府下屬的一個部門辦的,許偉的工作,就是給這個部門下面的對口單位打電話,讓他們在這份雜志的彩頁上作單位的形象宣傳。其實這項工作許偉也很少做,打電話拉廣告的事,通常是他廣告公司里的兩位小姑娘,她們的嘴很甜,哄人很有一套,而下面對口單位的領導,通常又是男的,所以比較容易上鉤。更多的時候,許偉則是冒充雜志主管部門的一位副處長,用普通話與那些講方言的地方官員講些似是而非的官話和空話。這樣下來,他的廣告公司一年還是能掙下個三四十萬。但這筆錢許偉不能一個人拿,否則他第二年的廣告就別想做了。

        一般說來,許偉上午十點才會起床。但是自從散布地震的謠言開始,他每天上午不到八點就起來了,相當勤奮。以前,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即使是起來,也是慢吞吞地洗漱,再到樓下的那家四川擔擔面館吃過早點,才會去位于人民西路的廣告公司。有時候,他甚至連公司都不去,而是打個電話,問他手下的那兩位姑娘有沒有拉到新的廣告,或者要不要他充當副處長。許偉給她們很高的提成,他知道即使是他不催促她們,那兩位姑娘也會使出全身解數(shù)拉廣告的。而下午,許偉喜歡找人泡茶館,有時打牌,有時下圍棋或者是象棋。他是個非常貪玩的人,但凡玩的東西,他幾乎沒有不會的,因此下海以后他一直沒有大發(fā)起來,盡管他一直渴望能夠成為一個非常成功的廣告人。

        在昆明數(shù)以百計的廣告公司當中,許偉的廣告公司名不見經(jīng)傳,當然這并不能說他不適合干廣告這一行。事實上恰恰相反,許偉是那種生下來就該成為一個廣告人的人,但是他的運氣并不那么好,至少在2001年6月以前是這樣。

        當年,許偉大學畢業(yè)以后,分配到了昆明北郊的那家工廠。是姨父幫的忙,否則他根本留不在昆明。但是在那家工廠干了不到三年,許偉就辭職了。以許偉的性格,讓他在那家工廠像機器一樣上班,的確是不太現(xiàn)實。讀大學的時候許偉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工作了相反要嚴格遵守作息時間,還打卡,這樣的日子對于一個渴望自由的人來說,簡直是度日如年。

        辭職以后的許偉,先是應聘到一家報紙做記者,每天的工作就是守在報社的編輯室,接收熱線,如果是有價值的消息,他就會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趕到事發(fā)地,寫上一篇稿子。但是以許偉的性格,他總是會在采寫的稿件中,進行一定的夸張和變形,這就給他帶來了麻煩。他的麻煩多了,報社就會被動,于是上面的主任經(jīng)常被主編臭罵,主任受了委屈,當然想找許偉出氣,但許偉不等到主任來找他,提前炒了領導的魷魚,不辭而別。許偉后來去了一家廣告公司,利用他做記者培養(yǎng)起來的人脈,幫一家雜志拉廣告,小有斬獲,直到后來自己開廣告公司??梢哉f大學畢以后,經(jīng)過好幾年的折騰,許偉總算是找到了最適合他干的工作。

        不過自從把人生的夢想寄托在地震的傳言上,許偉對拉廣告的事情一點動力也沒有了,他現(xiàn)在每天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與別人談論昆明可能地震的事情。地震是許偉與方世平的春藥,自從成立大向商貿(mào)公司以后,許偉每天去上班,無論是去他的廣告公司,還是去他與方世平合伙開的大向公司,他都把自己陷在那把黑色的老板椅里,翻看過去的通訊錄。那些后面跟著一串電話號碼的名字,有一些是多年的老友,有的有一面之緣,而更多的,許偉根本沒有什么印象。

        五一大假之前的那些日子,許偉整天懷里抱著一部電話,對于那些熟悉的名字,他會在問候之后,以關懷的口吻提醒對方,昆明近期可能會有地震。而對于那些陌生人,許偉則通通在他們的姓氏后面加上個總字:王總、張總、李總和陳總。許偉會問那些總們,哪兒有好一點的帳篷賣,這是個由頭,許偉會順理成章談起昆明的地震傳聞,他希望自己憂心忡忡的語氣,能夠感染電話那頭的陌生人。

        一開始許偉對地震傳聞風起云涌信心十足,甚至當衛(wèi)玲進城來的時候,許偉還專門把她帶到帳篷門市上去,要讓她看看他的事業(yè)正在蒸蒸日上。許偉與方世平在昆明人氣最旺的南屏街租了一個五六十平米的店面,里面放了各式各樣的帳篷,但衛(wèi)玲去到帳篷門市的時候,里面除了雇來的店員外,一個人也沒有,顯得格外冷清。尤其是當衛(wèi)玲聽說這間門面不大的商店每月的租金高達幾萬塊的時候,更是一臉的困惑。

        “一天賣多少帳篷才能持平?。 毙l(wèi)玲不無擔憂地說。

        “過不了多久,我們這個商店會財源滾滾,到時候擋都擋不??!”

        “就靠賣帳篷?”

        “到時你就知道啦!”

        但是事實證明許偉過于樂觀。他原來以為只要放出昆明要地震的風,就會立即應者云集,陷入集體性的恐慌,貪生怕死的昆明人就會白天黑夜圍著他們的帳篷專賣店,仿佛買到一頂帳篷就買到了他們所期待的安全,沒想到差不多兩個月過去了,他期待的這種動人的景象一直還沒有出現(xiàn),而且有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即使是今天來看,人們對地震的傳聞暫時無動于衷也并不奇怪。回顧從前的生活,每一天都有一些奇怪的謠言從陰暗的角落幽靈一樣飛出,挨家挨戶敲擊人們的耳鼓?;魜y、鼠疫、流腦,行星要撞擊地球,甚至2000年世界要毀滅這樣聳人聽聞的謠言都有人造過了,人民在謠言中成長起來,心理素質越來越強。

        不過許偉又覺得,可以懷疑霍亂的傳聞,懷疑鼠疫的傳聞,但你不該懷疑地震的傳聞??!霍亂和鼠疫都是可以控制的,地震誰能控制呢,它真是說來就來,許偉實在是想不明白,昆明人為什么就不相信即將地震的傳聞。五一大假前的那些日子,昆明人的沉著以及他們對地震消息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讓許偉與方世平沮喪萬分。

        4

        從北郊的茨壩鎮(zhèn)返回昆明城的時候,許偉沒精打采地開著車,可就在他返回他住處的時候,突然想起昨天下午他在金殿后山的時候方世平給他打過電話,就撥了一個過去,沒想到方世平已人在麗江。

        地震的傳聞不起來,方世平也著急,他說他昨天之所以打電話給許偉,是因為有人來找他買保險的時候,把昆明可能要地震的事情,作為推銷保險的理由?!八齻兒孟褚矊Φ卣鸬氖赂信d趣吶!”方世平在電話里說,“你想想,如果昆明謠傳要地震,除了我們,誰還會是受益者?”

        “誰?”許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保、保險公司的人??!”方世平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歡欣鼓舞,“他們是我們天然的同盟軍,你想想,如果真要地震的話,人身、財產(chǎn)不都需要保險?”

        “你的意思是?”

        方世平說,“打電話告訴朋友要地震,還不如聯(lián)系賣保險的人,每天約幾個人來咨詢,把昆明要地震的事情委婉告訴他們,讓他們替我們去宣傳!省得我們整天口干舌燥打電話找人套近乎?!?/p>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掛掉電話以后,許偉坐在車里發(fā)了會呆,他突然想起那個賣保險的女人陶慧來了,恰好衛(wèi)玲去了騰沖,給許偉騰出了時間和空間??墒窃S偉把手機的通訊錄一一調出,竟然沒有陶慧的電話,太奇怪了。

        許偉再次打通了方世平的電話,電話接通后聲音有點吵,好像是在什么公共場所,聽上去聲音不是很清晰。

        “等等,我出來給你打!”方世平在電話中說,離開了那個嘈雜的環(huán)境。

        “你小子花天酒地去了!”許偉問。

        “我是假公濟私。”方世平在電話那頭說,“我到麗江去采訪,其實是帶了個賣保險的妹子過來玩!”

        “怎么樣?”

        方世平很自豪又很無恥地說:“長得很緊湊、很均稱、很清純?!?/p>

        許偉說:“你這哪里是去采訪,完全是去度蜜月嘛!”

        “地震的傳聞起不來,壓力大,過來放松放松?!?/p>

        “哎!你還有沒有陶慧的電話?”許偉說,“我找他有點事,她的電話號碼丟了,聯(lián)系不上。”

        “噢,那位跑保險的MM呀,長得不錯,就是太滑,估計你很難搞得定她?!?/p>

        “我找她是談正事,”許偉在電話里說。

        “那好的,一會兒發(fā)給你,要進去了!”聽得出來,方世平那小子已經(jīng)急不可待。

        這些年,許偉下海以后就沒有處到一個鐵桿的朋友,男人與男人的友情,更多的建立在利益上,利益合作完了,友情也就淡了。但是許偉與方世平的關系,要稍稍不同一些。當年,許偉剛到報社應聘的時候,曾與方世平合租過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算是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的人。不過讓許偉與方世平這些年來還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是因為他們都喜歡誘惑年輕的姑娘。男人只要在這點上有共同的喜好,很容易就成為知己。

        許偉與方世平合租房子的時候,方世平還是一般的記者,兩人常常會在周末結伴到云大。方世平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云大的東二院餐廳的樓上,周末通常會舉行舞會,門票低不說,關鍵是在那里能釣到年輕而且有知識的女孩子。通常,他們會在舞廳里物色好對象,然后借跳舞的機會,迅速獲得對方的信任。當然,許偉與方世平獲得姑娘信任的招數(shù)不一樣。許偉是在與對方聊天的時候,找一些對方陌生而自己熟悉的話題來談。許偉喜歡表現(xiàn)自己學識淵博,而一個學識淵博的人,是應該讓姑娘感到放心的。當然,有時候情況也會反過來,就像有一次,當許偉知道自己摟著的姑娘學的是人類學,立刻表示了對這門學問的敬畏。姑娘不知這是許偉的圈套,還以為許偉不知道有人類學這門學科,但當她從許偉口中聽見摩爾根、格爾茲和克婁伯這些人類學大師的名字后,立即對許偉肅然起敬了。一個男人只要讓女人崇拜上他,他就能很輕易地把這個女人帶上床,這是許偉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

        一般來說,在舞會結束后,許偉和方世平都會約各自的舞伴到東二院外面的小街吃燒烤。每一次吃燒烤總是許偉點菜,而方世平則會不失時機地批評許偉所點的燒烤加工技術實在太差了。方世平這樣說的目的,是為了表現(xiàn)他有一手非常了得的烹調技術。事實上方世平的確做得一手好菜,而且是家傳的手藝。不過方世平的父親在教他做菜時,也許沒有想到他的兒子后來會用這種特長來搞定小姑娘。有了方世平的手藝,許偉就會在機會恰當?shù)臅r候,邀請他們的舞伴在周末去嘗嘗方世平的手藝。兩人聯(lián)手制作的陷阱的確太高明了,絲毫不露痕跡。但只要舞伴真的去了他們的宿舍,并且品嘗了方世平名不虛傳的手藝和許偉精心準備的紅酒,她們就會變成兩只飛到蜘蛛網(wǎng)上的小昆蟲,很難擺脫許偉和方世平的熱情和誘惑。

        不過陶慧不是云大的學生,陶慧是保險公司的一位業(yè)務員。有一段時間,陶慧想讓方世平買保險,而方世平想把陶慧帶上床,兩個心懷鬼胎的人就膠在一起玩兒。最終的結果是,陶慧讓方世平掏錢出來買了保險,而她卻從方世平編織好的網(wǎng)中全身而退。這件事讓方世平想起來就非常沒有面子。作為一塊難啃的骨頭,方世平?jīng)Q定讓許偉來試試。后者一直認為自己在女人面前,要比前者有魅力。

        許偉以前曾以要買保險的理由,與陶慧聯(lián)系過一次。他對方世平說,兄弟你在那里跌倒了,哥就從那里爬起來,這樣方顯英雄本色。陶慧來的時候,許偉正在廣告公司用普通話給一位客戶打電話,看見她進來,許偉點了個頭,算是招呼過了。經(jīng)驗豐富的許偉知道,必要的冷淡對泡妞來說,是有利的。陶慧進來以后,非常乖巧地坐在靠門邊的沙發(fā)上,直到許偉打完了電話,她才說:“是方世平讓來找你的!說你想買份保險”。

        “哦,方世平!”許偉一副緬懷的樣子說,“我那位長得像牛蛙的朋友!”

        陶慧一聽就笑了。許偉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女人初看上去很尋常,但她那張白凈的臉上,有一雙很不安分的眼睛,如果條件允許,這張平凡的面孔會突然變得非常的風情。從陶慧這里,許偉對女人的認識又深了一層,那就是女人的長相通常有兩類,一類是驚艷,但這類美女往往經(jīng)不住琢磨;另一類乍看上去很普通,但認真再看,卻能發(fā)現(xiàn)掩藏著的風情。陶慧顯然屬于后面一種,難怪方世平會對他割舍不下。

        陶慧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女人,她并沒有急著向許偉推銷她的險種,而是與許偉共同聊起了他們的朋友方世平。在陶慧的嘴里,方世平是一個有著許多優(yōu)點的人,比如他很會察言觀色,為人很心細也很體貼,甚至很會做菜,但陶慧的那些溢美之辭,只要稍加回味,卻又是一種機智的否定。在一些特殊的時候,一個女人當著一個男人的面否定另外一個男人,往往意味著他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信任。陶慧后來對許偉說,你不像與你同居的那位朋友。

        “接著說!”許偉笑著偏了一下頭,他心里很希望知道一個女人對他和方世平的判斷。

        “你的那位朋友啊,”陶慧猶豫了一下說,“看女人的時候眼睛里像是長著兩把鐮刀?!?/p>

        “老方同志的確有些不含蓄!”許偉說。這個比喻實在是太貼切了,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在與方世平一同泡妞的那些日子,那個眼睛里面長鐮刀的人最讓許偉看不上眼的就是肆無忌憚看女人。方世平有方世平的理論,他認為女人生來就是為了給男人看的,你都不知道她們一天要花多少時間在臉上,所以如果一個男人目不轉睛盯住一個姑娘看,就是對她最大的肯定和尊重。

        記得有一次,許偉去報社找方世平,兩人坐電梯從二十五樓下來的時候,電梯在二十四樓短暫地停了一下,一個身材修長的姑娘走了進來,方世平肆無忌憚地把目光黏在姑娘的身上,眼珠緩慢地上下滑動,就像是在進行X光透視,從姑娘的頭掃描到腳,又從腳下掃描到頭。電梯里不銹鋼壁像是一面鏡子,許偉看見姑娘在許偉的注視下有些不自在,她垂下眼簾,一臉鄙夷的神情。

        “你別看那姑娘好像在生氣,其實她在心花怒放?!碑旊娞莸诌_一樓,方世平望著加快步伐走在前面的姑娘非??隙ǖ卣f。

        不過那一次,許偉并沒有在陶慧那里買保險,他只是了解了不同險種的利弊,說要考慮成熟以后買不買再做決定,留下了一個尾巴。許偉發(fā)現(xiàn),的確像方世平所說的那樣,陶慧相當?shù)木?,像一條泥鰍一樣,不好搞定。

        這一次,許偉與陶慧約定在翠湖邊的木林森酒吧。曖昧的環(huán)境,紅酒,低聲的耳語與傾談,這些都是鋪就通往女人床鋪最好的建筑材料。

        坐在木林森酒吧能看得見翠湖。剛剛離開報社開辦廣告公司的時候,每當黃昏來臨的時候,許偉就會騎車來到這里,那時他還沒有買現(xiàn)在開的這輛富康車。偶爾,他也會打電話約方世平或者其他的朋友來這兒泡吧。許偉喜歡酒吧里面那紫色的格調。以往,木林森酒吧一直是小資們的聚集地,在一樓通向二樓的樓梯口,還有人寫著一句極富煽動力的口號:“全昆明好玩的朋友團結起來!”不過,自從與衛(wèi)玲好上以后,許偉來木林森酒吧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

        酒吧的老板還是原來的那個女人。因為屋內的燈光昏暗又柔和,鍍在人的臉上像擦了一層護膚霜,所以她看上去還是像前兩年的樣子,沒有變化。陶慧還沒有來,酒巴老板在應酬的空隙,會偶爾坐過來,與許偉聊幾句。她說不知道為什么,酒吧的生意沒以前好做了,小資的生活嘛,不但要有錢,還要有閑,但是現(xiàn)在好像大家都很忙。

        來到了木林森酒吧,許偉又想起有一次他來的時候,里面的鋼琴師正演奏柯薩科夫的曲子《野蜂飛舞》。那是許偉喜歡的一首曲子,他喜歡閉上眼睛,仿佛看見一群野蜂在春天的原野里飛舞。

        過了約定的時間差不多一個小時,陶慧才來到木林森酒吧?!安缓靡馑迹t到了!”在許偉對面的椅子里坐下來時她說。許偉抬頭看她風塵仆仆的樣子,感覺她剛剛從誰組織的聚會里趕過來。

        酒吧老板娘是個相當會來事的女人,見許偉約了人,淺淺的一笑,仿佛有某種意味,又仿佛只是善意的表達,離開了許偉的吧桌,招呼其他的客人去了。

        許偉在陶慧面前的酒杯里替她斟滿了一杯啤酒。時令已經(jīng)到了5月,雨季還有半個多月才來,正是昆明最熱的時候,陶慧穿得很簡約,一件奶黃色的短裙套在身上,隱約透出一股子撩撥人的力量。

        兩人舉起杯子碰了一下,他們之間的交談慢慢又轉到了共同的朋友方世平身上?!胺绞榔綆е粋€妹子,到麗江度蜜月去了!”許偉說。

        “方世平嘛,”陶慧的笑容里有些許的不屑,“除了看女人比較執(zhí)著,做其他事都是蜻蜓點水!”

        “陶姑娘觀察人觀察得很仔細,不會是學中文的吧?”許偉說。

        “早就不是姑娘了!”陶慧笑了笑說。

        那天晚上,許偉與陶慧從方世平聊到了人生,又從人生聊到了情感,話題涉及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非常的投入。他們當然也談到了保險,許偉問陶慧聽沒聽說昆明可能要地震的事情,陶慧說聽說啦,又問許偉要不要買個人身或者財產(chǎn)保險。其實,在約會陶慧的時候,許偉并不準備買保險,就像他不會娶婚前就與他上床的女人一樣。他知道只要還沒有掏錢把保險買掉,他在與陶慧交往時就始終處于主動。

        但是昆明要地震的這個話題讓許偉改變了主意。重復的次數(shù)多了,有時連他自己也會有些恍惚,昆明要發(fā)生地震這件事情,究竟是他炮制出來的謠言,還是他的預感?更何況在與陶慧的聊天中,他得知陶慧過得并不容易,她的母親患了尿毒癥,每周都要去醫(yī)院做兩次透析。“要不,”許偉說,“買一份人身傷害險吧!”他知道,跑保險的人,她們的包里,隨時都有各式各樣的保險合同,

        陶慧笑靨如花。她把凳子移在了許偉的身邊坐下,頭湊了過來,看許偉填保險合同,頭發(fā)蹭得許偉的臉頰發(fā)癢。陶慧發(fā)現(xiàn),許偉在填保險受益人的時候,猶豫了一下,然后在那個小空格里面填上了衛(wèi)玲的名字。

        “沒想到許老師結婚了!”陶慧偏著頭看了看保險合同,她在保險人與受益人的關系后面,看到了許偉填上的兩個字:“夫妻”。

        許偉不愿意與陶慧多談衛(wèi)玲,那是他的隱私。只有真正的情感,才會成為一個男人守口如瓶的隱私,這樣的情感供男人獨處的時候發(fā)酵,用以喂養(yǎng)思念的蟲子。所以,許偉很快就把話題轉移到了保險這個行業(yè)上來。

        “其實,做什么行業(yè)都要動腦筋?!痹S偉說,“做保險尤其是。”

        陶慧把手肘撐在吧桌上,把頭托在像種子發(fā)芽一樣打開的手里,望著許偉。

        “為什么人們不愿意買保險?”許偉用手在自己腦袋上劃了一個圈,“因為他們沒有遇到威脅!”

        “威脅別人買保險?”陶慧沒有理解許偉的意圖。

        許偉搖了搖頭:“NO!假如大家都堅信昆明要發(fā)生地震,弄得人人自危,你說他們會不會找你買保險?”

        陶慧用一種很怪的眼光看著許偉:“你這個主意太匪夷所思了?!?/p>

        “我要是也跑保險,”許偉目不轉睛地盯著陶慧說,“我一定讓所有跑保險的人,都告訴別人,昆明就要地震了。”

        陶慧安靜地聽了片刻之后,對許偉說:“你是個很特別的人!”

        許偉很高興有女人這樣表揚他。當天晚上兩人相談甚歡,聊天的地點從木林森酒吧轉移到了紅河賓館的床上,思想的交流被身體的交流替代。最終,當他進入陶慧身體的時候,許偉沒有忘記撥通方世平的電話,他想讓遠在麗江的方世平,能夠分享他的快樂。

        5

        大假結束的那天,許偉猜想衛(wèi)玲應該從騰沖回來了。中午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忍不住又給衛(wèi)玲打了一個電話。把電話號碼撥出去的時候,許偉才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是記著衛(wèi)玲回來的時間?!靶∝i,你在那兒?”電話接通以后,許偉故意用戲謔的口吻叫了一聲衛(wèi)玲的昵稱,仿佛過去的這一周他根本沒有生衛(wèi)玲的氣。

        “回昆明的路上,你呢?”

        “在昆明??!”許偉說,“你什么時候到?”

        “估計要到下午了?!毙l(wèi)玲說,“這時候才剛過了大理。”

        “還說約你到金殿后山去吃吃那里的農(nóng)家菜呢!”許偉說。

        “這個大假你一直在昆明呀?”衛(wèi)玲的口氣有些驚訝。

        衛(wèi)玲乘坐的汽車正朝昆明趕來,許偉能在電話中聽見汽車行駛在公路上的聲音,以及往來汽車的喇叭聲。

        “正準備外出去避避難。”許偉說,“我一位朋友在省政府工作,他最近得到了一個絕密消息,說昆明最近可能會發(fā)生大地震?!?/p>

        電話的那一頭,衛(wèi)玲沉默了一下,她顯然是在判斷電話里面信息的真假,然后衛(wèi)玲說:“不是早已經(jīng)過了4月1日了嘛!”

        許偉說:“不跟你開玩笑!我那朋友有親戚在地震局工作,這個消息非??煽浚‖F(xiàn)在昆明人開始搶購我們的帳篷呢!”

        聽許偉的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衛(wèi)玲就問:“真的嗎?”

        許偉接著胡謅:“聽專家說,五百里滇池就是好多萬年前一次大地震后形成的,那次地震造成了昆明地區(qū)的大地陷,你看西山的那絕壁,就是當年地陷造成的斷裂!”

        許偉這樣一說,衛(wèi)玲開始擔心了,她說:“真要地震了怎么辦???”

        “你住的那幢房子本來就屬危房,真要是發(fā)生地震,后果不堪設想?!痹S偉叮囑說,“回來以后,你晚上睡覺時,門千萬不能關死??!真發(fā)生了地震,門框就會變形,到時想逃都逃不出來!”

        衛(wèi)玲說:“不關門,你不怕色狼晚上闖進來?。俊?/p>

        許偉笑了,他說:“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點?!?/p>

        給衛(wèi)玲打完電話之后,許偉又掛通了姨父的電話,把昆明要發(fā)生地震的事告訴了他。

        許偉那年辭職,是趁姨父到外地開政工年會,悄悄地把手續(xù)辦了的。后來姨父出差回來,知道許偉辭職離開了工廠,就十分生氣。按照他的設想,許偉只要好好在工廠里干,在他的幫助下,過幾年沒準就能夠混上個車間主任。但是許偉的“翅膀長硬了”,竟然趁他在外地出差的機會,把工作辭了,等他回到廠里,生米都已煮成了熟飯。

        其實在許偉辭職離開工廠的時候,他所在的那家工廠已經(jīng)不景氣了。一家工廠,只要那些長相困難的姑娘都不愿找廠里的小伙子時,它就已經(jīng)很危險了,所以許偉當時走得義無反顧。

        也許是對許偉有所了解,當在電話中聽到許偉說昆明要地震時,姨父根本不相信。他曾做過團政委,轉業(yè)以后做了昆明城北這家國有大型企業(yè)的工會主席,經(jīng)歷過不少危險,自然不會被一個地震的謠言嚇倒,更何況他固執(zhí)地認為昆明的風水好!電話中,他甚至批評許偉說:“你不要亂傳謠言!”在許偉的姨父看來,昆明城在最初筑城的時候,是按照一個烏龜?shù)男螤顏硇拗?,因此今后不可能遭遇大的災難!連日本人侵略中國這樣的大災難,昆明都躲過去了,何況是傳聞中看不見蹤影的地震。

        在電話中無法說服姨父相信昆明即將地震,當天晚上,許偉在去北郊看望衛(wèi)玲的時候,給姨父送去一頂防震帳篷。去的時候,許偉就曾告誡自己一定要在談到昆明即將地震時態(tài)度堅決,方可理直氣壯。不過姨父根本不相信許偉的一再強調,他說誰說什么要地震了?純粹是個謠言!

        6

        整座昆明城,似乎只有許偉與方世平兩個人不厭其煩說地震的事情,當然,有幾個跑保險的也加入了進來,但還是沒有什么人來光顧他們的帳篷商店。方世平快要撐不住了,看到自己投進大向商貿(mào)公司的錢一天天消失在時間里,他憂心忡忡,甚至懷疑原本以為會讓自己大富大貴的創(chuàng)意,不但不會給他帶來財富,還會讓他一夜回到解放前,成為徹底的窮光蛋。

        但許偉卻又覺得快了。他覺得之所以昆明人至今還不相信要發(fā)生地震的事情,在于人們在談論地震這件事情時,總是用懷疑的口吻。“連我們自己都不相信昆明會發(fā)生地震,其他人怎么會相信?”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方世平說。

        “這不是自欺欺人?”方世平灰心得要命。

        “怎么會是自欺欺人呢?我們要堅定昆明必將發(fā)生地震的理想,只有我們相信了,我們在與其他人談及昆明就要地震的事情時,別人才會相信,古往今來那些成大事的人,在說謊言時,哪一個不是把它當真理來說?”

        “謊話重復一千遍就成為真理?!狈绞榔綗o辜地說,“我都重復有兩千遍了,可為什么越說越心虛呢?”

        “如果昆明真的發(fā)生地震呢?”許偉神秘地對方世平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真的預感昆明會發(fā)生地震!這個感覺越來越強烈?!?/p>

        果真當天晚上,許偉就做了個與地震有關的夢。

        他夢見自己重新回到了從前工作的那家工廠,成為工廠地震監(jiān)測小組的組長。集團的領導,還專門為他們監(jiān)測小組配備了一間一層樓的小平房,并讓監(jiān)測小組的幾個人全脫產(chǎn),以便能晝夜值班。領導們希望達到的效果是,一方面職工能徹底忘掉地震的事,這樣他們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另一方面他們又希望職工有所警惕,能在聽到報警器響以后,有條不紊地從危險地帶安全撤出?;谶@樣的考慮,工廠的領導開會,決定進行一次防震抗震演習。

        許偉的姨父在夢中出現(xiàn)了,他邁著可笑的方步,陪同著集團的領導來視察,不知道為什么,夢中的畫面突然轉變成了衛(wèi)玲與小杜的宿舍,衛(wèi)玲淚眼通紅,正在看一本傷感的愛情小說《情深深雨》,突然看到許偉的姨父出現(xiàn),衛(wèi)玲有些驚慌,慌忙把書藏在粉紅色的枕頭下面,又順手從床腳拿出兩個酒瓶,危乎高哉地把它們重疊在她面前的木桌上。仿佛,那放置酒瓶的木桌,變成了地震監(jiān)測系統(tǒng)的控制臺,廠領導在控制臺前面一字型排開,一位肥碩的中年男人把手按住了床頭的那個紅色按鈕,而許偉的姨父——工會主席則抬起手腕來看自己的表,開始了倒計時。

        “五、四、三、二、一?!币谈杆鶖?shù)的數(shù)字在逐漸變小,秒針嘀嗒嘀嗒的聲音清晰可見。一個比掛鐘還巨大的表盤,許偉看見他姨父手表的秒針準確地抵達十二點,那個肥胖的中年男人,用他短促有力的拇指果斷地按響了報警裝置,汽笛的聲音一下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響徹云霄。許偉仿佛感覺昆明的北郊突然成了一個繁忙的碼頭,而一艘大船正準備靠岸。姨父說這警報的聲音滿好,比他在文革武斗時聽見的還要嘹亮。

        突然,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監(jiān)獄被人打開了大門,密密麻麻像螞蟻一樣的人群奔逃出來,月光的照耀下,人流像洇濕在宣紙上的黑水一樣散開。從高空俯看下去,出逃的工人們從車間里瘋狂外泄,像是一股股從什么地方突然冒出的混亂的水流,匯集到廠區(qū)大道上后,又朝著足球場方向涌去。

        廠區(qū)安靜以后,許偉從屋子里出來,剛才還在監(jiān)測室里的人們全不見了蹤影。一座沒有人的工廠,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安靜和空曠,仿佛可以伸縮一般無限放大,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來。許偉沿著廠區(qū)大道往足球場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看見數(shù)不清的鞋子,那都是人們在奔跑的過程中被踩掉的,有趣的是,這些鞋子的鞋尖幾乎都朝著一個方向,它們在那堅硬的水泥地上,如同一只只凝固的小船,形成了一道怪異的風景。

        許偉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他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這么熟睡過了。自從開始散布昆明即將地震的謠言以來,他的睡眠短促,稀薄,仿佛是漫長黑夜可笑的點綴。但這個夜晚非常奇怪,就像是服了過量的安眠藥,讓他有大段的時間處于昏睡之中,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給他奇怪的夢境提供一個面積足夠的疆場。醒過來之后,許偉一直在分析這個夢可能藏有的暗示,但他分析不出個頭緒來。

        整個上午許偉才接到過兩個電話,一個是王亞打來的,他說他與朋友的私家偵探所終于成立了,當然對外不能稱私家偵探,而是掛的信息咨詢服務部,問許偉什么時候有時間,一起聚聚。另外一個電話是一個朋友打來的,該人是省政府的一位副處長,在外面泡了一個小三,那小三不是個善茬兒,在懷上許偉朋友的孩子以后,給了許偉朋友兩條路選擇:一是與原配離婚娶她;二是她把孩子生下來給他的單位送去。朋友打電話來是想征求許偉有沒有什么解決的辦法,他知道開廣告公司的許偉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中午的時候,正當許偉坐在樓下吃米線,電話又響了,拿起來一看,竟然是他的姨父打來的。接通以后,電話那頭的姨父語氣柔軟,他問許偉上兩個星期送他的那頂帳篷是在哪兒買的?

        “你方便的話,就再給我買兩頂送過來!”姨父說。

        這個電話讓許偉非常振奮,他沒有想到僅只過了半個月,姨父就主動買帳篷,看來地震的傳聞開始在昆明人中發(fā)酵了?!跋挛缥揖徒o你送來!”許偉興奮地說。

        掛掉姨父打來的電話,許偉立即就給方世平打電話,問他看沒看見,有一只巨大的魚鰾在昆明城黑暗的上空浮動。“無數(shù)的魚準備咬鉤啦!”許偉說,“我們的好日子終于要來啦!”

        給方世平打完電話,許偉立即驅車到了南屏街的帳篷商店,從那兒拿了兩頂帳篷放在富康車的后備廂,給姨父送去。才過了半個月,姨父已經(jīng)改變了對昆明不會發(fā)生地震的看法。“無風不起浪??!”中午他在電話里對許偉說,“現(xiàn)代科技的進步,的確可以提前一段時間預測到地震的發(fā)生!”

        這一天,許偉走進姨父辦公室的時候,姨父剛好把一篇《地震來了怎么辦》的小文章用毛筆抄寫在白紙上,要人把它張貼在廠區(qū)大道的櫥窗里。姨父告訴許偉說,他還準備在工間休息時,讓人在廠廣播室里廣播廣播。

        許偉突然想起,昨晚夢見了他的姨父,今天上午分析了一上午的那個夢境,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頭緒,還沒來得及厘清,卻又被姨父的聲音打斷。

        “這篇小文章,”姨父說,“你看能不能找找你以前報社的朋友,在《春城晚報》上發(fā)表發(fā)表?”

        坐在姨父的辦公室里,許偉認真看了這篇《地震來了怎么辦》的文章??吹贸鰜恚谈笧閷戇@篇文章花了不小的心思,他綜合了幾本防震抗震的書,寫完之后,自己也很為這篇文章得意。文章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部寫的是大震來臨之前的征兆,主要有老鼠搬家、井水變渾、家狗不安、神秘的囂叫或者夜晚的天空發(fā)紅等;后半部則專門論述了大震來了如何自救。文章里還有這樣一段話:“如果一旦有了小地震,那往往就意味著更大的地震就要到來?!?/p>

        姨父苦惱地告訴許偉,由于地震的傳聞對職工的思想影響很大,大多數(shù)人根本無法搞好本職工作,因此廠里決定成立一個臨時的地震監(jiān)測小組,以保證生產(chǎn)的順利進行。這件事情交給了工會來辦。

        不過更讓許偉姨父苦惱的是,就在他第一次讓送來帳篷后不久,昆明要地震的消息就在工廠里慢慢傳開了,結果造成工人們的極大恐慌,大家人心浮動,都無心再上班。于是許偉的姨父親自跑到城里,向有關單位咨詢是否真要地震了。咨詢的結果,姨父得到一個似是而非的回答。對于即將發(fā)生大地震的消息,有關單位的人實在是傷透了腦筋,他們不知道要地震的消息從何而來。從有關的分析來看,近期要地震的可能性并不大,不過人們卻不敢輕易否定,要是你又是專家論證又是科學預測不會地震,然而這地偏偏震了怎么辦?“有關單位”豈不成了地震的幫兇?這個世界的教訓實在是太多了。事實上有許多大地震就是在沒有半點征兆的情況下突然發(fā)難,常常把聽信科學預測的人搞得措手不及。然而你要是聽信普通市民說要地震就驚惶失措草木皆兵,輕易作出要地震的結論,而地又恰好沒有震,那“有關單位”的人豈不是有蠱惑人心唯恐天下不亂的嫌疑?甚至于沉默也不行,我們知道,沉默往往等同于默認,默認了不發(fā)生地震則好,傳聞會不攻自破,但凡事有個萬一,要是地還是偏偏震了,那“有關單位”的沉默無疑就等同于瀆職,給市民們留下個笑柄。

        鑒于職工在地震的傳聞中思想波動,無法專心搞好本職工作,廠里決定在這一非常時期成立一個地震監(jiān)測小組。

        “我把衛(wèi)玲弄進監(jiān)測小組來了?!痹S偉的姨父說,“萬一真的地震了,她們住的青工樓是危房,根本經(jīng)不住震。”

        從姨父家出來,許偉立即打電話給方世平,要他找人把這篇《地震來了怎么辦》的稿子發(fā)掉。其實,即使是姨父不請求他幫忙,他也會想方設法把這篇難得的好稿發(fā)表掉。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這樣的一篇稿子,完全可以起到某種暗示作用。所以,當許偉離開姨父的辦公室后,還特地跑到了廠區(qū)大路的櫥窗前,他發(fā)現(xiàn)當姨父把那篇用毛筆抄好的文章貼出來以后,無數(shù)的工人圍著宣傳櫥窗議論紛紛,那一瞬間,仿佛有一束光照進了許偉混沌不清的大腦,他突然意識到昨晚做的那個夢,與現(xiàn)實有著一種奇妙的對應關系。

        許偉的判斷在衛(wèi)玲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姨父所說的地震監(jiān)測小組就設在過去工廠的試驗室,許偉在這家工廠短暫工作過,他知道過去的試驗室就在足球場邊的那排平房里,混凝土澆灌的試驗室,八級地震都震不垮。

        遠遠地就能看見有幾個人在試驗室外面的空地上忙碌。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衛(wèi)玲站在那兒,看幾個青工模樣的人在安裝一臺報警裝置,神情非常投入。

        許偉沒有驚動女友,他站在她的身后,仔細地看她線條很好的背影,看她發(fā)著光澤的頭發(fā),以及修長的脖頸,他突然有一種把臉貼在她后頸上的沖動。陽光從許偉的身后照射過來,把幾個人的人影投射在了試驗室的墻上,黑色的剪影,有著模糊的輪廓,仿佛有著某種重量,正在緩慢地鑲嵌進白色的墻體……

        “你這個死人!”衛(wèi)玲一定是感覺到了身后的異樣,她回過頭來,見許偉無聲無息地站在身后,嚇了一跳。

        忙碌著的青工停下手里的活計,抬起頭來望著許偉。許偉慌忙從衣袋里掏出煙來,一一分發(fā),有幾個接了過去,有兩個擺手表示不會抽煙。許偉滿臉堆笑,掏出火機來,給接過香煙的那幾位青工點燃。

        其中的一位青工深深吸了一口煙之后,告訴許偉說,這是一臺老得不能再老的報警裝置,曾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用來預防日本飛機的空襲。“這一帶,”青工用夾著香煙的手劃了一個圈說,“過去是國民黨中央機器廠的地盤?!?/p>

        衛(wèi)玲也說,她曾看過汪曾祺的一篇文章叫《跑警報》,寫的是當年抗日戰(zhàn)爭期間,昆明人躲日本飛機的事。那時,每當有日本飛機進入云南境內,昆明城里就會傳來一短一長的汽笛聲。當然,日本飛機進入云南境內并不一定到昆明來,如果真的是飛往昆明,汽笛聲就會發(fā)出連續(xù)短音。至于汽笛拉長音,則表明警報解除了。

        許偉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們忙碌,間或他又發(fā)一轉煙給那些青工。

        “這架報警器的聲音怎么樣?”許偉問。

        “原先不行,”一位青工說,“畢竟這臺報警器有好多年沒有用過了,聽說文革時期還用過,但這回重新拿出來試聽的時候,聲音聽上去很沙啞?!?/p>

        “是不是真要地震了?”另外一個青工有些擔憂地問。

        “估計是?!痹S偉回答得很肯定,“據(jù)說地震局已經(jīng)暗地里向各單位發(fā)了通知,只是怕引起城市動蕩,才沒有公開宣布?!?/p>

        許偉一直陪著衛(wèi)玲,饒有興致地看青工們用油擦洗警報器。由于警報器要接上一個高音喇叭,因此還是挺費事的。安裝好以后,青工們試了一下,有汽笛的聲音從遠處廠房傳了過來,短促的汽笛聲渾厚而有力,聲音不但可以覆蓋工廠,而且還傳到了附近的村莊。那個時候,許偉根本沒有料到,半個多月以后,這臺報警裝置會因為自己而發(fā)出刺耳的囂叫。

        7

        仿佛一夜之間,昆明要發(fā)生地震的消息沸沸揚揚。

        人們似乎都從浮躁的生活中回過味來,開始關注并認真思考地震來了要怎么辦。鄰里、老鄉(xiāng)、同學之間談論地震就不用說了,甚至單位上小有芥蒂的同事也拋棄了前嫌,開始一起議論地震的事來,畢竟在死亡面前,過去的小矛盾小磨擦都算不了什么。人們在交談中漸漸形成一個共識,無風不起浪,地震可能真的要到來了,它如同一列從遠處駛向昆明的火車,不可阻擋地駛了過來,只是人們還不知道它到站的具體時間。

        讓許偉料想不到的是,他炮制的謠言開始流傳以后,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竟然從生活中收集到如此眾多且翔實生動的細節(jié):某家的貓叫了一夜的春,某家的狗突然熱愛上了哭泣,某個年代久遠的居民大院里老鼠不停地搬家,而且位于昆明北郊黑龍?zhí)兜乃?,渾水潭的變清了,清水潭的卻又變渾了……這些不斷增添的細節(jié),讓傳聞的始作俑者許偉也開始懷疑昆明會有地震發(fā)生。

        不過,與廣大的市民驚恐不安不一樣,許偉更多的是享受地震即將發(fā)生的消息。他激動地發(fā)現(xiàn),地震的傳聞讓昆明變成了一座不夜城,許多老頭老太太把孫女的小坤包背上,里面裝上全家的金銀細軟和他們一生的光陰,一到天黑就到大街上去游蕩。讓許偉奇怪的是,是什么原因讓他們覺得地震只在黑夜發(fā)生?而當白天到來,他們每個人都心安理得地躲在屋子里補覺。由于每到夜晚就會人去樓空,方便了許多蓄謀已久的賊,因此家中失竊的消息屢見報端。而且在夜晚游蕩的那些老頭老太太也常常有突然失蹤的,警方為此增大了夜晚巡邏的力度,使得昆明這座南方城市的夜晚和白天一樣游人如織,

        自從可能會發(fā)生地震的消息傳播開來以后,許偉與方世平的帳篷生意越來越火暴,每天都有大筆的錢入賬,什么叫財源滾滾?許偉算是體會到了。方世平早在地震傳聞剛起來的時候,就飛赴浙江義烏,在那里組織源源不斷的貨發(fā)過來,許偉則負責在火車站提貨,兩個人像打了雞血,整夜不睡,還不覺得困。忙過了一通,他們大向商貿(mào)公司的貨備得充足,許偉開始抽空開著他的富康車去街上閑逛。許偉喜歡把車速放慢,他發(fā)現(xiàn),眼前這座城市看上去沒有什么變化,但它又實實在在被他改變了。行駛在街道上的時候,許偉有時也會想,要是他們炮制的這個謠言變成真的呢?許偉仰望著街道兩側高高的建筑,他想,真要是發(fā)生大地震,那么街邊一幢幢倒塌下來的摩天大樓就會變成一把把巨大的蒼蠅拍,把滿街的車輛像蒼蠅一樣一只只拍死。

        不安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閑下來的時候,許偉偶爾會想起不久前做過的那個與地震有關的夢,隨著地震傳聞越來越真,他覺得這個夢充滿了某種神秘的暗示。這樣的暗示又讓他聯(lián)想到了自己過去的一些經(jīng)歷,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些預感,后來常常會變成現(xiàn)實。

        當然最初發(fā)現(xiàn)許偉有這種能力的不是許偉自己,而是他的父親。許偉三歲的那年,他與母親一起生活在江蘇省鹽城,而他的父親,則在鄰縣的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書。暑假的時候,父親照例會回到鹽城探親,他喜歡在晚飯過后,與許偉的母親到城外的橫江邊去散步。

        有一天,許偉的父親母親帶著他又到了江邊,那是一個皓月當空的寧靜夜晚,也許是留戀天空的那輪明月,所以許偉的父親與母親在江邊的河灘上停留了很久,大約晚上九點多鐘,他們才一道抱著許偉回家,可是許偉卻死活不進家門。父親后來說,許偉甚至用他的那雙小手死死地抵住門框,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由于許偉又哭又鬧,心情不錯的父親同意再帶許偉出去玩玩,這次他們沒有再去江邊,而是去了縣城中心的紅太陽廣場。也就在他們剛剛走進廣場,鹽城突然地震了,滿街的瓦片在飛舞。幸虧是在七十年代中期,鹽城大量的房屋還是土木結構的,因此那次地震并沒有導致多少人死亡,但還是有不少人被飛下來的瓦片砸傷了。幾個小時以后,當劫后余生的人們確信地震已經(jīng)過去,許偉的父母抱著他返回了家中,讓許偉父親記憶深刻的是,望著家里一地的瓦片,年幼的許偉竟然笑了。

        也就是說,在地震發(fā)生前的幾十分鐘,年幼的許偉已經(jīng)預感到地震的到來。

        如果這件事還只是偶然碰巧的話,那么十年以后的一次乘車經(jīng)歷,則讓父親堅信許偉身上潛藏著一種神秘的預知能力。那時,許偉已經(jīng)被他的父親帶到鄰縣去了,暑假的時候,父親要帶著他回鹽城探親。當時他們有兩種方法回鹽城:一種是坐縣車隊的班車,但要花錢買車票;另一種是搭一位熟人的汽車回鹽城,能節(jié)省幾十塊錢。許偉的父親是個謹慎的人,他害怕旅途出危險,因此每一次回鹽城探親,他都寧肯花錢坐縣車隊的班車。因為那位要帶他們回鹽城的熟人是一位剛從部隊退伍回來的小伙子,駕駛的技術看上去就很一般。但是這次父子倆為坐什么車回鹽城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許偉的父親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當許偉堅持要坐熟人的車回去省幾塊錢時,屋子里的燈亮了。一開始父親也沒有把燈亮燈熄當回事,在他工作的那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夜晚停電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就在他下決心要坐縣車隊的班車回鹽城時,他屋子里的燈再次熄了,可是當他打開門時,卻發(fā)現(xiàn)隔壁人家的電燈好好地亮著。多年以后,許偉的父親說他當時想起了那年地震的事,于是按許偉的意思,第二天乘坐上了熟人的汽車。由于通往鹽城只有一條公路,許偉他們在中途的時候看見了一早駛往鹽城的班車,它已經(jīng)不小心滑到山溝下去了,死傷好幾十人。那個時候,許偉的父親伸出手來摸了摸許偉的頭說:“兒子,你又救了我們一回?!?/p>

        不過在許偉看來,他的這種預感通常并不明晰,而是以心中的不安表現(xiàn)出來的,也就是說當某一種危險靠近時,許偉能夠比一般的人提前預感到。而且往往是危險大的話,他不安的時間長,而危險小的話,不安的時間也就短一些。

        現(xiàn)在,許偉真的預感到昆明會發(fā)生地震,他也把自己的擔心給方世平說了,這可把方世平害苦了,這個頭上水土流失嚴重的人心理素質和睡眠都極差,被弄得整夜睡不著覺。

        自從那次與王亞去了金殿后山,回來以后許偉就再沒與他聯(lián)系,可是當昆明要發(fā)生地震的謠言剛剛傳開,王亞立即打來電話,說是要入股許偉的大向商貿(mào)公司。許偉當即表示,大向公司他一個人說了不算,還要征求其他股東的意見。

        “那是不是當初我講的那個故事,”王亞在電話里干笑著說,“可以算成是你們公司的技術股?”

        “沒掙到什么錢,”許偉想淡化這件事情,他說,“昆明賣帳篷的人太多了,而買帳篷的人又太少,這里的人小氣,不像金昌市?!?/p>

        “我??!”電話里面的王亞長嘆一聲說,“相當于買了一張中大獎的彩票,可我把它丟掉了,而這張我丟掉的彩票,被老同學你撿到了!”

        許偉把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看了一眼之后,重新放在耳邊。他當然不會覺得撿了王亞丟掉的什么彩票,卻又不想因為這事與王亞弄得太僵,就心不在焉地應付說:“什么時候,一起聚聚,叫上同學們,我來請客!”

        但是后來,當王亞再打電話過來約許偉在一起喝喝茶,許偉總是找理由推辭。后來他甚至每看到電話上面顯示王亞的號碼,就會立即摳掉電池,造成不在服務區(qū)的假象。如果說當初許偉聽了王亞的故事之后,開始與方世平合作開大向公司做帳篷生意時,他心里對王亞還有一絲歉意,那么現(xiàn)在他對王亞只有煩。那一次同學聚會,當天晚上那么多人聽王亞講那個地震的故事,憑什么王亞要說是他許偉把他遺失的彩票給撿了?沒有道理嘛!

        好在連續(xù)幾個不在服務區(qū)之后,王亞不怎么打電話來了。

        地震的傳聞起來以后,許偉開始養(yǎng)成晚飯后開車出去的習慣,這一天,許偉把車開到東風廣場,這里地勢開闊,附近的車場能停不少的車,但卻很難找到一個空車位。許偉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開著車,圍著廣場上的地標建筑——工人文化宮繞了好幾圈,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終于在密密麻麻的各式車輛中找到了一個車位,看來功夫還是不負有心人。但是當他從車里鉆出來以后,立即又有了另外一種感受,原來,他那輛富康車正對著一根略為有些傾斜的電桿,只要發(fā)生地震,那根電桿一定會準確地倒下來壓在他的車上。

        于是許偉重新坐上車,他決定出城去看看,就去了西郊的碧雞山莊。

        剛出城,許偉立即就傻掉了。眼前是何等壯觀的一道風景啊,沿公路的兩側,一直往遠郊延伸過去,全停滿了車子。許偉感嘆這哪是公路,完全就是一個巨大的停車場。許偉發(fā)現(xiàn)空地停滿的車幾乎都是私家車,不過看上去人們不像是來這里躲避那場傳聞中的地震,到像是來這里參加一次規(guī)模浩大的車展。成人們站在車邊的野地里聊天,一些半大的孩子在車子與車子之間不停地穿來穿去,他們叫著喊著,集體進入了狂歡的節(jié)日之中。許偉甚至還發(fā)現(xiàn)許多私家車的車頂站著一只只寵物狗,在星光的照射下正作姿作態(tài),就像在比一比誰更名貴一些。后來不知誰家的狗先叫了起來,繼而那些寵物狗同時狂吠,形成了巨大的合唱。

        兩年前,許偉在一次酒醉后與方世平去那里風流了一夜,他知道碧雞山莊那低矮的建筑有利于地震到來的時候順利出逃,更何況那里還有很多木制的“情人屋”。路上許偉還想,要是早知道要去碧雞山莊,還不如在城里找位小姐一起來才對。但是讓許偉始料不及的是,當他趕到那里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實在太多了,原來一向生意冷清的碧雞山莊竟然車水馬龍。他把車停好以后,山莊的服務人員告訴許偉早就沒有房間了,自從傳聞昆明要地震,周邊所有的度假村生意好得不行,不但所有的房間被訂一空,甚至在度假區(qū)內的空地也安扎上了一頂頂帳篷。

        許偉按山莊服務人員的指引,走到了一個高地,下面是一個幾十畝的空地,擠滿了一頂頂?shù)膸づ瘢S偉笑了,他知道這帳篷絕大多數(shù)就是從他們大向商貿(mào)公司買來的。

        星光燦爛,大地安靜,有風不經(jīng)意地刮過。眼前的一切依稀是在夢境之中,但許偉知道此時他比誰都清醒。他知道,幾個月前,他和方世平的偉大策劃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只是,許偉發(fā)現(xiàn),夢想成真后,帶來的快樂與幸福似乎并沒有當初想象的那么強烈。

        8

        有時候,生活的確會開玩笑。盡管曾經(jīng)有過昆明要地震的預感,但許偉覺得那是心有所想導致的,并不能確定??墒?001年6月20日這天下午,昆明城郊果真發(fā)生了地震,雖然說震級不高,但整個昆明城都有強烈的震感。

        “許偉,你完全是個巫師吶!”地震剛發(fā)生,方世平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語氣里面有著難以掩飾的興奮。

        “我早就告訴你我有預感嘛!”許偉說。

        “你說,”方世平急不可待地問,“昆明還會不會發(fā)生更大的地震?”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誰還會知道?”方世平說,“許偉你真有點神吶!”

        “就是湊巧而已!”

        “世界上哪有無緣無故的湊巧?”方世平把聲音放低,一連問了好幾個“十萬個為什么”,“許偉你怎么會預感到昆明要地震?你以前對我講過的那些預感都是真的?要是真發(fā)生大地震我們逃不逃得脫?”

        “我真不知道?!痹S偉用疲憊得接近虛脫的聲音說。

        剛掛了方世平的電話,王亞的又打了進來?!袄咸於荚趲湍銋?,老同學,”王亞在電話中用無比羨慕的口吻說,“茍富貴勿相忘?。 ?/p>

        許偉在電話里嗯嗯啊啊不置可否,他的腦子里在想昆明為什么真就發(fā)生了地震的事情,直到掛了王亞的電話,他都不知道與對方聊了什么。

        呈貢發(fā)生地震,如果方世平是驚奇,而許偉則是恐懼。他預感到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卻又無法清晰地知道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這些都讓他越來越擔憂。以往,許偉的預感如果立馬應驗的話,通常都不是什么大災難,就是掉個錢包碰破點皮什么的,但是如果隔些日子才應驗的話,那么這樣的災難就會讓他承受不起。三年前的那次讓他斷了兩根肋骨的車禍,就是在預感之后一個星期發(fā)生的,也就是當他把心中的不安忘卻的時候,車禍發(fā)生了。

        而這次的不安,許偉不知道究竟有一個什么大災難在等著他。

        昆明地震過后的那些日子,許偉深陷在恐懼之中,奇怪的是他的身體對女人有了強烈的需求,仿佛那是他獲得安全的唯一方法。所以他在昆明最好的五星級酒店開了一間大床房后,打了個電話約陶慧過來,但陶慧忙得不可開交,她說現(xiàn)在找她買保險的人多得不得了,忙都忙不過來。

        “那總要睡覺吧!”許偉說,“何況我也想再買個額度大一些的人身保險,你不能對客戶厚彼薄此啊!”

        當天陶慧很晚才趕來,但興致很高。財源滾滾的時候人的興致都很高,纏綿的時候陶慧顯得很主動。事后,許偉疲憊地俯臥在大床上,他不知道為什么與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想起衛(wèi)玲來。許偉決定在陶慧這兒再買份大額人身保險,受益人填的還是衛(wèi)玲的名字。許偉想等忙過這段時間,就去與衛(wèi)玲把結婚證給領了。

        第二天下午,許偉約方世平去車店提了早幾天一起訂的奧迪越野,兩人開著新車出來,在東風廣場告別。然后許偉去了尚義街的花店,買了一大把玫瑰,這才去北郊的工廠找衛(wèi)玲。

        路上,許偉打電話給衛(wèi)玲,他知道今天晚上輪到衛(wèi)玲值班。他在電話中讓衛(wèi)玲不要吃盒飯了,等他去了一起吃。許偉說,到時他會在工廠外面的餐館里炒幾個菜帶過來。

        “我還買了輛新車,猜猜看是什么車?”許偉得意地說。

        “還用猜?”衛(wèi)玲在電話中說,“你不早說訂了奧迪嘛!”

        黃昏時分,許偉駕車來到了昆明北郊衛(wèi)玲所在的工廠,把車在車場停好以后,許偉注意到他身后的太陽,正在城市上空緩緩降落,有一種無聲的悲壯。霞光映紅了西天,天空的顏色由西向東逐漸變淡,而在許偉的前方,東方的群山在太陽落山之后,迅速被暮色籠罩。

        最近一段時間,許偉每天都打電話給衛(wèi)玲,噓寒問暖,他當然也會對衛(wèi)玲強化昆明要地震的事,他知道,在一種即將來臨的大災難面前,他同衛(wèi)玲之間的關系將會發(fā)展得更迅速。試想一下,如果明天地球要完蛋,那你今天一定什么事都敢做,包括同你盼望卻又心懷畏懼的異性做愛。因此在衛(wèi)玲面前,許偉總是顯得憂心忡忡。如果仔細聽,許偉的擔憂里其實有著某種曖昧的暗示。

        這天來的時候,許偉還帶了一瓶紅酒。

        衛(wèi)玲把許偉帶來的玫瑰插在了床頭桌子上的一個罐頭瓶子里,紅色的花蕾,在燈光下彌漫著芬芳。許偉注意到在衛(wèi)玲床頭的上方,懸垂著一個手柄,一股綠色的電線與它相連,通向了窗外。

        “你可千萬不要碰它??!”衛(wèi)玲見許偉好奇,提醒他說,“那可是警報器的按鈕,與工廠房頂上的高音喇叭連在一起的。”

        許偉目測了它的高度,他想,以衛(wèi)玲的高度,恐怕要惦起腳來才能夠得到它。

        這天晚上,衛(wèi)玲把許偉帶來的菜重新加熱,又找來兩個茶杯,把許偉打開的紅酒倒上,屋子里一下子就有了讓人溫馨的氣氛。

        “來,干!”衛(wèi)玲興致很高,把手中的酒杯抬起來,與許偉碰了一下。

        “真干?”許偉笑瞇瞇地望著衛(wèi)玲。

        “干一口!”衛(wèi)玲說。

        兩人坐在監(jiān)測室吃晚飯的時候,許偉為了渲染地震就要到來,就編故事說,住在他隔壁的小魏中午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正準備下樓,一只老鼠突然從煤堆里竄了出來,一下就鉆進了小魏的褲管里。

        “你猜后來怎么樣了?”許偉問衛(wèi)玲。

        “不知道?!毙l(wèi)玲搖了搖頭說,“怎么了?”

        “那只老鼠順著小魏的褲管爬了上去,”許偉停了片刻,才又接著說,“它看見了有一只貓蹲在上面。”

        “為什么,”衛(wèi)玲一臉天真地問,可她突然就反應過來了,“許偉你這人真是壞?!?/p>

        話雖然這么說,衛(wèi)玲還是忍不住用手捂著嘴笑了起來。

        許偉發(fā)現(xiàn),自從即將地震的消息傳來,衛(wèi)玲與他有了以往不曾有的親近。不是身體的,而是心理的。在災難之前,人與人之間很容易產(chǎn)生相依為命的感情,所以許偉想,只要充分利用昆明要地震的謠言,他不但可以獲得巨額財富,還可以縮短與衛(wèi)玲同床共枕的時間。已過三十的許偉覺得他真的該結婚了。

        在大學讀書的時候,許偉看到過一個日本故事,大意是一個身材矮小容貌丑陋的男人,身邊總是有無數(shù)的美女追隨,沒有人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特異功能,可以讓一個又一個青春年少的姑娘甘愿為他獻身。原來是那容貌丑陋的日本男人,總是在自己結識的年輕女性面前,把自己虛構成負有重大使命的特工,并且正和準備暗殺他的敵人進行周旋。應該說那男人是一個天才的演員,他讓自己在那些女人的面前永遠是那樣的神秘,不停地遷徙、躲避、隱藏。偶爾,他會讓自己神秘地消失一段時間,然后又出奇不意地出現(xiàn)在與他同居的女人的屋子里,對壓在他身下的女人說剛剛到國外完成了一個重大使命。其實他的消失的時候,也許是跟另外一個相信他鬼話的無知女人到某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去共度良宵。

        善于融會貫通的許偉知道,只要不停地強化大災難即將來臨,衛(wèi)玲這個聰明的姑娘一定會放松警惕,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找個機會突破衛(wèi)玲最后的防線。

        天黑了下來,許偉發(fā)現(xiàn)他與衛(wèi)玲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其實那些話都是廢話,有一些他都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了。這天晚上,許偉一直把衛(wèi)玲抱在懷里,兩人一直聊天。盡管許偉的心情不錯,但談到地震以后,他還是收斂掉臉上的笑容,并且讓自己的表情變得像羊一樣憂傷。他知道在倆人之間培養(yǎng)一種傷感的情緒,將有利于今天夜里完成他期待已久的下半場。

        衛(wèi)玲回過頭來說:“你今天不剛買了新車嘛,還這么不開心?”

        “是昨天買的!”許偉說,“都過了十二點了。”

        “前天下午發(fā)生的那次地震,”衛(wèi)玲問,“城里有沒有感覺?”

        “有啊,而且小地震之后往往是大地震?!痹S偉擔憂地說,“今天,哦,是昨天下午我開車來工廠的路上,看見老鼠不停地從公路上跑過,沒準真的會發(fā)生大地震!”

        整個夜晚,許偉不停地渲染地震的事,為了將大災難前的氣氛營造得更好,許偉關掉了電燈,溫存地從后面抱住了衛(wèi)玲,并且把頭埋在衛(wèi)玲的頸窩。

        “當年的唐山大地震,有許多對情侶被死神活活拆散?!痹S偉憂傷地對衛(wèi)玲說,“不知道我們倆能不能都逃過這場劫難?!?/p>

        黑暗中,許偉給衛(wèi)玲講了一個當時發(fā)生在唐山的故事:一幢大樓倒塌了以后,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姑娘被埋在了水泥塊的夾縫里,她的周圍全是尸體,而一群人在水泥塊外怎么也無法把小女孩救出來,當時,在他們周圍,一幢在地震中受到嚴重破壞的大樓正搖搖欲墜。在死神的威脅下,所有的人都離開小女孩,只有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留了下來,給小姑娘做伴,給她講故事,讓她忘卻了身邊的尸體,忘卻了害怕,直到吊車來把水泥塊吊開,小女孩才得以逃出來。很多年以后,這個當初陪伴小姑娘的小伙子患上了癌癥,這時小姑娘來到了小伙子身邊。

        “他們倆成了親?”

        “不?!痹S偉說,“小伙子后來娶了妻,可是當他病重的消息傳到那個姑娘耳中的時候,她還是不遠千里趕了回來,陪小伙子走完他人生的最后歲月。”

        這天晚上,就是這個故事把衛(wèi)玲引入了無邊的黑暗,她縮了縮身子,以便可以把更多的身體揉進許偉的懷里。這是一個信號,許偉發(fā)現(xiàn)衛(wèi)玲用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從她的呼吸中,許偉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衛(wèi)玲傳達出來的以身相許的信息。接下來,他把頭低了下來,同時雙手把衛(wèi)玲的頭往上抬起,他知道,如果要順利地打好下半場,那么現(xiàn)在的熱吻非常重要。

        “小豬,”許偉用嘴唇輕含住衛(wèi)玲的耳垂低聲說,“從今天晚上我們就不分開了,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塊?!?/p>

        “如果我們倆在地震以后都幸運活下來呢?”

        “那我們就舉行婚禮,然后到西藏或者新疆旅游!”

        屋子里出現(xiàn)了讓人心醉神迷的沉默。仿佛是想看清楚許偉臉上的表情,衛(wèi)玲離開椅子站了起來,她用手勾住了許偉的脖子,在黑暗中目不轉睛地望著許偉說:“如果我們都躲不過這場劫難呢?”

        “那我們今晚就舉行婚禮!”許偉說。

        話只能說到這里了,接下來的只能是行動。在這種時候,行動比語言更直接也更有力量。這是許偉蓄謀已久的進攻,在他的激情背后,有一種按部就班的理智。衛(wèi)玲沒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抵抗,黑暗之中她甚至充滿了一種期待。有了一個好的借口,一切都順理成章。當她像一顆竹筍一樣被剝離出來之后,許偉從床上跳了下來,借著窗外透射進來的依稀的光亮,從罐頭瓶里掐下了幾朵玫瑰花蕾。許偉把它的花瓣扯下來,均勻地撒在衛(wèi)玲那圓潤而又豐滿的身體上。

        這天夜里,那些作為道具使用的花瓣顯然激發(fā)了衛(wèi)玲對愛情乃至婚姻的美好想象,她忘記了地震。可讓許偉想不通的是,當他躍馬揚鞭準備長驅直入時,衛(wèi)玲突然說不,這真是匪夷所思。到了這個時候,許偉故意讓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了,但是許偉越是努力,衛(wèi)玲的抵抗越是堅決,兩個人的身體開始了無聲的搏斗??墒蔷驮谠S偉即將得手的時候,衛(wèi)玲卻掙扎著從床上站了起來,她想跳下床去,離開這個溫柔的陷阱,已經(jīng)決心了卻心愿的許偉從床上彈了起來,把即將逃脫的衛(wèi)玲摁在了墻上。

        慌亂中,兩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身體摁響了床頭上方懸垂的報警器,直到外面的汽笛聲響了起來,兩人才像觸電一樣松開,可警報聲卻沒有停息。警報渾厚的聲音磅礴而遼遠,讓人聽了心中發(fā)悸。

        9

        警報聲終于停了下來。衛(wèi)玲不知道什么時候穿上衣服離開了地震監(jiān)測室,許偉一個人盤腿坐在床上,他感到十分掃興。當然這種事情換在誰的身上都會覺得掃興。不過很快許偉就高興起來,這種懸崖上的剎車,足以證明衛(wèi)玲是一個可以讓男人放心的好姑娘。

        慢慢地,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喧鬧聲。憑感覺,許偉知道整個工廠在沸騰,外面的喧囂與他內心的沮喪形成了極大的反差。許偉點燃了一根煙,然后從容地套上衣服,離開了地震監(jiān)測室,心有不甘的他有些失落。

        站在屋子的外面,遠遠就能看見有不少人從那些高樓之間的通道朝足球場這邊涌過來,感覺就像是一股股黑色的水流。偶爾,在人們急促的腳步聲中,還會夾雜著幾聲“地震了!地震了”的呼喊。沒用多大功夫,足球場上就積滿了混亂而緊張的人們,那情景仿佛一場暗夜中的球賽剛剛結束一樣。許偉注意到,那些從溫暖的被窩里逃到這里的人,幾乎都朝著一個方向眺望,那就是工廠的住宅區(qū)。喧嘩聲慢慢停了下來,人們靜靜地等待著地震那一時刻的到來。可是意料中的大地震并沒有出現(xiàn),那些業(yè)已獲得安全的人們站在足球場里一面暗自慶幸自己劫后余生,但同時仿佛又希望那依舊高聳的建筑能夠迅速垮掉,似乎這樣一來,他們果敢的出逃才顯得有意義。時間一分分過去了,許偉注意到,那些巍然屹立的幢幢高樓破壞了人們死而復生的自豪感。隨著人流源源不斷地涌入足球場,先前逃到安全地帶的那點自豪感和幸運感很快消失殆盡,開始有人抱怨起來,這主要是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后來的人在表現(xiàn)著大義凜然的同時,也把家里最值錢的東西帶上了,更有甚者還獨自抱出了電視機一類的家電。他們的作為讓那些頃刻之間變得一無所有的人心理不平衡了,同樣是逃命,憑什么你帶了一臺電視出來而我不能?現(xiàn)在最初逃到這里來的人們又開始改變了想法,他們希望今晚最好是一場虛驚,那樣一來,把電視、電腦一類家電扛下樓來的人無疑將顯得十分可笑和滑稽,從此給人留下愛財不愛命的把柄。

        看著足球場上亂麻麻的人們,許偉突然笑了一下,他知道今天晚上的玩笑開大了。他想,怎么會摁住了報警器的手柄都不知道呢?剛才兩人“搏斗”的情景,此時想起來虛幻得讓人懷疑。在離開地震監(jiān)測室時,許偉覺得衛(wèi)玲不應該掙扎的,早晚的事嘛,他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突然想,要是今晚真的發(fā)生了地震,那情況會怎樣呢?

        許偉又想起了不久前做過的那個神秘的夢,他覺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與夢境之中所見的,是如此相像。

        在等待黎明的那段時間,許偉不停地給衛(wèi)玲打電話,但衛(wèi)玲的電話一直關機。天快亮了,許偉穿過變得稀疏的人群,從足球場來到了車場。他看見昨晚最先暗淡下去的東邊的一帶遠山,山頂上空出現(xiàn)了一絲亮色,仿佛就像是黑暗的天幕被誰的大手撕開了一個口子。這個無眠的清晨,當許偉啟動汽車朝昆明城方向駛去的時候,他打了個寒戰(zhàn),意識到了那個地震的夢對他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離開北郊工廠返回城里以后,許偉并沒有去睡覺。整個城市早就蘇醒過來,當他的車停在交三橋那里等紅燈的時候,他花一塊錢買了三張報紙:一張是《春城晚報》,一張是《都市時報》,另外一張是《生活新報》。這是許偉每天生活中的一個內容。昨天,許偉從《春城晚報》上看到了那則辟謠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地震了,他想知道,這天的《春城晚報》會怎樣報道昨天發(fā)生在呈貢縣的那次小小的地震。

        像是一塊多米諾骨牌,許偉摁響的警報器不僅驚動了工廠周邊的人,也在昆明城引發(fā)了混亂和騷動。就在許偉冷眼看那些驚慌的人逃到足球場的時候,方世平從他居住的樓里跳了下來,混亂中沒有人顧及到他。直到天亮,人們才發(fā)現(xiàn)躺在花臺一側的方世平,等120急救車閃著藍燈趕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脈象全無。

        中午的時候,許偉在昆明延安醫(yī)院看到了變了形的方世平。他的遺容已經(jīng)被處理過了,化了淡妝,還涂抹了口紅,模樣顯得格外的陌生,像是許偉從來不曾認識的人。

        許偉猜測,這些日子方世平的睡眠一直很差,他神經(jīng)衰弱,也許是聽到外面騷動起來,以為又地震了,把有亮光的窗子,當成門了,慌不擇路……

        恍恍惚惚的,許偉好像看見了許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生活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把地震的謠言在那座城市重新復制。如愿以償,所有人都相信地震即將到來,只有許偉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他仿佛看見了睡夢中的自己,那個人安睡在高樓上的房間里,突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自己驚醒之后,一激靈翻身下床,光著身子來到窗邊,在屋子下面的空地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許偉突然寒毛直立,他發(fā)現(xiàn)窗子對面一座座大樓正在無聲地倒塌,果真發(fā)生了大地震,在他居住的小區(qū),所有人都因相信了謠言安全了,只有自己一個人會因為留在屋子里喪命。

        真要是這座城市發(fā)生了大地震,所有的人都因為相信地震的謠言獲救,唯一只有謠言的制造者罹難,就比較滑稽了。

        也就是站在延安醫(yī)院胡思亂想的時候,許偉決定當天下午就去買一套房,盡快請人裝修,然后與衛(wèi)玲結婚。同時許偉也想,在結婚之前,他是不會再去碰衛(wèi)玲了。他其實早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衛(wèi)玲吸引他的,就是她的堅持,她就像是一尊潔白的瓷器一樣,許偉再也不想弄臟她了。

        10

        自從昆明城郊發(fā)生那次小地震之后,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就開始了一次集體的大逃亡。在那些讓人心驚膽顫的日子里,從昆明起飛的飛機或者駛出的汽車和火車上,全是外出避難的人們。許偉給陶慧打了個電話,問她能不能陪他出去旅游,一切花費他負責。陶慧高興地同意了。當天晚上,許偉又把陶慧約到了木林森酒吧,他們兩人玩得很晚,陶慧說,即使昆明真要發(fā)生大地震,她也不希望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死去。后來許偉就把她帶到自己家里來了。一切都非常自然,就像是多年的夫妻一樣,而且整個過程許偉都非常愉快。如果說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陶慧缺乏衛(wèi)玲的那種拒絕。這種時候,猶抱琵琶半遮面相反會激發(fā)起男人的巨大熱情。除此之外,許偉感覺得到,陶慧是一個非常有經(jīng)驗的小女人。她的進程和節(jié)奏都把握得很好,只是讓陶慧想不到的是,事后許偉把頭埋在她的雙乳間,突然小聲地哭了起來。

        這天晚上,許偉沉沉地睡過去了。他夢見了自己離開了昆明,不過帶的不是陶慧而是衛(wèi)玲。他夢見了自己上飛機的時候,一直用手拉著衛(wèi)玲,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困擾他的那種不安減輕了。尤其是當飛機突然加速,經(jīng)過一段距離飛快的奔跑,一下掙脫大地的羈絆騰空而起的時候,許偉感到內心一陣輕松。有一瞬間,他閉著眼睛,感受著波音飛機穿破空氣的速度。在飛機的轟鳴聲中,他想起了曾經(jīng)看過的一部反映二戰(zhàn)的片子,那個美國人在廣島投下原子彈后,駕機向遠處逃去,而他的身后,升起的巨大的蘑菇云如同死神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可憐的廣島?,F(xiàn)在,昆明那座傳聞即將地震的城市已經(jīng)被飛機遠遠地撂在了身后,許偉有了一種劫后余生的欣喜。機艙外面,陽光明媚,蔚藍色的天宇仿佛一個巨大的懷抱,累積在許偉心中的陰云終于散去。

        機身下面,起伏的山巒上撐滿了防震帳篷。那些綠色、黃色和紫色的帳篷,仿佛是從大地深處竄出的一個個彩色蘑菇。許偉憐愛地摟著衛(wèi)玲,夢中的衛(wèi)玲扎著兩條短辮,一件黑底紅格的衣服,這樣的打扮如果換了一個人,就會讓人感到很土,但是衛(wèi)玲沒有讓許偉感覺到土,相反許偉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比都市里的洋氣更洋的東西,讓許偉喜歡。

        在睡夢中,許偉夢見了他與衛(wèi)玲乘飛機飛回了昆明北郊的那家工廠,并且在足球場邊的地震監(jiān)測室里完成了他在現(xiàn)實中很難完成的事情。對于許偉來說,這是一個十分典型的春夢,仿佛是一筆飛來的橫財,不高興都不行。夢境中的衛(wèi)玲身子非常地柔軟,但又不是純粹沒有骨力的柔軟,而是那種結實的柔軟。有一陣子,許偉覺得自己就如同一顆快樂的石子,而身下的衛(wèi)玲如同一口深潭,他怎么掉也無法掉到底。也就在這快樂的下墜中,他覺得地震了,一幢樓的人都在往外逃,樓道上面的腳步聲仿佛一陣迅疾砸在屋頂上的暴雨。衛(wèi)玲也跟著人們逃到樓下去了,整幢樓就只剩下了許偉,可他怎么也跑不動,雙腳都不聽使喚,很快,房子就垮了下來,把許偉壓在了一堆瓦礫里,讓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艱難。

        11

        對于衛(wèi)玲來說,許偉是從他那天晚上離開之后就失蹤了的,此后她就再也沒能與他聯(lián)系上。一開始是許偉不停地打她的手機,衛(wèi)玲沒接,等她過了些日子平靜下來,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許偉的電話關機了。此后許偉應該是換了電話卡,衛(wèi)玲再也沒有能夠聯(lián)系上他。

        地震的傳聞早已平息下去了,人們又回到了以往生活的軌道,甚至很少再有人去想那件事。至于許偉,夜晚的時候,衛(wèi)玲偶爾會想起他來,也想那天晚上她要是拒絕得不那么堅決,不把床頭警報按響,那么她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嫁給了許偉?不過想起那晚按響警報后帶給她的難堪,衛(wèi)玲至今仍然有一些惱意。

        半年以后的一天,幾位警察在工廠的醫(yī)院里找到了衛(wèi)玲,在確定衛(wèi)玲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之后,他們問衛(wèi)玲認不認識一個叫許偉的人。衛(wèi)玲告訴警察說,許偉曾經(jīng)是她的男友,但已經(jīng)有半年沒聯(lián)系了。

        “曾經(jīng)的男友?”其中一個年老的警察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衛(wèi)玲說,“我們在金殿的后山發(fā)現(xiàn)了他,半年前他就被謀殺在那里了,那里是第一現(xiàn)場,我們是在兇手拿著偽造的身份證領取許偉的大額存單時,才破掉案的。”

        “誰是兇手?”

        “一個職業(yè)殺手?!本煺f,“不過背后雇傭他殺人的更職業(yè),名叫王亞,是受害者的高中同學,過去還曾做過警察!”

        “金殿后山?”衛(wèi)玲想起半年前許偉約她去那里吃農(nóng)家菜,她伸出手來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感覺到有一股腥甜的東西從胃里翻涌了出來。

        “姑娘,”年老的警官以一種懷疑的口吻說,“他在死前買過大額的保單,你是唯一的受益人,保單上你與死者的關系填的是夫妻!”

        “還沒結婚呢,只開了結婚證明,像也照了,可突然就聯(lián)系不上他了?!毙l(wèi)玲有些悲傷地說,“真沒想到……”

        “我們會調查清楚的!”年老的警察說,“如果你與這樁謀殺案無關,那我得恭喜你將成為昆明城的有錢人了!”

        衛(wèi)玲搖了搖頭。她從來沒有聽許偉說過買大額保單的事,更沒有想到許偉會把她作為唯一的受益人?!胺蚱??!”衛(wèi)玲小聲地說了一聲。

        警官們走了以后,衛(wèi)玲腦子亂成一團,仿佛被誰左右著一樣。衛(wèi)玲離開了廠醫(yī)院,去了足球場邊的那個試驗室,門關著,衛(wèi)玲在屋外的水泥臺子上坐了下來,她想也許那天晚上,她不該拒絕許偉的??墒窃S偉不知道,當年衛(wèi)玲在讀大學的時候,就是因為讓他的男友得逞,那男的后來才不珍惜她的。

        已經(jīng)是深冬,即使是在春城昆明,大地也顯出一絲衰敗的氣息。有一絲寒意襲來,衛(wèi)玲縮緊了身子,她發(fā)現(xiàn)與夏天相比,這個時節(jié)素面朝天,球場對面的那一排銀杏樹掉光了樹葉,那些精瘦的枝條看上去僵滯而乏味。

        衛(wèi)玲想起了那個夜晚,許偉是那樣的興奮與激動,他一只手摟住她,另外的那只手忙個不停,一遍遍撫摸她光滑的肌膚。有時候他的手輕柔得就像一塊絲綢,緩慢,欲言又止,仿佛稍微一用力,就會把衛(wèi)玲揉化;有時,他又會突然用力,但總是在力量要出來的時候及時收住,衛(wèi)玲能夠從他的輕巧和轉瞬即逝的用力里感覺到他的憐惜。那是許偉在這個世界最后一次觸摸女人嗎?衛(wèi)玲把自己的右手從脖下伸了進去,她覺得自己撫摸到的是一個陌生的身體。

        突然,衛(wèi)玲警惕地停了下來,她仿佛感覺到有人在高天注視著她。衛(wèi)玲抬頭望了望天空,有幾絲白云垂掛在遠天,那個曾經(jīng)與她走得很近的人,終于遠遠地去了,遠得就像逆光中的那幾絲薄云一樣,稀松、輕巧和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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